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我們村子里的天空是讓炊煙撐起來的。天亮的時候,家家戶戶的炊煙從房頂上一躍而起,一縷一縷的,沒費力氣就把黑蒙蒙的天空撐了起來。剛剛出現(xiàn)一道小小的縫隙,霞光就迫不及待地照進來。很快,太陽也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天亮了。
中午的天空也是讓炊煙撐起來的。在沒有風的天氣里,你會看得很清楚。中午的炊煙很直,也很長,像頂梁柱一樣,把天空撐得像大海一樣寬敞。好了,太陽可以游泳了,自由自在地游泳,那一朵一朵的白云,是太陽激起的浪花。
黃昏的炊煙是軟弱無力的,像我奶奶的手臂一樣,連針頭線腦都拿不住了。過不了多久,天空就轟隆一聲塌下來。滿眼的黑色。
我覺得特別奇怪,炊煙升起的時候,我總會在村子里見到水芹的身影。已經連續(xù)好多年了,年年如此。我想,這就是我和水芹之間的緣分?;蛘?,這就是我和炊煙之間的緣分。事實證明,我的第二種猜測是對的。我和水芹之間沒有緣分。我曾經使用各種各樣的手段向水芹表達愛慕,她卻無動于衷。我拿起一把菜刀,要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給水芹看看,她不僅沒有感動,反而臉色蒼白,哇哇地大叫起來。這些事實都證明了我和水芹之間沒有緣分。要說緣分,只能是我和炊煙之間很有緣分。我認得村子里的每一縷炊煙。哪一縷是我家的,哪一縷是水芹家的,哪一縷是張歪嘴家的,一縷一縷的,都認得很清楚。除了我,村子里的人沒有一個能認出來。他們說,誰家的炊煙都是炊煙,都一個模樣。這話說的,很不講理了。哪能呢?連樹都不是一個模樣,連樹上的麻雀都不是一個模樣,炊煙怎么能是一個模樣?我知道我和村子里的人談不到一起,當有人勸我離開村子到城市里生活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就答應了。我走,我走還不行么?
我不知道自己在城市生活了多少年。一點都不知道。
我在城市里結交了很多朋友,他們對我像兄弟一樣友好。城市里的女人對我也很好。哪天我要是忘記了吃飯,她們會急得滿頭大汗,到處找我,對我說:“吃飯了,快點,別總是磨磨蹭蹭?!彼齻冞@樣說,是由于她們真心對我好。她們怕我餓肚子。我要是真的錯過了一頓飯,她們會心疼。她們說:“活該!”
可惜,城市里沒有炊煙。我很想看看城市的炊煙是什么樣子,卻總也看不到。這對我是一種折磨。非常難受。終于有一天我下定決心,要回老家看看,看看村子里的炊煙。我的朋友們都支持我,他們說:“你應該回去?!笨赡切┡藗兯阑畈辉敢?,她們說:“你不能走,你要是走了,領導會批評我們的?!?/p>
我的生活里不能沒有女人,但更不能沒有炊煙。我很幸運。在朋友們的幫助下,我瞞過了那些女人,順利地離開城市,回到了老家的村子。
我是黃昏的時候回到村子里的。遠遠的,我就看到了村子里的炊煙,一縷一縷的,在空中搖曳。有不少炊煙像城里女人的小腰一樣,好看死了。我看到自己家的炊煙,精神抖擻的,踮起叫腳尖在張望,好像它知道我今天要回來。我還看到水芹家的炊煙,軟塌塌的,像個又老又丑的婆娘。
走進村口的時候,我心里一直在念叨著水芹。我應該在炊煙升起的時候看見她。過去就是這樣的?,F(xiàn)在呢,似乎也應該這樣。遺憾的是,一直走到自家門口,我也沒有看見水芹。我想,時代真是變了,連老規(guī)矩都不靈了。
我倒是看見一個又老又丑的婆娘。我不認識她。我很納悶,村子里又來新人了?我沒搭理她,繼續(xù)走自己的路。那個婆娘卻跟我說話了。她說:“你回來啦?”
咦?聽她的口氣,好像認識我。我說:“你認識我?”
她點點頭,還抬起手,指了指我的額頭。
我的額頭上有一塊很大的傷疤。是那年我向水芹求愛的時候,菜刀砍錯了地方留下來的。看來,這個婆娘真的認識我。至少,她認識我額頭上的傷疤。
我伸手撓了撓鬢角的白發(fā),說:“你是誰?”
她說:“你認不出我啦?我是水芹?!?/p>
我愣住了。她怎么會是水芹?不是,肯定不是。水芹小時候穿著花褂跳橡皮筋,小臉總是紅撲撲的。這個婆娘臉色灰暗,像咸蘿卜一樣,怎么會是水芹?水芹長大以后胸脯鼓鼓囊囊,屁股也鼓鼓囊囊。這個婆娘渾身上下松松垮垮,怎么會是水芹?水芹年輕漂亮,這個婆娘又老又丑,怎么會是水芹?
看見我在發(fā)愣,那個婆娘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轉身走了。我盯著她的背影,發(fā)現(xiàn)她一直走到水芹家里去了。
我很憤怒。我雖然跟水芹沒有緣分,但我不能容忍一個又老又丑的婆娘來糟蹋她的名聲。這一瞬間,我豁然醒悟,這么多年,我真心愛著的還是水芹,而不是那些城里的女人。
我尾隨那個婆娘進了水芹的家。我要讓她永遠閉上嘴巴。我做到了,做得干凈利落。我很高興,這回菜刀沒有砍錯地方。
我搓了搓手,滿臉喜色走出了水芹的家門。我看見村子里的最后一縷炊煙隨風飄散,天空轟隆一聲塌了下來。滿眼的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