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萌
我家有一條棉線口袋,高高的,圓圓的,白白的,一副雄壯的樣子。從我記事那天起,它就矗立在我們家堂屋的土炕上,鼓鼓囊囊,大腹便便,誰也不敢撼動它。
我生性好奇,總覺得那里面藏有什么寶貝,便惦記在心。于是,趁大人不備的時候,偷偷地爬上堂屋的土炕,像攀登大槐樹一樣爬上了棉線口袋。
棉線口袋上布滿了灰塵,一派古老滄桑的感覺。當(dāng)我用牙齒咬開系在口袋嘴上的麻繩時,立刻就有一股莫名的芳香撲面而來。我欣喜若狂,猜想這里面一定有糖塊、花生、月餅、年糕一類好吃的東西,生怕小朋友們來爭搶,便奮不顧身地一頭扎進口袋里面,以盡情享受其中的甘甜。
嗬,這可是一個黑咕隆咚的神秘的地方,只感覺有成束的谷子穗、黃豆秧、玉米棒、高粱頭塞在里面,支支棱棱,刮耳朵,碰鼻子,滿目荊棘。我像饑餓的老鼠一樣穿行在干枯的莊稼地里,兩只小手不停地翻弄著秧棵,只聽得一片“刷刷”山響,不見有豐碩成果出現(xiàn)。
我汗流滿面,嗓子被煙塵嗆得喘不過氣來,實在憋得不行了,才賊心不死地咬了一口高粱,然后垂頭喪氣地爬出口袋。我除了渾身粘滿了五谷雜糧的空殼子外,別的一無所獲,那些開放在心底的一個個奇思妙想的花朵,都隨著滾滾塵埃無助地飄落了。
我委屈得熱淚盈眶,抱著口袋直搖晃,你為什么騙我???口袋巋然不動,漠視我的哀求。我太饞了,童年的生活太艱苦了,嘴巴上得不到一絲油香的滋潤,像旱地里一株曬黃的蒿草,渴望雨露降臨。
除夕之夜,空氣中彌漫著硝煙,胡同里鋪滿了干草,幾盞忽明忽暗的燭光照在祖宗牌位上,反射出幽深的光亮。我隨著哥哥姐姐們跪拜祖神,驀然看到一張大白臉,吐著長長的舌頭向我撲來。我驚叫一聲,拔腿就跑,這一下可驚動了全家,吉祥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爺爺說小孩子眼尖,可能看見祖神顯靈了。我在眾人的勸慰下才說出了原委。爺爺捋著花白的山羊胡子說,哪來的白臉長舌鬼?那是一條貼著福字的糧食口袋。口袋顯靈了,預(yù)示著今年好年景,吉祥?。?/p>
13歲(指虛歲)是本命年,我已經(jīng)長得跟口袋一般高了。按照家鄉(xiāng)的習(xí)俗,我扎上紅腰帶,扛起塞滿莊稼秧子的口袋,滿院子里跑了13圈,驚得雞鴨鵝狗飛的飛,叫的叫。這樣,我這一輩子年年就有充足的糧食溫飽了!那命,該有多好啊!
棉線口袋又細又長,是那個年代手工紡做和馱運方式的體現(xiàn)。那時候人們出門串親,胳肢窩里總掖著一條口袋。歇腳乘涼時,鋪在地上當(dāng)褥子;下雨天時,折個底角當(dāng)雨披;騎驢時,放在驢背上當(dāng)鞍墊。給親戚的東西裝出去,親戚回敬的東西裝進來,來來往往,口袋里裝滿了鄉(xiāng)里鄉(xiāng)情。
每年的臘月底,父親都要翻山越嶺,跑到敖包集市上買年貨,回來后把口袋往炕上一倒,“嘩啦”一下,什么花生啊糖果啊鞭炮啊絨花啊凍秋子梨啊,滿炕翻滾,四處蹦跳,喜得孩子們嗷嗷亂叫,呼喊著尋找自己的東西。老人們講:“口袋空,日子窮?!敝挥锌诖钠饋?,才說明有了糊口的糧食,那日子才能充裕起來。于是,一條口袋倒出了我們原本苦難歲月里的樂融融的年關(guān)。在我的家鄉(xiāng)有一個習(xí)俗,那就是把裝滿糧食的口袋視為一種吉祥物。
由此,家家戶戶都在供奉神靈的地方,擺放一條裝滿糧食的口袋,即使遇到災(zāi)荒年,吉祥的口袋里面也仍然裝上一些樹葉子、草棵子充實,美好的愿望永不破滅。
我們家特別節(jié)用這條口袋,盡管如此,還是打了兩塊補丁,而且這兩塊補丁對我來說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
那是一個秋高月朗的夜晚,我在睡夢中被撕裂的聲音驚醒,懵懵懂懂坐起來觀瞧,就見窗外有白毛毛的羊在胡同里蠕動。我驚訝叫喊:“羊跑了!”話沒說完就被母親捂住了嘴。再仔細一看,原來那白毛毛的不是羊,而是大人們肩上扛著的口袋。不知是誰一不小心,把口袋刮在了我們白天玩耍時打在木柵上的釘子,口袋撕破了,糧食撒了一地,夜間打掃不干凈,天亮?xí)r被人發(fā)現(xiàn),結(jié)果釀成了大禍。
原來,在這天夜里,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的父親給社員們私分了糧食,這在當(dāng)時可是一個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雖然私分糧食是為了救濟窮苦的社員,但社員們患寡而不患貧,總覺得分配不合理。因為那時無論按照人口數(shù)量分,還是按照勞動力工分多少分,總有人家覺得吃虧,于是就上告。
私分糧食的父親被公社關(guān)起來,公開審批后,撤了隊長的職務(wù)。父親急火攻心,不久便含淚告別了他的社員,頭枕著口袋魂歸了黑土地。從此,我一看到那條打著補丁的口袋,心里就為失去父親而無限傷痛。
我出生在自然災(zāi)害最嚴重的時期,長得瘦小枯干,像一棵矮狀高粱。學(xué)校放假時,就回生產(chǎn)隊掙公分。由于干不了重體力活,我便去放羊,成為山野上孤獨的放羊娃。
我的身邊簇擁著白浪般的羊群,耳畔回響著羊們呼哧呼哧的喘息聲,還有咀嚼青草的切割聲,鼻子聞的是陣陣膻香。我的肩上搭著那條棉線口袋,吆喝著那些不能與我進行語言交流的可愛的羊們。
沒有人說話,嗓子就發(fā)癢,我就把口袋往青山坡上一鋪,學(xué)著曬太陽的羊們的姿勢,躺在光滑綿軟的口袋上,望著湛藍的天空,悠悠哉哉飄行的白云,嘴里情不自禁地哼起沒有歌詞的歌。這樣的歌曲婉轉(zhuǎn)悠長,直唱得口干舌燥為止。
后來我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我的這些歌曲,竟然與蒙古牧民們的“長調(diào)”歌有異曲同工之妙?!伴L調(diào)”是草原音樂的靈魂。我的“長調(diào)”,是我童年的夢囈。
我手拿羊鞭,上山時肩搭口袋,下山時懷抱口袋,春天里裝野菜,夏天里裝山杏,秋天里裝谷穗,冬天里裝羊羔,童年的快樂和夢想全都盛在這條口袋里面。
熬到十四五歲的時候,我已經(jīng)成為生產(chǎn)隊的壯勞動力了。生產(chǎn)隊長毫無顧忌地給我派活,我都十分榮幸地承擔(dān)下來。我暗自慶幸,我終于長大了,那么多童年幻想都可以去實現(xiàn)了。比如:我要把眼前那座連綿起伏的大黑山,開出一條豁口,讓鄉(xiāng)親們出門串親方便;在東大地的沙草灘鋪上厚土,種上萬畝糧田,就會收成一口袋一口袋的金黃色的糧食;在那條洪水泛濫的河套上,架起一座高聳的石橋,讓打了那么多年光棍兒的男人們扛著糧食口袋到四鄰村莊下聘禮,讓蓋著紅頭巾的新媳婦走進對岸村莊的新房,讓那些吉祥的日子一天天傳承下去。
我也憧憬著自己將來能扛著糧食口袋到鄰村下聘禮,于是就踴躍到生產(chǎn)隊干扛口袋的活計,以此鍛煉自己。一次,在往糧倉扛口袋時,不慎從幾十米高的跳板上摔了下來,幸虧有那條口袋墊底,才保住了筋骨不損,可那條口袋卻由此打了第二塊補丁。
我躺在堂屋的土炕上,頭枕著口袋兀自惆悵??诖】诖?,是您救了我,不然我就殘廢了。吉祥的口袋?。∽孀孑呡吂┓钪?,祈望您實實在在地鼓起來,填滿那空空的袋腹,可您怎么也不滿足,像一個深不可測的洞,讓我們距離吉祥幸福是那么遙遠。
全國恢復(fù)了高考,在這躁動的日子里,我背靠著那條松軟的糧食口袋,學(xué)呀學(xué),幾經(jīng)波折,終于考進了城市,遠離了故鄉(xiāng),遠離了那條打了兩塊傷心補丁的口袋。
二十多年匆匆過去了,一個假日的午后,我到樓下買糧,竟然連一袋大米都扛不上來。賣糧的車主喊他的兒子幫我扛上樓,就見那男孩兒不由分說,一貓腰就將一袋糧食扛到肩上,疾步攀上了樓梯,讓我在后面空手都追趕不上。當(dāng)我氣喘吁吁走進屋里時,那男孩兒已將糧食口袋放到了妻子指定的位置上。
在男孩兒與我擦肩而過時,我看見他也就十五六歲,黑紅的臉膛兒上,長著一雙清亮的眼睛,嘴唇上還微微生出了小胡須。我讓他吃水果,他搖頭謝絕,一副靦腆的樣子。在男孩兒轉(zhuǎn)身離去的瞬間,我心頭一動,仿佛從他身上看到了當(dāng)年十五六歲時扛口袋的我,一種童年的眷戀油然縈繞在我的腦海,使我聯(lián)想起那條裝載著我苦難童年的口袋。
不久,我回到了故鄉(xiāng)。我當(dāng)年居住的那座土房,早已被翻蓋成了瓦房,只有殘存的土墻依稀可辨當(dāng)年的影子。站在糧倉旁,我問大哥,咱們家那條吉祥口袋哪里去了?大哥想了半天,說可能在北山坡上的瓜窩鋪里。我耐不住性子,就讓侄兒領(lǐng)我前去尋找,找來找去,終于在窩鋪床的草墊子下面發(fā)現(xiàn)了它。
然而,它已經(jīng)不是口袋了,而是被豁開了縫口,變成一張布片了。它黑黑的,薄薄的,軟塌塌的,邊角松落著條條灰舊的棉線,破損不堪,就連那兩塊令我永生難忘的補丁,也分辨不清了。
我的心微微抖顫,手拈著一條條凝結(jié)著無數(shù)汗垢的棉線,心里流淌下酸楚的淚??诖】诖?,您現(xiàn)在敗落得幾乎不存在了,在歲月的滄桑里逐漸消失了,習(xí)俗上的那些吉祥承諾也不兌現(xiàn)了,只在我心中殘留著一個灰暗的影子,讓我如何對您訴說,如何傾注燃燒的激情!
驀然,我的心如釋重負,覺得面前消失的不只是一個糧食口袋,而是一個貪婪地吞噬生命的饕餮巨口,一個充滿饑餓的苦難歲月。這樣,它就應(yīng)該遠去了,應(yīng)該消失了,再沒什么可以留戀的了。
我讓侄兒薅來一些干草,堆在瓜窩鋪前的空地上。我用雙手從窩鋪里捧出這條口袋,像捧著一個古老神靈一樣莊重,然后將它慢慢地放在干草上,引火點燃。
干草歡快地燃燒著,而這條口袋卻遲遲不燃,像一塊僵硬的鐵板。我用樹枝撥弄著干草,讓清亮的火焰把口袋緊緊包圍,“啪啪啪”地強行熔煉,激烈焚燒。終于,口袋抵擋不過烈焰的沖擊,冒出了滾滾濃煙,漸漸燃燒,一派凝重而壯烈的氣勢。
是啊,這條口袋凝結(jié)了那么多歲月的塵埃,那么多苦難的歷史,它需要慢慢地燃燒,慢慢地焚毀,慢慢地化為灰燼,就像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需要蠟燭成灰淚始干。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