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耳
2004年深秋,一部名叫《Alma》的舞臺劇在美國百老匯隆重上演。此劇的海報是一樽有著華美的紅色花朵飾邊的阿爾瑪青年時代的頭像。豪放的美國人以這樣的方式,紀念這位后來移民到美國的、一生多情的“現(xiàn)代主義之母”。
以今人的目光看阿爾瑪·馬勒(Alma Maria Schindller,1879—1964)的老照片,她是個標致的古典美女。黑白相片上,這位一個世紀前的女子珠圓玉潤,有顯在的大家閨秀氣質,她秀婉典雅如同浮雕玉石,頭發(fā)高高盤起,眉目低垂,眉宇中隱隱風流蘊藉又有春光乍泄之意,卻不張揚。這樣一個女人看起來優(yōu)雅而不另類,甚至還有某種順從遷就之意。相片上這個真實的阿爾瑪,似乎比那位被定位于上個世紀上流社會的交際花、叛逆女、女性先鋒與藝術創(chuàng)作者之間模糊地帶的阿爾瑪更有理性和分寸。試一下淌過時間的暗河,一個當年的女性主義先鋒,她從前的那點先鋒的痕跡,早已在緩慢的歲月里褪盡了色澤,她的先鋒成色像老舊的絲緞,被時光不動聲色地進行了技術性的砂洗。最后,她停留在過去的時光里,完全符合了人們眼中溫婉可愛的古典美。
阿爾瑪·申德勒出身名門,父母都是十九世紀末維也納的文化名流。她父親是奧地利皇室畫家兼男中音歌唱家,母親是著名舞臺演員,她從小表現(xiàn)出音樂天賦并接受上流社會的教育,16歲就以美貌、博學和藝術天分傾倒眾生,20歲時已創(chuàng)作出相當水準的藝術歌曲。不過端詳這樽阿爾瑪?shù)男∠?,可以看出她和另一位名門才女,即尼采深愛的女人露依絲·安德烈亞斯·莎樂美的小像氣質迥異。與莎樂美嘴角狠勁的“拒絕”味道相比,阿爾瑪更多地流露出哀傷與女子的順從。你從相片上看不到這種順從帶給一個女子本人的痛楚,這種痛楚像螞蟻一點點蠶食了女子的內心,在她的世界里建筑起痛楚的王國,并導致了夫婦之間的心靈深溝。
她是偉大作曲家古斯塔夫·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的妻子,也是一個被禁在音樂城堡最深處的精神女囚。不平和自憐促使她背叛維也納第一名媛聲譽而紅杏出墻。后人無法知道同時代的女作家莎樂美在維也納停留之時,可曾與當?shù)氐陌柆斀徽勥^,她是否參加過阿爾瑪?shù)奈缫股除?,她們或許曾在同一個藝術沙龍停駐過,只是不知兩個非凡的女人有沒有彼此交談,是否投緣。有據(jù)可查的是,莎樂美的老師、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是阿爾瑪丈夫馬勒的密友,出于友情,弗洛伊德曾以一個清醒的旁觀者的觀察勸告過他的作曲家朋友古斯塔夫·馬勒,如他想修復瀕危的夫妻關系,就不要禁止阿爾瑪作曲,而大師弗洛伊德自己也能尊重有才女子,一直將莎樂美當做親密的朋友平等相待。
維也納名媛在百痛中尚有一幸的是,盡管她的作曲才華已因為她的性別被扼殺掉百分之九十,終于還剩那百分之十頑強地穿透了性別壁壘,擠進了正統(tǒng)音樂界,以《阿爾瑪·瑪勒藝術歌曲集》的形式留存于世。在好萊塢關于阿爾瑪?shù)膫饔涬娪啊讹L中新娘》中,女高音十分抒情地展示了阿爾瑪作曲的這些憂郁、感傷、唯美的藝術歌曲。與馬勒的龐大交響樂相比,阿爾瑪作曲的藝術歌曲是纖柔的,女性氣質的,是夢想和抒情的小調,它們不夠宏大敘事,卻深入人心。那些流淌的音符或者說就是她自己的像由心生,是適于在夜籟人靜之時,在獨處的“一間自己的房間”吟唱或傾聽的,是阿爾瑪輾轉人生的“離騷”或“九歌”。
阿爾瑪這樣的女子自不會被平庸之輩的男人吸引。后來她回憶自己一生的愛情,說自己總是很狂熱地愛上藝術這個當時是男人干的工作,看出他們天才的創(chuàng)造力,然后才愛上了他們。遇到馬勒,她被他致命的才華擊中。在他和她第一次相遇的時候,阿爾瑪暴露出不羈的天才少女的傲慢,狠狠地,偏激地抨擊馬勒的指揮,他的音樂,而馬勒并不生氣,他只是優(yōu)雅地站立著,微笑著傾聽這位漂亮女郎有失風度的措辭,阿爾瑪立刻被他的成熟氣度折服,閃電般愛上這個中年男人。當時22歲的阿爾瑪眾星捧月,追求者無數(shù),其中有給了她初吻的維也納分離派畫家克林姆,他可以說是她的初戀情人。但阿爾瑪?shù)哪赣H打斷了這段她認為不相稱的戀情,克林姆之后是杰林斯基,一位長相英俊的音樂家,也是她的鋼琴老師,正是在杰林斯基的指導下,阿爾瑪開始創(chuàng)作藝術歌曲。當初阿爾瑪還對馬勒沒有提攜杰林斯基這樣的樂壇新秀表示不滿,沒料到一見到馬勒,心中的天平就發(fā)生了傾斜。當時杰林斯基與馬勒兩個男人的較量,如果說兩個都是音樂界的高手,那么當時在樂壇小荷方露的杰林斯基不過是個七段高手,而馬勒已是享譽世界的九段大師。情場上的失敗者杰林斯基在承受了被阿爾瑪拋棄的打擊后,發(fā)奮圖強,不久如愿擔任了維也納國立歌劇院的指揮,并成功演出施特勞斯的歌劇《莎樂美》,此是后話。彼時,猛烈的愛情幾乎讓一個女孩沖昏頭腦,她忘記全世界的風景,只對著馬勒高山仰止。她在日記中寫道:“與馬勒在一起,我有超越一切快樂的歡愉?!彼`反禮規(guī),未婚先孕,為了成為馬勒的妻子,只好屈辱地答應馬勒苛刻的條件,努力收斂起天性中自由不羈的一面,將作曲的才華壓于嫁妝箱的紅妝之下,決意要作一名溫柔謙恭的賢貴婦。自此,一名非凡女性的才華被天才丈夫的專橫禁令壓抑長達數(shù)年之久。
1902年,古斯塔夫·馬勒娶阿爾瑪·申德勒為妻,婚后生了兩個孩子。他以大男人的方式愛她,在內心深處對這位維也納最美、也最有才華的女子或許并沒有洶涌的愛情。他選擇了她而不是其他交往密切的紅粉知己,因為她的家世和青春比其他女人更勝一籌,她比他小19歲。
阿爾瑪沒有料到的是在成為馬勒妻子的那些年里,她過得并不快樂?;楹笏龜嘟^了與所有追求者(包括前情人畫家克林姆等人)的往來,操持家庭,照料馬勒的生活,還要為丈夫干記賬抄譜之類的瑣事。她感到被丈夫忽視,老夫少妻的床笫之事也不和諧。馬勒更喜歡柏拉圖式的愛情,而阿爾瑪卻是那種欲望豐盛的女人。1907年6月,在全家人去麥亞尼格度假的旅途中,他們的大女兒病倒,夭折。女兒死后兩天,心情惡劣的阿爾瑪也病倒。夫妻間的裂痕雪上加霜。
在心愛的女兒夭亡后,阿爾瑪身心虛弱到近乎精神崩潰,而馬勒也患上了心臟病。她說,這年的夏天是最沮喪的夏天。阿爾瑪在日記里憂傷地寫道:“我們害怕每件東西,他常常在走路中停頓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心跳不正常。他常常要我聽他的心,看看是否心跳得清楚,或快,或平靜……”那一年,馬勒的事業(yè)處境不順,受到維也納皇家歌劇院的排擠,心情郁悶,自憐自艾。
12月,馬勒終于被聘為紐約大都會歌劇院交響樂團指揮,期間到奧地利杜布拉赫的村莊度假,寫成了以中國唐詩為歌詞的《大地之歌》,感時傷生,浮生若夢,一個男人的悲觀和頹廢流露在這部紀念亡女的作品中。
憂傷的阿爾瑪獨自去了一個有陽光、有草地、有水的溫泉療養(yǎng)區(qū)度假。其實,她需要新鮮的愛情,需要被一個愛她的男人呵護,而馬勒可以給她的東西已越來越少。她滿心憂傷,某天在草地的陽光下昏暈過去,就這樣迎來了一
段羅曼諦克。她邂逅了也在那里度假的年輕建筑學家沃爾特·格羅皮烏斯(Walter Gropius)。格羅皮烏斯1883年5月18日出生于柏林,是著名的建筑學家,包豪斯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一位風度翩翩、性格沉穩(wěn)、舉止文雅的年輕紳士。見到昏暈的阿爾瑪時,立刻驚為天人,他對她一見鐘情,而此時的阿爾瑪已對馬勒極度失望和怨憤,她需要一段男女之情療治生命的傷痛。
這段情人關系因為1910年夏天格羅皮烏斯給阿爾瑪?shù)囊环鉄崂鼻闀获R勒看到而曝光,馬勒對年輕妻子的背叛很憤怒,他為此精神非常痛苦,他向阿爾瑪發(fā)出通牒——在兩個男人之間選擇其一。同時,馬勒也開始反省自己的問題所在,想重新喚回阿爾瑪對他的愛。他還特地趕到荷蘭的萊頓休養(yǎng)地進行了一場神秘的精神分析之旅,請求他的朋友精神分析大師弗洛伊德對他進行了4小時的精神分析。作為局外人,弗洛伊德清楚地看到了一個天才女性活在偉大音樂家陰影下所受的壓抑,勸說馬勒不要禁止阿爾瑪作曲,或許他們的夫妻關系會改善一些,無奈的馬勒部分聽從了老友坦率的建議。最后,阿爾瑪無奈地中斷了與格羅皮烏斯的戀情,回到馬勒身邊,說明她對丈夫雖然失望,卻沒有徹底忘情。但是破鏡難圓,感情的陰影仍橫在他們中間。此后的阿爾瑪和馬勒一方面共同粉飾著他們的婚姻,一方面各行其是。阿爾瑪雖然還是一直陪伴他,但在精神上,她開始以放浪的姿態(tài)僭越男性社會對自己的束縛。經(jīng)受著事業(yè)和情感交困的馬勒此后有了精神衰弱及性衰竭的現(xiàn)象,1911年5月8日,馬勒因心絞痛發(fā)作,在痛苦中病逝。在馬勒去世的最后時刻,他對阿爾瑪說的最后一句話是“莫扎特!”,可見他臨死前最惦記的還是音樂,最后呼喚的是另一個偉大音樂家的名字而不是自己的妻子,不知阿爾瑪是否感到一絲失落。
意大利電影大師盧契諾·維斯康蒂曾導演過一部很有名的文藝片《魂斷威尼斯》,男主人公是名叫艾森巴赫的中年作曲家,時間是1920年代初,因為生活中某種無法排遣的困擾和憂郁,作曲家離開家,來到溫情脈脈的水城威尼斯。他在臨海的一家大酒店住下來,似乎忘卻了從前他生活圈子中的煩憂。酒店邊是明媚的海濱浴場,人們穿著泳衣在沙灘上走來走去。就在海濱,他被一個具有古希臘雕塑美感的波蘭少年驚艷。作曲家對美少年懷著柏拉圖般的傾慕和愛戀,他迷戀于少年,聽從內心召喚跟隨著少年的足跡,無法自拔,后來霍亂在水城蔓延,他仍不肯離美少年而去。直到有一天,作曲家望著少年在海灘中嬉戲的身影,在美麗絕倫的沙灘上倒下。他為接近水月鏡花,像一只殫精竭慮的唯美主義天鵝那樣死了。
水樣的迷霧和猜疑拋向了那位在沙灘上死于霍亂的作曲家艾森巴赫?;蛟S是因為某種暗示,此男總讓人聯(lián)想到捷克籍著名作曲家和指揮家古斯塔夫·馬勒(Gustav Mahler,因心臟病死于1911)。讓人聯(lián)想到馬勒的不僅僅是——馬勒的第五交響曲在作曲家艾森巴赫的命運際遇中不時出現(xiàn),或成為撫摩靈魂的那一只手,或是滴在精神跋涉者焦渴嘴唇上的一滴水。第五交響曲是馬勒在威塔湖畔的麥亞尼希度假時寫成的作品。電影中交待前因的幾個片段,即作曲家的喪女之痛、他在音樂風格上遭上流社會詬病,與馬勒的經(jīng)歷如出一轍。作曲家來到威尼斯的原因就是為了逃避這一切人生的煩惱?;蛘?,令他苦惱的還與美麗妻子的貌合神離有關,為悼念早夭的女兒,馬勒創(chuàng)作了傳世之作《大地之歌》。影片中有片斷閃過小女孩和作曲家妻子的肖像,鏡框中的女子肖像似曾相識,莫非真是阿爾瑪·馬勒的身影乍現(xiàn)?
在這樣一部看似影射的電影里,重新審視大作曲家馬勒和他妻子的關系或許會打開另一扇通向人性深處的天窗。在馬勒纏綿深厚的第五交響曲樂聲中,似乎可以借音樂的游絲,讓人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觸摸到他掩藏得“庭院深深深幾許”的靈魂。他從音樂的深處流露出化不開的憂郁、飄浮、殘缺、緊張、迷惘、動蕩與不安。小說家托馬斯·曼是一個可愛而自信的人,他憑自己的感知堅信馬勒骨子里是和柴可夫斯基一樣的同性戀者,只是他從未顯現(xiàn)過這一傾向?;蛘哒f是,這個偉大的男人一生都在努力壓抑這種傾向,因在當時的社會,同性戀就是一種可恥的性的原罪?!痘陻嗤崴埂凡皇且择R勒本人為主角的真實故事,卻對大作曲家的靈魂深處,一個藝術家最敏感的神經(jīng)末梢,那些最細微最曖昧的地方有了洞察。
也許能讓馬勒產(chǎn)生洶涌激情的并不是風華絕代的阿爾瑪,而是擁有希臘雕塑般絕塵之美的男子。對于阿爾瑪,他只是喜歡她,欣賞她,并以一個男人的虛榮體會著獨占花魁的榮耀,受用維也納最傾城的少女對自己的崇拜。故他在這樣一樁人人艷慕的老夫少妻式婚姻面前,才能極度理性地先進行討價還價,提出要阿爾瑪放棄自己的音樂創(chuàng)作這樣苛刻的要求。在馬勒和阿爾瑪之間,當時兩人的愛情絕對是不對等的,她比他更愛,他只是要找一個配得上作曲家大名的女人,而阿爾瑪無疑是最合適人選。古斯塔夫·馬勒,他很清楚他要阿爾瑪放棄的東西會讓阿爾瑪陷入深度憂郁,這女子初始只不過是以為自己可以為愛情奉獻一切,時間卻會告訴她,終有一天她會被自己的天性折磨得死去活來。
托馬斯·曼頗有創(chuàng)見性地解讀潛伏在馬勒體內的同性戀傾向,或許可以解開他對阿爾瑪所做的一切的謎團。仔細找些蛛絲馬跡,比如婚后馬勒就應阿爾瑪要求終止了與克雷札諾夫斯基、施皮格勒等人的友誼關系。但他依然和弗洛伊德等人保持交往,在這些馬勒關系密切的藝術家中,不乏男同性戀者,阿爾瑪是否是出于對他們可能愛上馬勒的醋意而反對他們的交往呢?完全可能。
哪怕古斯塔夫·馬勒絕無同性戀傾向,作為藝術家男人的他非常愛阿爾瑪,但他依然可能向她提那樣的要求:你不可以作曲。禁止作曲!你不應是我的競爭對手,而應是賢妻良母!在婚后當她技癢難忍偷偷創(chuàng)作被他發(fā)現(xiàn)時,他又嚴辭勒令她,不要再作曲了。因為當時維也納的確有這樣的風氣,一個女子如果作曲發(fā)表,在上流社會中反被視為一種輕薄浮浪的羞恥,馬勒無意間充當了衛(wèi)道士的角色。
從女性的角度,無論馬勒的音樂是多么被他的天才照亮,無論他是怎樣的博愛與悲天憫人,都無法繞過他作為男人對待女性刻薄寡情的一面。他一眼看出阿爾瑪才華橫溢,故不想讓這小女子搶去自己的風頭。她最好安守婦道做他的好妻子。在才華問題上,不要以為男人不會嫉妒女人,他不能容忍任何一個女子分去他的光環(huán),天才的勛章應完全地、無條件地、一心一意地屬于他。四顧在天才男人身邊的女人中,被以愛的名義壓抑天分的女性并非寥寥,除了阿爾瑪,還有其他男性天才身邊的女人們:羅丹的情人卡米爾·克洛黛爾、菲茲杰拉德的妻子澤爾達、波拉克的妻子李·克雷斯納等這些總有一天該被人們正視的名字。女人,在大眾的要求中她們最好作為男人們的靈感繆斯而存在。這才是這一類女子來到人間的重要使命??墒?,如果她的心智不僅僅于此,她的目
標也不僅僅于此呢?馬勒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作第八交響曲送給妻子(這是他所有作品中惟一有題獻的,他說“這是我迄今最偉大的作品”),可能正是作曲家晚年的一種自我救贖和對妻子的愧意吧。
偉人在身后很容易被活著的人送上神壇。阿爾瑪作為馬勒的遺孀也不能免俗。從少女時期起,她一生都在與活著的馬勒和死去的馬勒較勁,在這場角力中,阿爾瑪無奈成為筋疲力盡的失敗者。這個偉男人死后,她并沒有真正走出他壓力下的陰影,反而屈從于他天才的光芒,更狂熱地崇拜他,甚至懷疑自己當初對他的反感是錯誤的。在他去世后,阿爾瑪連曾經(jīng)堅持的對馬勒音樂清醒的批評態(tài)度也蕩然無存。
1939年,阿爾瑪出版了一本有關馬勒的書,對于后人研究馬勒及其音樂有相當?shù)膬r值。阿爾瑪說:“我寫這本書的原因只有一個,因為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比我更了解馬勒,我不希望我們之間的緊張關系及接二連三的事情,使我忘卻我們共同的生活經(jīng)歷,或者忘記馬勒所欲表達的思想與情感?!?/p>
在回憶錄中她這樣描述馬勒:“他為永恒的價值奮戰(zhàn),他超然瑣碎事物之外,他為真理永不屈服,真正是圣者的典型?!逼拮又鲃訉⑷ナ赖恼煞蛴煞踩税胃叩绞フ?,阿爾瑪為何要膜拜馬勒?這個問號本身就是一聲沉重的嘆息。女人要在男性為主流的歷史中走過漫長的暗道,要真正走出男性強者意志的覆蓋,阿爾瑪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夠強大的。
“后馬勒時期”的生活還在繼續(xù)。1912年,阿爾瑪通過繼父的介紹認識了熱情火爆、又有敏感神經(jīng)質氣質的奧地利表現(xiàn)主義畫家奧斯卡·柯柯什卡,兩個人相見恨晚,很快進入熱戀,此后她與他同居,又一起前往荷蘭、瑞士等處旅行。少男藝術家愛上了比自己大7歲的寡婦,他的母親知道后前去威脅阿爾瑪,但也無濟于事,情愛之火正在燃燒,他們不顧任何非議,將這段維也納的著名緋聞鬧得轟轟烈烈。在柯柯什卡的畫室,他們不是瘋狂做愛,就是畫家對著美女瘋狂作畫。在關于阿爾瑪?shù)膫饔涬娪啊讹L中新娘》中,真正的男一號應是法國新派小生樊尚·佩雷飾演的柯柯什卡,他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強烈的男性氣息和藝術家氣質,足以令每一個女人窒息。后來在美術史料中看到了真正的畫家奧斯卡·柯柯什卡,非常驚訝他的帥居然毫不遜色于電影中的法國美男樊尚·佩雷。畫家柯柯什卡的愛情是狂風暴雨,有時自私如男孩,有時又有極強的征服力,他有男孩的純真和大男人的霸道,當他遇到維也納名媛阿爾瑪,愛情對他成了致命的情感。他一直處于激動不安之中,不能自在地呼吸,兩人的情感也因此動蕩不定,終于令阿爾瑪感到像要被狂熱的戀人烤焦一般。之后,柯柯什卡向阿爾瑪?shù)那蠡槭×恕?913年至1914年之間,柯柯什卡將兩人之間撲朔迷離的男女關系繪成了表現(xiàn)主義名作《風中新娘》,他在畫中表現(xiàn)出一貫的神經(jīng)質,筆墨中充滿了對情感動蕩不定的阿爾瑪?shù)慕箲]呼喚。畫中的女人豐腴、自我,男人卻瘦削、憔悴,陷入情網(wǎng)不可自拔,這幅布滿幻景與寓意的畫以飄忽的造型、運動的線條和冷酷的藍色調,暗示了這段愛情對柯柯什卡而言是難以擺脫的傷痛。
但此時阿爾瑪?shù)男囊呀?jīng)游離于狂熱的柯柯什卡,她感到柯柯什卡比她先前的任何男人都想要深入她的內心,她為此決定拒絕他。她悄悄打掉了她和他的孩子,讓柯柯什卡非常傷心,終于因為阿爾瑪?shù)睦涞鴮@段情感到絕望。郁憤之下,寧愿奔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線充當炮灰,柯柯什卡丟下畫筆穿上戎裝,加入了俄國遠征軍,后來在戰(zhàn)爭中受重傷,僥幸死里逃生。當柯柯什卡出生入死后重回維也納,希望重回阿爾瑪身邊時,卻發(fā)現(xiàn)心上人已琵琶別抱,懷著格羅皮烏斯的孩子再次嫁為人妻。柯柯什卡為此痛苦得要發(fā)瘋了。在畫了許多以阿爾瑪為主題的油畫后仍難以遣懷,性情中人的柯柯什卡忽然異想天開地欲以另一種方式擁有阿爾瑪,于是找來玩具店的女設計師,專門為他造了一個與阿爾瑪真人一般大小的“玩偶”,他喝得爛醉后常常抱著這個“阿爾瑪”,呼喊著阿爾瑪?shù)拿痔?,滑稽而又辛酸??驴率部ㄌ珢郯柆斄?,但激情男孩終將變?yōu)闇嫔D腥恕W詈?,在德累斯頓的一次過分的酒后放縱之后,柯柯什卡終于夢醒,絕望地將“阿爾瑪”模特從窗口扔了出去,他以這樣的方式向他此生的至愛告別。而阿爾瑪不管自己是否失去了這輩子最該珍惜的愛情,表示此生不愿再見到柯柯什卡。
只有阿爾瑪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選擇她的人生。在柯柯什卡赴戰(zhàn)場后的1915年,她聽到了他已戰(zhàn)死沙場的噩耗,更加心灰意冷。身心疲憊的阿爾瑪想找個港灣停靠,于是寫信給舊情人、建筑學家格羅皮烏斯,表示她想尋求一份安寧平和的愛,兩人重通款曲,舊情復燃,后來奉子成婚。阿爾瑪說,格羅皮烏斯是第一個將她作為人來平等相處的男人。也許成為丈夫后的格羅皮烏斯也不能給她自由的空間,或許是柯柯什卡死里逃生的歸來攪亂了阿爾瑪本想擁有的內心寧靜,或許,她發(fā)現(xiàn)自己愛柯柯什卡比愛格羅皮烏斯更多使她痛苦?結果是這段婚姻仍不完美。阿爾瑪1916年生下女兒Manon,后來格羅皮烏斯為了事業(yè)去柏林和魏瑪工作,兩人分居兩地,感情上也漸行漸遠,阿爾瑪在維也納愛上了作家和詩人威夫。1918年,她生下兒子Matin Carl Johnannes,這是她與情人威夫的孩子,但在待產(chǎn)過程中因為威夫過度的性要求,而使阿爾瑪唯一的兒子早產(chǎn),又因先天不足于隔年死亡,阿爾瑪人到中年,再次經(jīng)歷喪子之痛。后來阿爾瑪帶女兒去柏林探望了名義上的丈夫格羅皮烏斯,兩個人的情緣走到了盡頭,平靜地結束了這段短暫的婚姻。也是在和阿爾瑪離婚的那年,格羅皮烏斯在事業(yè)上的豐收治療了婚姻生活的失敗,他在魏瑪創(chuàng)建了包豪斯學派(格羅皮烏斯1933年移居倫敦,1934年加入英國國籍,1937年接受了美國哈佛大學的聘請,擔任哈佛建筑研究院教授。同年,他加入美國國籍,次年出任研究院院長。1969年,他比阿爾瑪晚5年在美國去世。在離開阿爾瑪后,他不愿再對阿爾瑪?shù)氖鞘欠欠亲魅魏卧u論)。
在終結第二次婚姻之后,阿爾瑪已不再是當初無條件為馬勒奉獻自己的單純少女,此時的她已是久經(jīng)滄桑的成熟婦人,具有強烈的獨立意識。讓阿爾瑪婚外懷孕的猶太詩人、作家弗朗茨·威夫(Franz Werfel),比阿爾瑪小11歲,又一個瘋狂地將阿爾瑪視為靈感女神的男人。威夫經(jīng)過了十年的追求,才從阿爾瑪?shù)那槿宋恢棉D了正。國學大師錢鐘書的小說《圍城》中以諷刺的筆調談到留洋女博士蘇文紈的丈夫、詩人曹元朗,寫了首古怪的詩,名叫《拼盤姘伴》,詩下面有很多的小注,詩后細注著名字的出處,什么李義山、愛利惡德(T.S.Eliot)、拷背延耳(Trist an Corbiere)、來屋拜地(Leopar-di)、肥兒飛兒(Franz Weffel)的詩篇都有。這個名字好玩的肥兒飛兒,便是阿爾瑪?shù)牡谌握煞蚋ダ蚀摹ね?Franz Weffel),奧地利詩人、
劇作家與小說家,作品有史詩《穆薩達的40天》、《貝納德特之歌》(The Song of Bernadette)等,后者還被好萊塢拍成電影。威夫在阿爾瑪最需要一個寬容的男人的時候給了她溫暖的大手。他寬厚,體貼,風趣、幽默而精力旺盛,是一個真誠贊美她音樂才華,愿意給女人自由空間的男人。阿爾瑪帶著一顆理性的心投向了他的懷抱,但已不是年輕時對柯柯什卡的那種燃燒著激情的愛。這正是成熟后的阿爾瑪需要的相處方式。他們結婚的那一年,阿爾瑪已滿50歲。一個男人在10年的戀愛后與比他大11歲的女人結婚,她的魔力果真不可抵擋?1940年,阿爾瑪和威夫一起前往美國,她于1964年12月11日在紐約曼哈頓去世。這一段婚姻總算給她帶來了自由與快樂。
阿爾瑪除馬勒外,將自己的愛情從一個男人過渡到另一個男人,她是天才男人們的女神,而他們則是她的愛情驛站,在馬勒之后,她從此再不敢將自己的愛停泊下來,她要求自己占據(jù)征服者的主動,以保留女性身心的獨立空間。她以自己的方式宣稱她的心聲:即使是身為一個女人,她的靈魂也是高貴而自由的,她不附屬于任何一個男人。她的愛情完全自由地,隨自己的內心召喚而定。她一生輾轉于沒完沒了的音樂會、畫室、藝術沙龍、不同男人的床,她試圖想解放自己的靈與肉。
頗有戲劇性的是,阿爾瑪還曾和英國作家艾麗絲·默多克擁有過同一個情人,那就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被默多克稱為“撒旦”的卡內蒂(Elias Canetti)??▋鹊俸桶柆?shù)牡谝蝗握煞蝰R勒同是猶太人,他生于保加利亞,為了方便加入了英國籍,但始終用德語寫作。他正好可以與阿爾瑪一起用德語交流。阿爾瑪似乎始終偏愛個性狂傲不羈的男人,柯柯什卡是一個,卡內蒂是又一個,兩個人都有點憤世嫉俗,不同的是柯柯什卡身上有陽光男孩純真的一面,而卡內蒂,卻是一個“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邪惡男人”。他比阿爾瑪小十幾歲,在阿爾瑪嫁給馬勒3年后,卡內蒂才出生。他自幼就生活在奧地利,1924年曾在維也納大學攻讀化學,4年后獲博士學位,畢業(yè)后定居維也納,用德語寫作,直到1938年納粹占領奧地利后,卡內蒂因是猶太人也被迫流亡,后到了英國倫敦,在倫敦定居并取得國籍。遇上艾麗絲·默多克,應是到倫敦之后的事,他與默多克有三年情人關系。而他與“大姐”情人阿爾瑪?shù)亩虝呵槭?,應是他畢業(yè)后的維也納時期。卡內蒂曾寫過一個劇本,以維也納為背景,描寫維也納一座正在舉行婚禮的大廈突然倒塌,全體賓客同歸于盡。如此狂野大膽的想象,一定深得阿爾瑪?shù)哪讲胖?。當時維也納藝術沙龍的女主人阿爾瑪遇上咄咄逼人的新銳才子卡內蒂,顧盼之間,在于卡內蒂,他是個老獵手,在于阿爾瑪,卡內蒂的才華吸引了她,她需要比自己年輕得多的情人來維持自己不羈女性的形象。
阿爾瑪也以自己的方式在情人們的藝術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跡。像那樣一個絕世而獨立的憂郁美人,男人要么愛她,要么恨她,卻無法淡然從容地面對她或鄙視她。男人的欲望是以自己的方式永恒地占有她。除了畫家柯柯什卡以阿爾瑪為原型的名作《風中新娘》,阿爾瑪?shù)某鯌偾槿耍嫾夜潘顾颉た肆帜芬矊柆敭敵闪四L?,畫下了寄托他對阿爾瑪深深愛戀的傳世之作——《吻》。許多年之后,有人在馬勒的交響曲藏譜中發(fā)現(xiàn)了其中有一本有著他妻子“Mrs.Alma Mahler”的藏書章,她的身影,總是存在于那些藝術家的作品之間。
因為繁花一般的情史,阿爾瑪被稱為是橫跨音樂、建筑、詩歌和文學四種藝術的情婦,因與她產(chǎn)生過羅曼史的都是這四個藝術領域的頂尖男人,“她以這樣的方式干涉了藝術”——這話聽起來五味雜陳,真是有點不可思議。現(xiàn)代人慷慨地將“現(xiàn)代藝術之母”的美譽給了她。她的情人還包括音樂家杰林斯基,生物學家保羅·卡默雷、1912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德國劇作家豪普特曼,以及到美國后認識的一位神職人員。格羅皮烏斯、柯柯什卡、威夫三位重要情人都比她年輕。她一生結過三次婚,最后,被饒舌地貫以阿爾瑪·馬勒·威夫這個名字。
在傳記影片《風中新娘》里,少婦阿爾瑪身裝華麗紅裙奔波于維也納的音樂和藝術沙龍之間,她的風姿照亮了所有她出現(xiàn)的地方,在她自己的精神城堡里,她是一塊拒絕融化的冰,冷香縈遍紅橋夢,暗損了韶華,她本可以淌過的那條河,卻早已注定了事先凍結。
如果要問阿爾瑪此生最大的遺憾,她或許會說:“我才華橫溢,卻迷失在諸位男人中。”
責任編輯劉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