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立彥
一個沉在水中的潛水鐘。一個人被封閉在潛水鐘里,驚恐地向外看著。周圍是無窮無盡的水。沒有其他人,沒有魚,沒有珊瑚,只有無窮無盡的水。
這就是2007年的法國電影《潛水鐘與蝴蝶》(Le Scaphandre et le Papillon)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意象,它象征著主人公的處境。此片是根據(jù)書中主人公Jean-Do-minique Dauby(Jean-do)的同名自傳改編,真實性更增加了它的力量。Jean-do本是法國時尚雜志《Elle》的主編。1995年,他42歲,正當春風得意之時。某日他開著新車,唱著歌,帶著兒子行駛在美麗的鄉(xiāng)間,卻突然中風,昏迷了二十多天,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全身癱瘓,僅能轉(zhuǎn)動左眼。他被無助地關(guān)閉在自己的身體中無法逃脫。
如果是真正的植物人狀態(tài),那也接近于不醒的長眠,對本人來說不失為一種安寧和幸福。但Jean-do患的則是一種極為罕見的“封閉綜合癥”(10cked-insyndrome)。事實上,他可以說是歷史上遭到這一病癥打擊的最著名人物。這種病的患者意識完全清醒,能理解別人說的話,自己則失去了語言能力。這被稱為“最接近于活埋”的狀態(tài)。
這樣的境遇令人想起卡夫卡的《變形記》。實際上,Jean-do與《變形記》中人變成的甲蟲有太多相似之處。甲蟲能聽懂家人的話,家人卻聽不懂他。Jean-do的外形也與那甲蟲一樣令他人生畏,令自己厭惡。他本是風流瀟灑的成功人士,如今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右眼上貼著塊布,左眼大睜著,嘴巴被拉扯成奇特的形狀。影片中有一幕讓我們看到了陌生人眼中的他。兩個電話公司的職員來裝電話,看到病床上不知是男是女、一動不動的Jean-do,嚇得差點逃跑。待發(fā)現(xiàn)這是個不會說話卻要安裝電話的病人后,他們又開始嘲諷他。
Jean-do所處的典型現(xiàn)代生存情境,影片中的其他人也或多或少有之。他被關(guān)閉在自己的身體里。他的朋友Pierre曾在貝魯特被綁架為人質(zhì),有四年時間被關(guān)閉在骯臟狹小的牢房里。Jean-do的92歲的老父身體不便,不能下樓,相當于被關(guān)在自己的寓所里。牢房有大小之分,監(jiān)禁卻是一樣的?!蹲冃斡洝分械募紫x在經(jīng)過繁瑣的長期折磨后,終于死去。然而《潛水鐘與蝴蝶》得出的卻是完全不同的結(jié)論,那就是對生命的接受、肯定與贊美。很難想象一個全身癱瘓的人能給我們帶來這樣動人、優(yōu)美的故事。片中的這些監(jiān)禁者,尤其是Jean-do,不僅用思想沖破牢獄,而且獲得了對自己、對世界的更深體認。關(guān)在潛水鐘里的人破繭而出,變成了蝴蝶。
此片把被禁閉的感覺尖銳地傳遞了出來,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它選擇的、估計不會有第二部電影采用的特別視角。這視角就是Jean-do那只唯一能活動的左眼。在影片開頭大部分,攝像機仿佛就埋藏在他的左眼后,捕捉著他眼前出現(xiàn)的人和事。Jean-do剛剛醒來時,這只左眼尚不知所以然,需要慢慢聚焦才能看見模糊的陌生人影。它的視野十分狹窄,其他人必須待在這只眼睛前,若向兩邊稍微移動,就移出鏡頭之外了。這只左眼能做的只有觀看、眨動、流淚。這樣的視角使我們成了這只左眼,成了左眼后那個開始自說自話,但終于與人形成“對話”的聲音。
Jean-do的遭遇讓人想起博爾赫斯。愛讀書的人卻失明了,無法讀書,這誠然是一個諷刺。Jean-do這一處在巴黎時尚界中心的人,現(xiàn)在偏偏不能動,不能說。Borges希望讀者在自己的處境中,不要讀出自憐或者對上帝的怨恨。然而,作為普通人,Jean-do起初對命運不免怨恨,對自己不免憐憫,無法接受現(xiàn)實。醫(yī)生告訴他,他差一點就死了,但借現(xiàn)代醫(yī)學之力,他們已經(jīng)可以延長他的生命。這時他說:“這難道是活著嗎?”他對來幫助他的醫(yī)生們叫道:“別管我?!彼麑ψ约赫f:“這不公平?!碑斎唬@些獨自的聲音并沒有人聽見。一個女醫(yī)生來幫助他,念一張字母表,他可以通過眨動左眼來選中某一字母,這樣就能“說”出詞語、句子,然而他艱難地“說”出的第一句話是:“我想死?!?/p>
一開始,他的孤獨幾乎是絕對的。在這些孤獨的時刻,影片中就會出現(xiàn)潛水鐘的意象。孤獨在某些時候會特別尖銳地襲來,尤其在星期天,在夜晚。當墻上的掛鐘指向凌晨2:30,當病房里電視上的所有頻道都沒有了節(jié)目,那不祥的潛水鐘又出現(xiàn)了。Jean-do焦灼地大睜著左眼,四周是可怕的寂靜。但也是在這樣的時刻,他開始想起自己從前貌似成功、光鮮的生活。他第一次認識到,并非是這一次災(zāi)難使他從巔峰跌入低谷,即便在從前,他已經(jīng)是一個失敗者,只不過他不自知罷了?!拔覠o法愛的女人,我沒有抓住的機會,我任其流逝的幸福的時刻……我是瞎子還是傻子?或者,難道需要災(zāi)難的刺目的光,才能讓人看到自己的本質(zhì)?”
伴隨著他這些思索的話外音,畫面上出現(xiàn)的是極地海洋上崇高的冰川一片片緩緩崩落,持續(xù)不斷地崩落,擊起巨大的水花。Jean-do舊有的自我與世界坍塌了,但在這種坍塌中隱藏著新的希望和契機。災(zāi)難給了他一雙新的眼睛。正如博爾赫斯所說,其實自己以前同樣是盲目的。蒙田建議我們,始終用那終極的災(zāi)難——死亡——來照亮我們的現(xiàn)在,使自己隨時想到死亡,熟悉死亡,果真如此,那么人在盲目與懵懂中就找到了道路,但這光又過于強烈,非一般人所能承受。而命運把這樣的機會送到了Jean-do面前。
也許Jean-do和觀眾都在等待一個醫(yī)學上的奇跡,那個從身體意義上對病魔的戰(zhàn)勝。事實上,這樣的奇跡已經(jīng)在醞釀著。Jean-do已經(jīng)能慢慢轉(zhuǎn)頭,轉(zhuǎn)動一點舌頭,已經(jīng)能咕噥著“唱歌”。雖然這些只是極其微小的進步,也足以使他和周圍的醫(yī)務(wù)人員大喜過望。但這些奇跡并未繼續(xù)下去。就在他開始“唱歌”后不久,他得了肺炎,很快便去世了。
使他的生命恢復(fù)正常、延續(xù)下去的奇跡,未能如愿發(fā)生。但是,我們不能不感到,在他身上發(fā)生了另一種奇跡。他是凡人,終有一死,而他身上發(fā)生的奇跡是超越生死的,是精神層面的,因此具有更高的意義。身體的癱瘓是一種禁閉,而絕望、怨尤、憤怒,是更深刻、更殘酷的禁閉。經(jīng)過他自己和他人的思考、理解與愛,他打破了這種禁閉。到他死之前,他仍只是能眨動自己的左眼,但那最深刻的禁閉已經(jīng)破除了。潛水鐘被打碎了。
破除孤獨,就是將手伸向他人。雖然Jean-do無法活動他的手,他和他人終于在新局面下建立了親密、平等的關(guān)系。周圍人的關(guān)心與愛支持著他。醫(yī)生護士給他送來生日蛋糕,唱生日歌,七手八腳地給他穿衣、洗澡。一個胖大的醫(yī)護人員光著身子站在水中,嬰兒般地抱著他,讓他體會水中游泳之樂。他接觸最多的是教他眨眼字母表的美女醫(yī)生。另一位美女醫(yī)生病急亂投醫(yī),帶他去教堂,雖然明知他不樂意,仍讓神甫為他祝福。這些
人都是有著自己的故事和歷史的普通人。
還有那一個個來探視他的人。隨著他生活領(lǐng)域的拓寬,電影一開始保持的“左眼”的視角,終于有時換為我們熟悉的全知視角。我們看到了歪著頭一動不動地靠在輪椅上的Jean-do,而他總是和其他人在一起。那是些與他關(guān)系密切的人,是他的友人、愛人、孩子。他的黑人朋友Laurent直率、笨拙,給他帶來一頂并不合適的大帽子。Jean-do的三個孩子的母親雖然已經(jīng)與他分開,依然關(guān)心他,并顯然還愛著他。還有孩子們。他開始不愿意見他們,不希望自己以如今的形象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但后來他終于見了他們,和他們一起在海灘上。他們十個上來親他,向他問好。他看著他們玩,讓兒子擦去自己從嘴角流出的口水,最后在病房里聽他們唱兒歌。與孩子們的見面令他痛苦,因為他無法像以前一樣撫摩他們,但又令他快樂,因為這表明他與家人不可折斷的聯(lián)系。還有嗚咽著打來電話的老父親、情人。每一個探視者、打電話者,都揭開了生活的一面,帶來他們的故事,為他的生活增添了維度,加固著他在人群中的位置。
Jean-do在與他人的關(guān)系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廣闊的外部世界,同時他還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更加遼闊的內(nèi)心世界。那是每個人都享有的,與人同在的,任何災(zāi)難都無法剝奪的。那就是想象與回憶。乘著這兩只翅膀,他飛離了他的潛水鐘。他回憶起與父親在一起的場景,那是在災(zāi)難降臨前不久,他去看父親,并給父親刮胡子。這是溫暖的一幕。成年的兒子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著老父,給老父涂上泡沫,然后在他臉上縱橫的皺紋中笨拙地刮著。這是關(guān)于身體的親密的服務(wù),父子二人離得那么近。他們一邊談著話。父親說他還想著母親,說他對兒子感到自豪,說兒子要刮得小心,否則可要起訴。豐富的回憶供Jean-do反復(fù)回味,為他孤獨的大腦提供著情感滋養(yǎng)。
他的思路還可以向另一個更加自由的方向伸展。在那個時候,他真正變成了一只蝴蝶。他可以想象任何人、任何時空。他想象心愛的女人在等待著他。在影片詩意而美麗的畫面中,我們看到這只蝴蝶從堅硬的繭子里破出,飛翔在炫目的花叢中,飛翔在埃及古老的金字塔前,飛翔在大漠,在雪山。
Jean-do最初在自憐、怨尤中無法自拔。然而從某一刻開始,他決定不再對自己的狀況感到難過。難過終究要停止。到后來,他甚至培養(yǎng)出一種可貴的幽默感,可以對自己的處境做善意的嘲笑,而這種自嘲能力是人人都需要而大家一般都缺乏的。他說:“當我在中風前一周開始節(jié)食的時候,沒想到會達到這樣戲劇性的效果。”他評論自己的孩子們說,看來“即便一個父親的粗略素描、影子、一個小碎片,也還是一個父親”。來給他做抄寫員的女子驚恐地站在這個怪異的病人面前,這時他給她艱難拼出的一句話是“不用怕”。他能安慰別人了,他不再只是索取理解與同情,他已經(jīng)能給予別人理解與同情。他開始迷戀生活中的一些微小快樂,他關(guān)注著電視上的足球比賽。當那兩個電話安裝員嘲笑他時,我們聽見他跟他們一起發(fā)出別人無法聽見的會心笑聲,雖然他們嘲笑的就是他自已。
這只蝴蝶不僅飛翔,而且創(chuàng)造。文學對他是重要的。家人和朋友讀小說給他聽(黑人朋友Laurent一邊讀,一邊把腳搭在病床上,讀著讀著,閱讀者和聽者都睡著了)。他不僅讀書,而且寫書。他把一個擱淺在孤島上的人的內(nèi)心,以書的形式呈現(xiàn)給世界。他的書“寫”于1996年夏天。在出事前他已經(jīng)與一出版社有合同,讓出版社吃驚的是,現(xiàn)在他這個全身癱瘓的人提出要履行這一合同。出版社派來一個女子做記錄。他通過眨眼,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表達。書的題目就是《潛水鐘與蝴蝶》,1997年三月出版。這位作者不能說話,不能動筆,卻“寫”出了歐洲很多國家1997年的最暢銷書,給世界貢獻了詩意和力量。這本書的寫作無疑是極為艱難的。Jean-do一共要眨20萬下眼睛,每寫出一個字平均需要兩分鐘。但這里不僅是毅力的問題。這本書是他在表達自己,是他在與世界溝通。所以“寫”書的他是快樂的。書出版兩天后,他便死去,這仿佛也具有一種象征意義。他的生命完結(jié)了,但他給世界留下了一件珍貴的禮物。他從書里獲得安慰,又通過自己的書把安慰帶給別人。
Jean-do還是死了。但誰不會死呢?他死了,但是勝利了。在電影的結(jié)尾,一邊出現(xiàn)著字幕,一邊是一個長段落的奇妙鏡頭。在電影中間曾出現(xiàn)的那些崩落的冰川,正一片一片地從水里升起,重新回歸到自己原有的位置,冰山一座座重新變得完整、莊嚴。這象征主義的逆向播放的鏡頭,正是Jean-do重新確認自己“人”的地位的寫照。正如他做了四年人質(zhì)的朋友所說,在災(zāi)難的時刻,只有緊緊抓住自己的人性,才不會發(fā)瘋。Jean-do不僅抓住了人性,承受了災(zāi)難,而且在災(zāi)難中成長、創(chuàng)造。實際上,一切的境地都是可以成長、創(chuàng)造的境地。在這一點上,人人都是一樣的,每一刻、每種境地也都是一樣的。Jean-do的身體泯滅了,但從心理上他實現(xiàn)了對自己的治療。此片獲得戛納電影節(jié)最佳導(dǎo)演獎、金球獎最佳導(dǎo)演獎,而導(dǎo)演Julian Schnable說,他在拍片期間,父親正臥病在床,瀕臨死亡。這部電影無疑給導(dǎo)演本人帶來了安慰和希望。而這種治療,也正是剛剛經(jīng)歷了大地震的中國尤其需要的。Jean-do希望大家都擁有“很多的蝴蝶”。我們也希望,從地震的每一座廢墟中,都能飛出成群的美麗蝴蝶。
責任編校逯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