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思潔
月下的山,黑白分明。
秋孩從收麥季節(jié)就住屋外了,床是一條葦席,泊在院邊的核桃蔭里。
一年前,爺爺送給秋孩這張編上紅花的席,算是分別紀(jì)念,秋孩就睡這張席上,望著月,思念起爺爺。
爺爺真是一個好人,是鄉(xiāng)村樸實(shí)善良的一員,熱愛勞動,沒有任何奢求。爺爺是從舊社會過來的,帶著傷痕。爺爺很容易滿足,只要有一口飯,張口閉口地說感謝毛主席。
爺爺除了種地,就是串鄉(xiāng)賣棉油。他離家最遠(yuǎn)一次是“打徐州”(淮海戰(zhàn)役)時抬擔(dān)架。他一生做的最大的事情,就是抬過一個解放軍桂連長。桂連長沒有官架子,還把盒子炮給爺爺玩呢。
“桂連長年輕啊,掛花了。我說‘長官,你多大啦?桂連長說,‘同志大爺,我二十一啦。我還想問,想把你三姑介紹給他哩,我怕人家笑話!”爺爺經(jīng)常嘮叨這段,帶著遺憾。
爺爺生前告訴過秋孩,千萬別在露地里過夜,被露水淋過的人,是病秧子。
月真好看,彎成鐮刀。如在往日,爺爺一定在月河里編花席,講古,講自己經(jīng)歷的“徐州會戰(zhàn)”,講那個掛花的年輕桂連長。
爺爺還喜歡講解放前的事情,講他給東家(地主)七爺當(dāng)長工打更的日子。沒有想到,七爺也是好人,對長工客氣著呢,經(jīng)常下面條給大家過年,自己吃干饃。七爺真糊涂,攢錢買地治騾子馬的,連一件囫圇的衣服都沒有??上?,“土改“時被槍斃了。槍手是胡連長,一個和桂連長年齡差不多的小伙子。這人也有亂來的時候啊!但這個故事爺爺寧愿悶爛心里,也不讓秋孩對外人講。
當(dāng)然,爺爺關(guān)于鬼的故事最吸引人。爺爺說他見過真鬼,鬼是死人變的。有一年,爺爺帶秋孩的二爹串鄉(xiāng)賣棉油夜歸,迷路,走進(jìn)了一片黑樹林,見了一個小小鬼,很瘦,像個影子飄動。爺爺認(rèn)出來了,鬼是一九六零年餓死的小馬駒,死時才八歲半。小馬駒還是那個柴樣子,卻成了小鬼兒,竟敢在墳地里攔路搶劫。
爺爺說小馬駒你不認(rèn)識我了,我是你二大爺。馬駒笑笑,他怕棉油。秋孩二爹一喊“賣棉油啦”,小馬駒爬樹上變成黑鳥,飛了。
秋孩懂事了,坐在一旁邊看葦篾子閃著銀色跳動,邊細(xì)聽,聽懂了。
可是,爺爺居然死了。
秋孩真希望自己的爺爺也變成鬼,死人成了鬼才能離開墳地回村看一看家里人,才能同在世上的親人相見。秋孩想得有道理,人死了變成鬼,也是個安慰吧。
爺爺本來很硬實(shí)的。是去年立秋,爺爺編席累了,牽上老棉羊,帶上秋孩,跟著白花狗,大家邊散步邊哼著歌子,還在惠濟(jì)河灣月下豆田捉到了一只青蟈蟈。爺爺說,他不聾不瞎,能活九十九歲。
今年春上,爺爺趕四月八集賣了最后一次席,就開始大口咳嗽,一低頭,就暈,像坐飛機(jī)。爺爺不能編席了,急,上火。他勞動了一輩子,怎么能成一個吃閑飯的廢人?爺爺對三姑說,他情愿死,也不拖累兒女。
爺爺剛病時,由秋孩陪著。每當(dāng)月從東窗透過,爺爺總要長嘆一聲,落下幾行老淚。后來,爺爺?shù)牟∽哌M(jìn)了骨頭,床上一躺,身體變了形,一個開朗的老人居然變得愁怨四起,很快就不行了。
人一病怎么忽然就不行了。
爺爺昏睡好幾天,是打棺的斧頭聲把他震醒的。他喊著桂連長和東家七爺,他老是把兩個好人弄混。
一陣風(fēng)吹過,窗外的野扁豆地沙沙作響。那時候,秋孩還不會寬爺爺?shù)男?,家中又沒有大人陪,他有點(diǎn)緊張。
爺爺臨走的那個夜晚,秋孩陪著老人到半夜。秋孩一抬頭,看見遠(yuǎn)處的山脊上閃著兩雙藍(lán)眼。
秋孩喊:“爺,草狼?”
爺爺轉(zhuǎn)過臉,看了很久才慢慢說:“是他來了?!?/p>
“誰?”
“他。”
爺爺總重復(fù)這樣一句話,竟有些興奮。秋孩不知所措地愣著。爺爺說:“秋孩,你到核桃樹下睡吧,帶上花狗,看好樹上的雞,看好家,夜里起涼風(fēng),蓋上被。哎,我該上路了?!?/p>
“去哪里?”
“該去的地方?!?/p>
爺爺肯定是同他們一起走的,桂連長和七爺。
夜,明明朗朗,月旁連個風(fēng)圈都沒有,怎么會有起風(fēng)呢。秋孩感到爺爺?shù)脑挷粚牛孟袢撕苛恕?/p>
“他”是誰?是人是鬼?秋孩聽話,還是去了,并說:“爺爺,你有事喊我?!?/p>
“嗯。”
爺爺屋里的油燈一直亮著。
秋孩來到屋外小院核桃樹下花搭搭的樹影里。
核桃樹在秋孩剛記事時已合抱粗,腰彎彎的。入夏,核桃樹撐起一片傾斜的涼蔭;入秋,結(jié)一樹堅果。寂寞秋孩童年幸福是與這樹、與爺爺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那光光的樹干印上了他無憂無慮的童年時代,他常常是從爺爺?shù)念^頂爬上樹,又從樹干滑到爺爺?shù)墓忸^頂。
眨眼之間,幸福都過去了。秋孩躺在席上反復(fù)地想,想這種帶哲學(xué)味的問題。
迷迷糊糊,起了涼風(fēng)。
秋孩轉(zhuǎn)眼,又見草狼的眼睛,在遠(yuǎn)處的山頂,兩對藍(lán)星星,忽閃著。秋孩坐起,與草狼對視幾秒,他有點(diǎn)怕。
爺爺屋里的燈還亮著,只有爺爺才敢面對草狼。秋孩從核桃密密葉間,看見了星星,想了一會爺爺奶奶唱的星星歌:
“小星星,眨眼睛,天上掛著紅燈籠——”
秋孩看到一顆星在走,一閃去了。不知道這是什么預(yù)兆。
夜靜了,蟈蟈的叫聲愈加清亮。秋孩為爺爺祈禱一會兒,又睡了。
天亮后,秋孩被哭著的三姑拍醒。這時,小院已走進(jìn)了不少神色嚴(yán)肅的大人,還有赤腳醫(yī)生老成。
秋孩被推進(jìn)屋時,見爺爺已去了。
來幫忙的爺們,悄悄地聚集著。親人讓秋孩回憶昨夜的情景時,秋孩想起了草狼,想起了連長和被粗暴胡連長槍斃的東家七爺。
鐵炮和嗩吶隊到了,氣氛變了。
大總蛤蟆爺來了,夾襖上配一朵菊花,有點(diǎn)滑稽。他咋呼著。
戴眼鏡的小學(xué)校長破罐子,趴在板凳上修改“悼詞”,題目《大夢初醒,今日才閑——深切懷念一個普通群眾秋老虎同志》。
秋孩沒有事情,不知所措地站著。
埋葬爺爺?shù)穆飞希瑔顓仁稚碜悠鸱?,如同被風(fēng)刮彎的蘆葦,黑頭黑地猛吹,吹得天上烏云滾滾。
大家哭得天昏地暗,圍觀的村民也跟著哭。
只有秋孩沒哭,此刻他的心十分靜,因?yàn)橹挥兴盍私鉅敔敚罓敔斒菬o疾而去的,是跟藍(lán)眼睛一起去的,去尋找他的幸福去了啊。
那兒,叫天國。
秋孩還相信,爺爺會回來的,當(dāng)藍(lán)眼睛草狼出現(xiàn)的時候……
作者簡介邢思潔,安徽亳州人,1988年畢業(yè)于亳州師范學(xué)校,后保送入安徽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文學(xué)碩士。安徽省作協(xié)理事、阜陽市作協(xié)主席,安徽省第二屆簽約作家。
已出版散文集《坐看云起》、小說集《那年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