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如畫的新安江畔有個古色古香的小城，因水而得名，就叫新安城?？h城雖小，但因為處在通往黃山的黃金旅游線路上，城里酒家林立，飯店眾多，美食生意十分火爆。
　　有一天，地處小城最繁華的疊嶂路上新開了一家餐館，名叫龍鳳酒家。開業(yè)的頭一天，自然是鑼鼓喧天，彩帶飄揚。酒家的主人名叫陳年九，原先在北京城里一家國際飯店當了好幾年的大廚師，工資雖然也不算低，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藝被老板用來大把大把賺錢，心里不平衡。得知老家這些年旅游生意火爆，經(jīng)營飯店酒家來錢快，就拿出多年的積蓄回到新安城開起了這個龍鳳酒家。
　　這年頭人們?nèi)兆雍昧?，溫飽已?jīng)不成問題，于是吃得精、吃得好、吃得奇就成了食客們的追求；再有名氣的館子，一個星期之內(nèi)要是不想方設(shè)法推出新品種菜肴，老客必定走光；一個月之內(nèi)沒有花樣翻新，就會生意清淡、門可羅雀；兩個月若還是老菜譜，不出三天，就關(guān)門歇業(yè)。因此新酒家開張，都要千方百計亮出與眾不同的絕招，以產(chǎn)生廣告效應(yīng)。陳年九除了請到了縣城里方方面面的頭腦人物，還有一個具有爆炸性的新聞就是請到了食神金大嘴前來捧場。單憑這一舉措，龍鳳酒家一下子就成了焦點。
　　這金大嘴何許人也？他出生于大廚世家，太爺是皇宮的御廚，爺爺金大鏟是南京“國民政府”的大廚，父親金大勺是省委“迎賓樓”的首席廚師。到了他這輩，自稱祖上都是做菜給別人吃，該是別人伺候自己了，靠家族的名氣和一張別具一格的大嘴，他吃出了一片天地，成了遠近聞名的美食家。
　　金大嘴名氣很大，卻少有人見過，他住在離縣城百余里的一個山村，深居簡出，從來沒有人看見他生火做飯；也不止一次有人帶著紅包請他去品嘗自己酒樓里的菜肴，想憑借他的名氣擴大影響，都被他一概謝絕。今天陳年九不知是搬動了哪方神仙，竟然把這個大師級人物請出山來了。
　　開業(yè)后的第一桌酒席，金大嘴被推舉坐在首席，陪伴左右的都是些新安城里的頭面人物，有官員、老板、劇團的花旦。過去人們只聽說過金大嘴，傳說金大嘴是個臉色紅潤、鶴發(fā)童顏的老者，具有仙風道骨神韻，卓爾不群的風采，現(xiàn)在見了，只是一個精瘦的男人，看上去也就四十多歲，臉色白凈，十指修長，嘴巴雖然不小，卻并沒有傳說中的那么大。
　　金大嘴示意同桌的人盡情享用美食，不必管他。他自己并不動箸，特意吩咐給他一杯白開水，慢慢地喝著，不時地瞇著雙眼，全然不顧身邊食客們的觥籌交錯。酒過三巡，陳年九端上親自烹制的招牌菜：龍鳳呈祥，放在金大嘴的面前。旁邊的人介紹說，陳老板這道菜在京城里經(jīng)常用來招待外國朋友，各國大使館的老外們排著隊預(yù)約他上門做這道龍鳳呈祥。
　　只見美食家金大嘴面無表情，將筷子放在白開水里洗了洗，然后夾了一筷子菜嘗了一口；特意請來的電視臺記者就打開攝像機對準了金大嘴，準備將他對菜肴的評價錄下來送到電視臺去做廣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金大嘴的臉上，指望他能贊美幾句，沒有想到金大嘴皺著眉頭將嘴里的菜當場吐在地板上，還連“呸”了三聲，而且呸過之后還要了一瓶五糧液漱口，然后離席而去。
　　包廂里鴉雀無聲，陳年九的尷尬可想而知。
　　接連許多天，龍鳳酒樓無人問津；陳年九苦撐了一些日子終于含淚關(guān)了酒樓，投資的十五萬血本無歸。
　　一個多月后，有個和金大嘴十分要好的朋友對他說：你也太不給人面子了，人家陳年九好歹也是在京城混過飯吃的，想請你說幾句場面上的客套話，賣個順水人情，你卻當場讓人下不了臺。如今他十五萬元血本無歸，連房子也賣了，住在一個廢棄的倉庫里，靠販賣小菜為生；他的老婆得知丈夫開酒店一筆生意還沒有做就虧了十五萬，急得發(fā)了瘋，整天迷迷糊糊。更不幸的是，十幾天前，陳年九清晨進菜的路上被一輛卡車撞上，兩條腿也被截肢了，后半輩子恐怕離不開輪椅了，景況十分凄涼，實在讓人寒心啊。
　　金大嘴一驚，但他還是冷笑道：我那是為了他好，開飯店靠的是什么？不是什么狗屁名人的抬舉，是要有真正高明的廚師燒出高明的菜肴；半吊子廚師做的半吊子菜，偏偏要別人說好吃，對于我是昧著良心說話；對于他是欺騙顧客，這樣的事情怎么能干？不過他還是特意在家里做了一道祖?zhèn)飨聛淼聂浯潺堷P爪，托朋友將他的話和這道菜一起帶給正在醫(yī)院里的陳年九。
　　據(jù)說，那是金大嘴有生以來做的唯一的一道菜。
　　陳年九被卡車撞成了殘廢，雙腿膝蓋以下被截肢，因為是清晨，肇事的司機當場逃逸，交警也沒有找到任何線索。他租住在老城區(qū)的一間舊倉庫里，整天閉目苦思著東山再起的良策，他不甘心就這么偃旗息鼓，一蹶不振。
　　有天吃午飯的時候，門口來了一個討飯的乞丐，也不向陳年九討飯，盤腿坐在那里有滋有味地吃著碗里的東西，一股香味鉆進陳年九的鼻孔里，他從來沒有聞到過如此奇妙的清香，拄著雙拐好奇地走近那乞丐，往他的碗里一看，嚇出了一身冷汗：原來乞丐吃的是烤得焦黃的蜈蚣。
　　陳年九對乞丐說：“兄弟，這東西有毒，不能吃的?！?br/>　　乞丐哇啦哇啦對他說著什么，原來他還是個啞巴；可啞巴竟然會寫字，讓陳年九拿來筆寫了起來，龍飛鳳舞地寫了一大張紙：
　　
　　世界上凡是有生命的動物，不管它
　　再毒，都是能吃的，關(guān)鍵是廚師怎么烹
　　調(diào)。下等廚師是用各種各樣的調(diào)料將本
　　來能吃的東西做得更好吃；中等廚師是
　　不用調(diào)料就能把原本能吃的東西做得味
　　道更加鮮美；上等廚師能將人們不能
　　吃、不敢吃、不會吃的東西變成人人能
　　吃、人人敢吃、人人會吃的美食。
　　
　　陳年九看完，大吃一驚，知道這個乞丐不是凡人，于是將他請到家里，拿出唯一的一瓶好酒兩人對飲，一邊喝酒一邊用筆聊著各自的身世。乞丐告訴陳年九說，他叫劉三圓，當年被毒蛇咬了一口，因為沒有得到及時救治，已經(jīng)毒入膏肓，醫(yī)生囑咐他的父親說兒子想吃什么盡量滿足。劉三圓不想拖累父親，想盡快去閻王爺那里報到，就捉來了許多劇毒的東西：毒蜘蛛、紅腳蜈蚣、火蝎子，都配著斷腸草煮了半鍋，吃下去以后躺在床上等死，結(jié)果沒有死成，自己身上的蛇毒竟然奇跡般好了。后來他見到什么東西最毒就吃什么，時間長了，竟然摸索出了許多烹制毒物的技術(shù)。所以說沒有什么毒東西不能吃，就看廚師怎么烹調(diào)。古書上說，人吃多了劇毒的東西，一生會有三變。
　　陳年九眼前一亮，這個劉三圓就是一個難得的廚師啊，我為什么不能開一家專門烹調(diào)毒物的餐館呢？俗話說得好：一招鮮，吃遍天。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啞巴乞丐說了，啞巴向他伸出了大拇指，那意思在說：“高，實在是高。”
　　陳年九聘請啞巴當廚師，又求自己的老丈人和妻舅子擔保貸款二十萬，承包了新安江畔大青山的一個山洞，別出心裁在洞里開了一家餐館，取了個與眾不同的名字：五毒山莊。打出的招牌是，專門烹制劇毒的動物：火蝎子、五步龍、菜花蛇、山螞蝗、蟑螂、河豚，號稱天下第一毒……一開始，人們聽說當初剛剛開業(yè)就走麥城的陳年九承包山洞開酒店，都嗤之以鼻。那大青山距離縣城二十公里，又是在一個偏僻的山洞里，不是大腦有毛病，誰上那里去吃飯？
　　沒有想到五毒山莊一開業(yè)，生意好得出乎意料。他的山洞冬暖夏涼，四周環(huán)境有一股神秘氣氛；經(jīng)過挑選的女服務(wù)員清一色的窈窕修長，戴著各種各樣的面具：蜈蚣、毒蜘蛛、竹葉青蛇，等等，因為面具下面都是一張張白晳嬌嫩的臉，說起話來如同鶯歌燕語，食客們不僅不感到恐怖，反而覺得可愛。
　　很快，五毒山莊和五毒宴大受歡迎，紅極一時，給陳年九帶來了滾滾財源，他不僅還清了所有的債務(wù)和貸款，還在城區(qū)買了塊地皮，蓋起了兩層漂亮的小樓。他的雙拐先是被輪椅代替，后來輪椅又被桑塔納代替，最近又將桑塔納換成了奧迪。他知道，自己的發(fā)跡和啞馬廚師劉三圓分不開，給啞巴開出了優(yōu)厚的薪水，啞巴卻謝絕了，他告訴陳老板，自己無家無口，要錢也沒有用。
　　
　　
　　陳年九發(fā)財了，唯一不稱心的是幾年前因為他虧損十五萬而瘋了的妻子遲桂花。他也曾帶著遲桂花去了一些地方看病，卻遲遲不見好轉(zhuǎn)。遲桂花白天在街上四處轉(zhuǎn)悠，晚上見了陳年九嚇得直叫喚。陳年九今年才四十歲，正是男人的黃金時期，沒有女人的日子是很苦悶的。正是在苦悶中一個比他年輕十八歲的女子闖進了他的生活。這個女子名叫李翠花，是五毒山莊的領(lǐng)班，丹鳳眼、柳葉眉，薄薄的嘴唇不用搽口紅，是一種天然的健康紅潤。兩人一來二往，李翠花的肚子漸漸鼓了起來。讓陳年九頭疼的是，自己家里的瘋子女人還沒有離婚。如果遲桂花是個正常女人也就好辦了，如今他發(fā)達了，和結(jié)發(fā)的瘋女人離婚，不僅面臨著道德、法律上的不可饒恕，而且遲桂花的娘家人也不是等閑之輩，自己的五毒山莊就是靠他們給貸款開起來的，這些關(guān)系像一條條繩子將他牢牢捆住。
　　一邊是新的女人懷著自己的孩子，一邊是舊的女人沒有辦法離婚，陳年九思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開始，這個辦法從腦海里冒出來的時候，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后來他反問自己：我開的是五毒山莊，整天和劇毒動物打交道，怎么還毒不起來呢？俗話說無毒不丈夫，這么想著就準備開始行動。
　　那天，陳年九把啞巴廚師劉三圓請到了自家的兩層小樓里，開始用筆和他交談。
　　“三圓，這些日子以來，我對你怎么樣？”
　　劉三圓寫道：“沒說的，我一個討飯的乞丐能有今天，絕對不會忘掉你陳老板?！?br/>　　“那好，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劉三圓看到陳年九寫在紙條上面的字，嚇了一跳，吃驚地看著陳年九，其實陳老板和領(lǐng)班李翠花的事五毒山莊的人都知道，只是都像啞巴一樣，嘴上不說心里有數(shù)而已。陳年九離不開輪椅，在他的眼里別人都不可靠，只有忠心耿耿的啞巴能替他完成這個任務(wù)。
　　啞巴開始不愿意，一個勁地打手勢。陳年九撲通一聲跪在他的面前，流著淚說：“在你的面前我也不說假話了，我沒有兒子，如今李翠花給我懷上了，她自己不愿意打胎，我更不愿意。遲桂花不解決掉，我要坐牢的，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啞巴被打動了，兩人商量了一些具體的細節(jié)，最后陳年九說：“三圓你放心，咱們相處時間也算不短了，你應(yīng)該知道我的為人，一切問題有我擔待著，這事和你無關(guān)?！?br/>　　那天晚上，啞巴廚師劉三圓并沒有按照陳老板的吩咐去做，而是帶著陳年九的瘋子女人神秘地消失了。臨走給陳老板留下一封信，讓陳年九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啞巴劉三圓竟然就是美食大師金大嘴：
　　
　　陳老板，桂花妹子我?guī)ё吡耍堅?br/>　　諒我沒有按照你的吩咐去做，因為我實
　　在下不了毒手……
　　金大嘴
　　
　　金大嘴是怎么變成劉三圓的呢？這話還得從陳年九開館子說起。當初，陳年九開龍鳳酒樓的時候，馬路對面已經(jīng)有了一家酒店，名叫食家莊?？吹疥惸昃艁眍^不小，又是京城廚師，又是名人合影的，食家莊的老板感到了一種嚴重的威脅，暗中花了一筆錢請金大嘴照顧照顧食家莊。金大嘴沒有經(jīng)受住金錢的誘惑，才有了開張酒席上的那三個“呸”。
　　陳年九酒店還沒有開張就倒掉了，后來他的一系列遭遇讓金大嘴深感不安，十分愧疚。不久，金大嘴得了一場大病，也許正如他自己所說的，吃多了毒物的人會一生三變，病好之后的金大嘴突然變得面目全非，于是裝做乞丐，又成了陳年九的廚師；至于啞巴，那是他自己裝的，他怕一旦說話會遲早露餡。陳年九發(fā)財之后對結(jié)發(fā)妻子動了殺心，讓金大嘴很是失望，他覺得自己當初對陳年九的愧疚已經(jīng)還清，便帶著陳老板的瘋女人離開了新安城。
　　陳年九后悔不已，沒有了啞巴廚師，五毒山莊很快就關(guān)門了。
　　后來，有人看見劉三圓在北京城里開了一家餐館，專門經(jīng)營豆腐宴；老板娘遲桂花的瘋病被治好了，餐館里不時響起兩人清脆的聲音：
　　“老板來了，雅座有請！”
　　“麻婆豆腐，上來啦——”
　　不用說，餐館的生意十分興隆……
　　〔本刊責任編輯 劉珊珊〕
　　〔原載《上海故事》200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