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岸
吊椅
朱文妮沒事的時候,喜歡把自己掛在陽臺的吊椅上。這是架暗青色的仿藤吊椅,人坐在上面,雙腳懸空,可以悠閑地蕩秋千。用丈夫苗大平的話說,吊椅嬌憨可愛,又不失莊重,就像……就像一個頑劣、放縱,卻又不失貞潔的女子。苗大平是個蘇俄小說迷,在他看來,《靜靜的頓河》里的阿克西尼婭,《日瓦戈醫(yī)生》里的拉拉,都可算作是這樣的女性。
吊椅是苗大平從家具市場買回來的,當他把吊椅搬回家才發(fā)現(xiàn),它的體積大了點,擺在客廳,與布藝沙發(fā)擠在一處,有些不倫不類。無奈,他把它拖到了陽臺。陽臺原本占據(jù)著一臺同樣壯碩的跑步機,為了騰出吊椅的位置,跑步機被他勞心費神地送給一個熱衷減肥的朋友。跑步機是苗大平的姐姐免費送給他們的,她經(jīng)營一家小型的健身俱樂部。其實,跑步機從進門起,就形同虛設。對朱文妮夫妻而言,在家里揮汗如雨跑上千米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朱文妮猜測跑步機是健身俱樂部淘汰下來的舊款,啟動的時候有“嗡嗡”的噪音。但苗大平的姐姐非說是新的,還說,如今時尚點的家庭都配備健身器材,她特意送給他們趕趕時髦。她就是那樣的人,苗大平家的人都一個樣,生就巧舌如簧,話說得天花亂墜。她的公公、婆婆、大姑子、小姑子,個個伶牙俐齒,能說會道。生性木訥的朱文妮無法融入這個家庭,她就像倚在門外的拘謹?shù)目腿?,探頭探腦,小心翼翼,卻始終邁不過門檻。除非逢年過節(jié),朱文妮是斷不會回婆家的。對苗家二老而言,她這個兒媳婦回去不回去倒也無所謂,只要能時常見到孫子苗小苗就行。
朱文妮起初并不喜歡這架吊椅,苗大平剛買回來的時候,還被她譏誚了幾句。不想,幾天后,卻成了她的寵物。她時常把自己垂掛在吊椅里,盤著雙腿,背倚靠墊,讀書、喝茶,間或悠閑地蹬出雙腿蕩秋千。陽臺小小一隅,成了她自得其樂的天地。遇上好天氣,隔著陽臺的玻璃眺望外面的風景,心曠神怡。
這是一座名叫“藍月亮”的住宅區(qū),藍月亮,多么富有詩意的名字。樓群的外墻使用了天藍色,整座小區(qū)的基調(diào)便以明亮、醒目的天藍為主色,時尚又經(jīng)典。他們家在“藍月亮”小區(qū)十八號樓二單位七層C座,已經(jīng)住了六年。小區(qū)內(nèi)有自選超市、洗衣店、蔬菜水果供應點,不遠處還有一排大小不一的餐館。交通方便,環(huán)境優(yōu)雅,物業(yè)設施齊全。唯一令朱文妮遺憾的是,她在這里住了這么久,除了樓里有限的幾戶人家,幾乎不認識其他住戶。防盜門一家比一家結(jié)實,鄰居們在電梯里相遇,也是一副戒備十足的樣子。大家都遵守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誰也不去誰家造訪,若有事,也是站在門口矜持地搭幾句話。
朱文妮是在一個企業(yè)的家屬院長大的,左鄰右舍都是同一家機械廠的職工。每逢夏天,家家戶戶房門大開,只掛著一張薄薄的竹簾。掀起門簾東家進西家出,鄰里間相處得像一家人。朱文妮非常懷念那種其樂融融,親如一家的居住氛圍,宛如溫水里泡久的身體,舒展而滑潤。在那樣環(huán)境中長大的朱文妮隱約覺得“藍月亮”什么都好,就是缺乏溫情脈脈的人氣,一切都壁壘森嚴,冷冰冰,硬邦邦。古話說,遠親不如近鄰,現(xiàn)在還能這么認為嗎?
朱文妮的工作是編一本環(huán)保方面的機關(guān)刊物,用于本系統(tǒng)的內(nèi)部交流,三個月才出一期,不需要坐班。每周一、三上午去單位開例會,其他時間自由支配。最初從事這份職業(yè),她曾投入了大量心血,約稿、編輯、排版、組圖……后來才發(fā)現(xiàn),無論她怎樣努力,認真閱讀此刊物的人依舊寥寥。一撂撂嶄新的雜志印出來,投寄到各部門,最后的下場無外乎又嶄新地進了書報回收站。漸漸地,她灰心了,覺得沒必要為了一冊無人喝彩的雜志付諸熱忱。那不過是應景的東西,有它是好的,無它也沒人惦記,簡直比孔乙己還孔乙己。
有段時間,朱文妮迷上了做菜,買回大堆的烹飪書籍,對照菜譜,耐著性子煎、炒、蒸、煮、炸,精心烹制各類菜肴??上В迈r勁兒一過,烹飪的熱情便減退了,幸而,烹飪手藝卻保留下來。偶爾在外面,與人講起做菜的學問,熬肉湯的時候,要飄幾塊凍豆腐;燉海魚的時候淋幾滴醋……人家問為什么?她便說,凍豆腐組織松軟,有吸油的功效??;醋嘛,可以去除海魚的腥味……那漫不經(jīng)心的神態(tài),仿佛滿頭的烏發(fā)一吹,露出耳垂價值不菲的耳鉆,叫人由不得刮目相看。吃過朱文妮飯菜的人,都夸她是個天生的廚娘。然而,她清楚自己的缺點,她缺乏熱情,缺乏對一件事物持久的熱度。
如果說朱文妮有什么興致是持久沿襲下來的,或許只有讀書了。是啊,閱讀,多么美妙的事:她無法想像自己的世界缺少了書籍,該會如何無趣。她讀書沒有嚴格的定性,她并沒有期望從書籍中獲得實惠。她迷戀的,是閱讀的過程,能夠令她身心愉悅的過程。她閱讀是因為她需要,就像做家務的時候,嘴里哼一支歌,這甚至不能稱作是愛好,而是需要。對,是需要。對“需要”閱讀的朱文妮來說,蝸居在陽臺的吊椅上讀書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母親蒸的豆饃
下班回家的路上,田云飛忽然想念起母親做的豆饃。小時候,只有快過年的時候,母親才會蒸幾籠雪白的豆饃。
臘月,冬天的陽光懶洋洋地曬進院落。童年的田云飛倚在廚房門口,眼巴巴地盯著母親揭開厚沉沉的鐵鍋蓋,一籠冒著騰騰熱氣的豆饃收入眼底。母親迅速用沾了水的鏟子把豆饃一個個貼到篦盤,田云飛的口水涎出來,母親用筷子夾住一個,親昵地喚他的小名:“飛飛,拿一個吃去。”他跑過去,一把抓過,迫不及待地咬一口,綿軟、烏紅的豆沙餡露出來,吃到嘴里,甜糯,香膩……說不出的勾人。
田云飛六歲那年,父親和村里另一個男人趕驢車去縣城給生產(chǎn)隊拉飼料,不知怎的,回來的途中,神差鬼使走錯了道,連車帶人,翻下了山梁。村里人謠傳,他們路過山神廟的時候,沒有停下來拜祭,觸犯了山神爺……山里人迷信,喪事過后,母親特意拉上兩個孩子,去山神廟祭拜。母親買了幾個鮮紅的蘋果和一串葡萄,她虔誠地把蘋果與葡萄供在山神廟的供臺上,拉著兩個孩子畢恭畢敬磕了三個頭。田云飛盯著供臺上水靈靈、紫盈盈的葡萄,不住地舔嘴唇。他問:“山神爺爺會吃這些東西嗎?”母親說:“山神爺爺不稀罕,他只是聞一聞,等山神爺爺聞夠了味,飛飛就能吃了?!彼犃?,喜出望外。拜完山神爺,母親帶著他們進旁邊的林子里收集地皮菜。剛剛下過雨,地皮菜一團一團的,長勢旺盛,片刻功夫,就采滿了一筐。等他們從林子里出來時,廟里供臺上的水果不翼而飛。田云飛傷心地說:“山神爺爺把葡萄都吃光了?!蹦赣H的表情卻有些沮喪,她嘆了口氣,低聲咒道:“不知是哪個討吃鬼,把供品偷吃了?!?/p>
每次想起父親,田云飛的腦子里就浮現(xiàn)出母親呈給山神廟的供品:鮮紅的蘋果與一串水靈靈的葡萄……父親模糊的影像與水果混淆在一起,這讓他覺得羞慚,仿佛他是個沒良心的孩子??墒牵麑嵲谙氩黄鸶赣H的樣子,是啊,他只是個六歲的孩子。六歲,他就失去了父親。
母親拉扯大田云飛姐弟倆,供兒子讀完了大學,其中所受的辛苦不堪回首。田云飛高中畢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