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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家園

2008-08-06 10:50張行健
山西文學(xué) 2008年7期
關(guān)鍵詞:磨子石磨山莊

張行健

清明一過,天氣就穩(wěn)定了下來,風(fēng)不再像前一陣子那么可勁兒地刮,日頭也不再像前一陣子那么躲躲閃閃在云里藏,只要從遠(yuǎn)處的山峁上一彈出,就那么鮮鮮亮亮地掛在天邊,鮮鮮亮亮地照著這大片的山野。

磨子覺著身上有些熱了。

磨子彎腰撅屁股埋了腦袋在自家的麥地里鋤草。

噌——噌——噌——

磨子耷起兩只碩大的耳朵,他清晰地聽到了鋤刃切割土中草根和其他雜物的清脆聲響,這聲響對他好像是一種同報,無形中又給他增添一些力氣,運(yùn)了雙臂,謹(jǐn)慎卻有力地拉動著鋤把,讓鋤面在麥行間入土、拉動、切割、運(yùn)行、回收……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動作,磨子做得卻不機(jī)械,他甚至把一肚子的熱情和期待通過細(xì)長的鋤柄和圓圓的鋤面?zhèn)鬟f到他的田土里……

這些年,莊子里的人是不大做鋤麥地這類的活路了,更年輕一點(diǎn)的后生家甚至壓根不會鋤麥地?;蛘吒纱嗖恍加谌ヤz了,他們說,把除草劑朝地里一灑,寸草不生,還鋤什么草呀!似乎很科學(xué),似乎很有道理。磨子從不那么做,怕花錢買藥劑是一方面,他憤恨人的懶惰,莊稼人不像個莊稼人的樣兒!鋤頭有水能保墑,鋤頭能疏松土壤,鋤頭能讓地氣活泛……這些,你的藥劑做得到么?!哼哼,驢日的呢,日子越好骨頭倒越懶了,還是餓得輕!這么憤憤地想著,活兒就做得狠了,鋤溝就搭得大了,片刻功夫就鋤了前去。

熱烘烘的氣透過貼身的保暖內(nèi)衣,穿越外面的那件褂子,絲絲縷縷地冒出來。磨子抬頭看一眼,前面不遠(yuǎn)處就是地頭了,到了地頭,他得把褂子脫下來。

日光艷艷地照著,滿地的麥苗兒在日光下綠得晃眼。這濃濃的綠像水一樣一直洇到磨子的心里。去年冬天美美地捂了兩場大雪,盡管一春天雨少風(fēng)大,田里的底墑還是不錯,麥苗子旺旺實(shí)實(shí)就齊了人的小腿下,草苗子這賤貨也會趁機(jī)發(fā)展自己,不甘示弱地在麥垅間麥根下占有一席之地,歡快地瘋長。這就給磨子帶來很多麻煩,僅用鋤頭還不行,還得空出手來,探下去,探到緊挨麥根的下邊,將那一棵兩棵的雜草一把拔起來。

鋤到地頭的時候磨子迫不及待地將厚厚的褂子甩脫了,他看到保暖內(nèi)衣的前胸早被汗水浸濕了一大片,心就有些揪揪地疼。這衣服是年前兒子小礪給自己買的,質(zhì)地輕輕的,穿在身上舒服暖和,他的心也一直暖暖的。他不敢問這衣服的價格,想來是很昂貴的。他知道小礪掙幾個錢不容易,這衣服該是他多少日子的辛苦錢哪!

額角滲出的汗珠,很快就被日光蒸發(fā)了,留下澀澀巴巴的兩塊汗?jié)n。這時候,磨子拄著鋤把,在地垅上小歇。磨子干活兒有個習(xí)慣,很少坐下來正兒八經(jīng)歇息,就那么在地垅上,或地角頭地心里站上一會兒,看一會地里的莊稼,疲乏就過去了。這會兒在山風(fēng)里磨子拄著鋤把,瞇了眼窩居高臨下地看著坡坡凹凹,坡坡凹凹里卻有紅紅綠綠黃黃白白的景致?lián)螆A他瞇縫的眼窩,紅的是野坡里的山桃花,白的是山杏花,還有一小片一小片的蘋果花,這是一年中山坡里最養(yǎng)眼的時節(jié),磨子早習(xí)以為常了。五十八年了,年年磨子都游走在桃花紅杏花白的風(fēng)景里。小時是在山坡里玩耍,大了便是在山坡里勞作。磨子最喜看的還,是大片大片、高高低低的綠,還有綠中晃人眼目的燦燦的黃,那可是坡上坡下大片的小麥和小麥中間點(diǎn)綴著的油菜花兒,看著黃黃綠綠的莊禾,磨子的心里也如同山風(fēng)下的麥田和油菜花一樣在柔柔地滾動。

磨子的眼窩還巴望著在麥田里看到同他一樣勞作的人,哪怕地畛子再遠(yuǎn)一點(diǎn),他也可以走過去,交換著抽一二支紅河煙,交換著莊稼地里永恒的話題??墒牵难鄹C尋找得有些酸澀了,還是沒能在坡坡梁梁里發(fā)現(xiàn)一個勞作者,他失望地收回眼光,訕訕地打量著自己腳下的麥田。

這是一塊山坡上少見的平溜溜地。原本分給他的時候,那可是里高外低的山坡地。夏天里洪水一下,雨水全從低凹的地垅流瀉下去,地還被沖得溝溝道道,地表肥沃的熟綿土盡被刷去……那是十多年前深秋的一天,身體還很健壯的中年磨子在他的這片地垅上呆呆地坐了一天,一張敦厚的長條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大蒜頭鼻子和寬闊的嘴巴所勾勒的臉部有些堅毅的輪廓卻宣告了一縷決斷的從容。第二天起,磨子揮锨挑擔(dān)在這片地里“平田整地”,把地根地心心的土墊到地埝地垅上,形成外高里低的小坡型,從深秋到隆冬,磨子發(fā)瘋地刨挖挑墊,他給自己規(guī)定了一天完成半分的任務(wù)。那時候他的一對兒女還在上學(xué),婆娘除了給孩子做飯就是給他朝地里送飯。整個山莊的人都被他有些怪誕的行為弄得驚奇了——

磨子是不是瘋了?!

這年頭,磨子還想在坡地刨金呀挖銀呀?

磨子要當(dāng)咱莊上的愚公哩!

談?wù)撃プ拥目跉獯蠖际亲I諷和揶揄還有困惑不解的。也是,這些年里,就是在山里,也很少有人在土地里下狠功夫了。年輕人都進(jìn)城或到外地打工去了,中年人也整天琢磨土地之外的謀生手段,還剩下些上了年歲的老者,在土地里使一些力所能及的殘存的力,故爾,山莊上方方面面的人對磨子的做法存有微詞。

磨子的耳朵上長了一層厚厚的繭子,把別人的談?wù)撊珦踉谕饷?,心里也不免有些發(fā)虛,我這么狠命地干,值嗎?那時候還在山莊小學(xué)當(dāng)校長的張老師,卻對他贊不絕口,他一次次用課余時間跑到磨子干活兒的地里,用他充滿了書生氣的語氣說,石磨兒,你對土地的認(rèn)真,也是對生活的認(rèn)真,在你身上,我感到了一種精神,真的,我受到鼓舞和震撼……磨子姓石,石磨對張校長一直懷有敬意,張校長早年是他的老師,后來又是他兒子的老師,張校長幾十年如一日的敬業(yè),使他在山莊早有了受人尊敬的威信和上好的人緣。后來張校長居然還把四、五、六年級的學(xué)生列隊引到這塊地里來,以他石磨為對象,現(xiàn)身說法,讓孩子們也現(xiàn)場體驗(yàn)一種“鍥而不舍,金石可鏤”的精神和毅力。

磨子是讀過中學(xué)的人,張校長在地頭教導(dǎo)孩子們的話反過來又極大地鼓勵了他,在干冷的冬季里他不僅整乎了土地,還重重地在生土上面潑了一層茅糞——鋪了一層底糞。

磨子的這塊地成了山莊最平整的良田。蓄水、保墑、底糞的鋪墊改良了土質(zhì),再加上磨子的勤勉,年年都有一個令他滿意的好收成。

今兒,磨子在這塊他視為寶貝的地里鋤著麥子,綠得滴油的麥苗讓他的心里泛起一涌一涌的愜意。掰著指頭算一算日子,他悠悠然然三天時間把地鋤完,再用一整天磨一袋麥子,這樣,就到了下一個星期了,到了下星期,他得騎了車子,進(jìn)城給老伴和兒子一家送一袋磨好的面粉哩!

山風(fēng)如一方獵獵手帕,很快把磨子頭上的汗水揩得干凈,他低下腦袋運(yùn)了鋤柄將鋤刃重新切入土里的時候,山風(fēng)蕩來一聲悠悠然然的喚:石磨——石磨——

磨子抬起頭來看去,見是張校長遠(yuǎn)遠(yuǎn)地朝他這邊走來。

早已退休在家的張校長到地里來找他會有什么事兒呢?

撥開稠稠的暮色,磨子朝家里走去。

兩只腳踩著過于熟悉的山間小路,兩條腿卻有些沉重和遲鈍,山路泛一條朦朧的白,是這條白引他朝家的方向走去的。

有山鳥兒在灰黑的天空下劃一道模糊的影子,一掠而過去,鳥兒也要回巢了。暮嵐中的山坡

蕩著甜甜的各種野花的味道,游動著香香的油菜花的味道,還有泥土麥苗和野草的濃郁的腥腥的味道……磨子使勁抽動著碩大的鼻翼,他有些微醉了,步子不免有些踉蹌,肩荷的鋤柄上懸掛著的裝有鮮嫩野草的大包袱,居然在后背上一蕩二悠的,拍打得他好舒服。

要是往常,磨子會在這濃濃的暝色里坐下來,隨便坐在山路邊的一個小埂上或是一叢荊棘邊,抽一支煙,舒緩勞作了一天的筋骨,眼窩淡淡地懶懶地打量身邊的一棵又一棵山樹們。山樹在暝色里成了一道道剪影,大多低低矮矮的樣子,像油布傘的形狀,有桑樹、杜梨樹、榆樹和三三兩兩的柿子樹,一叢叢一團(tuán)團(tuán)荊條、野藤這些不成器材的灌木們悄無聲息地長出鮮嫩的綠葉,在暮色里伸展著枝枝杈杈,也散出一些些清清淡淡的好聞的氣息。這氣息磨子說不清楚,但能感受到,這便是他居住的山莊所處的大山的春天里的氣息,聞到它,讓人有一些想法,心里有一些盼望,有一團(tuán)熱熱的東西,在他的腹腔里擴(kuò)散。磨子也常常讓眼光沿著山路下邊不太遠(yuǎn)的那面坡里看去,那里有零星的燈光點(diǎn)綴,不十分清晰,因?yàn)樯綅购痛稛熢谀抢锝豢棾闪艘淮笃?,似霧非霧的迷蒙。迷蒙里會傳出老人的咳嗽,傳出婦人召喚孩童回家吃飯的吆喝,還有豬哼驢叫老牛打噴嚏的許多生計的零碎……那是磨子的山莊,閉了眼窩也可以摸回去的山莊,磨子從稍遠(yuǎn)處打量山莊的眼光是親切的,含了水樣的嫵媚。山莊簡陋,順著一面土坡高高低低錯落著許多土窯洞,窯面講究的窯洞里住著像他這樣的莊稼戶,窯面粗糙的窯洞里則圈著牲口羊只,至于豬呀雞呀則在院子的土崖下面隨意地掏一個小洞,外圍再壘一個半圓,就是豬圈或是雞舍了。山莊簡陋卻收拾得干凈,每戶的柴柴草草都有一個固定的位置,且放得齊整講究,即是在窄小的旮旯里也尋不到隨意飄飛的塑料袋子或是莊禾的葉子。山莊的生活態(tài)度是幾輩子傳承下來的,干凈,有序,就是在饑饉和災(zāi)荒的日子里,也固守了這一點(diǎn)。

用這樣親切隨和的眼光打量著山莊和山莊依托的大山,磨子動彈了一天的身骨會漸漸地輕松下來,疲勞不知不覺地會消失在漸濃的夜霧里。

今兒個不行,磨子今兒不能像往常那樣隨意而率性地坐在瞑色里,享受夜幕閉合時分帶給他的愉悅。他得趕回去,提前去做以后幾天里要干的活計……

早已退休的張校長到麥田找磨子,并沒有十分要緊的事兒,張校長的手機(jī)里收到了磨子在城里的浴園打工的兒子石礪的一則短信,內(nèi)容是如果磨子不十分忙的話,下周可提前一兩天給他們送一袋面去。短信的“他們”是指除磨子之外的他們一家人,在城郊浴園搞足療的兒子石礪,在浴園搞按摩的兒媳臘梅,在城邊周家莊小學(xué)讀一年級的孫子,還有給兒孫們做飯的磨子的老伴。老伴給兒子他們做飯,捎帶接送孫子。一家人在城邊的周家莊農(nóng)戶租了兩小間房子。隔個半月十天的,磨子就要給他們送去一袋磨好的面粉。

磨子家里沒安電話,石礪和他有事了,就把電話打到張校長的家,后來張校長配了手機(jī),石礪就發(fā)個短信讓張校長給老爹傳話。

山莊的傍黑時分已不像前些年那么生動,失去年輕人的山莊也像留守的老者那么沉暮,何況,人們疏于農(nóng)事了,牛呀馬呀的大牲口能賣的幾乎全賣了,全莊子僅剩了幾條矮小的毛驢。家戶窯頂?shù)臒焽枭显缭撆は蛱炜盏拇稛熞矓鄶嗬m(xù)續(xù),上了年紀(jì)的人對晚飯顯然也不那么規(guī)律和按時了。沉寂和暮色一樣濃濃地籠罩著磨子和他心愛的山莊。

一大包袱野草是磨子一整天鋤地的收獲,有苦苦菜、白蒿苗、蔫蔫菜、蒲冬果、小刺丹和一些叫不上名的草們。經(jīng)常,他會把一包袱草全兜開,攤在亮亮的燈下,從里面挑揀出人能吃的蔫蔫菜、蒲冬果和白蒿苗,洗凈了,熱水鍋里焯一焯,撈到盤里拌上調(diào)料就是可口的野菜。今兒他顧不上了,進(jìn)了院子伸手從包袱里抓了一大把扔到豬圈里,那頭半大的豬早已哼哼唧唧啼饑號餓了,他得先給豬填一填,再用水把其余的野草們洗一洗,在豬食鍋里熱一下,摻幾把玉米面,攪拌攪拌,再正兒八經(jīng)去喂豬。豬這賤貨還非得當(dāng)回事不行,你不上心喂它,賤貨一年都出不了槽子。

喂罷了豬,磨子才踱到雞窩邊,他得在雞窩四周走一走,查看查看,有些虛張聲勢地發(fā)出一些吆喝,好驚動或驚跑藏在暗處旮旯里的黃鼠狼或狐貍之類的壞家伙,隨后才把雞窩口牢牢地堵好。雞們不用他上心去喂,想起來了,朝土院里撒幾把玉米顆,想不起來,雞們會跳過矮矮的圈墻,在院里院外土坡上下,自個去覓食逮蟲的。

打發(fā)了豬,安頓好雞,磨子不敢停歇,他的拴在院側(cè)樹樁下的小毛驢正在用兩只前蹄不時地刨地蹬腿來提醒著他:黑了,該回圈了,該上草料了。磨子在暗影里輕笑一下,解下了拴繩,并不急于回圈,卻用了一只大手輕輕撫著小毛驢的臉面,兩只小小尖尖的耳朵和細(xì)長的脖頸。磨子的五根手指由輕撫變成了撓挖,像一只輕重緩急的耙子,游走耙耱在小毛驢的脊背和肚腹上,它乖乖地動也不動,眨動著一對大大的驢眼,享受著每天此時主人的撓癢順毛給它帶來的舒坦。

對于小毛驢,磨子是分外在心的,不僅僅是這東西聽話,有靈性,關(guān)鍵是小毛驢在他這個山莊之家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山莊坡高,吃水要到坡下七八里外的村落去拉,這得用小毛驢;十天半月的,磨子要給全家人磨一次面粉,山下的電磨省勁,磨出的面并不可口,還得動用那盤祖?zhèn)鞯氖?,拉磨者無疑又是小毛驢;收秋打夏,小毛驢拉著小平車一趟一趟從地里往麥場或院里運(yùn)麥個子谷個子成捆兒的高粱谷子和一車一車的玉茭穗子,農(nóng)閑的時候,毛驢也不會清閑,隔三差五給地里送幾天豬糞、雞糞還有它的驢糞一…-毛驢是家里的一個全勞力,是我磨子的左右手哩!許多個后晌的悠閑時光里,磨子牽了毛驢在青草坪上,看著埋了腦袋啃草的毛驢都這樣喜喜地想,對這個全勞力自然就分外地珍視了。現(xiàn)在,磨子用他的大手把毛驢渾身上下耙了個遍,舒舒服服地牽到圈窯里,添好了草拌好了料,又在草料里特意加了幾把麩子。今晚上,他得把小毛驢喂得飽飽的,待一會,得讓這小東西出力拉磨哩!夜里他要加班把麥子磨出來,磨出的面粉要晾兩天才能往城里帶……他聽見毛驢牙齒切割麥秸草兒的脆響,噌-噌-地一聲跟了一聲,接著他的肚子也歡快地咕兒-咕兒-叫起來,磨子這時候才覺得,他早就餓了。

在這片有好幾個生命的院落里,飯時的磨子一直是先畜生后自個兒,這是多年的習(xí)慣,他從不讓啞巴畜生們受委屈的,自個兒端著一碗面條香噴噴地吃,讓雞呀、豬呀餓得上蹦下跳,他不忍心那樣。磨子的晚飯很簡單,籠里有蒸好的饃,案板上有洗好的蔥,燃一把火燒兩碗開水就行了。正如他所說,一顆饃饃一苗蔥,一碗開水朝下沖。磨子就是這樣,他對畜生們的食料都是很講究的,他的飯食卻粗糙馬虎,填飽了肚子就行。

胡亂吃了一氣磨子感覺飽了,他連飽嗝都顧不上打一個就到了另一孔窯里。這是他的庫窯,窯里的土炕上墊了一層隔潮木板,木板上一層層摞滿了蛇皮袋子,袋子里裝滿了兩三年里積存的麥子。粗略一算,七八千斤的樣子。女人和兒子早

就勸他,趁價格好時,賣上一部分,他總是遲疑不決,一副豐年防災(zāi)的架勢。麥子不怕放,陳麥子反而更可口,有了這一窯的好麥子,他的底氣是足的,在坡里走路,在山上干活兒,身上總有使不完的勁。山高養(yǎng)窮人!磨子相信這句話,這句話在某種意義上也成了他的精神支柱。和小年青對土地的叛逆不同,和同齡人對大山的冷漠不同,磨子從心底里喜歡他生活了近六十年的山莊。他是那種本分踏實(shí)的莊稼人,他的信念就是在山坡里刨食,就像他養(yǎng)的那群公雞草雞一樣,只要勤快,就能刨到食物,就可填飽肚子,并且還有盈余,庫窯里的幾十袋子小麥就是最好的例證??吹阶筻徲疑岬耐g人和下茬子找人托各種關(guān)系在城鎮(zhèn)里干一些能掙現(xiàn)錢的臨時工,或跟著包工隊和泥背磚干些體力活,磨子的心就如同他的那塊平整過的山地,一馬溜兒地平展。他想,這年頭,各有各的本事,百樣營生能糊口,你外出有你的利圖,我在家里有家里的理由……那年,兒子要到城里的澡塘去打工,起初他是不贊成的……一想到兒子兒媳,磨子就不敢往下尋思了,他得趕緊抱一袋麥子去擦去洗哩!

即使在鄉(xiāng)村里,許多年輕人在磨面前也不去擦洗麥子了,嫌費(fèi)事兒,嫌多余。只有像磨子這樣上了些年紀(jì)的人,對農(nóng)事和生計才會同樣的認(rèn)真。

蛇皮袋里的麥子分幾次先倒進(jìn)一只大大的柳條簸箕里,拿了一塊干凈的濕布子在簸箕的麥子里一點(diǎn)點(diǎn)游走,將麥粒表皮的微塵全部沾凈,再洗凈布子重新擦搓游走,一遍又一遍過后,麥子就干干凈凈的了,鋪幾塊塑料布,攤開,稍事翻晾,就可以上磨開推了。

這段時辰里小毛驢已大致吃飽,白天的養(yǎng)精蓄銳和方才的鮮嫩草料,使它可以綽綽有余地完成今晚的力氣活,此時它噴著響鼻蹬著前蹄,似乎在等待主人的牽拉。

磨子的磨房窯在土院的最西側(cè),較之于住人的幾孔主體窯洞以及堆放糧食的庫窯,堆放柴禾的柴窯來,磨窯要相對低矮一些,地勢也凹陷,一盤古舊卻凝重的石磨就沉靜地矗在矮矮的土窯下。

石磨在燈光下呈現(xiàn)了沙白的顏色,原有的石青色早已被時間侵蝕去了,磨盤和磨基石頭的邊棱也被歲月打磨得光滑。原本厚重的磨扇在生計的無數(shù)次輪回中漸次地薄下來,讓人不能不感嘆光陰和旋轉(zhuǎn)的力量。

進(jìn)了磨窯的磨子把眼前過于熟悉的石磨還是深深地打量了幾眼,臉上線條粗糲的紋路抽動幾下,算是擠出一團(tuán)似是而非的笑來。這盤石磨與他同齡,他也由于石磨在家里的鑿成安放而得了石磨的大名。聽早已過世的老爹講過,生他的那天,老爹所請的鄰村石匠在家里鑿?fù)炅耸ツド壬系淖詈笠粭l石凹石棱,他尖響清脆的哭聲取代了鋼鑿對石扇的沉實(shí)卻凌厲的擊打。老爹掩飾不了心中的喜悅,隨意地甩了這么一句:這小東西命硬,就取個賤名叫石磨吧!石磨就成了磨子的大名。

石磨記事起山莊人家戶戶都有石磨,后來山下有了電動鋼磨,大多人家的石磨就被冷落和廢棄了,一扇扇磨盤成了枯井的蓋子,成了羊圈門口的門擋,成了山莊村路上偶爾讓人閑坐的石凳。磨子卻依然使用他的石磨,他不怕耽誤功夫和程序麻煩地和驢一樣繞著磨道轉(zhuǎn)光陰。磨子對家人也對莊上人說,電磨快是快,磨下的面蒸饃不甜搟面條不香,哪有石磨地道!確實(shí)是這個理。隔個三年五載的,磨盤的凸棱不快了,磨子就一個人去鑿去敲,把磨盤又打磨出原有的鋒利。磨盤便年復(fù)一年給磨子一家磨麥子、磨玉茭、磨高粱、磨糜子,磨了黃豆磨黑豆。磨盤和日月的旋轉(zhuǎn)中,磨子有了兒子有了閨女。

張老師,我爹沒文化,給我起了個賤名,這一輩子,就是個受苦的命,這小家伙,就托你給起個新名吧——

磨子引了他的兒子,來到山莊小學(xué)張老師的住處。

張老師看著精精干干的小家伙,思忖了半晌說,你叫石磨,兒子就叫石礪吧!石頭只有打鑿磨礪才能成材器,人也一樣,只有在生活中經(jīng)受歷練才可以有出息,就叫石礪吧!有期待,有寓意!磨子也是讀過初中的人,張老師的話也可以聽懂幾分,兒子自此就成了和石磨有關(guān)聯(lián)的石礪了……

磨完麥子已到了半夜,磨子又給卸架的毛驢重拌了一茬草料。這次,他還在麥麩里加了好幾把黑豆,因?yàn)樾∶H不僅出了力,還拉磨拉出了汗水,他得好好犒勞它哩!

勞作了一整天的磨子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睡意,他這個年紀(jì),瞌睡早已經(jīng)少了,出了力氣反而睡不著了,索性披了件夾衣走出了院落。

夜色薄薄地罩了山莊,罩了山莊的二三十戶人家,一彎月兒在云里隱著,天光就曖昧朦朧,能看見山莊在仲春的夜里蕭瑟著,只有人煙稀少和缺少人氣的荒涼地場才會這個樣子啊!磨子吃了一驚,他不知道夜里的山莊居然會這么頹敗??刹皇敲?,原來有四五十戶人家的莊子,十余年里斷斷續(xù)續(xù)搬走了近一半,不住人的土窯沒有人氣撐著,窯口窯面就有崖土的坍塌和懸吊,顯出了凄涼荒蕪;進(jìn)城打工或全家外出的人家的院子里,居然有了隔年陳草,春里新草發(fā)出來,與舊草一起,把許多這樣人家的院落生長得萋萋一片……許多院落里或大門口的果類樹木,因?yàn)槿鄙倭酥魅说男蘩恚L得歪歪扭扭權(quán)權(quán)枝枝橫七豎八沒了一點(diǎn)點(diǎn)條理……磨子忽然感覺到冷了,是緣于一陣夜風(fēng)的襲來,他緊緊夾衣也縮了縮腦袋。這時候一種莫名的恐懼也襲擊了他,他不知道這恐懼就是深深的孤獨(dú)。

大白天里,磨子在山莊或田地里,還能偶爾尋到一兩個人的。說說話,熏根煙,有一句沒一句談?wù)撘稽c(diǎn)生計的瑣碎。實(shí)在沒人時,他會牽著他的小毛驢在草坪放牧,他會把一肚子要說的話一串一串地說給毛驢聽。小毛驢有靈性,吃著草還要耷起一對小小俏俏的耳朵聽他說話,把他的心事都拾進(jìn)耳朵里。磨子還會蹲在豬圈邊給豬喂著嫩草,默默地看那個肥肥笨笨的家伙貪吃的蠢樣。在田土里勞作的過程,是磨子最高興也最為充實(shí)的過程,四季里的莊禾是他最忠實(shí)的伴兒,春季里的油菜麥苗就不用提了,夏秋二季的高粱玉米還有那一小片紅薯簡直能喜煞了他,磨子的眼窩被一地的綠也染成綠色的了。這年頭,莊戶人家都把莊稼做得簡單粗糙了,只有磨子把莊稼活干得細(xì)致又復(fù)雜,除了大莊禾,他還辟出地來,侍弄一些些韭菜種一點(diǎn)煙葉、大麻,也隔三差五在地垅上點(diǎn)幾苗蘿卜,他不想讓土地清閑著,就像不肯讓自個兒清閑下來一樣。即便是冬里,他也要拿把圓頭銑,在地里刮地垅,或一趟又一趟朝麥田里灌茅糞……只有在自家的地里,磨子才覺著心里踏實(shí),地里只要是綠色的東西,他都視作自己的兒女……

想到兒女,磨子的心咚咚緊跳幾下,這兩天他得趕緊鋤完麥地,把磨好的白面送到在城里打工的兒子那里去。

一袋白面放在加重自行車的后座上,磨子又用繩子箍了幾箍。按說,磨子該駕了毛驢車送面去的,不,他嫌毛驢車跑得慢,怕一天不能返個來回,怕誤了地里的活路,想了想,還是推出他騎了十多年的加重自行車,充足了氣,準(zhǔn)備上路了。

推車出院,鎖上柴門的時候,磨子沒忘了又從口袋里摸出鑰匙,走一段窄窄的土路,來到張老師的家,他得給張老師把家門院門的那串鑰匙放下,萬一有個什么事,張老師可替他應(yīng)個急或

給豬呀雞呀驢呀添把食料什么的。

張老師的院門是山莊最講究的院門,青磚紅瓦漆黑木門,院里雖是一排土窯但一色青磚砌就了窯表,整齊清爽。此時木門敞開著,只見張老師坐在晨陽下的馬扎上,看一本什么書。

張老師兩個兒子都在城里工作,孩子們請他老兩口到城里去享清福,張老師貴賤不去,他說人老了戀舊,山莊就很好,人熟悉,空氣新鮮,讀書喝茶種點(diǎn)菜,是最好的晚年享受。磨子多次發(fā)現(xiàn),張老師除了種菜和在山坡?lián)煨┎癫萃猓€常常站在早已廢棄的山莊小學(xué)的四周,就那么默默地看著瞅著,想一些心思,作一些懷舊,那可是他當(dāng)了一輩子校長的小學(xué)。隨著他的退休,小學(xué)校也被撤鄉(xiāng)并鎮(zhèn)給合并到鎮(zhèn)里學(xué)校了,山莊小學(xué)成了幾間空洞的房子和一片長草的院落,時不時地,張老師會進(jìn)去,拔拔尺把長的蒿草,掃掃墻上的蛛網(wǎng)。做這一切的時候,張老師坦然自如,就像在他的院子里做零碎活計一樣。

磨子把一串鑰匙交給張老師后,張老師照例是“路上小心”“早點(diǎn)回來”的叮囑。披著一臉的朝暉,磨子蹬起了他的自行車。

山路狹窄,卻也幽靜,磨子十天半月就要騎車給老伴及兒子一家送一袋白面,山路上處處可看見他的自行車碾過的細(xì)細(xì)的印痕了。

起先,是兒子石礪一個人在城里打工,石礪同山莊的年輕人一樣,長成一個小伙子就不愿意在山莊待下去了。

爹,我要到城邊一家浴園打工!

多年前兒子的聲音今天在晨風(fēng)里依然在磨子耳邊掠過。

浴園?浴園是干啥營生?磨子問。

浴園就是過去的澡堂子。

在澡堂里打啥工?

能干的營生多啦,修腳,搓背……

磨子沒聽下去,就氣呼呼地走了。心里想,到城里去于那些下作營生,還不如跟著我種莊稼哩!磨子支持兒子出去打工,可他沒想到兒子選擇了這個行業(yè)。石礪呀石礪,你小學(xué)上完上初中,初中讀完上高中,高中畢業(yè)了,卻進(jìn)城干了個修腳工,讓人這心里,唉,唉,總有些疙疙瘩瘩……

心里憋悶,磨子不好給人講,除了在地里埋頭出力氣,有了空閑就想跟退休在家的張老師坐一坐,聽聽張老師說古道今,他的心里也會平展一些。

張老師似乎知道了些什么,也好像從磨子的臉上看出不同于往常的表情,他慢慢地如同平時那樣從過光景說起,從種莊稼說起,最后,他若有所思地說:地里的莊稼一茬有一茬的長法,人么,一輩有一輩的活法,長大的人和長高的莊稼一樣,你就不能過多地鋤鋤刨刨了,只要長得正長得直,就由了人家去吧……

平平淡淡的幾句話,卻像春日的炸雷在磨子心里轟響,是的,石礪是個有心計肯吃苦的青年人了,他選擇的行當(dāng)自然有他的計劃和想法,一個山莊的農(nóng)家子弟,到城里打工能有多少好干的營生呢?還要挑揀不成嗎?只要堂堂正正做人就行!

磨子憤憤地埋怨自己一時的糊涂,當(dāng)下給了石礪三百塊錢的培訓(xùn)費(fèi)。石礪先要在勞動局辦的一個培訓(xùn)班學(xué)習(xí)三個月,才可以正式到浴園上班的。

石磨的兒子石礪就成了城邊一家浴園的捏腳修腳的伙計,在浴園的幾年時間里,結(jié)識了給客人按摩的姑娘臘梅,這不,一晃又是幾年,他石磨的孫子都上小學(xué)了……

孫子還很小的時候,就在山莊上由磨子老伴照看著,石礪兩口想兒子了,一月半載地回來,買些奶粉呀玩具呀,又匆忙走了,浴園那邊像一塊磁鐵,緊緊吸引著小兩口。磨子知道,他們誤一天誤一晌就要少給客人修腳和按摩,就要少掙錢哩,那同樣是“記件”工作,干的多掙的多。辛苦錢同樣不敢誤。

撤鄉(xiāng)并鎮(zhèn)的那年,山莊小學(xué)也被一塊并到鎮(zhèn)子上了,這促使石礪兩口把兒子帶到城里,并把在城邊租房居住的計劃變成現(xiàn)實(shí)的決心。他們原想讓兒子在山莊,讓父母帶著,直到在山莊小學(xué)畢業(yè)后,再引他去城里讀中學(xué)的,那時候他倆在城里的發(fā)展計劃就可以大抵實(shí)現(xiàn)了。沒料到小學(xué)被撤掉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在城邊租了小屋,讓老母一塊下來給他倆,也給必須按時上下學(xué)的兒子做飯吧。

這個年紀(jì)的磨子沒理由不聽兒子的,兒子的那些計劃讓他連想都不敢想,他只得乖乖地趕了毛驢車,咯噔咯噔把老伴和他心愛的孫子一塊送到了城郊,那是離兒子上班的浴園不遠(yuǎn)處的一個村子里,他們租了農(nóng)戶的兩小間東屋。

太陽升高的時候,山上的霧氣一下子全散盡了,山谷和田地清爽干凈,漫長漫長的下坡,輕輕捏了車閘,車子就歡快而無聲地朝前射去了。

山下的天地呼一下顯示了它的闊大,一簇一簇被樹木們包圍了的樹落,遠(yuǎn)處城邊的整齊排列的樓群,還有一條條漆黑的柏油馬路和路兩邊高高的花白的楊樹以及一團(tuán)團(tuán)傘樣的濃綠,天被一場不大的春雨洗得瓦藍(lán)瓦藍(lán),整個公路也干干凈凈看不出一絲一縷的塵埃,磨子的心里仿佛也被春雨洗過一樣潔凈爽快。

越接近城市,人、車就多起來,耳邊就嘈雜起來,帶著面粉的磨子盡可能地朝柏油路的最邊上騎,還是有拉貨的大車、載人的小車以及鄉(xiāng)村常見的三輪蹦蹦在他身邊呼嘯而過,每次都嚇得他出一身冷汗。磨子不明白,為啥進(jìn)城或出城的車輛就這樣賊慌賊慌的,萬一壓著碰著人了咋辦呢?!

每回都是這樣,提心吊膽地在油路的邊邊上費(fèi)力地蹬著車子,哪敢騎得快了。這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來到城邊這個叫做周家莊的村子里,太陽早已經(jīng)懸在正午的天上了。在城里或在城邊,磨子看到的是一顆渾渾濁濁的太陽,他不知道山上那顆鮮鮮亮亮的太陽,一到城里就變成了這樣,像許多城里人的眼光一樣,不明不白的樣子。磨子還發(fā)現(xiàn),周家莊同他上次來時有些不一樣了,最明顯的是街道兩邊原本低低的平房,有的起了二層甚至三層小樓,有的拆了平房正有大工小工一群人熱熱鬧鬧砌墻動工。城邊村里的地皮,也金貴起來了,房東蓋起房子,并不全是自己要住,是要向外出租,坐收租金呢,好幾所大學(xué)都在城邊,學(xué)生娃娃和外地本地打工族是主要出租對象。

拐過一個小巷,磨子的心騰地?zé)崞饋恚僮邘撞?,就到了兒子他們所租的那家院落了,就可以見到老伴和他的小孫孫了。

一人大門,磨子一驚一喜,驚的是這家主人院角拴著的狼狗汪汪大叫,喜的是小孫子在狗咬聲里小兔子一樣跑過來,爺爺——爺爺——叫喚他。自跟著石礪在城邊上了學(xué),孫子一口普通話,清脆流利,叫得磨子心里樂開花。這時候石礪出來扛上了面袋,老伴也給他端出了洗臉?biāo)?,磨子哪里顧得上洗臉,一把抱起小孫孫,在他的小臉上親了又親。

除了兒媳臘梅在浴園換班,一家人就齊全了,磨子又吃上了老伴搟得薄切得細(xì)的面條,呼呼嚕嚕一口氣吃了兩大碗。

這里租用房東的兩間窄小的東屋,低矮,雖不破舊但有了陳舊的感覺,里間是兒子一家三口擠一張床上,外間做飯,灶臺一側(cè)墊了一條木板鋪著被褥算是老伴的歇息地。擁擠,憋悶,再過些日子天熱了,做飯的爐子就得搬到屋外的房檐下面。

磨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得熬到牛年馬月。

石礪的臉子紅紅的,不知是剛吃過飯還是浴園的蒸騰依然余溫猶存,他斂了聲音對磨子說:

爹,你看看這座院子,還可以吧,正屋是三間的北房,小西屋也照樣對外出租著。別看大門呀

包括正屋呀都很陳舊落伍了,你知道房東為啥不好好修建一下嗎?石礪眨動著一對如同他磨子年輕時候的那樣不大但很精神的眼睛,接著說,房東在城市的黃金地段買下了樓房,他的這座老院子,要很快處理呢!

處理?磨子不解,困惑地看著兒子。

就是比較便宜地出賣哩!石礪有些神秘地對了磨子的耳朵,說,到年底,如果我能湊夠一筆錢,房東說,這院子這院子里的一切都優(yōu)先讓給我了……

磨子一時沒聽明白,等石礪重復(fù)了一遍之后,他的腦子立時大。了起來,原來,兒子石礪是有了很大的心思,他想購買這地皮這院落哩!他要把家長久地安置在這城市邊邊上哩,他……

磨子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惶恐,他有些手足無措了。

爹,這城邊的地方,一年一個價格,眼看著城市就發(fā)展過來了,年底買下,并不算貴,房東實(shí)在需要錢,要不人家才不賣哩,這對我,對咱家,確實(shí)是一個機(jī)會,失去這個機(jī)會就可惜了……

是么?也不知道人家房東,開價是,是多少?磨子這時眼巴巴地看著兒子,他實(shí)在弄不清這城邊的院落和房屋,該是個什么價格。

十二萬,房東說,如果我能年底一次交上,他還會減一些的,因?yàn)楫吘故煜ち寺铩?/p>

十二萬?

磨子的腦袋仿佛被人重重地?fù)舸蛄艘幌?,好半天清醒不過來,他只知道城邊地皮金貴,沒想到貴得嚇破人的苦膽,山莊的連窯連院落,只幾百塊錢,這差別真是天上地下哇!

你別那么擔(dān)心,爹,你只給我準(zhǔn)備四萬塊就行了,其余的我想辦法。兒子石礪滿有把握地說著,似乎他爹的四萬塊錢就是現(xiàn)成的,似乎在他老家山莊土窯洞里某一口箱子里面鎖著一樣。

爹,到明年這會兒,你就不用一個人孤孤地在山莊待著了,我把你接下來,咱一家人住在這所院子里,你就清清閑閑享清福,到農(nóng)忙了,再到山莊干干活……

石礪的話很有自信,磨子就弄不清,你一個給人捏腳的小伙計到哪里搞那么多的錢去。磨子又不能去細(xì)問,他當(dāng)?shù)臒o力給兒子創(chuàng)造好的條件,兒子自個兒去拼掙呢,當(dāng)?shù)臎]有底氣去問個究竟的。

磨子只在心里暗暗地喊苦,兒子呀,你光說讓我圖清閑哩,家里的毛驢呢,那口半大的豬娃呢,那一群飛上飛下的雞呢?都不要了么?那可是半個光景哩!再說了,那幾畝地不下工夫勞作就能有了收成么,怎么站著說話腰不疼呢……

這時候的磨子顧不上琢磨他的半個光景,那需要他籌措的四萬塊錢如同山莊后面更高大的山岡一樣一下子壓在他的頭上,他覺著脊背立刻彎曲了許多。

爺爺,下次來,一定給我捕兩只小禾鼠,我就養(yǎng)在籠子里,放學(xué)回來玩。

小孫子甜甜脆脆的聲音,使磨子的腦袋稍稍輕快了一點(diǎn)。

好,好,等割了麥子,地里就有禾鼠了,到時候,爺爺給我的小石研捕幾只禾鼠,有大的有小的,好么?

孫兒石研是兒子石礪給起的大名,當(dāng)時磨子不解,問是啥意思,石礪想都沒想的說,兩個意思,一是讓他好好考個研究生,將來出人頭地,二是坐實(shí)驗(yàn)室,搞個研究工作。磨子覺得兒子的心思好大好大。

啥時割麥子呢?爺爺,下個星期天能割么?石研顯然著急了,要急著割麥,急著要他的小禾鼠。

磨子苦笑笑,心想他們小孫兒不僅僅是現(xiàn)在,就是以后長大了也無須知曉啥時割麥啥時收秋了?,F(xiàn)在,年輕的石礪還包括他年老的石磨累死累活所干的一切,不就是為了小石研將來去過另外的一種日子嗎?

后晌是磨子和老伴一同送孫子到學(xué)校的。走在腳下寬寬的水泥路上,磨子覺得這已是城市里的路了,周家莊果真在被巨大的城市一點(diǎn)點(diǎn)吞沒了。過去,多少年他騎車或趕毛驢車多少次路過周家莊,周家莊只不過是比他們山莊平坦的一個沒有土窯只有平房的靠近城市的農(nóng)村罷了,一條窄窄的土路兩邊,是大片大片的莊稼地,莊稼地里除了隨著四季生長的莊禾外,還不時長有幾棵棗樹幾棵杏樹,更突出了一個村莊的特色。幾年過來,高高大大的樓房矗立在莊稼地里了,莊稼地就變成了一個個公司、一個個工廠和一個個機(jī)關(guān)單位,曾經(jīng)長棗樹杏樹的地方成了這些公司和機(jī)關(guān)院里的冬青和花圃。以前,磨子騎車或趕毛驢一走到周家莊就知道,哦,離城近了還有六七里地!現(xiàn)在走到周家莊,就感覺已經(jīng)進(jìn)城了!

兒子選擇了周家莊作現(xiàn)在和以后的固定的家,他實(shí)際上是選擇了城市。

送小孫兒到了學(xué)校門口,小石研戀戀地告別了他倆,臨進(jìn)校門小家伙還不忘了再次叮囑爺爺,讓下次給他抓來山莊的禾鼠,然后像只禾鼠一般靈巧地跑進(jìn)大門去了。

磨子便看到這周家莊小學(xué)校門的高大和氣派,更氣派的是里面的教室,那可是一大排三層樓房喲,窗玻璃亮晶晶明晃晃反射著午后的陽光,而樓房前花圃里的花朵又開得好艷。

磨子忽地想到山莊小學(xué)荒廢的院落里高高低低的蒿草了,想到隔幾日去拔一次荒草的張老師的那兩只瘦瘦長長的手,還有在夕陽余暉里張老師站立在荒涼校園的那一襲孤孤單單的身影。

你回吧,趁天還早?;厝チ?,這些日子就糶些麥子……老伴心事重重地瞄磨子一眼,擠出這幾句,老伴是個很寡言的女人,一輩子也說不了幾句話,只知道埋頭干家務(wù)老實(shí)木訥得像一截山莊的木頭。

磨子點(diǎn)點(diǎn)頭,仰起臉來,看看有些模糊的東南方向。

東南方三十多里的地方正是他的山莊,站在周家莊的村心里朝那里望,肯定是模模糊糊的一片……

山莊依然靜悄悄的。

依然是在坡里鋤地,依然是在忙一些叫不上名堂的零碎活計。

磨子的心里卻不靜了。

磨子常常在鋤地或做其他活計的時候,冷不丁地就停下來了,長時間地看天,看遠(yuǎn)處重重疊疊的山,看眼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莊。

天照舊是有晴有陰的樣子,春里的山莊很少下雨,眼看天陰了盼著能有場雨水呢,一場山風(fēng)就把滿天的云和一肚子的盼望刮跑了。天,還是晴湛湛的,日頭還是一天熱于一天地照著山坡和莊禾。

遠(yuǎn)處依然是起起伏伏的山,一眼眊不到頂頭,再遠(yuǎn),就成了綠綠的煙霧茫茫的一片了。磨子沒去過山的更遠(yuǎn)處,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樣子,但他清楚那里比他的山莊離城里更遠(yuǎn)。天晴的時候,無風(fēng)的時候,偶爾能看到遠(yuǎn)山的起伏里有青藍(lán)色的炊煙在山坡里扭動,就知道那里還有像他磨子一樣的山人居住著,也有可能像張老師一樣的退休的山區(qū)小學(xué)校長居住著,磨子的心里就踏實(shí)一些,皺皺的臉上還會擠出一絲絲笑來。

眼前的山莊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只有像磨子這樣細(xì)心的人才能留意山莊哪怕是一點(diǎn)點(diǎn)細(xì)微的變化,清早和傍黑山莊的表情是不一樣的,清早很有精神,連地皮都是一副清新的模樣,傍黑山莊的一切卻有些疲了,像一個醉酒的老漢要急著打一個盹一樣。晴天和陰天的山莊磨子也發(fā)覺不一樣,晴天的山莊處處都流動著精氣神兒,如同他年輕時干活周身都有力氣;陰天的山莊就顯得遲暮了,處處都沉甸甸的,并且無精打采的模樣;還有下雨和不下雨也是兩個樣樣……這些都表現(xiàn)在樹木麥苗的枝稈上葉片上,還有誰會知道這些呢?

磨子的心里有高興有擔(dān)憂有虧欠還有讓他難以透氣的壓力,他是個實(shí)在人,他不會掩飾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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