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凡

空空的走廊里，我只聽見自己空空的腳步聲，經(jīng)過閱覽室門口沒有進去，我又回到了教室，仍是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桌子上靜靜地放著一張明信片，我拿起它，署名是“夏淺”。

夏淺在明信片上說：“木頭，我說的話不是騙你的吧。我在四川，一個叫米易的地方。不過，過幾天我就會去另一個地方……”

我捏著那張明信片，走到常去的平臺，風吹得我的頭發(fā)直響，我不敢承認我眼里有了淚水。

夏淺。米易。

我在地圖上真的找到了那個叫米易的地方，在四川的南部。

其實已經(jīng)記不清是怎么認識夏淺的了，只記得在初中畢業(yè)的那個夏天，我們已經(jīng)是很好的朋友。不能說我很了解夏淺，也不能說夏淺挺明白我，只是我們都愿意傾聽對方的想法。

有一次夏淺突然問我：“木頭，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有啊，有很多?！?/p>

但是，他卻沒有問我想去哪里，而是說了自己的故事。我也在那時知道了夏淺不和他的父母住在一起，夏淺的成績不太好，夏淺想去流浪。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或許該說什么。最后夏淺緩緩地說：“木頭，你活得像地圖?！?

夏天就這樣結束了。

然后，我的高中生活開始了。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的高一生活，表現(xiàn)出明媚的快樂，埋藏著隱秘的傷痛。

本來就不太好的數(shù)學成績不停地往下掉，我恐懼地看著那些函數(shù)、那些數(shù)列、那些圖形。我從來沒有想過，數(shù)學可以將我折磨得那么慘淡。我有時在傍晚去小河邊坐著看魚，把腳伸在欄桿外面有節(jié)奏地晃。有時在晚自修下課后去操場上跑步，熱熱的眼淚乘著風的翅膀飛快擦過我的臉，跑累了就索性坐在跑道上，我聽著自己的心跳、喘息……再若無其事地回到教室。

在我的期盼中，夏天再次到來，我的高一也結束了。

我穿著大號的T恤，踩著單車，來到鐵軌的邊上。我坐在石凳上，夏淺坐在欄桿上。這一年里我們沒有太多的聯(lián)系，然而默契得仿佛昨天才剛剛分別。我和他說著高一的故事，問他我該怎么辦。夏淺安靜地聽著，然后說：“木頭，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是個聽話的孩子，不會再讓自己這樣下去?！?/p>

我說：“夏淺，你呢？”

“其實每次我都會把爸爸給我的錢存起來，因為我要出去，不想再待在這里?！?/p>

“真要去流浪啊。”我笑笑說。那時我的確不相信，我的身邊從來就沒有這樣的人啊。

“是的?！毕臏\笑著，表情卻很認真?；疖嚶÷〉亻_近，又隆隆地遠去。

高二，我變成了一個文科生。

我想，抉擇是必須的，我要的只是一個讓自己重新開始的開始。只有知道了自己要干什么，才會把生活真正當回事。

我告訴自己，忘掉過去的傷痛，開始新的記憶。我要做一朵飽滿的太陽花，朝著溫暖的地方盛開，不想那些不著邊際的事，也就不痛了。于是我開始努力讀書，努力去喜歡做數(shù)學題，努力去背歷史地理。塞著耳機和朋友們在學校里走，聽不見所有的嘈雜。但至少我感謝擦肩而過的人們，令我不會孤獨地活著。

那個寒冷的冬天沒有下雪，但我的鼻子還是徹底壞掉了，像一臺經(jīng)常會熄火的拖拉機，想起醫(yī)生說別人鼻孔是寬敞的高速公路，而我的是羊腸小道。我用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不斷地想著醫(yī)生真幽默，我不覺得悲傷，我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

寒假了。到了寒假我才意識到夏淺真的沒有騙我，他真的去流浪了，我真的找不到他了。

我很堅決地告訴媽媽說我要去剪短頭發(fā)，曾經(jīng)巴不得我剪短發(fā)的媽媽猶豫了，曾經(jīng)寧死不剪的我卻倔強到極點。理發(fā)師說：“真的剪了，剪了就接不上了?！蔽覜]有任何猶豫，用力地點頭。我看著長長的頭發(fā)一點點飄下，無聲地落在地上。我卻莫名地欣喜，剪吧，剪吧，剪掉我所有記憶的來路。

就這樣，我剪了短發(fā)。

朋友都笑我的新發(fā)型：“什么時候再留長啊？”

我笑笑說：“不了，不留了，興許等過了高考吧?！?/p>

我想，夏淺看見了會不會嘲笑我？

我想，夏淺流浪到了哪里呢？

那一天，我坐著8路車去圖書館，提前了幾站下車，我沿著人行道走著，薄薄的涼風鉆進脖子，冷冷的。猛然想起很久以前夏淺說我活得像地圖，看著腳下的人行道，想著自己多年來平淡無奇的生活?？峙抡娴氖沁@樣，所以，流浪才會和地圖說再見吧。

我仍舊像一只勤勞的螞蟻一樣，苦心經(jīng)營我的現(xiàn)在，不經(jīng)意間忘了過去。我知道，除了自己，沒有人會記住我那幼稚的過去，除了別人看不到的記憶，沒有什么能夠證明我的過去是好是壞。

我把夏淺的明信片放在抽屜里，一切都像沒有時間流過的故事。我一個人時常捧著大大的杯子，坐在陽臺上大口地喝水，看著房后體校一點點被拆掉，看著沒有人踢球的操場上長出了密密的青草，看著運輸?shù)目ㄜ噥砹擞秩?，看著頑皮的孩子們追逐著打鬧，看著不遠處的鐵軌和我一樣沉默著。

一直慶幸身邊有過這樣一個獨特的朋友，他告訴我想象中的無限美好，告訴我現(xiàn)實里的勇敢堅強，告訴我，懷著一種自由美麗的心情來面對看似艱難無奈的生活。

我從來沒有問過夏淺到底為什么想去流浪，也不知道他到了哪里，更不知道他會不會回來。問是一種關切，而有時候不問也是一種關切。倘若一無消息，倘若杳無音信，如火車遠去后那靜靜的鐵軌，其實什么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