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戰(zhàn)江

1919年，魯迅到北京已經(jīng)7年有余，二弟作人來京已兩年有余，魯迅在教育部工作，同時兼任北京大學(xué)講師，二弟作人也成為北京大學(xué)著名的文學(xué)教授。兄弟兩人工作穩(wěn)定，經(jīng)濟寬裕，算是在北京穩(wěn)穩(wěn)地扎下根來，因此，魯迅決計把母親和三弟建人也從紹興接過來，在北京置個新家，這樣全家人團聚一起，可以美美地享受天倫之樂。

離開，無奈而又決絕

1919年的2月，魯迅花了3500元大洋，買下了北京西直門內(nèi)公用庫八道灣11號的一處大院子。

當(dāng)他搬出這座院子時，心里滿是傷痛、疲憊和委屈。

可以說，他是被自己最親的人攆出來的。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外，他實在想不通，心里非常氣懣。身為周家的長子，由于家道中落，父親早逝，他早早就承擔(dān)起養(yǎng)家的重任，特別是對小自己4歲的二弟作人，更是疼愛有加。

這是一個三進的大四合院，寬敞豁亮，他早已計劃好，后院留給老二和老三住，那里的北房朝向好，院子幽靜寬敞，適合二弟安心讀書，也方便小侄子們自由自在地玩耍；中院留給母親和原配夫人朱安??；自己就住到前院的“前罩房”，雖說屋子背光，有些陰冷，可只要全家人能夠其樂融融聚在一起，他已經(jīng)非常滿足。

懷著兄弟永不分家的美好愿望，他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興沖沖地營造這個新家。近乎9個月的時間里，從找房買房、整修房屋到購置家具、栽植花木，以及安裝自來水、聯(lián)系搬家等一切事務(wù)，幾乎都由他一人包辦。當(dāng)時，三弟還在紹興老家，二弟則突然向?qū)W校請假，帶著太太羽太信子和孩子到日本探親，一直到8月間才帶著妻兒和小舅子羽太重久優(yōu)哉悠哉地從日本返回北平。那時八道灣的房屋修繕尚未完工，魯迅又忙著聯(lián)系，臨時安排二弟一家先住在別人家里，直到11月下旬才搬進八道灣。12月份，魯迅又獨自一人回到紹興，認真安排把母親魯瑞、夫人朱安以及三弟建人等舉家遷往北京的諸多繁瑣事宜。對此，魯迅毫無怨言，只是任勞任怨地扮演著一個老大哥、好大哥的角色。

魯迅覺得，一個13口的大家庭，雖說不免有些磕磕碰碰，可只要相互體諒，彼此忍讓，一切都會好的。他是大哥，自然更要起到表率作用。當(dāng)時，他和作人的工資都不低，兩個人加起來，每月至少有600元左右，而當(dāng)時一個普通北京市民，每月的基本生活費也就兩三塊大洋。然而，掌管大家庭花銷的羽太信子，花錢卻是大手大腳，甚至到了不可思議的奢侈地步。這位人格和心理都有嚴(yán)重問題的日本弟媳，并非出身富家，可是派頭極闊，架子很大。家里雇用的男女仆人就有十多個，而且往往飯菜不合口味，就要撤回廚房重做。更令人不堪忍受的是，她還把自己的許多親屬從日本接來同住，而且一切穿著用度，都要日本貨。如此大手大腳地花銷，經(jīng)濟自然緊張。許多年以后，魯迅總感傷地對別人談道：“我總以為不計較自己，總該家庭和睦了吧，在八道灣的時候，我的薪水，全部交給二太太，連同周作人的在內(nèi)，每月約有600元，然而大小病都要請日本醫(yī)生來，過日子又不節(jié)約，所以總是不夠用，要四處向朋友借，有時候借到手連忙持回家，就看見醫(yī)生的汽車從家里開出來了。我就想：我用黃包車運來，怎敵得過用汽車運走的呢?”

魯迅也曾婉轉(zhuǎn)地勸說過，卻不料妨礙了這位日本弟媳的權(quán)威，惹她“討厭起來了”。二弟作人也勸過、吵過，可患有歇斯底里癥的信子，卻有發(fā)癲的撒手锏，于是，“信子一裝死他(周作人)就屈服了”。這位書呆子氣的二弟，“要天天創(chuàng)造新生活，則只好權(quán)其輕重，犧牲與長兄友好，換取家庭安靜”。對此，魯迅除了忍耐，又能說什么好呢?

魯迅能忍，可信子不能。她先是覺得同一屋檐下的小叔子(也是她的妹夫)建人不順眼，因為那時建人剛剛來京，一時找不到工作，沒有收入，便經(jīng)常遭到她明目張膽的蔑視。魯迅心疼三弟，并幫三弟在上海找了一份工作。當(dāng)三弟提出要其妻羽太芳子(羽太信子的妹妹)去上海共同生活時，這位性情近乎變態(tài)的姐姐，竟誘勸妹妹說出“不去上海、不離婚，要陪姐姐”這樣絕情的話。

是他們兄弟太軟弱了嗎?以魯迅堅硬的性格，他本是無法容忍，可這都是周家的家事、家丑。面對這樣不講理的弟媳，他又能怎樣?他只是太過疼愛自己這位頗有才華的二弟。便是為二弟著想，他也只有忍。

這位“讀書多而不明理”的二弟，有時實在窩囊。一次夫婦爭吵，結(jié)果信子是歇斯底里癥大發(fā)作，二弟的小舅子、小姨子指著他破口大罵，他卻只會“發(fā)愣”。從此，他不敢再有絲毫冒犯，相反，他卻受到百般的欺凌虐待，甚至被拉到日本使館去講話。對此，魯迅也只能恨鐵不成鋼地埋怨二弟一句“真昏”罷了。

魯迅還記得，1923年7月19日上午，在沒有任何征兆的前提下，昏昏的二弟突然給他遞交了一封信，要他“以后請不要再到后邊院子里來”，但沒有說出任何可以讓人弄得明白的理由。他想問個明白，“后邀欲問之，不至”。半個月后，他終于明白，兄弟怡怡已成歷史，信子的毒舌，終是在兄弟之間殘忍地拉開了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他不知道信子說了什么，但他知道一點，那就是她想讓他永遠地走開，從而獨霸八道灣。

能吵么?能鬧么?不能。為了兄弟的安靜，也為了自己的解脫，最后，魯迅無奈而又決絕地搬出了八道灣。后來，他為此特地給自己起了一個“宴之敖”的筆名，并作了解釋：“‘宴從門(家)，從日，從女‘敖從出，從放。也就是說，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的?！?/p>

蝸居里面沒有家

磚塔胡同61號。這座院落，是她自愿跟著大先生搬進來的。

她叫朱安，是她尊稱的大先生魯迅明媒正娶的“大太太”、“大師母”，所以，她想跟著他，也必須跟著他。當(dāng)初大先生搬離八道灣之前，曾征求她的意見時，問她是愿意留在八道灣還是回紹興朱家，并強調(diào)說如果回紹興，他將按月寄錢供應(yīng)她的生活。她想了想，說：“八道灣我不能住，因為你搬出去，娘娘(魯迅的母親魯瑞)遲早也要跟你去的，我獨自跟著叔嬸侄兒侄女過，算什么呢?再說嬸嬸是日本人，話都聽不懂，日子不好過啊。紹興朱家我也不想去。你搬到磚塔胡同，橫豎總要人替你燒飯、縫補、洗衣、掃地的，這些事我也可以做，我想和你一起搬出去……”她很清楚地知道，大先生不喜歡她，可也離不開她的照顧。因此，1923年8月2日，一個雨后的下午，大先生便帶著她一起遷居磚塔胡同61號。

在那個地方，他們一起生活了差不多9個月。雖說依然分室而居，可這一段時期是她和大先生結(jié)婚17年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單獨相處時間較長的時期。這個時期，她是抱著很大希望的。因為她想通過“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順著他”，那么“將來總會好的”。搬出去不到2個月，大先生的肺結(jié)核復(fù)發(fā)，她便盡心盡力服侍。病初發(fā)時，大先生菜飯不進，她便在廚房里，精心煮些米汁，或熬點魚湯給他滋補身子。待大先生的病稍有好轉(zhuǎn)，她又細心地把米碾碎，燒成容易消化的粥糊，加上熟肉給他開胃，自己卻從不沾口。

這些在大先生的日記里都有記載，卻并不明指是她所為。雖說這一段時期，兩人同桌吃飯，可飯桌上談話依然很少。她若開口，“無非是問問菜的咸淡口味是否合適”，大先生的反應(yīng)，“或點頭，或答應(yīng)一聲”，然后兩人繼續(xù)“靜靜地各自吃飯”。大先生對她冷淡，十幾年來一直如此，她早已習(xí)慣，可對她太過刻意的回避，還是讓她不免傷心。大先生倒是很有辦法，把一只柳條箱的底和蓋放在兩處，箱底放在他的床下，盛放需要洗滌的衣褲；箱蓋朝上，放在她屋門口，盛放替換的干凈衣褲。這樣她連向他討要臟衣褲，嘮幾句家常話的機會也被體面地“剝奪”了。十幾年的夫妻，交流竟要簡約到如此地步，足令我們后人莫名驚詫了。

待到第二年5月，他們搬到西三條胡同2l號的那個院落時，情況依然沒有絲毫改觀。大先生始終抱著“陪著做一世犧牲”的打算，要和她冷戰(zhàn)到底，她又能有什么辦法呢?但比起當(dāng)初她遵照娘娘的話，為大先生做了一條棉褲，竟被他扔到院外時的火爆行為相比，這樣的冷漠姿態(tài)，倒顯得禮貌許多，客氣許多。她沒有讀過書，沒有留過洋，愛情是什么東西，她不懂，自然說不出“沒有愛的悲哀”，也說不出“無所可愛的悲哀”。她沒有大先生想得透徹，可困在無愛的婚姻里，她的痛苦不見得比他少，只是一個在沉默中警醒，一個在沉默中麻木。若是不談情，也不說愛，那么作為形式上的丈夫，大先生還算是稱職的，他始終不斷給她的娘家寄錢；她生病時，他也會親自送她去醫(yī)院，并攙扶著她上下黃包車；他每次買些點心回來，先讓娘娘挑揀，然后就讓她挑選……這些細節(jié)，終是少得可憐，可已經(jīng)讓她相當(dāng)釋然和安慰了。她反復(fù)對別人講“周先生對我不壞，彼此間沒有爭吵”，這樣的相敬如賓，便是她一生得以知足的現(xiàn)實幸福。

好在是，她還有娘娘陪伴。她愛娘娘，也是同情娘娘的。在她15歲那年(1893年)，娘娘的公公介孚公為給幾位親友子弟“求通關(guān)節(jié)”賄賂了主考官，卻因家仆的莽撞而案發(fā)入獄，判了很重的罪名，周家也因此衰敗下去。娘娘的丈夫周伯宜更是可憐，因科考案發(fā)，不但被取消了考試資格，永不能參加科考，而且連以前取得的秀才資格也被削去。大受打擊和刺激的周伯宜，第二年就大病不起，苦撐一年后，最終還是離開娘娘而去，年僅35歲。更不幸的是，兩年后，娘娘的小兒子椿壽也因急性肺炎而夭折。一連串的災(zāi)禍，使得年近不惑的娘娘，愈發(fā)把全部希望都放在長子身上了。

她并不漂亮，而且比魯迅大了整整3歲。便是在周作人的眼里，大哥的這樁婚事也是“十分不高明”，是“很對不起人的”?？缮钍軉史?、喪兒等一連串打擊的魯老太太卻很是喜歡。自然，魯老太太認定朱安，內(nèi)心深處也有她的一些情結(jié)和理由。當(dāng)初，她比自己的丈夫周伯宜，也要大上3歲，而且，她這樣的新媳婦一過門，便喜運連連。先是過門不到半年，周伯宜就考中了秀才，又過了幾個月，即1881年9月25日(農(nóng)歷八月初三)，身為周家長子的魯迅誕生了，魯老太太也因此被人稱為旺夫宜子的賢內(nèi)助。大概在魯老太太的心思里，也期望朱安能夠像她一樣，為周家“沖沖喜”，給自己的長子帶來幸運和幸福。

當(dāng)時，周家的處境非常糟糕，對于魯老太太而言，更是難上加難。公公周介孚還深陷獄中，丈夫又剛剛故去，兒子又都太過年少，所以主意也只能自己拿。那時的魯迅，17歲不到，正在南京水師學(xué)堂讀書，對于由魯老太太一手包辦的婚姻，并不知曉。

后來家里人寫信告知，魯迅先是一口回絕，要朱家姑娘另嫁?？婶斃咸詾?，親事是她主動托人向朱家提出的，自己沒有理由提出退婚。況且這門親事，親友四鄰都已知道，提出解約，對周朱兩家的聲譽都不好，無緣無故被退婚，朱安姑娘日后又如何嫁人?好說歹說，魯迅終是不情愿地答應(yīng)了。

朱安自然記得這段未過門便蕩起的“抗婚”風(fēng)波。她還記得，大先生也曾對她提了兩個條件：一要放足，二要進學(xué)堂?？伤呀?jīng)是20歲的大姑娘了，一來小腳已經(jīng)定型，無法放大；二來覺得婦道人家讀書不太好，進學(xué)堂更是羞得慌。后來大先生也沒再堅持，并一口答應(yīng)說“幾時結(jié)婚幾時到”。

當(dāng)時，江南水師學(xué)堂的學(xué)制是9年，也就是說，魯迅有9年的時間，可以合情合理地推托。而在這漫長的9年時間里，魯迅的心理思想如何變化，她都不懂，也無從知曉。她只是堅持默默地等待，等待9年后，周家會給她一個說法，一個歸宿。

這期間，每聽到大先生的消息，她都會擔(dān)驚受怕。1899年，也就是訂婚的那一年，大先生突然轉(zhuǎn)校，考入江南陸師學(xué)堂附設(shè)的路礦學(xué)堂。兩三年后，即1902年，他又去日本留學(xué)。對于大先生的學(xué)識和抱負，她都不懂，便是這個小她3歲的未來丈夫，她也是非常陌生。也許她是見過大先生寄往家里的那些意氣風(fēng)發(fā)的照片，也曾持有過甜蜜的幻想吧，可更多的，恐怕是一種源于自卑的憂傷，害怕大先生不想要她，會遠走高飛，不再回來。

她不相信自己，也不了解魯迅，可她信任娘娘。依照娘娘的性格，她肯定要給朱安姑娘一個說法。1903年，魯迅在贈給好友許壽裳一首《自題小像》的七絕詩，詩云：“靈臺無計逃神矢，風(fēng)雨如磐黯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痹娭型嘎兜恼囚斞笇τ谶@段婚姻的苦悶。魯老太太對于他的心意，不予體察和理解，看似霸道，實則只是要兌現(xiàn)一個9年的婚諾，為一個寂寞的人兒討個說法。

1906年，魯迅的小叔周伯升從江南水師學(xué)堂正式畢業(yè)，當(dāng)年，魯迅差不多是和這位小叔同年入學(xué)，因此在紹興老家的親戚眼里，這已是魯迅兌現(xiàn)婚諾的最后期限。何況，這時的朱安，已是年近30的老姑娘了。無論人情，還是道義，魯老太太都無法容忍長子再推拖下去，甚至不惜以“母病速回”的謊言，把魯迅從日本騙了回去。

這一年的農(nóng)歷六月初六，朱安終于被娶進了周家的大門，成為魯迅的新娘。那一天，朱安特地做了一雙大號的繡花鞋，以迎合新郎要求放腳的“新思想”。不曾想，腳太小，鞋太大，新娘來不及下地，寬大的繡花鞋就從轎上滾落下來，從而引來一陣哄笑。他就這樣“在母親所導(dǎo)演的一場以喜劇形式出現(xiàn)的人間悲劇中扮演主角了”。

而當(dāng)揭開蓋頭，看到一位“個子不高，身材瘦小，臉型狹長，臉色微黃，前額、顴骨均略突出，看上去似帶幾分病容”的新娘時，新郎一聲不響，只是“臉上有些陰郁，很沉悶”。那個洞房之夜，失望的魯迅哭了一夜，第二天，他便搬進了書房，讓她一人獨守空房?；楹蟮谒奶欤纸杩趯W(xué)習(xí)功課忙，逃也似的離開了傷心的故鄉(xiāng)。

對于魯迅而言，朱安只是母親送他的一件“禮物”，他是替母親娶媳婦，正如他對友人沉痛地說過：“她是我母親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倍鴮χ彀瞾碇v，一切都是命，她只有無條件地順從和忍耐。她只是嫁給了一個影子丈夫，不，他甚至連一個影子都不愿意給。此后十幾年間，他在日本繼續(xù)留學(xué)，他回杭州教書，他到北京教育部任職，她永遠都是在他的世界之外。

對于這種尷尬得有些過分、冷漠得有些無

情的掛名夫妻生活，她不是沒有憤怒過，也不是沒有抗?fàn)?。有一次魯迅回紹興探親，她借備席款待親友之際，當(dāng)眾指責(zé)他的種種不是?？婶斞嘎犞沃?，一言不發(fā)，保持沉默。事后魯迅對好友孫伏園說：“她是有意挑釁，我如答辯，就會中她的計而鬧得一塌糊涂；置之不理，她也就無計可施了?！彼苍淖儾呗?，試圖開明地勸他娶妾，以為這樣就可以換來他的一點同情和溫柔。

然而，她無法懂得魯迅真正的寂寞和痛苦。她尊稱為“大先生”的丈夫，對于這種包辦的婚姻悲劇，有著清醒得近乎絕望的認識：“在女性一方面，本來也沒有罪，現(xiàn)在是做了舊習(xí)慣的犧牲。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們少的老的罪，又不能責(zé)備異性，也只好陪著做一世犧牲，定結(jié)了四千年的舊帳。”陪著做一世犧牲!這種恨，這種痛，這種傷，又豈是語言可以形容?

從1906年結(jié)婚到1 923年搬進這個小院的17年時間里，他和她，在寂寞里，在痛苦中，在恨與自恨、傷與自傷的交織糾纏之間，毀掉了最美好的年華，耗盡了最寶貴的激情。失敗的婚姻里，可以沒有愛，但不能沒有責(zé)任。他甘愿承擔(dān)一副精神和生活的雙重枷鎖，是因為他不能為她的幸福負責(zé)，卻必須為她的生計和尊嚴(yán)負責(zé)。那個時代，朱安一旦被休，她將處于極其艱難甚至絕望的處境。而她，也選擇了明智的沉默。她知道，不能給他愛的幸福，但至少應(yīng)給他一份安靜吧。

在這座小院里，她的生活重心便是安排大先生和娘娘的生活起居。她唯一的生活樂趣，就是在忙了一天的家務(wù)之后，坐在娘娘身邊，咕嘟咕嘟地抽上幾口水煙，然后悶悶地聽著別人說話。間或有魯迅的學(xué)生造訪，青春歡樂的氣息灑滿院落時，身為大師母的她，只會自卑地將自己隱藏在黑暗的角落里。

這樣的生活，畢竟太過單調(diào)，也太過乏味。身為女人，她難道就不曾想要孩子嗎?想，她當(dāng)然想。有一次，鄰居小姑娘天真地問她：“大師母，你不喜歡孩子嗎?”她淡淡地答道：“大先生連話都不同我說，我怎么能有孩子呢?”

已是四十六七歲年紀(jì)的她，內(nèi)心的情感早已寂然，一片清冷。她老了，她累了。正如她所言：“我好比是一只蝸牛，從墻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墻頂?shù)摹？墒乾F(xiàn)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磥砦疫@一輩子只好服侍娘娘一個人了，萬一娘娘‘歸了西天，從大先生一向的為人看，我以后的生活他是會管的?！?/p>

麻木是她保護自己的最好利器，沉默是她面對生活的基本態(tài)度。一年后，魯迅在這座小院里收獲了遲到的愛情，又一年過后，魯迅帶著他的愛情南下，并最終和許廣平定居上海。就一個女人的直覺而言，她不可能沒有察覺，也不可能沒有觸動。然而，她既沒有鬧，也沒有吵，依然是在沉默中接受了一切。正如她所言：“各有各的人生，我應(yīng)該原諒他?！?/p>

她也不是沒有過情緒波動，在魯迅和許廣平的通信錄中，被稱作“某太太”的她，在聽說許廣平懷孕后，也曾有過小小的失落和嫉妒。她告訴娘娘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大先生帶了一個孩子回家，“自己因此很氣忿”?？伤吘故且粋€善良的女人，小小的氣忿過后，便是釋然和歡喜，因為她認為大先生的兒子也是她的兒子，因此便原諒了一切，甚至對自己的“情敵”頗示好感，真心邀請許廣平帶著孩子來北京玩。

好多年后，海嬰(魯迅之子)在回憶錄里，還曾感慨地說道：“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女性。她雖然沒有文化，卻能正視現(xiàn)實，能如此對待我們母子，稱母親為‘妹，視我為己出?！濒斞甘攀乐?，朱安定期和他們母子通信，字里行間，滿是關(guān)愛之情。隱藏在她內(nèi)心最深處的愛，終于被孩子激發(fā)出來，這也是她晚年或者是她一生中最愉快、最欣慰的情感釋放和付出。按照她的樸素愿望，海嬰若是能在她百年之后，為她披麻戴孝，便是她最大的幸福，因為這樣她就不會做孤魂野鬼了。

遺憾的是，由于種種原因，許廣平和海嬰都無法在她去世時，趕往北京。1947年6月29日晨，在這座堅守了23年之久的院落里，她終是一個人孤獨地走完了她的人生。她死后，也沒有辦法按照她的愿望，“葬在大先生之旁”，而是安葬在北京西直門外保福寺村她婆婆魯瑞的墓旁。

沒有墓碑，沒有行狀，一如她生前一樣寂寞和凄涼。

輕柔地把握“老虎尾巴”

差不多是魯迅搬進西三條胡同這座小院的一年之后，一位年輕的女學(xué)生，懷著好奇而又激動的心情，貿(mào)然走進這座院落，也從此走進了魯迅的心。

她叫許廣平，是國立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xué)校的學(xué)生，當(dāng)時身為北大教師的魯迅也在這所學(xué)校兼課，授講《中國小說史略》。對于這位傳說中“怪僻可怕”的先生，她和同學(xué)們起初是好奇，甚至有些敬畏，可時間長了，才發(fā)現(xiàn)他是那樣的幽默和平易近人，漸漸地，也敢和他親近，甚至敢于對他“淘氣”和“放肆”。

1925年3月間，即將畢業(yè)的許廣平，由于學(xué)校的動蕩和前途的迷茫，便壯膽給自己敬愛的先生寫一封信，陳述自己的疑惑和苦悶。那時她還是個有些天真、有些調(diào)皮的學(xué)生，也是知道魯迅包容，甚至疼愛自己學(xué)生的，因此在信中，針對自己的苦悶，她才敢認真卻又活潑，坦誠又略帶俏皮地詢問道：“先生，有什么法子在苦藥中加點糖分?有糖分是否即絕對不苦?”同時要求魯迅“能夠拯拔得一個靈魂就先拯拔一個”。

這封信是3月11日發(fā)出的，在接到信后的當(dāng)天夜里，魯迅就為她寫了一封長長的回信。因此，13日一大早，許廣平便收到了先生的復(fù)信，這讓她非常感動。而信里頭，頭一句便是稱她為“廣平兄”，更是讓她受寵若驚。當(dāng)他們通信到第六封時，已經(jīng)完全無拘無束的許廣平又顯“淘氣”本色，自稱為“小鬼”。值得一提的是，一個月的時間里，雙方來往書信達12封之多，而且?guī)缀趺恳环鈺牛斞付际钱?dāng)天即復(fù)。

隨著對先生的好感不斷增加，她的好奇心也愈發(fā)旺盛。1925年4月12日，她拉著自己的同學(xué)林卓鳳，貿(mào)然前往西三條胡同，“探險”先生的“秘密窩”。她看到了什么呢?一座不大的四合院，一個栽著“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的小花園，以及正屋中間后面加蓋的，面積僅10平方米左右的平頂灰棚(即魯迅的書房兼臥室，俗稱“老虎尾巴”)，房間的擺設(shè)，也不過是舊箱子、舊寫字桌、舊藤椅，以及一張鋪板搭成的單人床和一個簡單的多層書架。

對于一位堂堂的北大教師而言，這樣的“蝸居”實在是顯得太過簡樸，甚至有些寒酸?？稍谠S廣平的眼里，這一切卻顯得詩意而浪漫。她在信中寫道：“歸來的印象，覺得在熄滅了的紅血的燈光，而默坐在那間全部的一面滿鑲玻璃的室中時，偶然出神地聽聽雨聲的滴答，看看月光的幽寂；在棗樹發(fā)葉結(jié)果的時候，領(lǐng)略它風(fēng)動葉聲的沙沙和打下來熟棗的勃勃；再四時不絕的‘多個多個、‘戈戈戈戈戈的雞聲，晨夕之間，或者負手在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這其中定有一番趣味，其味為何?”

如果從1925年3月11日雙方第一次通信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