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镢頭17歲跟著張巴走江湖。張巴肯帶著镢頭,那是因?yàn)轱泐^是他的種。這是村里人一致的說法。
傳言是這樣的,镢頭的爹劉四有吼病,屬于早掰的玉米,沒籽,就借了好漢張巴的籽,種到自己地里;還說镢頭娘麥芒褲腰帶松,看上張巴的錢,就讓張巴上了她,生下镢頭。不管怎么傳吧,萬變不離其宗,那镢頭就是張巴造出來的。單從長相看,镢頭長得一點(diǎn)也不像張巴。他蔫頭耷腦,寡語少言。镢頭仿他娘麥芒,一張白臉,身子單薄窄小。在農(nóng)村,這樣的身?xiàng)l和長相是有些遭人嫌的,有種粗活拿不起細(xì)活放不下的感覺,不能養(yǎng)家糊口。而張巴,卻是長得高大魁梧,相貌堂堂。傳言里解釋說,偷情的人總是慌里慌張,對不準(zhǔn)靶心,也結(jié)不出好種。
镢頭就屬于孬種。他從小被人欺,心眼子不足,雖念了幾年書,也都就饃吃下了。等十六七歲,他娘麥芒只好賣老臉找到張巴門下,要張巴帶著镢頭游走江湖。麥芒反復(fù)說著一句話:“你不帶他誰帶?”
麥芒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身子垮垮的。早先,她一同張巴說話,就喜歡扯衣裳大襟,一扯就露出白白的一段身體。她的白身體曾讓張巴咽口水,于是,镢頭的學(xué)費(fèi)就有了,藍(lán)卡嘰學(xué)生服也做成了?,F(xiàn)在,她不扯衣襟了,因?yàn)樗l(fā)現(xiàn)張巴看她白身子時,眉頭是皺的。她就規(guī)規(guī)矩矩地哭。她和她的身體可以老得一文不值,但镢頭是他張巴的種,卻是任什么也不能改變的。
張巴手下有個龍虎團(tuán),幾十號人南跑北奔,掙不完的錢花不完的票子,而張巴對收徒弟可是眼明心硬,非腦殼靈活手腳麻利眼皮子活泛的不要,這些镢頭都不具備。镢頭蔫頭耷腦的模樣不是張巴需要的人才。張巴收下镢頭進(jìn)了龍虎團(tuán),只有一種解釋,镢頭是張巴的種,張巴的種張巴不能不問。
龍虎團(tuán)是專門賣膏藥的。在我們那一片,玩把戲唱大鼓耍猴賣膏藥剃頭的通稱為下藝人??墒菑埌瓦@個下藝人卻吃得很開,叫人羨慕著,原因是他能掙到錢。他家蓋著三進(jìn)三出的大瓦房,亮閃閃的飛鴿牌自行車最先是由他騎著在村路上顯擺的。他有不少徒弟,都散布在方圓三四里地的村子里。農(nóng)閑時,他就帶著龍虎團(tuán)的徒子徒孫們走江湖,農(nóng)忙時回來。徒弟們先把張巴家的莊稼收了,再收自家的。因此張巴是個從來不干農(nóng)活的農(nóng)民。張巴對收徒弟很挑剔,要跟著他混,還真不容易。他肯帶劉四的兒子镢頭,因?yàn)槭撬炎逊N到劉四地里了。不過,張巴對镢頭是否完全由他一人造出,還心存疑慮,他在镢頭身上找不到自己一點(diǎn)兒影子,倒覺得镢頭有些舉止極像劉四。因此,張巴就有吃虧的感覺,也因此,張巴對镢頭一點(diǎn)兒都不喜歡,不但不喜歡,甚至有點(diǎn)煩。他像對待普通徒弟一樣對镢頭,不給他開小灶,任他學(xué)成什么是什么。
這個時候的镢頭,十六七歲,說懂事也不大懂事,本來就缺心眼兒,干活愣里愣氣的。他對江湖知之甚少,對手藝不手藝的無所謂,只知道跟在后面混日子。他這種混,還更多來源于他娘和張巴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上。他從小就發(fā)現(xiàn)娘和張巴的關(guān)系有點(diǎn)不對勁。比如,張巴走江湖一回村,他娘麥芒就穿上平時舍不得穿的藍(lán)司翎布褂子,頭上抹了香油,站大門口賣眼,脆著嗓門和人打招呼,直到張巴進(jìn)了自家的院。念小學(xué)的時候,镢頭被人家欺負(fù)了,麥芒居然對著張巴哭訴。當(dāng)時是在村口,張巴剛從外地回來,正品著洋煙從村東走到村西再從村西走到村東顯擺。麥芒在村口碰到張巴,向張巴哭訴镢頭被人打了,之后就抹起眼淚來。麥芒扯起大襟褂擦拭眼淚,也扯出了白白的一段身體。張巴對著麥芒的白身子咽著唾沫,突然大發(fā)脾氣,揚(yáng)言要揍那個打镢頭的小子。麥芒聽到張巴罵人了,很愉快很勝利地扭動著身子,然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扯著衣襟大泄春光了,就馬上把衣襟放下了,顯出了應(yīng)有的不好意思。其實(shí)張巴并沒有派人去揍那個打镢頭的叫狗屁的小子,而娘也不在意張巴兌不兌現(xiàn)承諾。倒是镢頭心里對張巴有些氣,覺得他說話不算數(shù)。這次張巴聽娘的話收他為徒,那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他和張巴確實(shí)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關(guān)系。
镢頭變得更加不愛說話,他只一味地跟著張巴照葫蘆畫瓢,學(xué)會了朝頭上拍磚和砸酒瓶子。這兩樣是賣藝打場子時必備的。一開始會把腦殼砸出血,酒瓶子和磚頭還完好無損,練長了,腦殼越來越經(jīng)得起砸,反而酒瓶和磚不結(jié)實(shí)了。這就算成了。練這種江湖皮毛,镢頭確實(shí)費(fèi)了一些工夫,吃了一些苦。就算張巴是他親爹,他也得學(xué)這些,張巴的親兒子斧頭的腦殼比他練得還血糊湖的,但斧頭已混得很像模像樣了,已經(jīng)是主把子了。龍虎團(tuán)的最高長官張巴不叫團(tuán)長叫把頭,然后是主把子,二把子,镢頭末把子也把不上。
那時的龍虎團(tuán)一直在鄉(xiāng)村游走,鄉(xiāng)村才有廣闊的市場。每到鄉(xiāng)村人脈興旺的集鎮(zhèn),他們就掃開一片場子,耍個三拳兩腳,漸漸地把人招攏過來??粗破亢颓啻u把腦殼砸得啪啪響而腦殼卻安然無恙,圍觀的人就熱血沸騰。然后張巴讓一個人睡在釘著鐵釘?shù)哪景迳?,身上壓塊大石頭,再叫一個小徒弟趴在石頭上。镢頭有很多機(jī)會是石頭上的點(diǎn)綴物,這可能是張巴惟一對他惻隱的地方,或者說這更顯出镢頭百無一用,只會跟一塊石頭玩摔跤。人群發(fā)出分貝很大的咿咿聲,張巴掄著大錘左三圈右三圈地踅摸,偏偏不往下砸。他要讓人家猜,這一錘砸下去,爛的會是誰?是石頭呢,還是人?是下層的人還是上層的人?見觀眾的興奮點(diǎn)達(dá)到了高潮,張巴就叫上兩位徒弟,分發(fā)給觀眾一樣?xùn)|西,然后他講解這東西的奇妙所在。這便是膏藥。人們的注意力一下回到膏藥身上,對石頭和石頭上面下面的人不感興趣了,因?yàn)閺埌吞旎▉y墜的演說太精彩太讓人想入非非忘乎所以了。祖?zhèn)髅胤桨伟俨?,腰疼腿疼頭疼關(guān)節(jié)疼胃疼肝疼心疼脾疼男不養(yǎng)女不生,凡人身上有的病,膏藥一貼百病消除。
龍虎團(tuán)的精妙之處不是打把式賣藝,而是賣膏藥;賣膏藥的精妙之處不是把膏藥賣了就完事了,而是現(xiàn)場給人家操作。這個操作過程可有大學(xué)問,如果藥到病除,膏藥的價(jià)兒可信口開河,就等著歡歡喜喜收纜頭(江湖話,錢)吧。如果出了差次,三十六計(jì)走為上,馬前接地(江湖話,快逃)無影無蹤。龍虎團(tuán)馬前接地的事也很多了,但都是把纜頭收到手后才逃之夭夭。是怕那些花了大價(jià)錢的人省悟過來把錢追回去。可是到了镢頭手里,就犯了不但纜頭收不到,還差點(diǎn)兒搭上命的事。
說起來镢頭也算成才了。經(jīng)過兩三年的操練,他走過了三江六省,已經(jīng)做到說瞎話臉不紅不說瞎話心癢癢的地步。他不再是龍虎團(tuán)里光跟大石頭打交道的邊角貨了,也不光做對著煤油爐子熬膏藥的后臺活,他已能獨(dú)自承擔(dān)給人貼膏藥這件大事了。為什么把貼膏藥說成大事呢?那是因?yàn)槟阗N上膏藥后,是產(chǎn)生不了效果的,那效果要靠你來說你來誘導(dǎo)。口吐蓮花的本領(lǐng)就顯現(xiàn)出來了。要不怎么叫江湖藝人的嘴,說死人不抵償呢。貼膏藥之前還要先拔罐子,雙管齊下,加上你的一張死能說活活能說死的嘴,那膏藥沒效果才怪。
那回镢頭是到有著高門樓的人家拔罐子貼膏藥。病人是個老太婆,精神萎靡不振,一看就是病簍子。老太婆的兒子許諾,只要治好他娘的病,要羊給羊,要牛給牛,什么都不要,就給錢。镢頭當(dāng)然是要錢。他算計(jì)著,只要老太婆說話聲音稍洪亮一些,他就可在膏藥價(jià)上獅子大開口了。镢頭先把那家的人趕到外屋,裝模作樣說要發(fā)功,然后就給老太婆的左肩右肩各扣了只小火罐,拔出兩灘烏血來。老太婆先還很受用地哼哼著,等镢頭又翻來覆去在她后頸額角各扣了火罐,她哼哼得就細(xì)若游絲了。也怪這镢頭沒經(jīng)驗(yàn),還以為人家太舒坦了呢。等他把灼熱的膏藥貼著老太婆的皮肉,老太婆紋絲不動,他才發(fā)覺他的病人可能要麻點(diǎn)(江湖話,死)了。他頓覺毛骨悚然,頭皮發(fā)炸,聽著外屋那家人嗡嗡的說話聲,來不及多想,推開窗子,順著人家廚房的屋脊,吱溜下到地上,來個馬前接地,奪路而逃。镢頭這一跑不打緊,連累了整個龍虎團(tuán),任憑張巴有天大的本領(lǐng),也不能頂住即將塌下來的天。村子里響起棍棒摩擦聲和人們趕豬般的吶喊聲。別讓強(qiáng)人跑了!別讓強(qiáng)人跑了!他們稱龍虎團(tuán)的人為強(qiáng)人,可見仇恨之深了。那些發(fā)下去的幾百張膏藥收不上錢事小,真要被逮住了,不打個半死,也要蛻層皮。事大事小,一跑就了,連張巴在內(nèi),整個龍虎團(tuán)的人,全一尥蹶子馬前接地跑到秫秫棵里,再順著秫秫棵跑到大路上,跑得無影無蹤。那回張巴最狼狽,他跑時跌了一跤,臉被秫秫葉劃破幾個口子,還丟了一只心愛的上海牌手表。
龍虎團(tuán)全體成員在家窩了月余,才重振雄風(fēng)踏上江湖。镢頭就沒跟去了,張巴撂出的話是,誰讓我見著了镢頭,我就連镢頭和誰一起掐死。這話明擺著是不讓镢頭娘麥芒再去他跟前扯衣襟說情了,也明擺著決不能再讓镢頭摻合龍虎團(tuán),否則,龍虎團(tuán)就成狗屎團(tuán)了。镢頭一直膽戰(zhàn)心驚的,他不是怕張巴掐死他,他還沉浸在驚險(xiǎn)的逃跑瞬間。那么高的屋脊,他居然就竄下了地,還好胳膊好腿地跑回了家。等镢頭清醒些時日,他才發(fā)誓打死他也不跟著張巴賣膏藥了。而這時,龍虎團(tuán)早出發(fā)半個多月了。
對镢頭窩家里過東草不拿西草不捏的生活,镢頭娘有些急了。那會兒村里有了別樣的傳言,說镢頭不定是誰的種呢,褲腰松的人自個不一定分得清是誰的種,要不然,怎么老江湖會賣膏藥,小江湖就不會了呢?镢頭娘麥芒每從村街上走一個來回,就渾身是刺。她刺疼的原因不是人家對兒子的出處說三道四,她是傷心兒子不能像老子,吃水足油滿的江湖飯。麥芒坐家里條幾旁反復(fù)說,把你送到他身邊,可見你沒眼色吧,這幾年你算白混了,你總得干點(diǎn)什么,總得干點(diǎn)什么。
镢頭從床上躥起來,驢子樣似的叫道,我不會光在家挺尸的,你不要把什么都和張巴纏在一起,他是他,我是我,江湖這碗飯,我是決不吃了。
那你能干什么?麥芒小聲嘀咕。
到城里打工。那么多人都到城里打工,也沒見誰餓死,我咋不能去呢?
麥芒認(rèn)命地嘆口氣。
二
其實(shí)離開龍虎團(tuán)后,镢頭真想正兒八經(jīng)地打工。那會兒鄉(xiāng)下人已有不少涌到了城里,在城里打工做發(fā)財(cái)夢了。他這個念了幾年書,百無一用的人,也想在城里混混,混得人模狗樣一些,好給張巴看看,給龍虎團(tuán)的人看看。按照镢頭自己的說法,他是決不吃江湖這碗飯了,不過,他這樣被龍虎團(tuán)開掉,被傳言中的親老子拋掉,是很失面子的。他本來就活得有些憋屈,如今更是狗屎不如了。
狗屎不如的镢頭,悶頭驢子樣在村街上走過幾個來回,就決定到城里去了。他娘麥芒露出雨過天晴般的笑臉,親自送他到象鼻子火車站,坐上過路的長途車。
如果說镢頭以前跟著張巴賣膏藥是迷迷糊糊混碗飯吃,對人生沒個什么準(zhǔn)目標(biāo),那么他第一次到城里打工,心里就樹起了堅(jiān)挺的信念,掙到錢,把家里的土坯房推倒,蓋三間大瓦房。再煞一個院子,院里跑著雞鴨,還有一個小孩,那將是他自己的種??墒牵泐^在城里找的活實(shí)在不咋地,就是在建筑工地上拎泥兜子,大大的苦力活,這離他的發(fā)財(cái)夢很遙遠(yuǎn)。然而,就這也沒干長,他出了事,這事說起來不大,可聽著丟人。
那個包工頭的小老婆陪著包工頭到工地視察時,胸脯和镢頭的胳膊碰著了。女人捂著胸口萬般啼叫,镢頭的臉上就挨了無數(shù)記耳光,門牙掉了兩顆,臉腫成發(fā)面饃。被攆回家的镢頭躺了半個月還鬧不明白,他咋就碰到那個女人不該碰的地方了?他對她的雞窩頭螞蝦腰可是一點(diǎn)也不感冒的呀。村里對镢頭的挨打是這樣傳言的,镢頭有了想女人的病,大白天就敢去摸女人的奶子,結(jié)果挨了打,損失了兩顆門牙。這些都是麥芒坐床前哭訴時镢頭斷斷續(xù)續(xù)聽到的。镢頭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馬上上吊,丟死人了,被人說成想女人?他可沒想過女人,就算他做發(fā)財(cái)夢想過雞鴨成群牛馬成行兒孫滿堂,那也是籠統(tǒng)地想,沒具體到一個女人身上。不錯,他镢頭走了幾年江湖,可對女人方面,他還是童子雞,還未開竅呢。我咋不知道你想女人了呢?咋不知道呢?麥芒一個勁地哭,哭得镢頭一把掀了被子,想什么女人?想母豬差不多!
就是镢頭的這句話,讓麥芒醒悟了,乖乖,連母豬都想到了,這孩子,可不是到了要有女人的年齡了?不過,以自家的條件,要迎個女子進(jìn)門來,還真得有好幾年的拼頭,還得運(yùn)氣好不破財(cái)。麥芒自然有她的路子。她當(dāng)年能不顧羞恥地跟張巴借種生下镢頭,就能有本事給镢頭弄個媳婦。
镢頭21歲的那年秋天,兩顆被人打掉的門牙長齊了槽,麥芒就給他在鎮(zhèn)衛(wèi)生院鑲了假牙。镢頭對城里一直怵著,只好到遠(yuǎn)房老表的窯廠專管洇水的活計(jì)。那個老表對著麥芒一口一個表姨喊著,許諾只要镢頭好好干,掙到錢,就讓他入窯廠的股。正在這時,有個男的領(lǐng)著一個女的到了紅瓦房村。
那男的一進(jìn)村就哭開了,說是娘得了怪病,要使錢,只要誰拿出三千塊錢來,就把妹子嫁給誰。镢頭娘左盯右瞄看那女的,見模樣清清秀秀的,就動了心竅,畢竟三千塊錢娶個媳婦不貴,又省了蓋房子?,F(xiàn)如今來看,镢頭要靠張巴是門也沒有了,那只有她麥芒想辦法操持兒子的事。一咬牙,就東挪西借湊成三千塊交給那女的哥,把那女的留了下來。
镢頭從窯廠干活回來,一進(jìn)村人們就哄笑他,說他有媳婦了。镢頭的臉莫名其妙地通紅著,以為人家還在笑他被打掉門牙的事。進(jìn)到家里,一看,屋里真坐著個大姑娘。他娘是眉開眼笑,他爹劉四的吼病也不吼了。镢頭好奇地偷看那女的幾眼,人長得真不賴,見著镢頭,眉目傳情致意,只嚇得他一尥蹶子跑到當(dāng)院,又喊了娘出去,說,娘,你這是弄啥呢?麥芒正在興奮點(diǎn)上,說,傻兒子,我這是給你娶的媳婦啊!今晚就給你成親,你快到集上買點(diǎn)炮來放。镢頭再朝屋一勾頭,見那女的正沖他笑。他臉騰地紅成了毛紅布,對娘說,我不是想女人哩,你別這樣,我好好的,我沒病。麥芒說,這真是你媳婦,咱花了三千塊哩,你小子別愣著,快買炮去。
鬼使神差般,镢頭還真放開腳步一口氣跑到集上,買了炮,又一口氣跑回家。他邊跑邊想,誰家娶媳婦都是支使別人買炮,買炮的人個個喜氣洋洋的,雖然那媳婦不是娶給自己的。镢頭就給遠(yuǎn)房的堂叔娶媳婦買過炮。而現(xiàn)在,這炮是為自己買的,那就有些不一樣。咋不一樣,就不能歡歡喜喜朝家奔了,不然,可不又印證了他想女人的那些傳言?镢頭的腳步變得有些澀,他一直捱到天黑透,才摸進(jìn)村。他不想讓村人看見他這個想女人想得犯了賤的男人的歡喜樣。事實(shí)上,镢頭心里頭對那個坐在他家床沿上等著做他媳婦的姑娘是有些歡喜的。
五百頭的炮在大門口放了,麥芒請了幾個親近門的人吃頓飯,就算給镢頭結(jié)了婚。正巧張巴的龍虎團(tuán)回來休整,張巴也被請了來。張巴在镢頭家吃飯,那可是大閨女上轎——頭一遭。也不知這麥芒使了什么招兒。張巴并不顯得高興,他不計(jì)前嫌地問,镢頭有20了?麥芒說,都21了,不小了,娶個人,拴住他過日子。張巴說,看來也只有這樣。
镢頭也上桌吃飯了。新娘的飯是送到里屋吃的,由麥芒跑里跑外伺候著。幾個長輩在飯桌上指點(diǎn)镢頭好生過日子,爹娘生養(yǎng)他不容易,有些眼光就有意無意朝張巴那兒瞟。張巴把肉炒芹菜吃得吧嘰吧嘰直響,隨即放下碗說,天不早了,歇息吧。臨走叫過麥芒,在大門口摸索了一陣。回來的麥芒在褲腰里塞著什么,眼圈也紅紅的。
這里要說說镢頭的花燭之夜。坐在鋪著粗布單子的土坯床上,镢頭腦袋迷迷糊糊的,他雖然讀了幾年書,但才子佳人的故事大都是從說書人那里得到的?;慕家巴?,男的遇著女的,兩相里有了情,就成了夫妻,男歡女愛,養(yǎng)兒育女,白頭偕老。小時候擠破腦袋要聽這些故事,大了反而不是太感興趣,可能鼓書里說的和現(xiàn)實(shí)相差太遠(yuǎn)吧。今天往床沿上一坐,才子佳人的事又浮了出來。這是不是就如牛郎織女那樣,上天派給我一位女子,給我生兒育女過日子呢?空想發(fā)呆的镢頭顯得手足無措,也不敢打量新娘子。新娘倒是大方,燈也不吹,就往他身上靠。還是镢頭把燈吹滅的。他比她怕羞。在被窩里,新娘吃吃地笑。镢頭問,你娘都病了,你還笑。她說,因?yàn)閿偵狭怂@個好女婿,她高興。兩人都脫得光溜溜的,躺著,新娘是自個脫的,镢頭是新娘幫著脫的。并排睡著,镢頭卻還不知道碰她。他的想法,男女一絲不掛地睡在一起,就是親人了,親人之間說說話兒比什么都好。當(dāng)然,后來他和她做的那事,自然比光說話更好了。他是個新手,她倒什么都會。他說,你咋啥都懂啊。她說,是我娘教我的,我娘叫我成為一個稱職的媳婦哩。
第二天麥芒把镢頭薅到一邊,問道,她對你可好?镢頭騰地紅了臉說,好,好。連說兩個好字。麥芒突然眼圈一紅,說,你是娶了媳婦的人了,常言說,小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說著擦拭眼淚。她沒有扯起衣服襟子。上了歲數(shù)后,麥芒就不在哭訴時扯衣服襟了。麥芒又說,她不像個大閨女,她走路時大腿中間的空太大了。镢頭不知道娘話的意思,這個跟他剛剛成了親的女人,對他而言,完全是新嶄嶄的。他囁嚅著,不知說什么好。娘嘆息道,不過,只要她能安心過日子,別的,咱就不問那么多了。晚上和新娘一塊睡覺時,镢頭想到娘的話,忍不住說,讓我看看你的大腿吧。新娘誤會了,打他說,你看著老實(shí),還真流氓哩。他就把娘的話說給她聽了。她賴在床上不起來,說,偏不給你看。很快她又把她的溫柔覆蓋過來,讓他的心里一片糨糊,就什么也不想問不想說了。
和所有剛?cè)⑾眿D的人一樣,镢頭開始領(lǐng)著新娘趕集,四處顯擺。那女的人前人后長得算是排場的,見人也大大方方打招呼,和镢頭走路時手拉著手,镢頭就有種戀愛的感覺。镢頭上中學(xué)時喜歡過鄰村的一個同學(xué),和她一塊捋過洋槐葉,每次和她在一起,就覺得自己在戀愛。后來她考上中專了,他回了家,她嫁給了一個吃商品糧的國家干部。現(xiàn)在他和新娘子手拉手走路,那種感覺又撲面而來。镢頭的心里裝滿了快活,人一快活,就想笑出來。他就和新娘子笑著坐街上吃綠豆丸子湯。那東西不是稀罕物,街上搭著幾個大棚在賣。但鄉(xiāng)下人吃它,只在年節(jié)時逛廟會,花五毛錢吃上一碗?,F(xiàn)在镢頭和新娘子一人要了一碗吃起來。丸子湯上漂著層辣油和寸把長的蔥白,噴香誘人,捧著碗就舍不得放下。新娘子吃得鼻尖上淌汗,呼嚕呼嚕喝湯,把碗底一點(diǎn)丸子渣也喝光了。镢頭偷眼一望,就知道這是個過日子的好女人。他沒想到這么快就進(jìn)入過日子的角色,但有了這個女人,他突然決定好好過日子,生孩子,老婆孩子熱炕頭。
我們那個地方的秋天,最好看最壯觀的就是秫秫地。那兒的人,喜歡走著走著路拐到秫秫地里解手。新娘子也有這種愛好。那天他們趕集回來,她說要解手,就鉆進(jìn)秫秫地里了。镢頭想了不到一秒鐘,也跟著鉆進(jìn)去。他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看看女人在秫秫地里解手的樣子。比如,她們是不是也像男的一樣,用秫秫葉子擦屁股?也是對著一棵秫秫淋澆個不停?他還沒看到過呢。她是他媳婦,他看看沒啥大不了。要是看別人,那還不得被罵死哩。他走路時碰著秫秫葉,嘩啦嘩啦直響。新娘蹲在秫秫壟里,已經(jīng)解決完了,可她還蹲著沒動,地上的尿跡已滲得差不多了。他嘻嘻一笑,喂,你想啥呢?她似乎嚇了一跳,臉一紅,馬上罵道,不要臉!他嘿嘿一樂,不要臉就不要臉。她提起褲子說,你真不要臉。在她提褲子的時候,他看到她亮白的屁股和一段粉紅的褲頭,馬上撲過去,把她摁倒在地,重新脫她還未來得及系帶子的褲子。她并沒有多反抗,他們就在秫秫地里做了。镢頭以前聽說過那些風(fēng)流的人,喜歡在秫秫地里做那事,現(xiàn)在他知道,在秫秫地里的感覺就是不一樣,那些下垂的秫秫葉子,通人性似的,朝你的臉上碰呀碰,碰得人癢癢的,就渾身有使不完的勁。他一連做了兩次,才把她放開。她揉著掉在頭發(fā)上的秫秫花說,你真像個流氓。他一點(diǎn)也不臉紅地說,我就要做流氓。說了這話,他心里很得意,他沒想到,短短幾天時間,他這個蔫頭耷腦的人就變得這么厚臉皮了。從此帶她趕集,他們都要在秫秫地里做一次。他似乎對秫秫地有癮,只要走到那里,他的腳步就飄起來,心就浮起來,異樣的感覺涌上來,就得把她扯到里面去。他還制造出在秫秫地里攆她的樣子。他本來選好了一片地,突然又改變主意,重新挑另一片,他摁下她又放了,她就生氣地朝前跑,他就追她,之后再摁倒她。她咯咯笑了,和他又踢又打的,他們把氛圍搞得真盡興。他最為得意的,是一次他們從秫秫地里鉆出來,手扯手走了不到一刻鐘,頂頭碰上他初中時喜歡過的那個同學(xué)。她大概是回來探親的,抱著一個小孩,身子笨笨地走著路,跟一個推自行車的男人。镢頭和新娘嬉笑著從他們身旁跑過去,镢頭還故意笑得很響,也故意不跟她打招呼。她在后面喊他的名字,镢頭,你跑啥跑啊,不認(rèn)識我了。他回過臉來一笑道,啊,你來走親戚哪,我沒看見哩,先走了。就和他的新娘子跑遠(yuǎn)了。
在镢頭娶媳婦第十天上,他和新娘子上了一趟縣城。是他娘從褲腰里摸出的路費(fèi)。镢頭想那錢可能是張巴給的,按說張巴在他結(jié)婚時應(yīng)當(dāng)多資助一下的,人人都說他是他兒子嘛。此刻镢頭處于新婚甜蜜里,也顧不上多想親爹不親爹了,只要有路費(fèi),管他誰的錢。他們坐公共汽車走的,到縣城兩人形影不離遛了半上午,還吃了一家小飯館的餛飩。那可比他們鎮(zhèn)上的餛飩好吃多了,湯里漂著雞絲。中間上廁所,镢頭完成得很快,新娘子出來時他已經(jīng)等著她了。她似乎不太快活,他問她,她說,太累了。他只有給她買條圍巾的錢,就買了條鮮紅的毛線圍巾給她。他在電影里看到女人圍紅圍巾非常好看,想秋天后就是冬天了,新娘冬天圍著紅圍巾,一定非常美麗,臉兒紅紅的,和他一塊趕集,說不定,那時她肚里就會有他的種哩。這樣一想,就勾過頭看她。可新娘一點(diǎn)也不快樂。他想,她肯定以為他會給她買件衣服什么的,可是他沒錢,這點(diǎn)錢還是娘從褲腰里不清不白地摸出來的,不過,等他有了錢,他會給她買許多好看衣服的,他相信自己會有錢。镢頭愛憐而慚愧地拉著新娘的小指頭,朝汽車站走。他們同樣坐公共汽車回來,到鎮(zhèn)上時,鎮(zhèn)上的人已有吃晚飯的了。镢頭的口袋里還有五毛錢,他就拉新娘到街上,要了一碗綠豆丸子湯給她吃。他們一塊坐在一條二板凳上,他不停地提醒她,你可不能猛地立起身啊,這樣我就從二板凳的另一頭給撅起來了,就把丸子湯碰潑了。她就一個勁笑,吃了幾口,要把剩下的給他吃。他推讓著,她作出生氣的樣子說,你吃,我要你吃。他幾口把丸子湯喝下去,雖然只是填了肚子角,可感到一肚子都是幸福。然后他們一起往家走。走過秫秫地時,他尿急,就朝里走幾步解決了問題。新娘子也要進(jìn)秫秫地,她要解大手。他把她抱住說,等一會兒行不?她吃吃一笑,饞貓!他拉著她朝里走,之后把她放倒了。他沒吃多少東西,可是勁仍很大,他把幾棵秫秫也盤倒了,發(fā)出喀吧喀吧的聲音。一只什么動物從他們倒地的秫秫壟里跑開,新娘子很警覺地說是野兔。他來不及想什么,要把該做的事完成??赡苁墙咏旌诎?,他的膽子很大,幾乎把新娘子扒個精光。做完才發(fā)現(xiàn),新娘子身下壓著棵老鴰嘴草,粉紅的小花已蔫了。完成了任務(wù)的新娘子,催他走開,她要做另一件事了。他走開幾步。她蹲下了身子,吭哧了半天,說,你離遠(yuǎn)些,有人在,我拉不出來。天要黑了,秫秫地有些瘆人,他怕她害怕,就朝外走幾步。她說,你還走開些,我還拉不出。他又朝外走走,這樣,他就走到大路邊了。他不時沖里面說,拉出來沒?她答道,瞎咧咧啥,叫人聽見了不好??伤€是惡作劇地連喊著,她開始罵他不要臉了。他停頓了一會兒,就在這時他聽到野兔跑路的聲音,他怕嚇著了新娘,就又喊道,靈芝,好了沒有。對了,我一直忘了交待,新娘叫靈芝。靈芝沒出聲。他知道她在惡作劇,在嚇?biāo)?,就又喊,靈芝,你可好了?她還是不出聲。他決定進(jìn)到里面,當(dāng)場捉住她,把她摁到地上懲罰她。他一邊往里走,一邊想著她見到他時發(fā)出的夸張的尖叫。里面沒人。他以為自己記錯了,眼睛四下看,沒錯,那里有他剛才盤倒的秫秫,還有被他們壓蔫的開著粉紅花的老鴰嘴草,草旁邊是一點(diǎn)點(diǎn)新鮮的尿跡,那是靈芝剛剛蹲過的地兒。他想靈芝沒大便,那她一定躲起來,和他捉迷藏哩。他小聲喊,靈芝,你跑不掉的,快出來,天黑了,秫秫地里有精怪哩。靈芝還是沒出來。他順著地壟找,一不小心就從另一頭走了出去,走到了另一條大路上。沒有靈芝。不對,她一定還在秫秫地里,他又進(jìn)去了。他怕靈芝在里面害怕,就一邊找一邊喊著,靈芝,不要怕哦,我來了。他在秫秫地里梳了幾個來回,靈芝沒影兒了。他站在秫秫地里,好像站在若干年前的某一場夢醒時分。那會兒凈做些拾錢的夢,一大堆錢,眼看著全裝進(jìn)口袋里了,突然就醒了,就不相信地盯著家里的秫秸稈墻發(fā)愣,錢呢?就想再走到夢里,把錢拿回來。此時他就想再打個盹,然后睜眼看到靈芝蹲在那里。他呆了一頓飯工夫,突然發(fā)瘋般往家跑。他想靈芝一定先回家了,她要把他徹底地嚇一嚇。
麥芒正端著半籃紅芋片子在井臺邊洗著。見镢頭進(jìn)院,也不說話,就朝后看。他知道娘在看靈芝,心里咯噔一下??茨锏难凵瘢`芝像沒回來。靈芝呢?他和娘幾乎同時朝對方發(fā)問,然后那半籃紅芋片就碰到壓井鐵把上,全撒了。麥芒尖叫道,她不是跟你一起嗎?她到秫秫地里解手,就沒出來。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麥芒再尖叫一聲,突然沖到院外,朝整個莊子的人尖叫,靈芝跑了!靈芝跑了!快幫我找到她??!他聽到整莊的人把飯碗撂下的聲音,然后就有人圍了過來。他們似乎早就算著有這一天,都表現(xiàn)出一點(diǎn)不吃驚卻很亢奮的樣子,拿著抓鉤鐵锨什么的,朝秫秫地跑去了。那會兒的鄉(xiāng)人還是齊心的,一家有難百家?guī)?。見他們拿著工具朝村外跑,镢頭哭得直吸鼻子,心里還有點(diǎn)擔(dān)心,可不要把靈芝怎么著了。有吼病的劉四只拿得動一根細(xì)瘦的扁擔(dān),也跟著朝村外跑了。镢頭呆了片刻,也走向秫秫地。他聽到秫秸喀吧喀吧斷裂的聲音,無數(shù)的腳步雜沓著,無數(shù)的人聲嗡嗡著,就像在頭發(fā)里篦虱子一樣,一遍遍篦著秫秫地,不單單是剛才的那片地,還有其余的秫秫地,凡是有靈芝可能藏身的地兒,村人都拿著家伙梳理了一遍。麥芒的哭聲在秫秫地里穿行,镢頭則呆坐在秫秫地一座老墳前,不言不語,不哭不鬧。那座老墳的不遠(yuǎn)處,留著一片已經(jīng)暗淡的尿跡,那是靈芝惟一的留下的東西了。
镢頭在秫秫地老墳旁坐了一夜。其間他聽到娘呼喚他的聲音,娘已經(jīng)不找靈芝了,娘在找他。他也想走出秫秫地,可是他渾身沒勁,更沒有理由走出去。他無法面對秫秫地外面的世界。
整個村子在后半夜都沉睡了。镢頭聽到不止一只野兔跑路的聲音,它們在追逐嬉鬧。他想到他和靈芝在秫秫地里嬉鬧的時光,就像上輩子的事。他肯定地認(rèn)為,靈芝是喜歡他的,因?yàn)樗悄敲磳檺鬯矚g她。她跟他戲耍時也是真心實(shí)意的,從她長睫毛里漫出的羞澀的笑意就證明了這一點(diǎn)。她晚上抱著他睡覺,一刻也不分開,證明她根本不嫌棄他。人心都是肉長的,她是個靈秀的女子,她應(yīng)當(dāng)能品咂出他的真心,她會知道因?yàn)樗庞辛藧矍?,有了歡笑,他是把她放在心尖上疼的,她沒理由離開他,因?yàn)樗豢赡茉僬业较袼@樣疼她的男人……镢頭漸漸有了眼淚,淚流不止。
秋陽出來得挺早,暖暖地照著秫秫地。镢頭覺出了渾身的冰涼,他的衣服已被露水打濕了,陽光扒開秫秫葉的空隙照著他,舔著他的濕衣服,和他的手臉,很溫暖。想了一整夜,心也累了一整夜的镢頭,突然很疲倦,睡意像一張?zhí)鹤影阉×恕?/p>
镢頭在家昏睡了兩天兩夜才醒。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默默地走出去,走到秫秫地旁。有些人家在打第二茬秫秫葉,他們有說有笑,從地里勾頭看镢頭。镢頭無動于衷地任他們看著,不知不覺就走到秫秫地里,和靈芝說話。靈芝,你別打了,大晌午的,怪熱,咱回家喝口水吧;靈芝,咱們還到集上吃丸子湯,你少放點(diǎn)辣油,那東西吃多了上火;靈芝,你瞧你戴紅圍巾的樣子多好看,你是村里的頭號俊媳婦哩。镢頭在每一片秫秫地里走過,已經(jīng)找不出哪一片是靈芝解過手的秫秫地了。她在每一片秫秫地里出現(xiàn),引著他跟著她走。他不停地和靈芝說著話,眼睛里沒有別的人和物。镢頭迷怔了,是個地地道道的花癡了。
他的癡病直延續(xù)到秫秫全部砍掉。近冬天的時候,地里一片荒蕪,镢頭再也找不到靈芝說話了。沒有了秫秫地,靈芝就沒有了。他頹廢地呆在家里,又變成了那個蔫頭耷腦寡言少語的人了。
三
差點(diǎn)成了花癡的镢頭,靠著有吼病的劉四和衰弱的麥芒養(yǎng)活著。他娶媳婦的錢還有不少沒還,親戚們憋在心里不敢索要,他們怕他再神經(jīng)了。麥芒整日唉聲嘆氣,再怎么說,镢頭成這樣,她是有責(zé)任的。她牙打掉往肚里咽,只會嘆氣。
快近年跟前的時候,斧頭來到镢頭家。張巴不行了,他得了腰疼病,整日躬著腰,像個哈巴狗似的沒一點(diǎn)威風(fēng)了??墒撬麅鹤痈^可不簡單,已在江湖上小有名氣,不過他不是子承父業(yè),他早把祖宗傳下的手藝丟了。斧頭干的更賺錢。
斧頭很像張巴,也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他手上戴著金燦燦的黃金戒,連脖子里也掛著金項(xiàng)鏈。斧頭有錢,說話就海,跟誰都能擺譜。他到镢頭家走動,很明顯他在顧念兄弟的情分。當(dāng)然,他到了镢頭家的一畝三分地里,擺起譜來更是無邊無涯,大話空話順嘴淌。
麥芒顯出巴結(jié)的樣子,又是遞水又是遞煙的。斧頭不喝镢頭家的水,他怕傳染上了劉四的吼病。麥芒端水也是做做樣子。斧頭也不抽镢頭家的煙,那煙太孬,斧頭彈出自己的好煙,還發(fā)了一顆給劉四,他明知劉四吼不能抽煙,還是發(fā)了。斧頭不怕浪費(fèi)。
斧頭坐了一會兒,拿出大人物的口吻說,镢頭啊,你要振作,在哪兒摔倒的就在哪兒爬起來。你懂不懂?
镢頭一點(diǎn)也不懂,也不想懂,可他裝作很懂的樣子,點(diǎn)點(diǎn)頭。他心里一直不喜歡被斧頭小看,這些年都是這種心理,其實(shí)他也明知道他根本不能和斧頭比的。
你跟著我干吧,我?guī)愠鋈リJ闖,年后就走。斧頭說話不容他商量。他又批評镢頭道,你二十好幾的人了,在家叫爹娘養(yǎng)著,不像話。不說給家里掙個十帽頭八帽頭的,你可得自己把自己養(yǎng)活了。
他的口氣越來越像張巴的。镢頭不喜歡凡事都和張巴家有牽扯,但從眼前看,不牽扯還真不行。瞧斧頭說話的口氣,分明就是他大哥。他有點(diǎn)不高興,甕聲甕氣說,我能干啥?
學(xué)唄。斧頭一點(diǎn)不氣餒,你念書比我們多,怕啥?誰也不是天生會做什么的,都是學(xué)的。再說,你以前跟著跑過江湖,多少有點(diǎn)底子嘛。
镢頭沒有答應(yīng)是否跟著斧頭出去,但斧頭的樣子,好像他答不答應(yīng)都無所謂,斧頭已有十足的把握能把他帶走。是的,镢頭已無其他出路,也沒有掙扎的力氣。斧頭琢磨個把镢頭這樣的人,還不是易如反掌。
年后镢頭真就跟著斧頭走了。在走前斧頭給他洗了一次腦,是在斧頭的家里。镢頭不喜歡到斧頭家去,斧頭的內(nèi)室,他更是第一次去。張巴用冰冷的目光掃了他一下,咳嗽著,走回他自己的屋。斧頭也咳了一下,言歸正傳。你呢,有個巨大的缺點(diǎn),或者說叫特點(diǎn),就是心眼太癡。斧頭很遺憾地咬了一下牙花子,心太癡的人是干不出大事業(yè)的,從現(xiàn)在開始,你得改。江湖呢,風(fēng)險(xiǎn)浪急,把穩(wěn)的人能拿住它,沒本事的人就只有哭鼻子;有句話叫江湖上餓不死藝人,我們都是吃“藝”這碗飯的,藝是什么?多種多樣,只要能掙到錢,不管上藝下藝正藝歪藝,都是好藝,藝多不壓身;江湖上是講義氣的,但江湖也有江湖的行規(guī),不該可憐的就不要可憐,事業(yè)為重,大局為重;我們比那些進(jìn)城打工的人要高貴些,他們吃的是力氣,我們吃的是智慧,咱們有個老祖宗說,有智吃智,無智吃力,靠吃智慧掙的錢要比靠力氣掙的錢多……斧頭的話把镢頭的腦子灌得滿滿的,讓他頭疼欲裂。張巴在隔壁哼一句說,你給他說那些管啥用?他能記住多少??!
剛過了年初五,镢頭就和斧頭出發(fā)了。他們坐火輪(江湖話,火車)走。在象鼻子火車站,镢頭看到許多不熟悉的面孔在那兒等斧頭。他們見了斧頭一起喊,大哥好!斧頭沖镢頭努努嘴,我家里的兄弟,镢頭。那伙人便一起沖他笑,打招呼。
是半夜的火車。象鼻子車站真冷,夜里幾乎滴水成冰。镢頭不停地跺腳,斧頭裹著大衣,坐那兒抽煙。候車室人不多,還沒到人們大批量出門的時候,镢頭看著那些背著大包袱的出門人,想,他們是否和我們一樣,也是吃“藝”的江湖人?可是他們和我們這群人不太一樣,他們穿得很破,不像我們,個個衣著光鮮,像是出門做大生意的。他們要到哪兒呢?這條線可是米字型的四通八達(dá)的鐵路線。我們又到哪兒呢?斧頭叫我看他眼色行事,可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哪兒。他忍不住低下頭問斧頭,我們坐到哪兒下?斧頭皺一下眉頭說,別問那么多,我到哪兒下你就到哪兒下。
镢頭只好不作聲。上了火車,他開始打盹。本來在家正是好睡的時候。這趟車是直達(dá)北京的,镢頭想斧頭肯定不會帶他一直坐到北京。
他們?nèi)サ牡貎翰⒉贿h(yuǎn),恐怕離家只有四五百里地,因?yàn)樘靹偭粒麄兙拖萝嚵?。斧頭讓镢頭替他背包,他自己甩手走著。這個城市有個很怪的名字,叫雞市。镢頭一下想到老家鎮(zhèn)上的雞市,一到逢集,雞就拴在一條長長的繩子上,公母都有,賣雞的人可以去趕集,雞交給雞市就行了。那些公雞母雞都很興奮,有些公雞調(diào)皮地張開翅膀,調(diào)戲它身邊的母雞,有的干脆就伸出一條腿,支起身子,朝母雞身上蓋。雞市上往往一片人喊雞叫聲,非常熱鬧。有個婦女,和雞經(jīng)紀(jì)吵架,說他不看好別的公雞,讓她的母雞受了氣。她那母雞,還沒生過蛋蛋哩。
斧頭帶他們住進(jìn)一座普通的院落,一看就是城市角落里的老市民自己搭建的房屋,中間的樓是房東自己住的,四周的平房都租出去。他們占著三大間房,斧頭自己一間,镢頭和其余五個人住一間,是上下鋪的架子床,他念中學(xué)的時候,寢室里就是這種床,一個人翻身,兩架床就一起動,很難受。沒想到出來跑江湖,他又得睡這種床。斧頭的房里有電視,有張雙人席夢思床,還有衣柜、老板桌。斧頭過的真是上等人的日子。
住下不到兩天,就來了兩位妖艷的女子,她們說著外地口音的話,在斧頭的屋里嘰嘰喳喳半天,斧頭就向大家宣布,生意開始了。
他們兵分兩路,向村鎮(zhèn)進(jìn)發(fā)。斧頭帶著镢頭、來喜和其中的一位女子坐車出了城,到一個鎮(zhèn)上。那個鎮(zhèn)離市區(qū)要有一二百里地,很破敗很落后,到處是趴趴房,光禿禿的樹枝,沒有一點(diǎn)生氣,比他們老家的集鎮(zhèn)差一大截子。接待他們的是一個開茶館的中年人,穿得邋里邋遢。他搗著茶爐上的煤餅,讓他們在四處飄飛的煤灰里走進(jìn)去,坐在黑不溜秋的茶幾旁喝茶。邋遢男人和斧頭耳語,之后就有了他們的第一單生意。
從這第一單生意中,镢頭才知道了斧頭是干什么的了。斧頭跟他說過的在哪里倒下去就在哪里爬起來的話,他也才懂了。
那個隨行的妖艷女子突然把自己打扮成清湯掛面樣的本分姑娘,眉眼老實(shí),衣著素樸,有點(diǎn)兒待嫁閨中的模樣。镢頭和來喜陪著這姑娘走到一個村子,開茶館的一直帶著路。有幾個男人來相親,講價(jià)錢,镢頭好奇地看著,講價(jià)都是來喜的事。來喜的嘴很死,價(jià)格一點(diǎn)也不讓。他反復(fù)說著,大閨女不是白睡的。等那個姑娘終于和一個男人成了親,镢頭、來喜就揣著錢回來了。他們當(dāng)然給了開茶館的好處費(fèi),斧頭和那個開茶館的反復(fù)說著,這些姑娘我也是花本錢的,有人需要就會有市場的存在,我們的行為是順應(yīng)市場發(fā)展規(guī)律的。斧頭還拍拍邋塌男子的肩膀說,有生意我還會過來。
在茶館住了兩夜,他們就和開茶館的告別了,回到雞市。另一撥人也準(zhǔn)時到達(dá)。在雞市的住處窩了三天三夜,那兩個嫁出去的閨女全部馬前接地(江湖話,快速逃跑)回來了。斧頭隨便收拾了一下,直奔火車站,沿著鐵路線,又到了另一個小縣城,同樣會有人接待他們。有時是男的,有時是女的。他們隊(duì)伍里的姑娘,也由兩名增加到四名。而且她們流動性大,常常到一個地兒,一個姑娘消失了,另一個來了。在镢頭的感覺里,斧頭手下的女子南腔北調(diào),哪里的都有。他心里也揣摩出一點(diǎn)東西,那些接待他們的人,只知道斧頭是賣家,卻不知他還會把賣出去的東西再收回來。
快干到一年的光景,镢頭已走遍了三個省份的若干城市和農(nóng)村,對斧頭的生意,他已了然于心。照斧頭說的,他們這是游擊戰(zhàn),一單生意成功,立刻馬前接地,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而且依靠當(dāng)?shù)厝罕?。群眾的力量是無窮的,他們提供著市場需求信息,提供著斧頭賺錢的機(jī)會。镢頭在沾著唾沫星子數(shù)纜頭(江湖話,錢)的時候,已經(jīng)不需要心跳加快了。還是斧頭說得好,這就是市場,這就是江湖,有需求就有市場,有買方就有賣方,你不做別人也會做。算著快過年了,斧頭宣布,再接最后一單生意,我們就撤。
沒想到,這最后一擔(dān)生意卻使斧頭出了臟點(diǎn)子(江湖話,出事)。
在一個集鎮(zhèn),一個面目和善的老人接待了他們。老人的樣子很著急,他說,那個叫錛兒頭的人已找過他許多次了,他被他纏得沒法子,已經(jīng)接了他的錢。他問斧頭手下可有貨。
那些貨真價(jià)實(shí)的姑娘們都在小旅社里等著呢。可是斧頭說,快過年了,還真有些不湊巧。
老人急急地說,你想想法子,這個錛兒頭和別人不一樣的,你先考慮他吧。然后老人說了那個叫錛兒頭的人的故事。
這錛兒頭是倒插門女婿,生的那個傳宗接代的兒子又瘦又矮,二十多歲了說不上媳婦。那會兒農(nóng)村娶媳婦,就要花三五萬了,這錛兒頭兒丑家貧,就沒指望。沒指望的錛兒頭就想走捷徑,花錢買一個。在農(nóng)村,買媳婦也不是件新鮮事了。他打聽到這鎮(zhèn)上的老人路子廣,就尋來了。死心塌地地要他幫自己買個兒媳婦,為了表示誠心,他先把錢送過來。
他的樣子很真心,沒問題的,要不,我讓他來見見你?老人說。
斧頭說,好吧,你讓他呆在大廳里,我背后觀觀他。
那天月亮很好,應(yīng)當(dāng)是臘月十三了,堅(jiān)硬的風(fēng)吹著窗子上的塑料布,讓人擔(dān)心風(fēng)會把塑料布吹破,可總不破,只發(fā)出沙沙的響聲。錛兒頭瘦小的身影閃了進(jìn)來,老人把他按在客廳坐了,倒杯白開水給他暖手。錛兒頭心急火燎地說,那事咋說著?老人在屋里踱著步,不急不慢地說,我不是在給你想辦法嗎?斧頭趁機(jī)偷窺著錛兒頭,眉頭直皺,這人不行,一臉晦氣,弄不好要賠進(jìn)去。只聽錛兒頭在廳里說,上回五千可少,我這還有三千,就是年不過,也得給兒娶個媳婦。老人發(fā)火道,錛兒頭你把我看成人販子咋的?那大閨女是隨便給錢就能弄到的?如今是法制社會,我可不想犯法。說得頭頭是道,當(dāng)場就把錛兒頭說癟了。錛兒頭把錢揣進(jìn)懷里,一會兒又掏出來。哭咧咧地說,你老又不是不了解我,照這樣下去,我就沒法混了,從倒插門那天起就被人看不起,好容易有了兒子挺起腰做人了,兒子卻說不上媳婦,如果你老能給我兒尋個媳婦,你就是我錛兒頭的大恩人。你看這錛兒頭,不但朝你使著錢,還稱你是大恩人,這下躲在暗處的斧頭有些受不了了,八千塊錢已是不小的一堆了,更讓斧頭受誘惑的是錛兒頭的話。斧頭干生意這些年,還沒誰這樣對他感恩戴德過,看錛兒頭的架勢,如果不收下他的錢,就把他害了。斧頭咬咬牙走出來,他這一出來就壞了江湖的規(guī)矩,他是不能出來的,一切要讓那個老頭給張羅就行。斧頭也忘了錛兒頭那張晦氣的臉了。斧頭用做老大的手掌拍拍錛兒頭的肩說,爺們,不就是娶個媳婦嗎,還用得著這樣哭七咧八的?
在他們回家過年的時候,錛兒頭的兒真就娶上了媳婦。斧頭交待那個要做錛兒頭兒媳婦的姑娘說,多在他家呆些時候,呆到過年,年后開溜。鴿女扭著身子說,你壞,凈讓我受罪。斧頭說,你占了大便宜了,那小子還是個未開化的小公雞呢。兩人打情罵俏了一會兒,鴿女就答應(yīng)了。這個鴿女跟斧頭有一腿,大家都心知肚明。斧頭舍得讓鴿女陪一個男人多過些日子,可見他還是信守江湖規(guī)矩,不記個人恩怨的。
年后,镢頭隨著斧頭到一個產(chǎn)煤的城市“工作”。鴿女已完成了使命,投奔了過來。從她的口里,大家知道了她“嫁”過去的一些情況。當(dāng)然,如果按她的述說,錛兒頭大不了像所有的人一樣人財(cái)兩空,可錛兒頭對這事太投入了,害人害己。后來的事是通過江湖傳過來的,錛兒頭娶上兒媳婦后,四處招搖,不惜到處借錢供兒子媳婦花。鴿女何許人也?哄死你不抵命的貨,巴不得要吃光花光人家。錛兒頭那縮手縮腳的兒子,一切都聽鴿女的,帶她到縣城玩,到市里玩,買上許多好東西。那新娶了媳婦的傻孩子變得癡癡傻傻,百般里寵著鴿女,以至鴿女歸期已到無脫身之術(shù),最后終于在縣城一家飯店上洗手間的工夫跑掉了。這下好了,錛兒頭的死心眼的兒子迷糊了,就天天在縣城那家飯店門前守望,這家伙犯的和镢頭當(dāng)年一樣的癡病,以為媳婦跑丟了還會回來。等了幾個月不見人影,就迷迷糊糊坐上長途車走了。本來,錛兒頭兒子的事到此也就結(jié)束了,不會再和他們的事?lián)胶?,可巧的是那孩子迷迷糊糊下車的城市正好是他們剛剛落腳的城市。當(dāng)斧頭帶著他們?nèi)ソ恿硪幻澟?,正看到了汽車站廣場上錛兒頭那有些癡傻的兒子,那個被這呆子癡愛過的鴿女躲到斧頭的身后,哆嗦著說,天哪,他找來了。然后指給斧頭看。斧頭呆了半晌,他以為這是命。斧頭放鴿子這些年,還沒哪個能找上門來的,這時他特后悔與錛兒頭的交往,他感到,晦氣的錛兒頭也把他帶累晦氣了。他們也不去接那名鴿女了,躲在一家小旅館里三天三夜。斧頭派人出去打探,發(fā)現(xiàn)錛兒頭的兒子還傻傻地坐車站廣場,面前放一只碗,已有人朝里面投幣了。那孩子還在面前鋪一張紙,上面寫著尋找走失媳婦的傷心事。過路的人都以為那是假的,他們嘲笑中還是投下一毛兩毛的硬幣。斧頭呆住了,他相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之說是真的。斧頭拿出了最后的殺手锏,派了手下人裝作拉青條(江湖話,要飯)的,在廣場跪著乞討,最后和錛兒頭的兒子發(fā)生了地盤之爭而鬧五鬼(江湖話,打架)。也怪那孩子實(shí)誠,反抗得太激烈了,結(jié)果被打斷了一條腿。最后是收容所終于打通了鄉(xiāng)政府的電話,要錛兒頭把斷腿兒子接回了家。那孩子神志不清,在家躺了半年,腿瘸了,拄著拐杖到地里薅草,把草留下,把莊稼全薅掉了;又把家里的豆油全倒進(jìn)院子里,把面粉倒進(jìn)水井里。這孩子整個給毀了。只錛兒頭在家哭鼻子流涕發(fā)啞巴狠,可是讓他找誰算賬,他還真沒那個膽,也沒那條路。
錛兒頭家出的事倒叫镢頭舊傷復(fù)發(fā),他怎么也不愿跟著斧頭干了。斧頭齜著牙嘲笑他說,你指頭蘸唾沫才數(shù)幾摞錢啊?就夠了?膽子比女人還小。然后問,你一個男人,大事拿不起小事放不下,看來你是扶不起了。你要不要吃飯?
镢頭想了想,囁嚅著說,我還想吃江湖這碗飯,我不干這個活,并不表明我不愿干別的活。
你的意思還是想在江湖上混了?斧頭恨鐵不成鋼地說,本來你就很成熟了,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斧頭抽著煙,吐著煙圈說,你也不小了,總得在江湖上有點(diǎn)根基,可你總是扶不起,充其量還是個小混混,跟在別人后面討口飯吃。不過,你這人很可靠,雖然本事不咋樣。
看在有根有梢的兄弟情分上,斧頭又開始給镢頭洗腦。他這回講得更海,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星星不落人就不死,活著的人都得有口飯吃,七十二行行行有規(guī)矩行行有飯吃,只不過吃孬吃好而已。然后他說,我?guī)湍憬榻B一個新工作。
于是,镢頭就跟著三孬干起了生意。
四
既然三孬出場了,我得交待三孬這個人的背景。
三孬是張巴的大徒弟,他也改了行,他改行的原因是他有次朝頭上摔磚,把頭砸出了血,這是江湖人的大晦氣,他就不干賣膏藥的行當(dāng)了。他開始是下井,那個河南人開的小煤窯出了塌陷的事,他被埋七天七夜,奇跡般活了過來,打死他也不愿下煤窯了。他差點(diǎn)被活埋固然代價(jià)很大,但下井時他跟人學(xué)了門手藝。這手藝就支撐他成了江湖上有名望的人了。
斧頭把镢頭交給三孬時說,這人本事不大,但不壞事,你帶帶他。三孬對镢頭是不是張巴的兒子表現(xiàn)得最強(qiáng)烈最耿耿于懷。張巴雖然不撐事了,但斧頭還在江湖上混著,他不能不買斧頭的賬。他說,這事簡單,他得有些表演才能。你有嗎?他轉(zhuǎn)頭問镢頭。斧頭不等镢頭回答,說,咱們以前賣膏藥的,哪個沒有表演才能。你真是!
镢頭在家呆了半年后,三孬終于肯給他洗腦,他傳遞的信息幾乎把以前斧頭傳給他的覆蓋掉了。三孬說,咱們的生意需要有演員的天分,越到關(guān)鍵時刻越要鎮(zhèn)靜,你要露出馬腳,就會把到手的錢放飛了。還得有走長路的耐性,走路時不急不躁,有時在鄉(xiāng)野里走上幾天,愣是碰不到一樁生意,好在這是一本萬利的活,只要碰到一個,就夠了。
有年把的時間,镢頭只負(fù)責(zé)看貨。他窩在陌生小旅館里,等著三孬他們做成生意后回歸。那種時刻镢頭最是蠢蠢欲動,他聽著他們一遍遍說笑賺錢的經(jīng)過,聽得心里癢癢的。三孬回頭壞壞地笑他說,是騾子是馬,你自己拉出去遛遛。镢頭說,我不怕遛。三孬說,你要膽大心細(xì),還不能心慈手軟,關(guān)鍵時刻更不能掉鏈子。镢頭的臉燒了一下。江湖上都知道他掉過鏈子,就是那次龍虎團(tuán)掉的大鏈子。這些年他已不會臉紅了,可是他的臉還是燒了一下。我不可能再掉鏈子。他為自己辯解。三孬又壞笑了一下,那好,明天咱們一塊出發(fā),讓撲愣看貨。
镢頭終于敢把自己拉出去遛了。
那是個比較偏僻的山區(qū),他們一行四人在一個縣城下了車,坐破爛的班車到了一個破爛的鄉(xiāng)鎮(zhèn),又坐機(jī)動三輪到一條路的盡頭,那里山連山,再也無路可走了。山凹里散落著貧寒的村子,冬天的村子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那些干巴巴的樹葉,枯死在樹杈上,要落又沒本事落下來,被風(fēng)吹得嗚嗚叫,聽著刺耳??粗@片地兒,镢頭想,這里能榨出什么油水呢?
三孬見機(jī)動三輪走遠(yuǎn)了,就開始布置任務(wù)。你你你你,他指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又指著每個人的腦袋,把要去的方向指給他們。記住,每人沿著一個方向走四十里,再開展工作。四天后無論收獲如何,都得返回縣城會合。大家一定不能把方向搞錯了,否則碰了頭,麻煩。
三孬去的是東南方向,镢頭到西北方向,另兩人把西南和東北包下了。大家一頭鉆進(jìn)了深山老林。
镢頭在深山老林里走過路,不過,那不是他一個人走,是一群人?,F(xiàn)在,他一個人沿著小路往深山里走,只聽到自個兒的腳步把落葉踩得吱吱響。他覺得后邊有個人在跟著自己,不由往后張望??諢o一人的林子,只有鳥兒飛動的影子。他知道這是自個兒嚇自個兒,那聲音是自個兒的腳步踏出來的。他低頭看腳下,發(fā)現(xiàn)枯葉下面睡著越冬的草,雖細(xì)小,卻綠瑩瑩嫩生生的。他一下念想起家鄉(xiāng)的麥苗。離家已年把了,這時候的麥苗正攢足著勁,掙著身子往上躥呢。一到春天,平原上都是青綠無邊的麥子,鋪到天的盡頭,是會叫人產(chǎn)生遐想的,就是再不喜歡勞動的人,對著麥田也會做個深呼吸,想念鐮刀吃麥棵的聲音。他镢頭就這樣想過。現(xiàn)在他又想了,想得心里潮潮的,他知道沒出息的他還是想念那個沒什么想頭的家的。他搖搖頭,把想家的念頭斷開。
環(huán)顧著四周不多的常綠喬木,镢頭想著此次的成敗,他心里一下沒了底,他不知這破舊的山區(qū),可有錢等著他去拿。三孬給他洗腦時說,城里的錢都飛到哪兒了?飛到鄉(xiāng)村了。是誰讓錢飛到鄉(xiāng)村的?是那些打工妹打工仔?,F(xiàn)在,我們要把那些錢勻一些出來。我們勻不動城里的錢,但我們可以把飛到鄉(xiāng)村的錢勻出來。
現(xiàn)在,他镢頭就要到這里來勻錢了。他能勻出誰的錢呢?
中午時分,镢頭走到一處村莊。山里和平原不一樣,居處很分散,這里一家,走過一塊大石頭,又露出一家。散散落落十幾家人的村莊,卻占了一大片山凹。這是個安靜的山凹,幾只狗懶懶地走動著,燃燒山柴的煙霧一縷縷飄蕩著,夾帶著飯香。镢頭知道自己很餓很渴。他在想點(diǎn)子。他的點(diǎn)子不多,也很笨。他進(jìn)到最靠山根前的那戶人家,說自己是收破爛的,就花兩塊錢收了那家一只沒底的塑料桶。那家人用半信半疑的目光鎖定他,在猜測他的腦子到底可有毛病。這時镢頭開了口。我想搭伙吃頓中飯。他真誠地看著他們。他們的目光馬上友善起來。那只沒底的塑料桶當(dāng)然值不了兩塊錢,兩毛錢也沒人要,镢頭出高價(jià)他們卻不拒絕,這年頭就是再偏僻的地方也沒人會拒絕財(cái)富了。可是他們心存質(zhì)樸,不想占別人便宜,镢頭一說出要搭伙吃飯,他們真是巴不得如此。其實(shí)這一招也是三孬教的,三孬經(jīng)常這樣混飯吃。中午飯雖是山野小菜,可白生生的米飯卻奇香無比,镢頭吃了三大碗,又足足喝了兩缸子苦丁茶,那是山上野生的苦丁。之后他繼續(xù)往前走,太陽偏西時,他走到一片很開闊的山凹,那里長著個比別處大得多的村子。估摸著到了規(guī)定的里程,他決定在這里開展工作。
镢頭從隨身帶的小包里摸出一只簡易探測儀。這種儀器一旦碰到金屬就會發(fā)出響聲。所不同的是,他們把探測儀改裝了,讓它成為可自行操作的儀器,即無論有無金屬,只要按下其中的一個開關(guān),叫它叫就叫了??粗x村子近了,镢頭把探測儀觸到地上,裝模作樣地低著頭,不放過一寸土地地探測起來。雖然背后操練過多次,但實(shí)地作戰(zhàn),探測儀觸地的一瞬間,镢頭還是不由自主地顫栗了。他看一下高高低低的幾塊油菜田,見沒一個人影,就鎮(zhèn)靜下來,耳朵捕捉著風(fēng)聲和人的腳步聲。
這是個全國農(nóng)民到城里打工的時代,留守村里的不是身體有病,就是老實(shí)巴腳在城里掙不到飯吃的人??刹⒉荒苷f明這些人家沒錢,他們的子女兄弟會經(jīng)過千山萬水,通過郵局把錢寄給他們,所以村里留守的人許多也是守財(cái)?shù)娜恕o泐^作好充分準(zhǔn)備,等待守財(cái)更迷財(cái)者出現(xiàn)。
在他把腰彎得很疼的時候,村里還沒一個人出來幫腔。镢頭知道冬天農(nóng)活少,村民大都窩在火爐旁焐暖。然而哪個村里沒有勤快的人呢?給油菜澆澆糞水不是冬天最好的活嗎?镢頭正這么想著,果真就有個婦女挑著糞桶出現(xiàn)了。這婦女掃一眼握著金屬棒在地上忙活的镢頭,非常吃驚,第一個舉動是走近他,看一眼,又快快地走開,這一定是她男人打工前告訴她的,遇著可疑的人事不可上前??墒呛闷嫘尿?qū)使著她,在她給油菜澆糞水的時候,就遠(yuǎn)遠(yuǎn)地打眼漂。澆完了一桶,她往家走,再來時就多了一名婦女,這跟镢頭想象的一樣。如果再澆兩桶,她一定能帶出更多的人,不單單是婦女了,還會有男人。果真,在那名婦女澆到第四桶的時候,田野里出現(xiàn)了冬天少有的人氣,不但有婦女,還多了幾名男子。終于有個男子走近了镢頭。镢頭心里冒了一層汗,他想到三孬從別人口里舶來又反復(fù)說給他們的話。镢頭泰然自若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那個好奇的男子問道,爺們,你作什么法呢?镢頭抬頭很靦腆地沖他笑笑,镢頭知道,自己的笑是真的,因?yàn)樗丝讨粫@樣笑。镢頭繼續(xù)工作。那男子對他搖了搖頭,說句神經(jīng)病,但這并不妨礙男子繼續(xù)看镢頭工作。镢頭手里的探測儀碰到了一塊石頭,他一腳把它踢飛了,然后他發(fā)現(xiàn)有很多人慢慢朝他圍了過來。他們開始七嘴八舌議論他手里的玩意兒是做什么用的?又討論他這個人是干什么的?他們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即镢頭是個在找東西的人。其中有幾個人不停地問他到底在找什么,而镢頭只是搖頭,微笑,不說一句話。然后他慢慢遠(yuǎn)離他們目光的包圍,到?jīng)]有田地的石頭堆那里,揀一個石窩子坐下休息。
镢頭是在半個小時后聽到腳步聲的,他知道生意終于來了。
這是個有點(diǎn)邋遢的黑臉漢子,可是一雙小眼睛卻充滿狡黠,一看就不好對付。這個沒有什么本事的留守男人不但自命不凡,還對生活充滿夢想,他正是镢頭需要的人。黑臉漢子站镢頭面前半天,掏出一顆煙自己點(diǎn)上,以殺镢頭的威風(fēng)。他吐一口煙圈說,朋友,你干什么的?我觀察你半天了。镢頭嘆了一口氣,說,你有水嗎?漢子從屁股口袋里掏出一瓶二兩半裝的二鍋頭說,我只有這個,怪解渴的。镢頭接過干了一大口,說,夠味,沒假。就又嘆口氣說,看來咱有緣分,那些看我的人就你來了,這不是緣分是什么?那,你得告訴我你是干什么的?大冬天跑到我們深山老林來?黑臉漢子急切地問。就像剛才他們議論的,我真的在找一樣?xùn)|西。漢子掏出一顆當(dāng)?shù)禺a(chǎn)的劣質(zhì)煙彈過來,說說看,是什么?那口吻就像在哄镢頭招供。我是來尋寶的,此處不是說話之地,天快黑了,容我到你家慢慢道來。
镢頭先把住的地兒解決了。
晚上他和黑臉漢子抵足而眠,漢子讓家人支棱著耳朵,防著隔墻有耳。然后他讓镢頭枝枝葉葉把來此地的事說了。
我爸爸的爺爺也就是我的老太爺,在國民黨隊(duì)伍干過,解放軍打過來的時候,他們部隊(duì)連夜逃亡,老太爺手里有一批金銀財(cái)寶,他來不及拿走,就順手埋在深山老林里。解放后,老太爺一直做個很低調(diào)的農(nóng)民,逃過了歷次運(yùn)動。現(xiàn)在,他93歲了,病在床上眼看不行了,就說出了藏在他心里的秘密,并畫了圖,讓我來尋寶。
說著,镢頭拿出了事先繪好的地圖,上面清晰地標(biāo)著某某省某某縣某某地。黑臉漢子興奮地說,就是我們這地兒。
不假。镢頭繼續(xù)著他的故事。我已在此逗留半個月了,好容易找到這個地方,可是寶在哪里實(shí)在是大海撈針,不是為了老人,我早走了。
寶沒找到,怎么走呢?我?guī)湍?,誰叫咱們有緣呢。黑臉漢子眼睛又開始興奮。
你幫我自不會讓你白幫的,等找到了寶,我會重謝。镢頭和漢子說了半夜的體己話,雞叫頭遍才睡。他和衣而眠,興奮終于有人上鉤又擔(dān)心身上帶的家伙被他識破,就閉眼假睡到天亮。窗玻璃剛發(fā)白,他和漢子起身往外走。這回漢子帶足了水和米粑,他們一邊看地圖,一邊在山旯旮里亂走。镢頭手里握著探測儀,這里搗搗,那里探探,就是不發(fā)聲。直到天晌午了,他們還是一無所獲。镢頭垂頭喪氣坐在石頭上吃米粑,黑臉漢子卻兩眼放光,一邊吃米粑一邊看地圖,突然一拍大腿說,咱到山那邊看看。來不及喝水,他們一起翻到山西。那里有條小河,水很淺很清,無聲地流淌著,常青樹也多了起來,暗藏著生機(jī)。镢頭在考慮該收線了,探測了一會兒,指頭在一個開關(guān)上一碰,探測儀突然發(fā)出刺耳的響聲。漢子渾身一激靈,說,找到了!聲音之大,把灌木叢震得直打哆嗦。漢子驚嚇般四下看看,镢頭知道他在看可有人。镢頭說,放心,這會兒大家都在吃飯,沒人在外面??粗鴵诫s著瓦礫的土地,镢頭說,得有工具才行。為了不引人耳目,出發(fā)時他們沒帶工具。漢子狡黠地笑笑說,我作個記號,咱們一起回去拿工具。說著,根本不經(jīng)镢頭同意,就在藏寶之地強(qiáng)屙了半泡屎,又在屎上插了一段樹枝。這是山里的規(guī)矩,表明這泡屎屬于他了,別人不準(zhǔn)往糞筐里撿的。漢子真聰明,他是讓一泡屎代他看好寶地呢。往家趕時,漢子腳步如飛,镢頭幾乎趕不上。
再次來到寶地,漢子的那泡屎還沒干呢。镢頭接過漢子手里的鍬,開始挖掘。漢子也想幫忙,被镢頭制止。镢頭嚴(yán)肅地說,我老太爺說了,一定要我親自挖,外人下手,寶會自己跑走的。一直挖到半人深,除了土就是石頭,什么也沒有。镢頭癱在坑里,大口大口地喘氣。突然,镢頭對天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半晌,睜眼看著黑臉漢子說,你離開一下好嗎?我要禱告,我要和寶物對話,是不能有外人在場的。漢子疑惑地看著他,想了想,還是走開了。不過離得不太遠(yuǎn),還能聽到漢子故意發(fā)出的咳嗽聲。镢頭飛快地把一直揣在腰里的寶貝埋進(jìn)土層,就把雙手相握。這會兒他是真禱告了,成功在此一舉,否則,他就白忙活了,說不定還會討頓打也未可知。在黑臉漢子悄無聲息站立一袋煙工夫后,镢頭才把眼睜開,又開始挖掘。他向坑的四角拓展,半小時后,咣當(dāng)一聲,鐵鍬碰到金屬聲。他扔了鐵鍬,一下?lián)涞酵辽?,開始用手扒。兩塊金磚終于露出土層。雖然顏色陳舊,但它就是金磚!漢子一下跳進(jìn)坑里,幫他挖起來,一邊說可有了,可有了。那架勢,如果再有,可都是他的了。漢子挖了一身汗,終不再有奇跡出現(xiàn)。镢頭小心翼翼捧著磚出來,看著漢子的眼。漢子激動地說,先到家吃飯。
中飯黑臉漢子一家人都沒食欲,只有镢頭吃得香極了。他找到了寶物,當(dāng)然興奮不已。太陽西斜時,镢頭摸著肚皮說,我相信這里還有寶,我老太爺說,他埋了金磚、金元寶,我要回家?guī)藖硗?。漢子說,那就吃住在我家,可不要再說給村里其他人知道,我會給你保密的。镢頭邊喝茶邊說,看得出你這人夠朋友,這也是緣分,你看這樣,我這寶先押你這兒,你借給我點(diǎn)路費(fèi)讓我回家,我要給老太爺報(bào)喜,說不定他還能好起來;我出來這么久,錢早花空了,等我?guī)е胰藖恚侔崖焚M(fèi)還你,你呢,再把寶給我;至于酬金嘛,到時你開個價(jià),你不滿意,就不要我把寶帶走,中不?漢子用手掂著黃澄澄的兩塊像火柴盒一樣大小的金磚,說,中,你要多少。三千吧,我包個車回去。镢頭說出家鄉(xiāng)所在的省份。漢子出去了一會兒,就卷了一疊錢回來了,先把金磚用一件舊衣裳包了,再把錢遞給镢頭。就兩千八,只借到這些。漢子有些不好意思。行啊。镢頭把錢塞腰里。漢子突然又急急地表白,你放心,我不會動你寶的。镢頭握住漢子的手說,兄弟,有財(cái)大家發(fā),我告辭了。抱抱拳,走了出去。為了不引人耳目,他讓漢子從門洞里目送他。
镢頭的腳步在山道上飛速地奔跑。他相信,在他走出幾里遠(yuǎn)的時候,那一家人還在看著金磚做發(fā)財(cái)?shù)膲?。但是?dāng)他到了鎮(zhèn)上,天黑下來后,那漢子一定會醒悟過來,可是他早就帶著探測儀浪跡江湖了。
第一次出手的成功,讓镢頭有些得意。他心里咯噔一下??磥?,他身上確實(shí)有張巴的影子,天生是吃江湖飯的人,只不過以前沒找準(zhǔn)方向,現(xiàn)在,總算見到曙光了。等又有幾次出彩的表現(xiàn),三孬開始夸他,誰說你瓤,誰說你吃不了江湖飯?我看,你混起事來,也不差于張師傅家的哪個人。這句話頗有含義的,三孬自然不會忘了張巴和镢頭的關(guān)系。镢頭懶懶地伸著腰,他對這樣的話早沒了脾氣,管誰怎么說,他現(xiàn)在的首當(dāng)任務(wù)是掙錢。當(dāng)然,镢頭和三孬比差太遠(yuǎn)了,三孬的所作所為比他不知精彩多少,比如,三孬喜歡認(rèn)老婆婆們干媽或干奶奶,臨走還哭出了眼淚。相較而言,三孬比他投入的感情要多得多。
跟三孬干的營生接近兩年,正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時候,不想镢頭又掉了鏈子。這次的失敗事后镢頭自己也覺得怪怪的。他碰到的那戶農(nóng)民,真是窮得不能再窮了,可是那個四十出頭的漢子表現(xiàn)出的執(zhí)著,也能把你感動死,他比镢頭還信金磚是埋在土里的,是無處不在的。踴躍地帶他在田里四下瘋找。在他家吃住,镢頭摸清了他的家底。他有個女兒在廣州打工,幾年不回來一次,就是為著多掙錢少花路費(fèi);他的兒子在縣城念高中,女兒掙的錢都供兒子念書了。他家的床上還躺著一位像老奶奶一樣老的婦女,婦女的奶子上爛個洞,漢子說,他有了更多的錢,就可以給老婆到大城市里治病了。漢子直言他有1000塊錢了。漢子說話時眼淚掛在眼皮上,那婦女也無聲地哭了。也就是那一刻,镢頭決定離開那個家,那片地方,先和三孬匯合,再找別的地兒發(fā)財(cái)。他的心已在江湖上變硬了,可是他還是不忍心拿走這個家里僅有的1000塊錢。
镢頭開始實(shí)施如何逃離。但漢子死死看著他,使他無脫身之機(jī)。他看著镢頭就是看著錢,他想錢想瘋了,他看不出眼前之人不是給他送錢而是來拿他錢的。這愚昧的漢子連晚上都和镢頭打通腿睡覺,生怕镢頭偷跑。镢頭整夜嘆息著,只好繼續(xù)他的尋寶工作。在經(jīng)過種種鋪排終于把藏寶之地找到后,他想伺機(jī)逃跑,寧愿落個罵名,也得逃走。他先動員漢子離開一會兒,他要祈禱。可是無論他如何動員,漢子就是不離開,他的理由是他一旦離開镢頭一準(zhǔn)抱著寶物逃跑,任镢頭賭咒發(fā)誓也不起作用。這樣對峙的結(jié)果是挖開土地而尋不到寶物。按镢頭的理論,寶物遇到外人在場就先自轉(zhuǎn)移了。當(dāng)镢頭癩皮狗樣從土坑里爬上來,他看到了漢子憤怒的目光。這幾日吃住他家,給了他白日做發(fā)財(cái)夢的機(jī)會,而這一切都成了泡影。镢頭假裝屙屎蹲在一塊大石頭后面想對策。后來鬼使神差的,他一尥蹶子逃跑了。不久他聽到身后一群人追趕的聲音,那個他有些熟悉的漢子的聲音最為亢奮:“快呀,把他腿打斷?!?/p>
對自己的失敗镢頭沒有隱瞞。三孬六親不認(rèn)地收回了表揚(yáng),對他吼道,我就知道你這熊樣,斧頭說你這人沒本事,可你也是能壞事的人哎。你影響了弟兄們掙錢,大家伙怎么養(yǎng)家糊口?镢頭被罵得紫頭漲臉,那一刻,就是他想不隱退江湖,江湖也不稀罕他了。
五
這時候,西小莊的糞箕從城里回來,吆喝著帶人去城里扒樓。消息漫延到我們紅瓦房村,那些殘留在家或被城市收容所遣返回來的人們又興奮了。他們了解城市,知道城里每天都有新樓要建,也有舊樓要扒。建新樓需要人,扒舊樓也需要人。镢頭找到糞箕說,扒舊樓要什么條件?糞箕看他一眼,簡單得很,墻砸倒,樓板撬掉,鋼筋水泥淘出來,不要什么手藝。又看一眼镢頭,你不是想跟著扒樓吧?那可是力氣活,你這身子骨削薄了,不一定管。镢頭咬咬牙說,我也是走南闖北的人,這點(diǎn)小活算什么?糞箕說,那你試試,不過我不是老板,我是來帶人的,你真干不下來,老板會攆你,你也不一定能拿到工錢。镢頭說,你牽著馬沒溜呢,咋就知道是驢子價(jià)?
那些待拆的樓房,是建筑單位幾轉(zhuǎn)手包給本城地痞,地痞再包給民工拆的。誰都沒有扒樓的經(jīng)驗(yàn),也沒有人告訴他們怎么扒,所以镢頭隨同一塊樓板掉下來,也沒啥稀奇。巧的是他命大,只受點(diǎn)皮外傷,可是小拇腳趾碎了一點(diǎn)點(diǎn),沒法干活了。那個地痞包工頭在他腳上糊點(diǎn)石膏,就攆他回家。镢頭蹺著腳想理論,糞箕率先跳了出來,脖子上的青筋強(qiáng)多高,你還是回家吧,不然我們都沒法在這里干了,也拿不到一分錢,你說咋辦?你不能一個老鼠壞一鍋湯吧?那些灰頭土臉扒樓的鄉(xiāng)親六親不認(rèn)地附和,是哩是哩,我們還得干活掙錢呢。
墻倒眾人推。镢頭氣得干瞪眼,只好回家躺著了。
在家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新愁舊恨一下浮了上來。剛長出的闖蕩江湖的豪氣膽識在他身上一點(diǎn)兒也沒有了,他又是那個蔫頭耷腦,缺心少肺的人。腳上石膏沒下下來時,他躺床上胡思亂想,甚至想到了那個叫靈芝其實(shí)肯定不叫靈芝的女人,她可做那生意了?可真心跟一個男人搬和泰(江湖話,結(jié)婚)了,可降蹄了(江湖話,生娃)?在跟斧頭做事時,镢頭還想過是否能遇到她,她見他成了她的同行是否會笑噴。當(dāng)然命中注定他是見不到她的,現(xiàn)在他改了行,更沒機(jī)會見到她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镢頭有了第二次婚姻。這是場事實(shí)婚姻。
這場婚姻和他娘麥芒一點(diǎn)關(guān)系沒有,是他自己撞上的。
碎裂的小拇腳趾長好后,镢頭很無聊地在地邊兒走路,看著莊稼的長勢。還是早春,人們都到城里打工了,鄉(xiāng)村就顯出了冷清。麥子淡淡綠著土地,光椏椏的樹木死氣沉沉的。镢頭呆望著這沒有一點(diǎn)顏色的早春平原,就望出了一點(diǎn)顏色。是一個走路的女子。穿著鮮艷的羽絨服,系著彩絲巾,扭著兩個屁股蛋子,扭出一身的風(fēng)情。
女子漸漸走近,镢頭不好再去厚顏無恥地看人家身體,就把臉扭到一邊。沒想到她喊他了。
镢頭!你就是紅瓦房的镢頭吧。
叫我嗎?镢頭迷惑地看她。
你真是镢頭,這幾年不見,你一點(diǎn)沒變樣。她吃吃笑著。
我不認(rèn)識你。
可是我認(rèn)識你呀,當(dāng)年你那個媳婦差點(diǎn)把你搞迷怔了,你整天滿秫秫地喊著找她,多少人跟在后面看,誰不知道啊。我就那會兒認(rèn)識你的。
原來人家記住的是這呀?他臉有些燒,說,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
她又笑一下,我叫彩蓮,你總聽說過吧。
彩蓮誰不知道呀,東王莊的,到深圳打工,做了香港司機(jī)的二奶,給人家生了個兒子,結(jié)果人家把兒子要走了,把她攆回來了。
久仰久仰。镢頭學(xué)會了以牙還牙。
看來咱們一個席子上一個葦子上,誰也別說誰。彩蓮一屁股坐到土坎上,那樣子,是要和他長談的。镢頭對一個香港司機(jī)的遺棄二奶,多少有些看法的,就站起了身。
彩蓮也一下站起來,不,應(yīng)當(dāng)是躥起身來。她掙紅了臉說,同是天涯淪落人,你這些年走江湖,這句話能不理解?還對我有看法?其實(shí),人算不如天算,對不?我們的命運(yùn),都不是自己能主宰,對不?
镢頭有些不好意思,心虛地說,我沒那意思,你知道,我不過是個小混混,一點(diǎn)名堂沒混出來。
我覺得你有情有義的,你和那些人不一樣,他們是人渣,你是人才。你有文化,有品位,我當(dāng)年沒去深圳時,還崇拜過你哩。
他定定地看著她。他的眼睛沒一點(diǎn)色情。什么,她崇拜我?他可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崇拜他。
是的,我以前還是個黃花大姑娘,我看你被鴿女迷怔成那樣,就想,這男子多情多意,世上難尋呢。后來我表姐帶我去打工,不然,說不定我會托媒人向你提親呢。
男人的弱點(diǎn)就是聽不得女人的花言巧語,何況是镢頭這種男人呢。彩蓮幾句話就把他套牢了。這些年江湖白走了,他心眼還是那么淺。山易移性難改啊!
結(jié)果是镢頭和彩蓮搞到了一起。镢頭娘麥芒一萬個不喜歡彩蓮,她在那一片太出名了,哪個男的也不會娶她的。見娘為著彩蓮的事嘟嘟嘴子,镢頭一氣鉆到彩蓮家住了。彩蓮多少也賺了些錢,自己蓋了三間瓦房。那樣子,她也明白處境呢,弄不好自個過日子也沒啥了不得的。
真跟彩蓮?fù)恿?,镢頭明白,她說崇拜他的話壓根是扯蛋。她只是寂寞,要找個男的一塊兒混著。而他的沒點(diǎn)價(jià)值的甜不拉嘰的白臉,她相中了。她稱之為長得排場。她無數(shù)次唏噓,這小白臉,咋就沒人要呢?日子過長了,她又有了嘆息,唉,我算明白了,長得排場有啥用?又不能當(dāng)飯吃。
镢頭被彩蓮喜歡著嫌棄著,漸漸就皮糙肉厚了。他沒想到這段時間要靠女人吃飯。經(jīng)過了第一次婚姻,他對情感已不那么投入了。過了新鮮勁,他開始審視和彩蓮搭伙過日子的每一天,就有了危機(jī)感。彩蓮喜歡說什么來著?她說,最起碼,她那個香港兒子長大后,會來認(rèn)她這個娘,所以,她沒頭沒臉地在這兒討生活,也有了盼頭。你聽聽,這不跟王寶釧住寒窯等薛平貴的腔調(diào)一樣嗎?我算是明白人二婚后咋就容易分開,城里人這樣,鄉(xiāng)下人也是這樣。因?yàn)樯謫h,因?yàn)槿诵睦镱^想的事是褲襠里放屁跑兩岔里了唄。
镢頭開始躲彩蓮整日盼她那個香港兒子長大了接她去享福的嘟囔嘴子話了,他知道彩蓮也有了危機(jī)感,她照樣和他一樣是坐吃山空。
他們之間終于有了齟齬,還動了手,不過是镢頭挨了彩蓮的打。镢頭這人內(nèi)心看不起打女人的男人,所以他不會打她的。動手的原因是彩蓮用《紅樓夢》里的那句話罵他,說他是沒用的銀樣镴槍頭。镢頭氣得摔了她的一只香水瓶,她朝他臉上摔了耳光,還罵道,滾。
镢頭真滾了。
镢頭又開始漫無目的地在田間走。他無處可去,只有那寬展展的土地讓他產(chǎn)生一種安全感,他可以對著土地吼幾嗓子二家弦,梆子腔,還可以罵罵誰的娘,比如彩蓮的娘。我×你娘,老子跟著你也是吃了大虧了,都是二婚頭,可原因不一樣,你是人家扔的二奶,也是你設(shè)陷阱讓我鉆的,我可沒爭著到你家吃你的軟飯。
罵過一陣子,心里舒泰多了,就靠著早已廢棄破爛不堪的排灌站磚墻,抽閑煙,邊看著冬天的土地。有幾片地已荒蕪了,大家都不喜歡種地,種地沒指望,都跑到各個城市打工了。男男女女,只要不太老,能干動活,都脫離了農(nóng)村了。镢頭看著那些荒蕪的土地,想到土地剛到戶時農(nóng)人的驚喜。原來任何讓人驚喜的事都不長久的,那么,人們會對錢產(chǎn)生倦怠嗎?他在報(bào)紙上看到過,這種事還真有,有人嘆息他除了錢什么也沒有了。這是富人的事,農(nóng)民說這話,那他一定是瘋子。比如說镢頭,他要有很多錢,一定有辦不完的事,他要把村里的路全修成水泥的,像城里的路一樣,要每家都蓋樓房,都安自來水、太陽能,要每家都有機(jī)器,種田再累不著人。他才不會矯情說除了錢什么都沒有呢,他會說,有了錢我更有能力辦大事了。唉,這只是一廂情愿地瞎想,他镢頭不會成為一個有錢人,這是命定的。
正這樣胡思亂想著,見一輛面包車開過來,貓鼻子從車上下來了,他給了面包車費(fèi)后,再從車?yán)锉С鲆粋€人。那是個殘疾人,雙腿不能行走。看樣子貓鼻子得背著殘疾人走不能行車的小道。看著面包車開走了,貓鼻子把殘疾人放下來,一同坐著休息。這時他看到了镢頭。那時镢頭不知道他叫貓鼻子,貓鼻子也不知道镢頭是誰。他看镢頭一眼,好奇地說,真是奇大怪了,這年頭還有人在家沒事瞎混的,你不出去掙錢?镢頭有點(diǎn)惡作劇地說,你帶你家孩子從哪里來???貓鼻子很難受地齜一下牙說,你反應(yīng)挺靈敏的,這么清閑,幫我做件事。镢頭正無聊著,就說,什么事?幫我背他回家,10塊錢。一指前面那個大黑莊,就那兒。镢頭知道那莊叫張大莊,就說,是背你的孩子?貓鼻子嚴(yán)肅地說,他不是我孩子,他是我員工。镢頭好奇地看著那個殘疾人,他臉色蠟黃,無精打采。他病了,我送他回來養(yǎng)息。貓鼻子說完,又問,你干不干?镢頭非常無聊,就說,干呀,再加10塊。貓鼻子說,好吧。镢頭真就背著貓鼻子的員工上路了。
冬天的平原,闊大而蒼涼,沒有綠色點(diǎn)綴,村莊都顯出了無比的破敗之色。镢頭口袋里揣著20元錢,走在鄉(xiāng)路上不費(fèi)吹灰之力,那個殘疾人太瘦了。一路上貓鼻子也不多話,他憂心忡忡,滿腦門子官司。很快到了張大莊,有些老人孩子走出來看熱鬧,小聲說,生產(chǎn)回來了,生產(chǎn)下崗了。便有了嘆息。他們直接走到生產(chǎn)家,生產(chǎn)娘頂著花羊肚子手巾走出來,見到他們,立刻說,生產(chǎn)不能工作了?貓鼻子說,我讓他回來休息段時間,以后再來接他。生產(chǎn)娘馬上去抹眼淚,唉,我又要養(yǎng)一個廢人了。镢頭把生產(chǎn)放他家床上,貓鼻子對生產(chǎn)娘說,你快給生產(chǎn)倒碗水喝呀。生產(chǎn)娘嘟囔著,他一喝水又得上茅房。不情愿地把半碗水頓在條幾上。貓鼻子端給生產(chǎn)喝,和生產(chǎn)娘說會兒話,許諾等生產(chǎn)好了再來接他,便離開了張大莊。
他們一同走在曠野里。镢頭開始找貓鼻子說話。你是干什么的?貓鼻子說,我在城里開了個公司,剛才那位是我的員工。這么說,你是老板了?貓鼻子挺不好意思的,啥老板不老板的,凡事總得有人牽頭吧。镢頭說,你不叫你的員工送他回來,自己親自跑,多累啊。貓鼻子說,其他員工各忙各的,我怕耽擱生意,就自己回來了,我回來還要接一個人。镢頭更好奇了,這幾個月他已憋壞了,見著了江湖上行走的人,立刻有了和尚不親帽子親的熱腸子,一改多日的沉默寡言,變得多嘴多舌。你到底做什么,可不可以跟我說說?貓鼻子站住腳,上下看他一會,說,看得出來你也在外面混過,掙過纜頭(江湖話,錢),你倒是說說你都干過啥?為何現(xiàn)在這么清閑?镢頭就把和斧頭和三孬干過活的事說了。貓鼻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說,我知道他們,逢年過節(jié)我們一塊喝過酒,大家都是在外混的兄弟,這么說,你失業(yè)了?是啊,我正想著退隱江湖找點(diǎn)啥事干呢。貓鼻子說,你退什么隱呢,離了江湖就餓肚子,就沒纜頭可找,你又不是不知,除了江湖有些飯吃,別的,都不好混呢。要不,你跟我干吧,我看你挺有愛心的,正好我的公司就需要有愛心的人。
就這樣,镢頭決定跟著貓鼻子再走江湖。貓鼻子讓他跟家里說說,明天就同他去楊樹思莊接一個人,然后,一同坐火車進(jìn)城。
镢頭清清爽爽地走回彩蓮的家。他想和她好說好散。
一進(jìn)院他發(fā)現(xiàn)彩蓮像是哭過了,眼圈兒有些紅。
镢頭朝床上一坐,見彩蓮有些風(fēng)情的小窄肩,很有些不舍。他摟住她說,不氣了吧。
彩蓮扭了一下身子,說,我想跟你說個事。
我也想跟你說個事。
他們彼此對望著。
你先說。
你先說。
你一定先說。
后來是镢頭先說了。
我要到外面混,光這樣,不行。說好了,明天我就走。
彩蓮對此一點(diǎn)也不顯得突然。她說,你離開是遲早的事,誰也留不住你的心,你本來就是吃江湖飯的。
然后彩蓮又說,我過幾天也走。那個人說孩子沒親媽不行,還要我到深圳帶孩子,他會養(yǎng)著我們的。
沒想到王寶釧的苦日子這么快就到頭了。原來她堅(jiān)持我先說,是為了長我的面子。幸虧是我先說的,不然,還真被動。镢頭心里悲悲地嘆息一聲。
因?yàn)檫@種好說好散比他們預(yù)想的要簡單,那一夜他們很纏綿,很有些惺惺相惜。天亮?xí)r镢頭要收拾幾件衣物,彩蓮纏著他的脖子不讓起,她反復(fù)說,如果我回來了,你還會跟我好嗎?镢頭說,那當(dāng)然,我還會來找你的。彩蓮把嘴巴摁在镢頭嘴上說,其實(shí)我真有些喜歡你,只是生活所迫,我們不能終生相守。他心里動了一下,說真的,這時刻,他是舍不得彩蓮的,畢竟,彩蓮是他不堪生活里的一絲暖意。他把她抱緊說,凡是來到生命里的,都是緣。如果緣分沒盡,我們還會見面的。
離開時,镢頭心里難受得有失重感。人,總是在失去時才知道珍貴,可是已經(jīng)晚了。
六
楊樹思莊的殘疾人叫楊喜,從小得的小兒麻痹,他下面的兄弟要說媳婦,可女方打聽出家里有個癱子哥哥,無論如何不愿意。貓鼻子的手下人訪出了這一宗生意,正好貓鼻子回來送生產(chǎn),就順便把楊喜給招了。
貓鼻子帶著镢頭去時,只楊喜一個人在家。貓鼻子問,楊喜,你可愿到我公司來。楊喜說,我沒問題,你只問我爹娘吧。楊喜的爹娘在外面串門子,楊喜就喊來鄰居,把爹娘找回來。那兩個愁眉苦臉的老農(nóng)民不知道殘疾的兒子也能打工,就用不信任的眼光看著貓鼻子。貓鼻子把三百塊錢掏出來,放到他們桌上說,一年三百,管吃管住,就一樣,如果有什么事被公家的人問起,你們要說是自愿的。然后拿出一張事先打印好的紙,讓楊喜的父母摁上手印。楊喜的爹忙不迭地把指印摁上了,生怕貓鼻子反悔。然后镢頭蹲下了身子,把瘦弱的楊喜背在身上。這是貓鼻子事先說好的,镢頭的工作就是負(fù)責(zé)背他們,是他們的坐騎。
一行三人趕到象鼻子火車站,坐夜車到了南方的一座城市。畢竟镢頭也在江湖上走過,一路上貓鼻子同他說了許多掏心窩的話。就說選擇南方城市吧,也是萬般無奈。一開始在離家?guī)装倮锏氐氖〕?,可殘疾人一天天坐在水泥地上,風(fēng)吹日曬,大部分人隔三差五就拉肚子,一拉肚子就不能工作,貓鼻子得白白養(yǎng)活他們,這樣貓鼻子別說掙錢了,還往里貼錢。后來道上的朋友告訴他,這樣的工作性質(zhì)適合在南方城市做,那里四季溫暖,寒氣少,讓貓鼻子帶領(lǐng)員工們南下。貓鼻子從此就在南方的城市闖市場了。
他們到的城市長著許多常青的樹木,空氣濕潤,一年當(dāng)中大部分是暖和天氣。镢頭的任務(wù)是負(fù)責(zé)照顧楊喜和其他兩位一線員工。是的,貓鼻子這樣區(qū)分他們的工種,那些在各個路口跪著磕頭掙錢的癱子們是一線員工,負(fù)責(zé)背他們上下班的,是二線員工。全體員工都是天不亮就起床,一線員工吃一肚子菜包子或肉包子,能吃多少吃多少,不限量,但有一樣,不許喝水。之后由二線員工負(fù)責(zé)背他們到各個路段。那時城里的人還沒有上班,清潔工已把城市的角角落落打掃得分外干凈,在這樣清潔的地方工作,镢頭的心里也清清爽爽的,他甚至有些喜歡上了這個工作。當(dāng)他走過沒有塵埃的城市路面,那一瞬間就為自己兢兢業(yè)業(yè)的敬業(yè)精神而感動,就覺著自己和所有工作著的人們是一樣勤勞而平等的。
楊喜工作的地段在市中心新華書店旁邊。他雖然剛剛上崗,但非常敬業(yè),每天的業(yè)績都名列前茅。當(dāng)镢頭把他放在花壇邊一塊空地上,楊喜就坐下“練功”了——這是二線員工背后對一線員工的親切稱謂。楊喜漠然的目光盯著面前擺放的一只幾乎掉光瓷的搪瓷缸子,垂下了頭,作假寐狀。那時最早的一班公交車應(yīng)當(dāng)剛剛駛出始發(fā)站,偶爾有早起到街心公園練劍的老人從面前走過,他們對花壇邊的“練功人”視而不見,態(tài)度冷漠。镢頭只能陪楊喜一小會兒,就得快快離開。因?yàn)檫€有兩位一線員工需要他背送到工作崗位。他負(fù)責(zé)背送的這幾位一線員工,都在最繁華的人民路和改革路之間一千米的路段上,但一個月干滿,他們得和其他員工調(diào)換,這也是貓鼻子的政策,貓鼻子對每位員工都很公平,他不能讓好路段凈讓固定的員工占著,也不能讓二線員工光跑近路不跑遠(yuǎn)路。等镢頭把所負(fù)責(zé)的幾位員工都放到他們練功的路口后,整座城市有著一種響動,那是起床刷牙吃早餐的聲音。镢頭從人民路走到改革路,見一線員工全部投入了工作狀態(tài)當(dāng)中,就從新華書店邊的那條馬路拐進(jìn)一個小巷,上到另一條馬路,再拐進(jìn)另一條小巷。這時候,城里上班的人都出動了,整座城市進(jìn)入周而復(fù)始的熱鬧繁華當(dāng)中,而镢頭,也到達(dá)了處于開發(fā)區(qū)的那些尚未扒倒的保持農(nóng)家小院的租住處,向貓鼻子匯報(bào)一切正常。其他二線員工也陸續(xù)回來了。貓鼻子已熬好了一大鍋稀飯,有人買回了大饃和咸菜?,F(xiàn)在,是他們這些二線員工開始早餐的時候了。貓鼻子把日子過得很節(jié)儉,他自己和員工們平起平坐,一律吃大饃就咸菜,他對員工吃飯不限量,肚子多大就裝多少,幾只大饃,再灌一肚子稀飯,整個人就滿滿騰騰了。按貓鼻子的說法,酒肉穿腸過,吃孬吃好都是為舌頭服務(wù)的,省著纜頭,是大家的。每個人都養(yǎng)家糊口,干嘛要把血汗錢從腸子里穿過變成廢料呢?貓鼻子的話還真他媽有道理。
吃過早飯,二線員工新的工作開始了。镢頭走到屬于自己看守的路段,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些一線員工。他的任務(wù)是看他們不可偷懶,每分鐘磕頭的次數(shù)可少于五十次。而貓鼻子,則穿著光鮮的衣服,騎著一輛電動自行車,在各個路段巡邏著監(jiān)視二線員工,如果發(fā)現(xiàn)他們哪個不在崗,晚上就挨剋了,還得扣獎金。镢頭喜歡在廣告牌后面的人行道上徘徊,那上面糊著的各類小廣告已被他背得滾瓜爛熟,不外乎是些祖?zhèn)髅胤桨伟俨∞k證就業(yè)包發(fā)財(cái)之類的印刷低劣的小紙片,他還看到用筆寫在這上面的另一種廣告,非常直白,都是色情服務(wù)方面的。兩種廣告相疊一起,讓镢頭覺得很奇妙,你找小姐得了病,再找那祖?zhèn)髅胤饺ブ?,廣告上寫得齊全著呢,用不著跑腿四處打聽了。
在后來镢頭回憶他的江湖生涯時,他把這段工作視為最輕松最體面的日子。除了背送一線員工外,他幾乎是個游手好閑的人。而擔(dān)負(fù)一幫人吃喝的一線員工,可苦多了。他們就是早晚兩頓飯,從早起到天黑,不吃不喝,不上廁所,就在那兒賣力地“練功”。不過,镢頭的自由也是相對的,他得繃緊了眼皮看著一線勞動著的員工們,不僅僅看他們工作可偷懶,還要看著他們別被人欺負(fù)了,錢別被人搶了;更重要的一點(diǎn)是,他們別突然暈倒了,那是最麻煩的事。
镢頭第一次遇到楊喜昏厥,可是嚇得不輕。那楊喜,心高氣傲,生怕比別人掙錢少,干得很賣力,磕頭的次數(shù)每分鐘不少于六十次,就把頭磕暈了,加上饑渴勞累和過長時間憋尿,半下午的時候,他突然一頭扎下去,就再沒起來。當(dāng)時镢頭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不是楊喜就此麻點(diǎn)(死)了?雖然貓鼻子事先有過交待,但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棘手事,镢頭還是慌得不行,來不及走斑馬線,就往馬路對過跑。車如流水從他身邊漫過,他聽到至少有三個司機(jī)罵狗娘養(yǎng)的不要命了。他管不了許多,一下?lián)涞綏钕采磉?,一口一個哥地叫著(稱呼得視年齡而定,那楊喜的老相完全可做哥),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嘴里說著,哥啊,可找到你了,你咋能跑到這兒來呢?家里再窮,還能多你一碗飯吃?咱爹咱娘都找你找瘋了呀!快,我背你回家去。這時周邊也有人圍著看的,還有人在抹眼淚,看來镢頭不愧是走過江湖的,表演得還真成功。此地不可久留,他把楊喜面前的破瓷缸揣在懷里(里面至少有百把塊了,能干的楊喜),把他往背后一搭,背起就走,把看熱鬧的人甩在老后面。這是镢頭最累最緊張的時刻了,得快跑,不能讓楊喜死在身上。那時最忌諱這種事,說一輩子直不起腰來,還要夜夜做噩夢。他邊跑邊給貓鼻子打手機(jī)。七拐八彎到了住處,貓鼻子也適時結(jié)束他的巡邏,竄進(jìn)屋來。這事雖然不稀罕,可每次遇到貓鼻子還是很緊張,他連忙和镢頭一起給楊喜灌水喝。不一會兒楊喜就蘇醒了,楊喜白了白眼珠,說,解手。镢頭立刻又把他背到廁所。出現(xiàn)這樣的事,楊喜是很沮喪的,好在他可以休息天黑前的這段時光,為第二天上崗養(yǎng)足精神。貓鼻子常拿這事來表揚(yáng)楊喜,說楊喜是恪盡職守。這話他們在租住房間電視里常常聽播音員說,都是夸死人不抵命的話唄。
幾乎所有一線員工下班的第一件事是上廁所,然后才是吃飯。那時,整個小院都熱鬧了起來,嘩嘩的放水聲,呼呼的喝水聲,吧嘰吧嘰的嚼饃聲,響成香甜的一片,而此刻,真正的城里人,正好坐在沙發(fā)上看黃金時段的電視劇。那個院子的角落,還住著三個年輕人,像是開小廣告公司的。他們一直奇怪,居然有人可以把尿尿得那么長久那么酣暢,把咸菜稀飯吃得那么忘我,每回遇到夜晚這種壯觀場面,他們都把門關(guān)起來,放很響的音樂,把這邊奇特的聲音蓋住。
吃飽喝足,一線員工們突然敲著碗制造出另一種音響效果。就像家鄉(xiāng)說鼓書的藝人,邊敲邊唱,而那唱腔的后一句總是拖得很長,這是我們那個地方鼓書的特點(diǎn),那最后的長腔甩出了一股蒼涼。大家也沒詞,就是“啊啊啊”地亂叫,這時貓鼻子就走到外面散步去了,他是皺著眉頭走的,似乎對這種聲音很不喜歡,但也似乎很放任大家亂七八糟地這么釋放一陣子,畢竟是累了一整天,第二天又得早起。很快,這種聲音就消退了,城市的聲音緊跟著傳了過來,汽車、飚歌城音響、洗浴中心鍋爐、公交車報(bào)站名……在這種聲音里,貓鼻子走了回來,而他的一線二線的員工們,早已發(fā)出沉醉的鼾聲了。
楊喜是從不這樣叫鬧的,他的樣子很平靜。楊喜是個有思想的人,他念了幾年書。那會兒小學(xué)校還設(shè)在他村里,他就爬到學(xué)校門口,坐在窗欞子底下聽老師講課。他一直聽完小學(xué)四年的課程。后來學(xué)校合并到鎮(zhèn)中心小學(xué)了,他爬不到幾里遠(yuǎn)的鎮(zhèn)上,課也聽不上了。這些都是镢頭接送楊喜時楊喜斷斷續(xù)續(xù)說給他的。楊喜最崇拜的人是張海迪,她讓全中國的人都踴躍著向一個殘疾人學(xué)習(xí)。張海迪有一雙好爹娘。這是楊喜最愛感嘆的。也因此,楊喜把他目前做的事當(dāng)作事業(yè)來做,來實(shí)現(xiàn)人生的價(jià)值,也因此,楊喜是所有一線員工當(dāng)中創(chuàng)收最多的。
你們要像楊喜一樣,大家的日子才好過。貓鼻子在員工大會上不止一次這樣說。他其實(shí)說的大家的日子是他自己的日子,楊喜他們買斷了一年三百元的工期,是不可能加薪的。不過,貓鼻子高興的時候還是要犒勞大家的,他最愛做的是煮上一鍋豬蹄子,讓大家啃得滿手滿嘴都是豬味。镢頭臨睡前琢磨過貓鼻子,想著貓鼻子吃這碗飯也不容易,他哪天過的不是提心吊膽的日子?生怕出臟點(diǎn)子(江湖話,出事)。一出差錯,他就得進(jìn)悶子(江湖話,進(jìn)局子)。他還得巴結(jié)道上的人。他每到一座城市,都先和道上的朋友聯(lián)系,再小心翼翼地花錢供著他們,否則,他要安安穩(wěn)穩(wěn)擺攤子收錢,門都沒有。他還要比別人多長一顆腦袋,發(fā)短信給親朋好友,打聽哪村有健康的可以上崗的癱子,以免生意出現(xiàn)青黃不接。
最麻煩的是一線員工生病,這樣的事一旦發(fā)生,就意味著掏錢看病救人。這些錢都得貓鼻子掏。如果一線員工病得一時治不好上不了崗,貓鼻子就要差人把他送回老家了。貓鼻子最怕的就是手上出人命,那些最不值錢的命,真在他手上斷送了,就值錢了。這一點(diǎn)镢頭可是一清二楚的。他送過三個生病的一線員工回家,他們的家人一看到下崗回家的廢人,馬上把臉黑了下來。見著這種情況,镢頭總是扭頭就走的。那為父母為兄嫂的,巴不得有人包著這廢人吃喝,一年還能掙幾個錢,也因此貓鼻子的生意一直不錯。按貓鼻子的話說,他這是積德,又能解決困難家庭的困難,又能讓殘疾人就業(yè)。所以每年過年時貓鼻子送員工們回家,家長總問,過了年還去嗎?生怕貓鼻子撇下他們的累贅不管。
沒想到,镢頭最后送的人是楊喜。
楊喜太把這事當(dāng)事業(yè)來做了,太逞強(qiáng)的人,命就多舛。楊喜終于在又一次昏厥后,病了。他先是不停地拉肚子,后來又咳嗽不止,飯也吃不下了。他再也不能擔(dān)當(dāng)一線員工了。貓鼻子一揮手,镢頭,你快送他回家。
他們是坐夜車走的。那些經(jīng)過他們象鼻子火車站的火車,好像都喜歡夜里走過那段路。下了火車已是后半夜,南方很暖和,可老家已是滴水成冰了。镢頭背著奄奄一息的楊喜走在原野上,感覺楊喜絲毫不能給他的后背帶來暖意。楊喜已瘦得皮包骨,比镢頭剛接他出來那會兒更瘦小了。他趴在镢頭背上,幾乎沒有多大分量。冷風(fēng)吹過來,穿過空寂的村莊,每一個村莊就像一座黑魆魆的樹林,冷寂得瘆人。村莊里的生機(jī),都叫年輕男女帶到城市里去了。镢頭聽見自己腳步搗地的聲音,沒邊沒沿的,就小聲喊楊喜,楊喜,你可冷?楊喜沒有應(yīng)答。镢頭的心突然咚咚直跳,這萬一從他背上放下來的是個麻點(diǎn)(死)人,他可如何交差?越想越慌,居然走著走著出了一身汗,也不覺冷了。
到楊喜家已是凌晨兩點(diǎn)。楊喜沒死,見著家里的燈光,他還能說話和眨眼睛。沒想到楊喜的父母老大不高興,那做娘的說,這下好了,又在家吃閑飯了。
臨出他家門,镢頭忍不住拉拉楊喜的手說,安心養(yǎng)著,等好了我來接你。
楊喜沖他揮一下手,還笑了一下。
镢頭連夜回到自個的家,愛嘟嚷嘴子的娘和有吼病的爹,看他的眼神決不亞于楊喜父母看楊喜。他也不管不問了,一頭扎進(jìn)自個屋里,裹著有些霉味的被子,馬上睡了過去。
本來镢頭想第二天就坐火車走的,那個家,他呆著,會呆出病來。貓鼻子發(fā)來短信說,就近走走,訪訪可有健康的殘疾人。他就裝模作樣四處走了走,多呆了兩天。臨走的那天,他又去楊樹思莊看楊喜。他覺得,他對楊喜有著同病相憐之情。
镢頭熟門熟路進(jìn)到楊喜家。楊喜的爹娘一點(diǎn)都不熱情。镢頭看堂屋床上沒有楊喜,就說,楊喜呢?那個娘不作聲,當(dāng)?shù)恼f,楊喜死了。镢頭瞪他一眼說,咋說話呢?楊喜娘說,是真死了,兩天了。
楊喜的確死了。他把自己殺了。他回來的當(dāng)夜,想喝點(diǎn)水,他弟媳婦說,你喝水,誰背你上茅房啊。楊喜的娘端半碗溫開水來,楊喜弟媳婦說,喝吧喝吧,讓老母東西背你上茅房。因?yàn)槠匠6际菞钕残值鼙硹钕驳?。楊喜就閉著嘴不喝那水。熬到天亮,楊喜弟媳婦嘟嚷著不叫楊喜弟弟到鎮(zhèn)上做瓦工了,說先分家。父母先是賠小心,后來躲出去了,只楊喜一個人在家。他快死的人怎么有能耐把褲腰帶拴到最高頭的窗欞上,又把自己的頭套了上去?楊喜萎縮的下肢在他死后是伸直的。這是楊樹思莊的人后來說的。恐怕一莊的人都第一次看到楊喜的廢腿還能伸直。
镢頭呆了兩天,突然決定不到貓鼻子那里去了。那會兒,離過年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镢頭打貓鼻子手機(jī)時只說了一句話:我不去了,楊喜死了。后來他反復(fù)想,我是先說楊喜死了,我不去了,還是先說我不去了,楊喜死了。其實(shí),先說哪句不一樣?楊喜是死了,他也不去了。
在后來的許多年里,镢頭很少向人們談起他的江湖生涯。他老是說,都是丟丑的事。他倒是喜歡講他如何洗手不干退出江湖的。他說,我看到我爹拿出一個紅本本,我眼睛一亮。
這也是真實(shí)的一幕。他那有吼病的爹有一天磨磨噌噌從枕下拿出一個小本本遞給他。那上面有三十幾塊錢。那是鎮(zhèn)上發(fā)的土地補(bǔ)償金。種地不收稅了,一畝地還補(bǔ)十塊錢,他們家有三畝多地。這是他爹第一次擁有存折。他爹把存折放他手里說,你拿著,咱這個家你當(dāng)吧,我跟你娘都老了。
镢頭說,我接過爹遞來的存折,揣在大衣口袋里。那時候,我決定,不再過四處漂泊的江湖生活了。
其實(shí)事情不是這樣的。這點(diǎn),得財(cái)迷我來補(bǔ)充。要聽镢頭親自講,恐怕這輩子他都不開口。他當(dāng)時并沒接他爹的存折,而是披著大衣就往外走了。正是年跟前,在外掙錢的人都回來了,女的都披金戴銀,男的牛皮哄哄。但镢頭知道哪些是真掙到纜頭的,哪些是瞎吹的,他這個江湖人可不是白混的。他和以前一塊走過江湖的幾位朋友一一打招呼,抽他們掏出的煙也發(fā)煙給他們抽??墒撬麤]有看到斧頭。
倒是在村頭看見了張巴。
在镢頭的意識里,張巴的影像已經(jīng)很淡漠了。這個彎腰老頭再不是以前的威風(fēng)八面的張巴,他垮了。可是他有個有能耐的兒子斧頭,所以他還沒有坐吃山空。
張巴見镢頭像風(fēng)一樣從他身邊走過時,咳了一下,喊住了镢頭。镢頭,我看你也不要坐著火輪(火車)四下竄了,種地吧。中國變了,幾千年來第一次農(nóng)民種地不收稅,還倒貼錢,我已經(jīng)把家里的地收回了,我不給螞蚱家種了。
镢頭很奇怪地看著張巴。這個江湖老騙子,他可是一生都沒種過地的呀。
張巴又說,斧頭有臟點(diǎn)子(出事)了,進(jìn)悶子(局子)了,你不要再出事了。
瞧他這口吻,好像镢頭真是他兒子似的。镢頭又奇怪地看了老張巴一眼,想到了幾十年來村里的傳聞。瞧這個江湖老騙子這么上心,難道,我真是他的兒子?
作者簡介苗秀俠,女,編輯,1965年10月出生。主創(chuàng)小說散文計(jì)200余萬字,出版作品集五部。作品散見《隨筆》、《散文》、《中國作家》、《清明》、《青春》等雜志。有作品被《青年文摘》、《中篇小說月報(bào)》等轉(zhuǎn)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文聯(lián)簽約作家。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
插圖:施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