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殿軍
提起“竹林七賢”,頗能讓人聯(lián)想到玄音妙律、水墨丹青的中國文人生活圖景。但揭開這層面紗,回想七賢的故事,卻可見傳統(tǒng)中國知識分子的一抹側影。
竹林中人相聚百家?guī)r,終日在竹林中飲酒清談,全是些高山流水、玄虛的論道。其中有的是不得仕途,有的是厭世嫉俗,各種心態(tài)不盡相同。他們的代表嵇康是個清高孤傲之士,也最有才華,最耿直,當然命運也最悲慘。
極富浪漫色彩的“竹林七賢”華麗的表面下卻讓人直接感受到文人間酸腐相忌的丑態(tài)。山濤明知才學在己之上的嵇康不愿為官,卻要舉薦他做自己的下位官,最終導致嵇康受鐘會構陷,年僅40歲就被司馬昭殺害,使得那曲《廣陵散》成了千古絕唱。同是文人的鐘會只因數訪嵇康而受到冷遇,便狠狠地留下一句“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從此伏下因妒而起的殺心。
七賢中比較老成的阮籍在政治上本有濟世之志,當他看到曹爽與司馬懿明爭暗斗的險惡政局,在政見上本是傾向于曹魏的阮籍,卻采取了不涉是非、明哲保身的態(tài)度,終日或登山臨水,或酣醉不醒。迫于司馬氏政權的淫威,阮籍甚至還接受過司馬氏授予的官職,先后做過散騎常侍、步兵校尉等官。在司馬昭欲為其子求婚于阮籍之女時,阮籍的對策是,狂飲大醉60日,使司馬昭沒有開口的機會,只得作罷,此足見阮籍的處世態(tài)度。
有意思的是,山濤一生為官清廉,活了70多歲,可謂壽終正寢;阮籍韌而不剛,最后也得以終享天年。從某種角度說,山濤、阮籍的一生似乎更有意義。同樣在七賢中才學較淺的阮咸、王戎,都十分機巧,積極入仕,為官一生,也做了一些事情。其他幾個但凡是剛正不阿、清高自潔的,都沒得好死。
以上種種,使得慣用好人壞人來劃界線的現(xiàn)代文化習慣,不知道如何評價是好,折中的結論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但如此折中下去,知識分子該何去何從呢?
這里有個傳統(tǒng)中國知識分子的病灶——中國知識分子對社會責任缺乏擔當。頗具竹林性格的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特點,其實就是逃避。表面上看是清高不俗,其實就是不愿承擔社會責任。
他們要么遁入山林,縱酒放歌,隱藏真跡,成為所謂的隱士,從而逃避現(xiàn)實;要么進入官場成為官府的鷹犬,捉文弄筆,趨炎附勢,隨波逐流。其實這兩種都是逃避,前者叫“小隱隱于山”,后者叫“大隱隱于朝”。
即便是死,也是一種逃避。知識分子憤世嫉俗,不堪迫害,投河的、跳江的、上吊的,俯拾即是??蓱z那個南唐后主李煜,原是知識分子和權勢的統(tǒng)一體,一旦做了亡國之君,那副可憐相,實在難受。為君的時候沒有擔當,整日吟詞作賦,聲色犬馬;后來做了亡國奴,老婆被人淫了,也只能飲酒大哭。單看他的《虞美人》、《相見歡》,那是何等的華美,但看看這個現(xiàn)實中的李煜,又是何等的可悲。
從孔儒一脈相傳下來的中國主流傳統(tǒng)文化,從來就沒有放棄過論證人與自然的妥協(xié)與融合。這自是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它是《論語》中“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博大與多元,它是“和而不同”的寬容與容忍。
但是,“和而不同”首先是“和”,在人類自給能力還十分低下,人們必須不斷向自然拼求的那個時代,“和”從何來?這種文化的早熟必然與現(xiàn)實社會發(fā)生激烈的碰撞。碰撞的后果,自然是有“玉碎”的,有“瓦全”的,總之就是不得“玉全”,不逃又能怎樣?歷代文人騷客,因不同的處世態(tài)度而形成的截然不同的命運,又何止這“竹林七賢”?
中國知識分子自古就被從官、商、工、農、兵中人為地劃分出來,成為一個十分尷尬的階層。他們很被關注,但從來沒有在歷史上作為一種勢力,獨立地發(fā)出聲音,發(fā)揮作用。他們像是華麗的瓷器——中看不中用。
究其原因,就是知識分子所承載的文化是早熟的,與其服務的現(xiàn)實社會齟齬相左,不能同步。關于文化早熟,梁漱溟先生在其所著《中國文化要義》之“文化早熟后之中國”有論:“中國的缺欠,卻非理性的缺欠,而是理性早啟,文化早熟的缺欠,所有中國文化之許多特征,其實不外一‘文化早熟之總特征?!?/p>
梁先生還進一步說:“所謂學術思想與社會經濟有隔絕之鮮相助之益者,例如兩漢經學,魏晉清談,宋明理學,以及后來之考據、詞章,哪一樣不如此?”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社會經濟的隔絕,直接的后果就是知識分子與現(xiàn)行社會的巨大矛盾和沖突。
在眾多的社會變革中,知識分子總是被社會排擠在外,從來沒有作為一種勢力登上歷史舞臺。不論他們身居廟堂還是蟄伏民間,只要是被貼上“知識分子”或“文人”的標簽,差不多就是中性的,甚至還有貶義的歸類。
極端的說法干脆就把文人喻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軟體動物。千百年來中國知識分子背負著這個惡名,艱難求存,愣愣然不知所從,倒是像極了他們的祖師孔圣——“累累若喪家之犬”,此即中國知識分子無擔當之濫觴。他們從來就被排斥在體制外,不敢擔當,不能擔當,也無所擔當。
幾千年的王權專制社會結束后,首先迎來的是五四文化運動。陳獨秀、胡適、李大釗、魯迅、戴季陶、章士釗……不勝枚舉的五四知識分子,不論他們是提倡新文化的還是復古的,是尊孔的還是崇洋的,有一點是個突破,他們或為文或為官,或言論或實務,卻都積極地沖上了歷史的舞臺。雖然也有許多齷齪,然而五四時期知識分子的那種健康人格卻是一個不爭的史實。
斗轉星移,中國傳統(tǒng)文化被帶到了經濟飛速發(fā)展、物質財富較為豐富的當代世界。
漸漸地,人們面臨的主要問題將不再是貧困與饑餓,而是民族、宗教等所謂“文化問題”。中國文化還將與現(xiàn)實齟齬相左下去嗎?
歷史是公平的,但歷史也不會總給我們機會,中國知識分子來到了這個時代,除了冷漠、怯懦、自私和貪婪之外,已經沒有什么理由再逃避了。中國文化的崛起,要靠當代知識分子的擔當。
編輯/楊志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