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學林
皖南廣德縣高湖鄉(xiāng)秀山?jīng)_就是我的老家、我的出生地、我童年生活的地方。這是一個距縣城只有二十里石板路、具有典型的徽派建筑風格的小山村。因一個金姓人家外全都姓鄭,所以又被人稱“鄭家院”。
全村十幾戶人家,除了我家房子以外,其他人家的房子都是由高聳的馬頭墻和有殘缺的大墻連接為一個整體,只是每家各自從自家用磚雕裝飾的門樓出入。小時候聽父親說從前全村的房子都連成一體,而且家與家之間有門相通,遇到盜搶之事便于相互照應和及時撤離?,F(xiàn)在我家房子遠離整體是因為當年日本鬼子的一場浩劫。日本鬼子占領南京后來轟炸縣城,盡管縣里的空軍同其進行了殊死戰(zhàn)斗,結(jié)果縣城和飛機場還是被炸毀、被占領。緊接著日本鬼子來到我老家燒殺,一天上午殺死了十一個人,點著房子,燒了整整四天四夜……小時候聽到父母講得最多的故事和最恐怖的故事就是“跑反”經(jīng)歷,我最害怕的就是日本鬼子。
現(xiàn)在想來,老家多數(shù)人家的天井里面都有花窗,梁上有各種雕刻。我五叔是全村最富裕的,他家的房子卻和高墻不配,墻在全村最高大,而房子卻平常。五叔的房子在全村一定是最好的,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也是在被日本鬼子燒了后重建的。
我家是沒有樓的瓦房,在家仰面可以清楚地看見排列在暗棕色梁椽上的深灰?guī)Щ⌒蔚耐?。每當我外出回來進屋的第一件事是尋找生活在梁椽上的綿蛇,那是一條幾尺長的雪白色的蛇,它不咬人但會抓老鼠,是我家的家蛇。有晚上床睡覺時發(fā)現(xiàn)綿蛇盤旋在帳頂上,當我第二天早上醒來卻見它已在屋梁上游蕩。這種白蛇只是兒時在老家見過,此后我去過多種動物園都沒尋到它的蹤影。
老家村前自南向北有條小河,河邊有參天的楓香樹和紅檀樹,樹上纏繞著粗大的藤蔓。每到夏天,藤蔓上掛滿了像大燒賣形狀的綠色果子,我們叫它“涼粉粑子”,是我們夏天在樹陰下做涼粉的好材料。摘下果子,去皮將果瓤包在沙布里用手使力擠壓出汁液裝進小瓦盆,然后加入少許稻草灰水即刻結(jié)成乳白色豆腐狀的涼粉,成為我們小孩的美食。盡管我此后到過諸多城市,吃過各種涼粉,但總認為還是我小時候自做的涼粉才是最正宗最美味的涼粉。
村北面有個大山包,叫鄭家山包子,山包上生滿水桶樣粗的大松樹,這些松樹一直綿延到幾里外的我的母校查沖小學。
老家沒有電燈,夜里照明主要是用松油。只要是天晴,我同村里幾個小伙伴水子、年子手提著小竹簍帶著柴刀,去大山包松樹林找松油。大松樹下有稀疏的一叢叢開著花、結(jié)著果的小灌木,如茶葉果、山楂等,更多的是綠色矮草。我們尋找暴露在土層上的松樹根,雙手握著柴刀使勁劈下一小片一小片暗紫金黃透明的松油。在松樹林里,我們不但能劈到松油,還能拾到蘑菇,找到鳥窩搗鳥蛋捉小鳥,有時還能拾到銅錢和銅子彈殼。聽大人說這里以前打過仗,子彈殼就是那時留下的,至于銅錢就不知是何時何人丟下的。
后山是被古樹覆蓋鋪滿毛茸茸的爬根草的平坦的高地,站在大樹下的草坪上可以俯瞰全村,尤其是清晨,整個村莊的白灰相間高低起伏的馬頭墻和變化多樣的屋頂、院落都浸染于藍紫色調(diào)中。我放的大母牛在天不冷時就拴在大樹下,每天放早牛前我都被這景色陶醉。
記得我十歲那年冬天,突然全村人都搬家了,說是搬家,其實只是大人們挑著衣被帶著小孩緊急撤離。父母帶著姐姐和我來到離老家約二里地松樹林里有一幢大茅草屋的人家,同時來的還有別的村有四個小孩的一家人。沒有床,把被子放在干稻草鋪的地鋪上以地鋪當床,沒有廚房,也無需廚房,因那時大家都在村里大食堂吃飯。
后來才知道,那次搬家是因小村并大村。我的老家秀山?jīng)_所有的一切都無償?shù)厮徒o了一個勞改農(nóng)場。此后不到一年時間,所有的房子被拆毀,房子的梁柱還有那上面的精美木雕,各家的古老家具,以及村前村后所有參天古樹,包括那幾棵已生長千年的冬青樹和紅檀樹都成了勞改農(nóng)場里的幾個大食堂炊房燒鍋的柴火。古樹只留下一個個哭泣的樁子,房子上的灰磚、灰瓦、磚雕、石雕都成了碎片,老家成了一片廢墟。老家的房子消失了,老家的村莊消失了,老家的樹林消失了……
生我養(yǎng)我的老家,你在哪里,你能回來嗎?多少年來我到過皖南各個古老村鎮(zhèn),每當我和它們對話時,我都會產(chǎn)生淡淡的憂傷。其實我不是來看它們,我是在尋找早已逝去的老家,那浸染于藍紫色調(diào)中的——秀山?jīng)_。
責任編輯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