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過去,好像一瓶過期的罐頭。雖然過了期,可是,一直在那里啊。
她記得他年輕時的樣子,那時他剛畢業(yè),略顯青澀的笑,說話結(jié)巴、愛臉紅,就是那個樣子,讓她一下子情竇初開。
然后是轟轟烈烈地相愛,轟轟烈烈地出名。
在小縣城,師生戀是不被允許的,是大逆不道。她被父母轉(zhuǎn)學到了另一個縣城,他則被發(fā)配到一個鄉(xiāng)里當老師。
她還記得剛分開那陣,她每周騎車50公里去看他,一路上塵土飛揚、黃沙遍地。到了他那兒,他給她打一盆水,看她洗臉,叫她小鴿子。
那年,她才17歲,他22歲。后來,她的父母知道她這樣固執(zhí),把她送到了外省的姨媽家,她給他寫信,可是,信全退了回來。
她哭了又哭,想休學去找他。那個暑假,她偷著跑回來去看他,他早就調(diào)離了那個學校,去了更偏僻的一個學校。她找到他的時候,看到了他的妻子,已經(jīng)有兩個月的身孕。
為什么?她問。
他答,為了你。
她哭了,才發(fā)現(xiàn)錢包沒有了,她被小偷偷了!他給了她一個月的工資,送她到小鎮(zhèn)上的車站。她問他,你會忘記我嗎?他低著頭,一直沒有說話,她走了,再也沒有回頭。
那筆錢,是180塊,她記得清清楚楚。
15年后,她成了美國回來的海歸,仍然一個人,沒有結(jié)婚。不是沒有人追求她,而是她覺得自己太挑剔了,一直覺得所有人都配不上自己。
后來,她回了一趟老家,別人向她說起他,她冷著臉說,忘了。
她沒想到會遇到他,在小城的街道上。
很冷的天,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絨服,頂著風騎著自行車。風吹起他的頭發(fā),很亂,他的眼睛是腫的,頭上有了白發(fā)!
她幾乎沒有認出他!
但的確是他!
即使他老了瘦了黑了,她還是認出了他!她也變得讓他認不出來了,這么冷的天還穿著絲襪,這是在美國養(yǎng)成的習慣!紅色的大衣,黑色羊毛衫,手里的LV包包要一萬多塊。她現(xiàn)在是大律師了,在京城有自己的豐田跑車和帶露臺的房子。
她在后面叫了他的名字。
他回了一下頭,覺得好像是認錯了人,又騎上自行車,她再次叫了他。
他站住,回頭看她。
十年生死兩茫茫!他嘴唇哆嗦著:你回來了?我給她抓藥去,她有風濕病,好多年了,學校里的房子陰冷……他說著這些家常事,她記得他曾多么年輕飄逸啊,她記得他多么好看啊,她記得他細長的手指。但現(xiàn)在,她看到的是一個中年男子,眼袋垂下來了,手指關(guān)節(jié)極大,頭發(fā)亂蓬蓬,站在冷風里傻笑著。
她還記得黃沙遍地,她騎著50公里去找他,他給她炒土豆吃,給她暖著手,她的腳凍了,他脫了鞋給她捂著。
她以為忘記了,但剎那間她卻發(fā)現(xiàn),這一切,她都記得。
她給了他電話,說,我在北京認識一個老中醫(yī),看風濕特別好,你一定記得帶著她來找我。
往回走的時候,她的眼淚一直迎著風掉,掉得很急。那些過去,好像一瓶過期的罐頭。雖然過了期,可是,一直在那里啊。
回北京后她打電話給他們:來呀,我等你們呢。
他說,不好意思,怕麻煩你。
不麻煩,我給你們約好了,來吧,有地方吃住,我都安排好了。她把自己的屋子騰出來讓他們住,自己住公司。
來的那天她親自去接的,在火車站,他介紹給她:這是你嫂子。她向那個面如土灰的女人叫:嫂子。
到了大夫那兒,她嚷著:哥,你去取藥,我陪嫂子買點東西。
那是她再次叫他哥,他們好的時候,她一直叫他哥。而15年之后,她依然叫他哥,這聲哥,有情有義,有多少舊光陰!
她一直叫他哥、叫她嫂子,叫得極為自然。大夫說,你哥長得可夠土。她笑笑,不答。
走的時候,買了大包小包,特別給嫂子買了化妝品。上車的時候,她還塞了一萬塊錢給他,他不要,她說,那180塊錢,加上利息,有一萬了。
他一直沒有說話,一直對她很客氣,火車開動后,他忽然叫她,小鴿子,我都記得。
15年了,她沒有哭過,可是,那天在站臺上,她像孩子一樣哭了。小鴿子,那是她的小名兒,只有父母和他知道。但父母去世了,現(xiàn)在這世上唯一一個叫她小鴿子的人就是他!
那些過去啊,原來我們都記得……■
(謝樹杰薦自《婚姻與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