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穎苗
那天午后,天好干凈,澄明的碧藍,映著被太陽曬暖的心情。屋后是一片茫茫的馬尾草,毛茸茸的、黃澄澄的一片,在準西斜的泛韻紅的陽光中,不斷地搖曳、點頭、微笑、招手,一波又一波,像海浪。浮在天上的白云一片一片地從草的上空飄過,唯落下一塊又一塊影子于草野之上。云影與草叢重疊在一塊,引誘著我。
我就在后門傻傻地看著他們。想想那一片白茫茫的凹凸中,人的生命是否像滄海中落水的螞蟻一樣,又像茫茫白雪中的一個黑點,雖依然靈動,但在一片無邊無際白色中,一個小小的黑點往往卻是最脆弱的,隨時會被埋沒、覆蓋、吞噬。當(dāng)一個人踏在這片冰天雪地的疆域上時,我想,一個人的肉體絕不是最重要的了,像是他腳底下輾碎的千年冰塊一樣,嘩啦嘩啦地流過,驚醒了沉睡萬千年的冰原,留下了被雪漂白過的靈魂。生前,我們的心靈是美麗的,那么死后我們的靈魂也是潔白的,像西藏的雪。母親在屋前幫我洗那件藍色的小背心,水龍頭開得嘩嘩地響。一群大孩子在屋后的草地上找蟋蟀,母親不讓我跟著他們?nèi)?,她說她怕失去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但我還是偷偷地出門了。
我喜歡一些原始樸素的事物:野草、蟋蟀、泥土。踏在軟軟的馬尾草叢中,我興奮到一個無法阻達的程度,不停地用手撫摸這些和我一樣高的野草,軟綿綿的,酥麻麻的。拽一根下來,放入嘴里吸吮著,甜甜的草味,我不斷地歡跳。在我眼中,它們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靈動、美麗、飄渺、飛翔。就是這種來自于手心的綿綿麻麻的對馬尾草的感觸,誘惑著我離開了那群大孩子。草的那邊盡頭是一條河,河沿很深,也許因為河沿的緣故,旁邊的馬尾草長得特高特招搖,晃頭晃腦的,不斷沖我招手,微笑,又似在挑逗我,賭我不敢過去,我還是抵擋不住來自手心的誘惑,潛下身子伸手了過去。
生命有時會凝固、流走,或激情,或消沉,或孤單,或混雜,或離去,或重生。我不知道,我不斷地掙扎,我不斷地吶喊,先是拼命,慢慢無力,最后是等待。我不知道一向溫柔的河水為何變得如此冰冷兇殘,我的一切言語被它化成了一個又一個的水泡泡,它們慢慢上升、上升、上升,浮出水面,透過這層像刀一樣鋒利冰寒的水面,我看見外面的陽光是多么的溫暖,我在期待,期待意象的出現(xiàn),希望的重生。冥冥之間一只大手從某個地方伸了過來,緊緊地抱住我,之后便是擺脫。
母親說,上帝有時候也會打盹的,關(guān)照不了每一個生靈。我相信了,生命像性格變化無常的河水一樣,隨時會流走,奔放,也會凝固。母親告訴我,那天,一個美麗的心靈拯救了我的生命,他是一個山村的村民。那天花紅,草綠,天氣格外的好,他從水里托起一個水淋淋的孩子上岸時,自己又栽進水中,人們都說見到他的時候,他很好笑,像浮在水面上的螞蟻,皮膚白得眩眼,毛茸茸的毛發(fā)載在水中飄著,全身浮腫,上衣撕破了,皙白的上身露出兩個腫腫的乳頭。母親說,我們的生命已永遠不再屬于自己了,而是屬于那顆美麗的心靈。
那村民的山村我到過,那是一九九三年的一個冬天,整整一個冬天,我都是在那里度過的。樸質(zhì)、勤勞、善良、熱情的村民,貧瘠、落后、封閉、野蠻的大山土地,一切的一切都構(gòu)成了我童年凄美回憶的主調(diào)。一個傾角60度以上的山坡上,一位老農(nóng)在犁地,人瘦骨嶙峋,牛也瘦骨嶙峋,用的居然還是我們在老電影里面才看得到的木犁。他們沒有打谷機,他們是在一個大木箱里面用雙手來敲落稻穗的,他們沒有碾米機,他們是挑到三十里以外的河邊用水力推動石磨來碾的,他們沒有電燈,沒有自行車,連通自行車的路都沒有!寒冷的深處等待的是寂寞和霜雪,北風(fēng)呼嘯,落葉飄零,悄悄地,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切都在死一樣的靜寂中惆悵,哀悼,禱告,或離開。也許山寨吊角樓上的火爐、熱瓦甫、油茶及依偎在火爐旁的人是唯一的溫暖、安慰和幸福的所在吧…孩子的眼睛是兩盞柔弱的燈,飄忽不定迷離無知,見是生人,咚咚咚,凍得發(fā)紫的光小腳丫子連忙跑到媽媽的身后,探出通紅的小臉蛋,眼睛里的超然、安詳、或憂傷……不知他們知不知道在山和霧的外面,有著一幫和他們同齡的孩子這時候還沐浴在隔著玻璃的暖氣中,在由那一串串?dāng)?shù)字虛構(gòu)成的夢幻魔獸世界里游弋呢!他們,一些單純而微弱的存在,一段沉默,一聲長嘆,在夢樣的歲月里流逝…
在路上,我會無緣無故地喜歡這么一些孩子,他們赤著腳,下身勒著一條松松皺皺破破臟臟的褲子,裸露著脊梁,頭發(fā)像草一樣荒蕪,嘴里叨著煙,裝一副老成的樣子和旁邊大人攀談,成熟地吐著煙圈。他們都是我大山里跑出來又無家可歸的孩子。在那個山村里,我親眼看到了一個婦女和幾個中年男子的死去,沒有隆重的葬禮,他們的生命就像一群螞蟻一樣無聲無息、不知不覺地來,忙忙碌碌、麻麻木木地活著,最后又像被大水淹死的螞蟻一樣亂七八糟、糊糊涂涂、橫七豎八地死去,我心愛的人們啊,為何上天賦予你們美麗心靈的同時又賦予你們?nèi)绱吮瘧K的命運呢?死人僵硬的手還想再拉一拉他們親人的手,不瞑目的眼依舊想看看他們的親人他們的寨子。他們也有追求美好幸福生活的愿望,他們也有自己的神,但為什么他們天天都在祭拜的神連他們吃一口肉,拉一根電線的愿望都不幫他們實現(xiàn)呢?他們不知道神只是一種信仰,一種虔誠,一種善良,永遠也不會是物質(zhì)現(xiàn)實。而正是這一群人,在我們居住的數(shù)個月里,一天又一天,一家接一家地給我們送菜,綠綠油油的菜,枯枯瘦瘦的手;正是這一群最需要我們幫助的人,在我們要離開山村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拿出家里一年才可以吃上那么幾餐的酸魚酸鴨全塞給我們,自己的孩子卻擱在一旁,孩子們嘴角的蠕動,眼睛里流淌的渴望讓我心痛,心痛直到今天還將會延續(xù)下去,這是一種滯重的痛,十幾年的沉淀讓我疲憊不堪。物質(zhì)生活。一種社會的病態(tài),病根早在許多年前已經(jīng)埋下。我走的時候和那群孩子年紀相當(dāng),也許他們現(xiàn)在早已輟學(xué),結(jié)婚,做父親了吧?
虛無、空洞,填滿了我周遭的空間。我害怕極了,從來沒有過的害怕,我不知道十三年后的這個冬日我一個人還能不能撐下去,缺少了大山里特有的溫存和溫暖,暗夜里的孤獨和寒冷趁虛而入,刺骨,透心。脆弱的軀體感染了同樣虛弱的心靈,開始解析、分裂、漫延、變形、增殖、擴散、離異、分化、消亡。其實,我還是清醒的,但我一個人清醒有什么用?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是一根蠟燭,我會毫無保留地燃燒自己,釋放自己,為的是照亮那些心里還沒拉上電線的人,更為的是在自己心中點亮一盞燈,找回歸路,找到一種完全屬于自己的溫暖,自由、安然、寬心的感覺,這是我的歸宿。
十一月的今天,我二十了。驀然發(fā)現(xiàn),二十年里,我一直是一個孤獨的流浪者,走在路上低著頭看著自己的影子在太陽下拉長,縮短,又拉長。秋風(fēng)蕭蕭,繁花落盡。真想如果有來生,愿變成一根在黃昏中通向遠方的電線,與山村的美麗心靈的另一根永不相交,卻永遠平行。又愿變成一棵樹和美麗心靈的人們的那一顆默默地生,默默地長,默默地站成萬千年的滄桑。昨天,去郊外摘了一些馬尾草回來,插在花瓶中,懷念我那已逝去的少年時光。
責(zé)任編輯 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