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驍鋒
東漢建武二十五年秋,都城洛陽。
拂曉,皇宮在晨曦中慢慢顯露出了莊嚴肅穆的漢家威儀。高墻內(nèi)漸漸起了些小小的響動,宮女、宦官們開始伺候皇上準備早朝了。“吱呀”一聲,皇宮大門沉沉開啟,慵懶的宦者向門前階下一打量,不覺吃了一驚——
闕下竟然齊刷刷跪著一群人,他們麻衣縞素,一條粗大的草繩依次縛繞各人腰間,把所有人都串在了一起!宦者剛想大罵卻又生生忍住了,因為他認出了這些人是數(shù)月前染疫歿于軍中的新息侯馬援馬老將軍的親屬,而領頭的正是馬將軍的夫人!
宦者低低嘆了口氣,眼神溫和下來,沉吟片刻,輕聲道:“我這就去稟報皇上,請諸位稍候?!?/p>
秋風里,人們?nèi)缡癜愎蛑@戏蛉税装l(fā)飄搖,一臉平靜,眼神空洞而茫然,但又隱隱閃著悲憤的火光。
“一家子請罪來了?”大殿上,光武帝劉秀的聲音疲憊中帶著譏諷,“你真不知馬援犯了何罪嗎?——自己看去!”
“啪”的一聲,一份奏章扔在了馬夫人跟前。馬夫人的手不覺顫抖起來,她竭力調(diào)勻了氣息,小心地拾起來,仔細地看著。忽然,她老淚縱橫,甩下奏章,重重地磕著頭,一疊聲地號啕:
“皇上,冤枉啊!哪來的一車明珠,那只是一車薏苡啊!”
劉秀坐得很高、很遠,誰也看不清他臉上是什么表情。
皇上自然是圣明的,說一個人有罪,那肯定便是有罪。之前馬家先后六次上書訴冤,言辭一次比一次哀切,劉秀這才發(fā)了惻隱之心,讓原本草草掩埋的馬援歸葬祖墳。
馬援的罪名有兩條:一是平定湘西少數(shù)民族叛亂時不聽人勸,選了“路近而水險”的進攻路線,結果蠻兵據(jù)高憑險緊守關隘,漢軍難以前進,加上適值暑熱,不少士兵染疫而死,連他本人也病死軍中,這是極其嚴重的戰(zhàn)略錯誤;二是有人告發(fā)他前些年平定交趾時搜刮了很多珍寶,據(jù)說僅合浦明珠便載了滿滿的一大車!
皇帝認為,如此罪過,卻只是革除馬援的新息侯爵位,沒有罪及妻孥已經(jīng)是如天的寬大了,你等為何還敢喋喋不休?
馬援的第一條罪,馬夫人無法辯駁太多,但第二條大罪讓她很委屈:一車薏苡怎么就成了一車明珠了呢?這盆污水,實在不能澆到先夫頭上啊!誰不知道,馬援年輕時有句響當當?shù)拿裕骸胺仓池涁敭a(chǎn),貴其能施賑也,否則守錢虜耳!”當年馬援種田、放牧,雖有牲畜幾千頭、谷數(shù)萬斛,但全部分給了兄弟、朋友,只給自己留了一套羊裘衣褲。如此好人,難道臨老竟做了回“守錢虜”嗎?!
南征交趾回朝時,馬援確實載回了一車物品,不是合浦明珠,真的只是一車薏苡!
薏苡,其實就是我們通常說的米仁,是一種禾本科植物的種仁,入藥有利水滲濕、健脾、清熱、除痹等作用。它的藥用歷史悠久,現(xiàn)存最早的中藥學專著《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將之列為上品,云:“主治筋急拘攣不可屈伸、風濕痹,下氣;久服輕身益氣?!闭f得雖然很神奇,但薏苡畢竟是味極普通的藥物,全國大部分地區(qū)都能種植,產(chǎn)量也不低,從古至今好像從來沒有走過鴻運,值過大錢,目前在藥店零售每斤一般不超過十塊錢。
就是這幾塊錢一斤的米仁,在奏章里卻搖身一變,成了一顆顆珍珠寶貝,硬是作為確鑿的罪贓扳倒了一位食邑三千戶的新息侯。
有人為馬援遭人中傷找原因,說薏苡一粒粒圓圓的、白白的,珠子一般,載在兵車上高高一堆,遠遠望去誰能不眼紅?——要知道,馬援可是從出產(chǎn)明珠的合浦那邊回來,他能不帶些土儀嗎?不還有人把薏苡叫作“薏珠”、“菩提珠”,以訛傳訛,誤會難免啊。
但是,當馬援高歌凱旋之時,再疑心、再嫉妒的人也只能是在背后嘀咕,誰也不敢上書告發(fā),因為那時馬援剛立了大功,皇上正寵信著。
據(jù)說馬援聽到這種傳言后,惱火之余卻又哭笑不得,干脆當眾把一車薏苡傾入了江中,桂林更是附會出了有名的“還珠洞”。但這種說法不大讓人相信,因為告發(fā)馬援搜刮南方珍寶的奏章,在五年后才送到光武帝的案頭。
可以說,馬援到死也不知道那一車吃了多年的薏苡,到頭來居然成了誣告自己的贓物。
馬援是很慶幸天底下有薏苡這么一種東西的,他的戰(zhàn)功也有薏苡的一份功勞,因為他去的是那比諸葛亮《出師表》里提到的“五月渡瀘,深入不毛”還要南的南方,那里有著可怕的瘴氣。所謂瘴氣,是由濕熱的空氣加上草葉、獸尸腐爛而生成,發(fā)作為瘟疫、腳氣、風濕等一些濕毒,而能利水滲濕的薏苡正是對癥的藥物,用馬援自己的話說,多吃薏苡“能輕身省欲,以勝瘴氣”。他載了滿滿一大車回來的目的就是因為南方的薏苡個頭比較大,要留作種子在北方試種。
馬援出征的交趾,就是今天的越南北部。
越族早在傳說中的堯舜時代即與中原發(fā)生了聯(lián)系。秦統(tǒng)一六國后,在越地置南海郡、桂林郡、象郡,大徙中原之民與百越雜處。秦末天下大亂,南??ぺw佗乘機起兵,擊并桂林、象郡,自立為南越武王,后受漢封為南越王,但最終被漢武帝所滅,設了交趾、南海、九真等九郡,從此一直在漢王朝的統(tǒng)治之下。
建武十七年,交趾徵側及其妹徵貳因與太守蘇定不和,起兵反漢,攻占郡城。各郡部族群起響應,攻掠嶺外65城,徵側自立為王。消息傳到洛陽,朝野大震,光武帝幾乎沒怎么考慮就做出了決定:拜馬援為伏波將軍,征討二徵。
馬援率水陸大軍緣海而進,隨山開道千余里,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斬殺二徵,傳首洛陽,平定了叛亂。就是由于這次大功,他才被封為新息侯。
從此之后,不僅交趾重新納入了大漢版圖,伏波將軍之名更是威震南疆。雖然歷史上任此職的人很多,如漢武帝時路博德、三國陳登、晉葛洪等——古時凡有水戰(zhàn)都會用“伏波”的名號,以討降伏波濤的彩頭——但后人提及伏波將軍時,“唯念馬伏波”。
按理說,外來的征服者理應受到土著的詛咒,但從此之后的千百年間,陜西人馬援卻被南方少數(shù)民族奉為神靈,世代香火不絕,甚至被尊稱為“伏波大神”,在兩廣許多地區(qū)甚至越南都有為其供奉的祠廟。
原因其實很簡單,不怕死的勇將很多,但智勇雙全的大將才是難得,而智勇又仁慈的將軍卻往往不世出。且不說馬援的軍紀極為嚴明,寧肯露宿野地,也不愿進村騷擾百姓,甚至連吃水都不準士兵到民井里挑,更重要的是,馬援并不是一個單純的征服者。平叛的同時,他不僅沿途修建郡縣、治理城郭、鑿渠灌溉,傳授中原先進的農(nóng)耕技術,而且規(guī)范、整理了越律,為當?shù)馗锍渍?,使當時還是蠻荒之地的南疆粗具了華夏文明。因此,之后當?shù)孛癖娛来肌胺钚旭R將軍故事”。
建武二十年,越亂已平,馬援遂立兩根銅柱以為大漢南部邊界,表功而還,其上銘文日:“銅柱折,交趾滅?!?/p>
凱歌高奏,58歲的老將軍微笑著揮手告別了交趾百姓,啟程回京。隨行的轔轔車馬中,只載了一車薏苡。
對于馬援,“伏波將軍”的稱號其實不如安邊將軍合適,他的大半生都風塵仆仆奔走于大漢各邊:定西羌、征交趾、掃烏恒,最后也是病逝于
平武陵的戰(zhàn)事中。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治理涼州西羌的政績。
王莽末年以來,西羌多事,金城(今蘭州西北)一帶多為羌人所據(jù)。建武十一年,馬援為隴西太守,很快平定了各羌,降者八千余人。
這時,朝廷開始討論一個提議,很多人認為金城破羌(今青海樂都)以西離大漢本土太遠,羌人又常叛亂,發(fā)兵討伐成本太高,不如干脆合棄那塊多事之地。
今人看到朝廷居然想放棄領土,大概都會覺得不可思議:國土是神圣的,怎么能輕易放棄呢?其實漢王朝已經(jīng)棄了一回地了。
西漢元帝時,海南珠壓、儋耳郡連年反叛,當年縱論秦漢得失的賈誼的曾孫賈捐之上書說,海南原本不是冠帶之國,老祖宗的《禹貢》、圣人的《春秋》都沒有把它算入華夏疆域,“棄之不足惜,不擊不損威”,要征討卻得花極大代價,簡直是把將士們推入汪洋大海。元帝于是下詔:“其罷珠壓郡,民有慕義欲內(nèi)屬,便處之;不欲,勿強。”輕易就棄了海南。
雖然我們可以為元帝如此令人痛心之舉找出一些原因,比如那時國力衰微,確實是無力再經(jīng)營萬里之外了。但從中也可以看出一個事實,對于所謂的化外之地,漢家其實并不很看重。尤其是光武帝本身性格保守,無論后人吹捧得多高,他也只是個走一步看一步,眼光不是很遠大的人。未發(fā)跡前,他有句名言:“仕宦當作執(zhí)金吾,娶妻當?shù)藐廂惾A?!弊鰝€都城警備司令他就心滿意足了,遠沒有其祖劉邦見了秦始皇出行的氣派就感嘆“大丈夫當如此也”的胸襟,也沒有漢武帝那么大的開邊野心。中興后,漢威再震,西域紛紛遣使乞請歸附,光武帝竟然說天下初定,無力顧及外事,“竟不許之”。
所以,朝野議論棄地之時,金城危矣!隴西危矣!
天下幸有馬援!馬援上書,力陳破羌以西的城堡都還完整牢固,適于堅守;而且該地區(qū)土地肥沃,灌溉便利;更要緊的是我退敵進,假如合棄不管,任羌人占據(jù)湟中,那么定然“為害不休”——總之,該地“不可棄也”!
思慮再三,光武帝終于采納了馬援的意見。于是馬援為羌人安置官吏、完善城郭工事、興修水利、發(fā)展農(nóng)牧;協(xié)調(diào)塞內(nèi)外羌人,勸說他們棄賺結好;禮待前來歸附的氐人,奏明朝廷,恢復他們的侯王爵位。在馬援的治理下,郡中百姓從此安居樂業(yè),“于是隴右清靜”,金城至今固若金湯。
建武十九年,馬援平定交趾后,順勢復置被棄了八十多年的珠厓縣,從此海天一統(tǒng)。
可惜的是,像馬援這樣的安邊良才實在太少,一千三百多年后,交趾還是永遠地失去了。作家柏楊寫到此節(jié),不禁黯然,筆端蘊涵著無比的憤慨:“交趾王國本是中國領土,交趾人本是中華人?!?《中國人史綱》)
在那次羌戰(zhàn)中,馬援像往常一樣身先士卒,以至小腿被流箭射穿。光武帝得報后派人前往慰問,賜牛羊數(shù)千頭,馬援依舊全部分給了部下。
但這樣的馬援,還是被人告發(fā)從交趾搜掠了一車明珠!
光武帝是不應該相信那些誣告的,孰不知,當年他就是憑著信任收服了馬援。
王莽倒臺后,天下大亂,各路英雄紛紛登臺。隗囂割據(jù)隴右,非常器重馬援,任命他為綏德將軍,參與決策定計。隗囂此人不甘屈居人下但又不敢輕易豁命稱帝,想依人成事卻又舉棋不定,于是派馬援觀察天下兩大豪杰——公孫述和劉秀。
公孫述是馬援同鄉(xiāng),原本交情很好,但一見面就盛陳兵衛(wèi),大擺皇帝架子。接著馬援又去見與他素昧平生的劉秀,見面寒暄幾句后,馬援見劉秀氣宇不凡,身邊也幾乎沒有防備,于是他盯著劉秀問:“臣今遠來,陛下何知非刺客奸人,而簡易若是?”劉秀握住馬援的手呵呵大笑,道:“卿非刺客,顧說客耳!”
從此,馬援百般勸說隗囂歸漢不成后,不惜與之決裂,一生忠心耿耿地追隨劉秀打天下。多年來,君臣相處甚歡,劉秀常言:“伏波論兵,與我意舍?!?/p>
可馬援尸骨未寒,怎么劉秀竟然如同變了個人,幾句讒言便惹得他勃然大怒了呢?
沒辦法,進海的是他劉秀的親女婿梁松。
梁松的父親與馬援是多年好友,馬援覺得梁松太過于驕橫,作為父輩便規(guī)勸了幾句。有一次馬援生病,梁松前來探望,拜于床下,但馬援不答,沒有回禮。馬援在軍中曾寫信勸誡侄兒不可議論輕薄,交友尤應謹慎,效法豪俠不如學習老實人。這信后來被人送到了劉秀那里,劉秀一查之下,發(fā)現(xiàn)其所交不慎之友還包括梁松在內(nèi),便把他叫來好生責罵了一回,直到他“叩頭流血”才算過了關。此后,梁松深引以為恨。
早等著你栽跟頭呢,你一意孤行,如今困在湘西了吧,奏!
馬援這一輩子的把柄太少了,還真不好扳倒他。那年平交趾,他不是載了一車玩意兒回京嗎?再奏!
此時,劉秀老了。俗話說,人老了,耳根子就軟。
后人也休怪光武帝無情,翻翻二十五史,他還算是一個厚道的君主。要是換了他祖宗劉邦,就算有十個、八個馬援也可能早就被抄家問斬了。再說,馬援的確有罪,他罪在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老了。
建武二十四年,湘西武陵五溪蠻叛亂,武威將軍劉尚奉命征討,全軍覆滅。62歲的馬援坐不住了,主動請纓。光武帝擔心他年邁,不許。馬援逞強,說:“臣尚能被甲上馬?!闭f著騰身上馬,據(jù)鞍顧眄,倒也仍舊威風十足,果真如他少年時所云;“丈夫為志,窮當益堅,老當益壯?!惫馕涞鄯帕诵模Φ溃骸佰氰p哉是翁也!”遂令馬援率四萬余眾出師征討。
劉秀也有責任,他難道不知馬援此回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嗎?還是那瘴氣彌漫的險惡所在,而且此去正是酷熱時節(jié)。雖說馬援曾去過交趾,可如今畢竟又老了4歲,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哪。
或許,劉秀實在是沒辦法了。劉尚軍敗之后,也曾換了幾人征討,如李嵩、馬成等,但毫無戰(zhàn)績。遍觀朝中,只有此老堪用呢!
不知老、不服老的白頭將軍馬援選了一條險路,他的本意是直扼咽喉、速戰(zhàn)速決,以為憑自己在交趾的經(jīng)驗應該很快就能平定湘西。但孰不知,此次不僅進攻路線艱險,后方糧運補給更是艱難!
糧運再艱難,馬援也帶上了薏苡,仍然想用它來幫助大軍戰(zhàn)勝瘴氣??赊曹赢吘共皇巧袼?,當年征交趾出師有“樓船二千余艘,戰(zhàn)士兩萬余人”,回到洛陽時“軍吏經(jīng)瘴疫死者十四五”,況且歷代醫(yī)家也云:“薏苡力緩,用量須大,且宜久服?!?/p>
劉秀目送著馬援為了大漢帝國,踏上了不歸路。
終于,馬援到了武陵。
山高水急,林深草密。烈日下,馬援在江邊喘息著,盔甲被汗水浸得幾乎都生了銹,身旁那匹千里龍馬的腿也在不住地顫抖著。
他緊皺眉頭,仰頭看著一只鷹在天空盤旋。忽然,那個矯健的生靈像是中了箭,一頭扎落在水中,濺起一團水花,隨即便被沖走了。
馬援知道,這只鷹是被暑日下蒸騰的江水疫氣熏著了,因為他自己也感到了一陣眩暈。
馬援努力調(diào)節(jié)了一會兒氣息,回頭看著身后一個個面色慘白、東倒西歪的將士,平生第一次失去了自信。難道我馬援的歸宿真的就是這里嗎?想到這里,他不覺低聲吟道:“滔滔武溪一何深,鳥飛不渡,獸不敢臨。嗟哉,武溪多毒淫!”
他記起了堂弟對自己的勸告:“人活一世,只要豐衣足食,乘安車,騎溫順馬,做個郡縣佐吏,守著先人墳墓過一生,在鄉(xiāng)里博個‘善人的稱號,也就足夠了——此外如果還想追求其他的,志向越大越是自討苦吃啊?!?/p>
俯視著湍急的流水,馬援不覺苦笑。
一會兒,他重新仰起頭來,一手遮陽,在天空中搜尋著什么。終于,天邊又出現(xiàn)了一個黑點,又一只蒼鷹飛了過來。
馬援突然想起了自己曾說過的話:“男兒要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何能臥床上在兒女子手中邪!”想到這里,他頓覺精神一振。沉默片刻,他回身面對部眾,沉著下令:
“渡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