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寧梅
張岱是晚明小品圣手之一,著有小品文集《瑯嬛文集》《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三種,《陶庵夢憶》是其代表作。其中《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西湖香市》《柳敬亭說書》等皆是膾炙人口的名篇佳構?!短这謮魬洝返膬热菔重S富,涉獵極廣,但凡風土民俗,美食方物,花卉菜道,古玩器皿,人物小傳,林林總總,琳瑯滿目?!捌媲槠嫖模巳雱?,如山陰道上,應接不暇”(金忠淳《陶庵夢憶跋》)。張岱的小品,能以咫尺見萬里。所謂“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鐺里煮山川”(《西湖夢尋?火德廟》),其摹景、傳人、敘事、撰史都深得小品三昧,精致小巧、空靈真至、韻味無窮。筆調明暢輕靈,敘事簡潔明快,文章多清幽淡遠、率真質樸,世俗與儒雅兼之,“奇情壯采,議論風生,筆墨橫恣,幾令讀者心目俱眩?!保ㄎ槌珀住短这謮魬洶稀罚┳髌范鄶?shù)色調鮮亮明快,清新愜意,讀來滿口生香,韻味無窮。但也有些例外,正如周作人在《再談俳文》中所說:“他的目的是寫正經(jīng)文章,但是結果很有點俳諧;你當他做俳諧文看,然而內容還是正經(jīng)的,而且又夾著悲哀。”“悲哀”即是張岱作品中夾雜于瀟灑中的另一番況味,人們往往過多地為張岱筆下絢爛的色彩、歡快的場面以及空靈的意境所吸引,而忽略了作品凝重而悲涼的一面?!抖臉蝻L月》即是蘊含此種況味的比較明顯的作品之一。
二十四橋風月——繁華掩蓋下的凄慘,強顏歡笑背后的辛酸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自杜牧吟詠此千古絕唱后,為揚州增添了多少古韻,使二十四橋增添了多少的詩情畫意,引得多少文人雅士為之神魂顛倒,心慕神往!然而,在張岱的《二十四橋風月》里,揚州猶在,二十四橋猶在,只是杜牧筆下令人夢魂牽縈的玉人何在,簫聲又何在?張岱看到的只是敗巷頹垣,煙花女子穿梭往來其間。如果說西湖的香市、西湖的七月半、揚州清明、虎丘的中秋夜、艷冶佳麗的秦淮河等是一幅幅令人心怡、色彩明麗的風俗畫,那么二十四橋風月則是一幅蒼涼的風塵女子的血淚賣笑圖。
張岱很重視對于世態(tài)人情和眾生相的細致考察和描寫,其人物傳記小品多主“真”與“近”,把活生生的現(xiàn)實很率真而又靈動地展現(xiàn)于我們面前?!抖臉蝻L月》又何嘗只是真與近,它反映的完全是一幅近乎透視的不為人們所熟知但又真實存在的一個生活畫面,細致深入地描繪了煙花女子這一特殊的群體。
張岱擅長于人物塑像,寥寥幾筆,即勾勒殆盡,神韻俱出。在《二十四橋風月》里,張岱猶如一位高明的攝影師,搖移鏡頭,變換時空,把生活中的一個小側面、小角落真實而細膩地展露在讀者面前。鏡頭一開,即把我們帶入了風月場所在:“廣陵二十四橋風月,邗溝尚存其意。渡鈔關,橫亙半里許,為巷者九條……巷口狹而腸曲,存存節(jié)節(jié)有精房密戶,名妓、歪妓雜處之?!痹讵M窄而幽深的巷子里,妓女們雜處其間。接著鏡頭前移,把妓女們推向了讀者面前,“名妓匿不見人,非向導莫得入?!泵穗[匿于畫音外面,而歪妓呢,則清晰地進入我們的視野:“歪妓多可五六百人,每日傍晚,膏沐熏燒,出巷口,倚徙盤礴于茶館酒肆之前,謂之‘站關?!蓖峒瞬荒芟衩四菢?,靠美貌或技藝獲得相對的自由,而只能每晚站在巷里茶館前候客?!盁羟霸孪?,人無正色”,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誰還能找到自我呢。嫖客們則肆無忌憚地“摩睛相覷”,“有當意者,逼前牽之去”,“至巷口,有偵伺者,向巷門呼曰:‘某姐有客了!”這些風塵女子根本就沒有人身自由,一切都在老鴇的掌控之中,在偵伺者喧囂的呼喊中,妓女們就像是商品貨物一樣,毫無尊嚴可言。即便如此,這些有了客人的妓女還算是處境好的。接下來作者以平靜的筆調把那些沒有顧客的丑妓的辛酸境況一一地描繪給讀者:夜深了,“燈燭將燼,茶館黑魆無人聲”,茶博士不好意思趕這些可憐的妓女出來,只是接連打呵欠示意。就如特寫鏡頭一般,作者在此突出了一個細節(jié),“諸妓醵錢向茶博士買燭寸許,以待遲客?!睆堘返恼Z言有很高超的藝術表現(xiàn)力,善于用點染之法把握描寫對象的神韻。一個“醵”字就形象地把妓女們的窘迫艱難境況表露無遺,“寸許”也透露了妓女們的捉襟見肘,用語何等凝練,用意何等深刻,只言片語即能傳神入化。“或發(fā)嬌聲,唱《擘破玉》等小詞,或自相謔浪嘻笑,故作熱鬧,以亂時候;然笑言啞啞聲中,漸帶凄楚。”強顏歡笑,以歌聲笑語故作熱鬧來掩飾,但卻掩飾不住內心的痛苦和凄涼,這些可憐的妓女,為了生存,想出賣肉體尚不可得,“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見老鴇,受餓、受笞俱不可知矣。”只好如鬼魅般在暗夜里離去,作者自忖等待妓女們的不知是挨打還是受餓。其實,妓女們痛苦的何止是受笞與受餓呢,無止境的辛酸生活才是她們最殘酷的現(xiàn)實。作者層層深入,細細渲染,描聲繪影,讀之如同目睹。
張岱多數(shù)的小品都重自娛,但同時也夾雜有幾絲憂時的情緒,兩者交融寓于空靈的敘寫之中?!抖臉蝻L月》以平淡的筆調寫出煙花女子的無奈和凄楚人生,看似平淡,實則飽含同情,悲愴之心呼之欲出,和《陶庵夢憶》里許多錦繡繁華之場面,諸如至妙至絕的虎丘之中秋夜,熱鬧異常的揚州清明,喧囂繁盛的西湖香市,歡快無比的金山競渡,艷冶佳麗的秦淮河等等,構成了鮮明而強烈的反差,絢爛至極的熱鬧和凄清幽冷的悲戚給人們以巨大的心靈震撼。作為一個紈绔子弟,作者能看到妓女們強顏歡笑掩蓋下的辛酸,看到繁華掩蓋下的凄慘,并為此感喟,這在狎妓成風的社會狀況中是難能可貴的。
風雅不再,無可奈何的失落之情
《二十四橋風月》近乎白描,文字干凈省練,通俗淺易,多使用客觀性的敘述語言,字里行間很少發(fā)現(xiàn)語氣激越的議論,但貫穿始終的卻有一種淡淡的凄涼和憂傷情感,筆調冷靜卻又有一番凝重的意味。細致地透過此種冷靜的敘述表象,我們可以窺視到,張岱在寫作《二十四橋風月》時的一種獨特的心態(tài)——風雅不再,無可奈何的失落之情。這種情感心態(tài)和他寫作整部《陶庵夢憶》文集的主旨情感是相吻合的。
張岱客居揚州,曾親睹揚州的繁華靡麗,《揚州清明》即可作為例證。《揚州清明》極盡鋪陳揚厲,情調灑脫,熱鬧無比:“自鈔關、南門、古渡橋、天寧寺、平山堂一帶,靚裝藻野,袨服縟川”,“四方流寓及徽商西賈,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無不咸集。長塘豐草,走馬放鷹;高阜平岡,斗雞蹴踘;茂林清樾,劈阮彈箏。浪子相撲,童稚紙鳶;老僧因果,瞽者說書。立者林林,蹲者蟄蟄。日暮霞生,車馬紛沓。宦門淑秀,車幕盡開,婢媵倦歸,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奪門而入?!焙纹湫鷩蹋纹浞笔?!兩相比較,《二十四橋風月》里的揚州卻是如此凄涼、不堪之場景。如此強烈的反差,怎不讓文人騷客遺憾,想斯時,作者執(zhí)筆之那一刻,該也是嘆息不已吧。
張岱生于世宦之家,“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瑯嬛文集?自為墓志銘》)在朱明盛世中,過著錦衣玉食、風雅曠達的文士生活。然而好景不長,明清易代,風云變幻,作為晚明遺老的張岱一下子由貴族公子淪為山中“野人”。當愜意的生活被清軍的鐵蹄踏得粉碎時,他的精神創(chuàng)痛可想而知——朱明盛世轉眼消失,不復存在。其實,作為文人,張岱更多的是痛惜那種游刃生活百態(tài)的瀟灑和風雅,痛惜那一份風流的文人情懷。朱明王朝對張岱來說并不是一套抽象的制度,甚至也不是一種可以感知而不可觸摸的漢族意識,而是非常實在的“湖心亭看雪”,“西湖七月半”的嫻雅賞月,精品“閔老子茶”,觀“目蓮戲”等等風雅的享受。正因為在明代有這些數(shù)不盡說不完的風雅享受,而一入滿清瞬間就失去了它們,所以張岱才那么執(zhí)著地追憶和記錄往昔的繁華和風流,撰小品集——《陶庵夢憶》。這種情懷如此刻骨銘心,無怪乎,當他在明亡后再度回到杭州,看到鼎革后的西湖“一帶湖莊,僅存瓦礫”,“昔日之弱柳夭桃,歌舞樓榭,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 瑯嬛文集?西湖尋夢序》)時,張皇逃離,企圖存一完美的西湖于心底。
《陶庵夢憶》自序云:“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熟黃粱,車旋蟻穴。當作如何消受?!保ā冬構治募?夢憶序》)張岱知道,朱明盛世再如何的花團錦簇,再如何的燦如煙火,終歸只是一夢,一去不復返的夢——“夢中說夢,非魘即囈也”(《 瑯嬛文集?西湖尋夢序》),只是癡人囈語而已?!拔粲形髁昴_夫,為人擔酒,失足破其甕。念無以償,癡坐佇想曰:‘得是夢便好!一寒士鄉(xiāng)試中式,方赴鹿鳴宴,恍然猶意未真,自嚙其臂曰:‘莫是夢否?一夢耳,惟恐其非夢,又惟恐其是夢,其為癡人則一也。余今大夢將寤,猶事雕蟲,又是一番夢囈?!保ā冬構治募?夢憶序》)既怕不是夢,又希望是夢,面對過去的朱明盛世,恐怕張岱的心里亦希冀如腳夫吧,而面對自己記憶里美好的世界,心里又該是疑其非真吧。只是張岱的夢是真的,是讓人痛苦而清醒的夢。莊子夢蝶是逍遙自適的,“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崩畎字畨粲翁炖岩彩菫⒚摰模@些夢是虛幻的,是不存在的,夢醒了倒樂得添了一分驚喜,在夢里見識過現(xiàn)實里所沒有的東西。而張岱的夢卻是真的,親身所歷轉眼成空,成夢,卻又復夢之,夢之不迭,又忙執(zhí)筆記錄之,豈不比幻夢更令人悵然、沉痛而難忍?正是有了張岱心底深處完整存留的一幅幅嬌艷的盛世圖景,凄清愁慘的二十四橋風月才會讓人如此不堪,眼前的這幅諸妓候客圖無聲卻有力地印證了張岱的真夢,失落之心可見一斑。
《二十四橋風月》結尾寫卓如在大談任意揀擇妓女的快意時,“大噱”,“余亦大噱”。然兩者之笑多有不同,卓如之笑是暢笑,而張岱之笑是同情妓女、感慨時世的苦笑。這苦笑,有埋藏心底對鄉(xiāng)園不復舊山河的故國之痛,亦有繁華逝去的悵然,更有風雅不再、無可奈何的失落之情。
作者系廣西大學文化與傳播學院在讀研究生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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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明]張岱撰,馬興榮點校,《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2][明]張岱著,劉大杰校點,《瑯嬛文集》,中華民國廿四年十一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