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蘇
外婆的葬禮一如她的風格,不合時宜卻決不按常理出牌。
本該是悲傷的時候,送葬的車內偏偏響起了《阿里巴巴》的“芝麻開門”,搞得眾人同泣變成了眾人同嘻。
沒有人真正為外婆哭泣,她也不稀罕他們的眼淚。沒有人真正喜歡外婆,她也不稀罕他們的愛。
外婆自有她的世界,自有她喜歡的人。她活著的時候,常回憶她在圣約瑟學院當校花的日子,她那嬌俏的身段,她那藍色的陰丹士林旗袍,她那多得數(shù)不清的情書,還有學校里看她不順眼,常常沖她高喊“Get out!”的愛爾蘭嬤嬤。
“哼,我還巴不得滾呢。”這樣,她就可以和她的小開男友一起出去玩了?!八裁炊紩?,吃喝玩樂樣樣精通,一雙眼睛笑起來不知道有多壞?!蓖馄派α松ρ┌椎念^發(fā),眼里不禁泛起了笑。
可惜一切都是命里注定,小開被日本人的炸彈炸死了,外婆又遇到了她弟弟的老師,我的外公。
我外公沒遇到我外婆之前,除了學問就是學生。這下好了,他把研究學術的精神全撲到了外婆身上。挺大一人,除了不顧斯文地哭求發(fā)誓以外,甚至還說謊,隱瞞自己的實際年齡,夸大自己的經(jīng)濟實力。
外婆終于嫁給了他,可憐的外公也因為自己一生中惟一一次說謊,而付出了終生的代價。
外婆可以掰著手指數(shù)清她嫁妝里有多少件旗袍,瞇著眼回憶每件旗袍的花樣面料。記起她結婚時請的男女儐相,請了多少桌客人。無比懷念新婚時租的法租界洋房,圓形的落地窗,杏黃色的窗簾,酒紅色的貴妃椅,躺在上面,側過身去就瞧見窗外高大粗壯的法國梧桐。
“只是事后才發(fā)現(xiàn),婚紗被鉤破了一個小洞?!彼紶栠z憾道。
可是,她卻不記得外公結婚當日的模樣,甚至也不想回憶。外公好像還不如那件婚紗,倒像她婚紗上的洞,仿佛從中漏過去了,或許根本就沒鉆進來。
總之,外婆不愛外公,即使在她為他生了三男兩女之后。外公卻始終愛她,即使她無故找茬兒沖他狂轟濫炸,即使她咬著牙一口氣鉸掉了他40多根領帶,即使她置滿屋的孩子哭鬧于不顧,一心用燒得細細的火柴棍描眉弄眼趕赴舞場之際,她依然是他任性可愛的妻子。就算是那會兒,外婆滿心歡喜地回憶她故去的情人,他那癡呆的雙眸望著她也是飽含笑意。
人就是這么奇怪,兩人不相愛,孩子卻一個接一個地生。外婆不愛孩子,孩子們也不愛她。我就不止一次看到二舅沖她吹胡子瞪眼,摔鍋砸盆。聽到我媽抱怨她太狠心,說什么虎毒都不食子。
我曾為這些事小心翼翼地問過外婆,她幽幽地點燃一支香煙:“那是‘文革的事情了。你大舅寫了一本書,學校里非要我交代問題,我就只好說了。結果給你大舅安的罪名是‘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親密戰(zhàn)友林彪副主席,他就被關了10年?!蓖馄派钌钗M一口煙,緩緩吐出一股白霧,沒有電影里的橋段,沒有深深的懺悔,沒有老淚縱橫,在煙霧的吐納中,往事仿佛如煙散去。
病病歪歪的外公在茍延殘喘多年以后,終于離開了人世。得以解放似的外婆,在一天早上散步時,被一個飛快騎著單車的學生撞了一下,她跌倒在地上,望著學生絕塵離去。被人抬回來后,她就不能起來了。有人問她為什么不叫住那學生,她衰弱地笑笑,那天是中考日,他一定是怕誤點了才騎得很快的。別人問她,你一天到晚不讀書不看報,就知道找樂子,居然還知道那天是中考日?她又笑笑說,我那老鬼不是個教書匠嗎?我畢竟跟他那么多年了……
她放那學生走了。現(xiàn)在,她要塵歸塵,土歸土了。她和外公,生前糾纏不清的倆人,死了還要合葬在一起。在墓地快被封口的一剎那,人群中哭得最響的卻是我媽。
看著媽不停抽搐的雙肩,那日外婆敘說的場景仍在繼續(xù):你不知道,他們不斷逼我,不斷斗我,不讓我睡覺,非要我交代。你外公已經(jīng)被他們整瘋了,全家人就指著我呢,我想我可不能出事,只要過了這一關,大家就都平安了??蓻]想這一交代,就把你大舅給害了。我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我是個從不想什么的人,你大舅被押走的那天,你外公直直地盯著我,我第一次覺得喘不過氣來。我踉踉蹌蹌跑到濱江公園,一頭扎進了湖里……后來,別人把我救了上來,我又活了下來。我知道他們都恨我,恨我還有臉活下去,還很自在的樣子,可他們不知道,人只能死一次,沒有死第二次的道理,既然活著,就要拼著命地活下去,哪怕多吃顆蠶豆也是好的。
那天,外婆坐在散發(fā)腐臭的黑屋子里,身后躺著無所知覺的外公,正一往情深地注視著她。一束光柱折射在她平靜蒼老的面容上,亦如她這一生,始終向往光明,始終充滿塵埃。
“咣”的一聲,墓終于合上了,車上再次響起了“芝麻開門,芝麻開門……”
(龍沙冷月摘自《南方人物周刊》 圖/陳風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