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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徒

2008-12-29 00:00:00
上海文學(xué) 2008年12期


  高級工程師,正教授待遇的專家楊大光,只認識六個字,頭三個字楊大光,解放前認識的;解放后又認識了三個字,毛主席。直到楊大光高級工程師從社會上消失,再沒有多認識一個字。
  高級工程師只使用四根大繩,四根柱子。黑話,技術(shù)專用名詞,大繩叫晃繩。柱子叫把竿。聽出門道來了?楊大光是起重工程師,老年間的“腳行”。
  1958年大躍進,建第九煉鋼廠。
  方圓八百公里之內(nèi),沒有一座煤礦,沒有一座鐵礦。按照市里的躍進計劃,初級階段先建設(shè)二十四個煉鋼廠,全市六個區(qū),每個區(qū)建四個煉鋼廠,二十四個煉鋼廠建成之后,每隔一個無軌電車站就得有一個煉鋼廠,每兩個煉鋼廠之間,有一家糧店,有一家副食店,公共廁所是不能沒有的,無軌電車跑進來,售票員報站名:一鋼到了,二鋼到了,三鋼到了,四鋼到了,然后,五鋼,六鋼,到了二十四鋼,無軌電車返回來,二十三鋼到了,二十二鋼到了。何等宏偉!
  事情就出在第九煉鋼廠的建設(shè)上,主體車間建起來了,煉鋼車間建起來了,高爐建起來了,車間準(zhǔn)備封頂,上天車,二十噸天車,橫跨三十米,重量四十噸位,沒有四十噸天車,吊不起二十噸鋼水包。
  安裝天車,從東北請來了專業(yè)施工隊,新中國第一座橋梁就是這個起重隊安裝的,那時候敵人的飛機在天上轉(zhuǎn),機關(guān)槍掃射,英雄們頂著槍林彈雨,一次成功,新中國第一座橋梁搭建成功,東北電影制片廠攝制了一部電影,請來的演員是這個安裝隊的工人,演得真實感人,在中南海放映,感動得中央領(lǐng)導(dǎo)直掉眼淚。
  起吊天車的現(xiàn)場極是壯觀,開始之前清理現(xiàn)場,除了起重師傅之外,任何人不得進入,現(xiàn)場四周,保衛(wèi)科派來武裝警察,身配武器站崗,警惕階級敵人破壞。市委書記進入現(xiàn)場,遠遠地坐在角落里,未來的煉鋼廠主要領(lǐng)導(dǎo),陪在市委書記身邊,此外,就是在沒有封頂?shù)能囬g里飛來飛去的麻雀了。
  起吊施工,人員不多,總指揮,老工人,頭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腰間系著一根小繩,嘴里叨著一只鋼哨,一根立柱,八根晃繩保著一根“把竿”,每根晃繩下面蹲著一名工人,聚精會神地觀察晃繩的情況,一旦發(fā)現(xiàn)晃繩情況不正常,立即舉起紅、藍小旗,向總指揮報告情況,總指揮再根據(jù)情況變化調(diào)整力量。
  起吊一直順利,天車已經(jīng)起到橫梁上面,市委秘書悄悄走到書記身邊,小聲報告:“給中央的報喜電報稿已經(jīng)擬好。”還小聲地念了一段,書記擺手打斷秘書的話,指示說,一定要把大好形勢寫透,電報稿不要太長,字?jǐn)?shù)不要超過五千字,云云云云。
  “喀“地一聲,傳來巨響,人們一齊轉(zhuǎn)過頭來,向發(fā)出巨響的方向望去,只看見天車停在了半空,一動不動,像是一副骨架,罩在人們的頭上,所有的晃繩都松動了,沒有一點力量,丁零當(dāng)郎地垂著,總指揮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呆呆地看著停在半空中的天車說不出話來。
  沒有人詢問發(fā)生了什么意外,但人們都意識到出大事故了。天車升不上去,降不下來,停在半空中,像一只死鳥,張著翅膀,罩在人們的頭頂上。
  天車卡住了。
  天車起到預(yù)定高度,要轉(zhuǎn)動方向,橫著吊起來,到了一定高度,要轉(zhuǎn)動方向,和車間天車橫梁垂直,然后再放到橫梁上,完成安裝。
  天車長度三十米,寬五米,對角線將近四十米,車間對面墻三十五米,升到預(yù)定高度,轉(zhuǎn)動方向,角對角,被兩面墻卡住了。
  黑話:“死”了。
  危險!未來煉鋼廠書記警告,現(xiàn)場所有人員立即撤離,四十噸重的天車卡在對面墻壁間,沒有封頂?shù)能囬g每時每刻都有倒塌的危險。起重隊總指揮,老師傅當(dāng)機立斷,四角看管晃繩的師傅撤離,推絞輪的師傅撤離,先請市領(lǐng)導(dǎo)撤離。市委書記品德高尚,請同志們先撤離,自己一定最后一個撤離。
  撤離疏散,井然有序,最后市委書記走出車間,寧肯衣濕,不能步亂,踱著方步,絕對諸葛亮風(fēng)度,一步一步地從車間走了出來。
  不要分析原因,什么原因也沒有,就是天車卡在半空中了,怎么辦?
  起重隊老師傅說不出個辦法,呆若木雞,光抹腦袋瓜子上的大汗珠,無地自容,恨不能有個地縫鉆進去。工人們更是沒有人說話,人人都蹲在地上,眼睛呆呆地看著地面,有人吸煙,有人點著了紙煙不吸,拿煙頭燒鞋尖,布鞋燒透了,冒出一股燒人肉的嗆人味道,也沒有反應(yīng),人們都傻了。
  市委書記冷靜果斷,把各界父老請來,這個城市,起重師傅誰的能耐最大,一個老市民說,記得有個楊大光,不知道還活著不活著,那年美孚油行運來了一個大油罐,重五十噸,法國橋不讓過,就是楊大光大顯身手,愣做了一個大氣包,把大油罐從河上漂過去了,可露了臉了。
  傳公安局,查戶籍,半個小時,查出全市叫楊大光的共有三千兩百十六人,原來起重行的,說明了吧,原來的腳行,查出來了,共有七十三人,全請來,全市大搜捕,沒多少時間,七十三位楊大光都捉拿到了。
  七十三位楊大光,都嚇壞了,有原來吸鴉片的,有原來國民黨下士,有賣烤山芋的,心里都嘀咕不知道政府何以突然把自己捉來。路上,一個楊大光向公安局警察解釋:“我早就不吸了,毛主席政策好呀,賣鴉片的都斃了,誰還敢抽呀?!边€有一個楊大光對警察說:“就是她回來,我也不要她了,眼看著就解放了,就在大炮響的那天夜里,她跟著一個當(dāng)官的,什么官呀,就是國民黨副官,后來才知道是軍統(tǒng),跑了,現(xiàn)在,我還能再要她嗎?”公安局警察說,你們先別鬧,說不定是好事,通知我們說,一定要說“請”,不許說粗話,不許帶武器,不許動手。
  七十三位楊大光來到煉鋼廠工地,有人一下車,就嚇得大便失禁了,刑場,槍斃人的地方,四面有墻壁,沒有頂子,空空蕩蕩,一個楊大光哆哆嗦嗦地向警察說,那天后半夜,袁三吩咐我把一個大麻袋背到法國老鐵橋上去,背的時候,我就嘀咕,覺得里面有活物動彈,背到橋上,兩個漢子過來,提著麻袋咕咚一聲就扔到河里去了,這樁人命案不能算到我的頭上,也早就結(jié)案了,哪里有算老賬的道理。
  氣氛倒是和藹可親,出面接待的干部,一看就是大官,面色極好,油油光光,穿著呢子制服,后面跟著秘書??涂蜌鈿獾貙ζ呤粭畲蠊庹f:“對不起,半夜三更將大家請來,請教點事情,有沒吃飯的嗎,先吃點包子。”說著,包子、茶都送過來了,噴香。
  “哪位楊大光同志過去干過起重?”市委書記問著。
  呼啦啦,站出來六位。
  “聽說,當(dāng)年美孚油行運來了一個大油罐……”市委書記又問。
  “那是我干的?!闭鏃畲蠊庹玖顺鰜?,沒詢問市委書記何以提這筆舊帳,楊大光向市委書記解釋說,“那年頭,沒有思想覺悟,誰給錢,就給誰干活;若是知道他是帝國主義,絕對不能幫助他干剝削中國人民的反動事。”
  “別的楊大光同志就回去,這位楊大光同志請到這里來?!闭f著,書記引著楊大光走進了煉鋼廠車間。
  市委書記帶著楊大光走進車間,指指頭上的天車,還沒說話,楊大光就喊了一聲“唉呀”,隨之罵了一句:“木匠!”
  “木匠”是手藝人對外行的戲稱,再不中聽,就是棒槌了。
  “確保元帥升帳……”市委書記要對楊大光宣講形勢,楊大光一搖手向市委書記問道:
  “領(lǐng)導(dǎo)把我找來,是怎么一個打算?”
  “當(dāng)然是希望楊大光同志勇于擔(dān)當(dāng)重任。現(xiàn)在的形勢是必須在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把天車吊裝上去,還不能出人身事故?!笔形瘯泧?yán)肅地向楊大光說著。
  “書記看我行?”楊大光疑惑地問著。
  “黨相信你?!笔形瘯浾f得更嚴(yán)肅了。
  聽著市委書記的話,楊大光放步在車間里走了一圈,東看看西瞧瞧,最后走回到市委書記身邊,這才小心地說道:“領(lǐng)導(dǎo)真看得起我,我不能臨陣脫逃。我可就不客氣了?!?br/>  “怎么叫做客氣?”市委書記謹(jǐn)慎地問著。
  “按照我們這行的規(guī)矩,一事當(dāng)前,不能把話說絕,總得知道天外有天,山外有山,能人后面有能人。誰也不能大包大攬。”
  
  “我就是相信你。”市委書記斬釘截鐵地對楊大光說。
  “得,有書記這句話,我楊大光就立軍令狀。”
  “好,有楊同志的軍令狀,我就敢向中央立軍令狀?!笔形瘯浥男馗f著。
  “喲,你老還用立軍令狀?”楊大光不解地問著。
  “大躍進靠的就是軍令狀?!?br/>  “好吧,咱們說真格的吧?!睏畲蠊饬⒓磳浱岢隽艘蟆R矝]什么要求,第一,楊大光出個名單,請書記派人把他手下的老搭檔請回來,這些人都改行了,有的賣烤山芋,有的賣魚去了,現(xiàn)在不用起重隊了,老腳行,黑社會,社會主義工廠有運輸科,有個什么任務(wù),運輸科就干了,煉鋼廠怎么沒有運輸科呢,請運輸科吊裝天車呀。
  “你開名單吧?!笔形瘯洿叽僦f。
  楊大光說名字,秘書一個個記下來,楊大光補充說:“都是粗人,就說老楊頭找你,立刻就來,別你媽給我磨蹭,你爹躺在床板上也得給我來?!?br/>  “什么報酬?”市委書記問著。
  “嗐,這些人要什么報酬呀,一個工,二塊四,半個工,一塊二,過了晚六點,加一個夜班費,三毛錢,后半夜,加一碗餛飩,一人一個燒餅……”
  “明天早晨呢?”書記還往下問。
  “唉呀,書記,咱們的軍令狀不是二十四小時嗎?到了明天天明,天車還沒有吊上去,大河沒蓋兒,我自己跳下去,還有臉吃飯呀。”說著,楊大光哈哈地笑了起來。
  市委書記派人去找楊大光的老搭檔,回到辦公室還向楊大光詢問:“你個人有什么要求?”言外之意,任務(wù)完成之后,要給楊大光特殊報酬。
  “我?”楊大光驚奇地問著。
  “譬如住房呀,工作呀,待遇呀……”書記啟發(fā)地向楊大光問著。
  “書記高看我了,我有什么要求呀?干活唄,不就是賣力氣嗎,汗珠子落地摔八瓣。養(yǎng)家活命,平安是福,老百姓有什么要求呀?!?br/>  等候老伙計們,市委書記和楊大光先拉了家常,說著說著,楊大光倒想起了一件事,猶豫了一會兒,楊大光向市委書記說:“說到私事呢,我倒是有一樁小事,要麻煩書記幫忙,”
  “你說吧?!笔形瘯洿蟀髷埖鼗卮鹫f。
  “書記知道,干我們這行,解放前都是家傳,知道家韃子嗎,單傳,我老爹立了個大柜,他老了,寫的我的名字,解放后,行業(yè)登記,我就頂了個負責(zé)人,誰知道一定成分,我不算工人,是小業(yè)主。這不是冤死我嗎?干了一輩子起重,到頭來不是工人,去工人文化宮看電影,有會員證,三毛錢,我得掏三毛五,倒不在乎這五分錢,立場不同呀,人家是勞動人民,我是騎在他們頭上的剝削者,天車若是吊裝成功,書記幫個忙,把成分給我改過來?!?br/>  “楊大光同志覺悟不低呀,有感情?!笔形瘯涃澷p地說。
  “有感情,我就是對勞動有感情,對勞動人民有感情?!?br/>  ……
  “楊爺,哪陣風(fēng),你又想起我來啦?別是你掉大河里了吧,找我來撈你?!笔形瘯浾蜅畲蠊庹f話,外面?zhèn)鱽泶舐暫敖校瑮畲蠊獾睦洗顧n來了。
  “書記別見笑,都是粗人?!闭f著,楊大光迎出來,沖著老搭檔們喊叫起來:“老八,你瞎咋乎嘛?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嗎,無產(chǎn)階級革命,建設(shè)社會主義,推翻三座山,別兒戲呀,規(guī)矩點,市委書記在這兒呢?!?br/>  外面,再沒人喊叫了。
  “我操?!崩习诉€是補了一句。
  
  二
  
  楊大光扭秧歌,祝賀大光起重隊被評為市級勞動模范集體。
  別人扭秧歌,扭的是屁股,楊大光扭秧歌,扭的是肚子,跟著家伙點,一扭,屁股沒動,肚子先過去了。屁股扭過去,很快會擺回來,肚子扭過去,還得雙手把肚子搬正,樣子好逗,看得大姑娘小媳婦捂著嘴巴哧哧地笑。
  圖的是個喜慶。
  吊裝天車,漂亮,楊大光這輩子可露了大臉了,市委書記就站在楊大光身邊,楊大光吹了一聲哨,眼看著吊起在半空中的天車,打了一個滾兒,側(cè)著立起來了。市委書記拍了一下腦袋瓜子,唉呀,這么點小道理,怎么就糊涂了呢?城門過不去扁擔(dān)呀,橫著吊裝,到了半空中轉(zhuǎn)動,角對角肯定死在兩面墻中間,楊大光把天車打了一個滾兒,側(cè)著吊起來,到了高度,轉(zhuǎn)動一下,天車輕輕地安放在兩道橫跨上,就和放一根扁擔(dān)一樣,沒費一點力氣,看看表,從起吊,到安裝成功,四個小時。
  市委工辦特批,楊大光起重隊收編國營,劃歸鋼鐵局領(lǐng)導(dǎo),處級單位,楊大光同志任總指揮,享受高級知識分子待遇,正教授級。
  楊大光說,不行,不行,拿我當(dāng)正教授,我不怕寒磣,人家正教授嫌寒磣,哪有正教授只認識六個字的。還是封我工頭吧,工頭封建,叫工段長,若不,最容易,楊爺。
  市工委說,社會主義企業(yè),沒有“爺”級的編制,干脆,叫“楊總”吧。也別問是什么“總”,總管事,總干活,總起重,都行,含混不清,就是楊總。
  楊大光說,這個封號我愧領(lǐng)了,以后哥們兒爺們兒的都叫我“楊總”得了。
  申報勞動模范集體,材料是起重隊黃啞巴執(zhí)筆寫出來的。
  起重隊怎么又出來一個黃啞巴?
  這還是楊大光做的德性事。
  黃啞巴和楊大光一不沾親二不帶故,黃啞巴也不是啞巴,只是他自來到楊大光起重隊之后,光干活不說話,人們才叫他黃啞巴。
  黃啞巴和楊大光住在一條胡同,楊大光住的這條胡同,祖祖輩輩沒人認識字,到楊大光這輩上才出了一個只認識六個字的知識分子,偏偏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轉(zhuǎn)出來一個大學(xué)生。
  黃寡婦二十歲守寡,身下只有一個兒子,偏偏這小子愛念書,小學(xué)、中學(xué),從來沒留級,高中畢業(yè)還考上了大學(xué),還不是一般大學(xué),是南開大學(xué),可露了臉了。黃啞巴入學(xué)那天,黃寡婦站在胡同口,送兒子背著行李去學(xué)校;楊大光特意走出來,塞給那時候還不叫黃啞巴的孩子兩塊錢,“孩子,帶著,等將來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工作,再還我,咱們胡同也出了秀才了?!闭f著,楊大光眼窩里還真涌出眼淚兒來了?;厝ブ?,他女人罵他,你算哪棵蔥,你掉的哪家眼淚兒。
  感謝毛主席呀,若不是毛主席,咱們這條胡同出得了大學(xué)生嗎?
  楊大光把自家兒子叫過來。給毛主席鞠躬,向毛主席宣誓,一定好好讀書,天天向上,將來我也上大學(xué),呸,你還上大學(xué),光三年級,你就念了三年了,四年級再念四年,五年級念五年,等你上大學(xué),我早北倉去了。
  北倉,是火葬場。
  就在1958年的前一年,黃啞巴被大學(xué)開除了,送農(nóng)場改造,黃寡婦一聽兒子犯了事兒,急火攻心,癱了。怎么辦,黃啞巴要背著老娘去農(nóng)場接受改造,和農(nóng)場商量,農(nóng)場說,黃寡婦有公民權(quán),農(nóng)場不能剝奪公民人身自由,把黃寡婦收進來,違背政策,農(nóng)場不收。黃啞巴想把老媽扔在家里,活該,誰讓你養(yǎng)了這么一個混蛋兒子呢,派出所不答應(yīng),說你把一個癱老娘扔給誰呀?沒辦法,農(nóng)場特許,先不收黃啞巴,算“場外學(xué)員”,留他在家里侍候老娘。就這么著,黃啞巴成了無業(yè)人員,無業(yè)人員要吃飯呀,派出所街道不給安置,苦呀,老大不小的孩子每天就是撿破爛兒,苦呀。正好,楊大光起重隊還是私營,哪兒不是積德行善呀,和街道派出所請示,說是就按臨時工待遇吧,出一天工,兩塊四毛錢,楊大光負責(zé)監(jiān)督,有什么“敵我矛盾”,隨時向街道派出所報告。
  就這樣,楊大光起重隊多了一個臨時工,跟著大家干活,別人下工,他還收拾現(xiàn)場,晚上寫日記,挖反動思想根源,向人民低頭認罪,還向楊大光匯報思想。楊大光說,我管不著你的事,你向誰進攻了,向誰匯報去吧,好眉眼兒的,你進攻干嘛呀。進攻吧,前途也沒有了,我還等你還我那兩塊錢呢,看來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來了。如今,你連飯都吃不上了,你進攻,你老娘交給誰呀。所以,有老娘的人,就不能進攻。
  信哉斯言。
  吊裝天車立奇功,市委書記特批,楊大光起重隊收為國營,批件下來,楊大光起重隊全體成員喝酒祝賀,老八一個人喝了二斤老白干,回家認錯門,一頭撞進鄰居家,倒在床上就睡著了,好在都是老鄰居,又是大雜院,老哥們兒,睡就睡吧,睡覺中猛然醒過來,直楞楞坐起來大呼:“毛主席萬歲!”
  
  老八喝高了,喊萬歲屬于發(fā)酒瘋,楊大光沒喝高,夢中也喊了萬歲,他女人聽見了,說是看見眼角都涌出眼淚兒來了。
  收入國營,出了點差錯,報上十個人,批下來九個。楊大光爭辯說,起重隊干活的規(guī)矩,不能少于十個人,多一個,吃空號,少一個,不安全。楊大光搬著手指算,他楊大光指揮,吹哨;一個搖旗的,紅綠旗,拿大份;四個人分四角看晃繩,推絞車,四個人,三個人推不起來,一邊沉,有的起重隊摳門,絞車上只放三個人,腳下絆蒜,出了事故,從那之后,祖宗留下章法,絞車就得四個人,算算,正好十個人,沒有九個人的起重隊。
  但鋼鐵局就批九個,振振有詞,有一個,姓黃的那個,不能錄用。
  楊大光為難了,眼看著孩子活活餓死?餓死他,平民憤,他老娘革命同志,享受優(yōu)越性,總得有飯吃,再三斟酌,鋼鐵局睜一眼閉一眼,十個人的編制,在職九個人,另外加一號,臨時工,上一天班,兩元四角,每個月出工不得超過十五天,保證三十五元的收入,夠吃飯哺養(yǎng)老娘了。
  就這樣,感謝楊大光的恩德,黃啞巴留在隊里,說是每月出工不得超過十五天,人家黃啞巴一天不拉,天天來,有活頭一個干,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月底發(fā)工資,就三十五元,也不問我這個月干了多少天,更不要加班費、夜班補助,還不算無私奉獻,楊大光心里別扭,這輩子沒干過缺德事,白使喚人。
  黃啞巴老娘感謝楊大光,每天兒子上工,老娘扶著墻壁走出來,遠遠地看見楊大光,向楊大光拱手作揖,說不出話來,目光中流露著感激,楊大光不知道什么滋味,搖搖頭。嘆息一聲,蹬上自行車,走了。
  黃啞巴這孩子真聰明,那茬進攻的人有傻蛋嗎?不光是干活出力氣,心眼兒也活分,起重隊沒有技術(shù)活,最頂級的技術(shù)活,叉鋼絲繩,看家的手藝,單傳,許多人干了一輩子起重,不會叉鋼絲繩,把手教他,急得滿頭大汗,就是學(xué)不會,太難了。
  黃啞巴到起重隊,楊大光把他當(dāng)“木匠”,叉鋼絲繩的時候沒把他支開,過了些日子,鋼絲繩不夠用,楊大光一看,新的叉出來了,小子,你餓不著。只是,你少個“餓不著”的理由。誰也不想餓死你,就是沒有人收留你,怎么辦,托你老娘的福吧,不是因為你老娘癱瘓,沒有人要你,連干臨時工呀,都沒你的份兒。
  楊大光收留黃啞巴,在組里可起了作用了。
  先是政治,進國營,就得學(xué)習(xí),每天早晨學(xué)習(xí),晚上讀報,說起晚上讀報,楊大光沒少跟他的搭擋著急。楊大光吩咐黃啞巴負責(zé)讀報,黃啞巴跟著干活,還得找材料,準(zhǔn)備晚上讀報。黃啞巴可拿這事當(dāng)一回事了,找材料,都找頭條新聞,還找著作,又要人人能聽懂,又得有教育意義,起重隊大老粗,讀什么也不懂,就知道大餅卷牛肉,鋼鐵局開展憶苦教育,老八帶頭發(fā)言,舊社會做牛做馬,倒是有一樁事情和現(xiàn)在不一樣,大餅卷牛肉,可著性兒地吃,資本家再剝削,中午這頓飯是一定管的。不知道嘛叫定量,四十二斤定量,若不是我女人會掐算……才說到半截,老八還要往下說,楊大光一揚手打斷老八的話。啞巴,別給他記呀。
  啞巴心眼兒活,早就放下筆,沒記錄。
  老八,咱這可是憶苦,老八說,我沒說不苦呀,我這么個漢子,一個月四十二斤定量,還不苦呀。
  楊大光搖了搖頭,啞巴回去單獨給他找份材料,明天念給他聽,老八的腦袋瓜子一根筋。
  第二天,干活休息的時候,啞巴把老八拉到一邊,拿出一本著作,中國各階級分析。老八服了,我沒文化,鬧不清解放前解放后,資本家管你吃大餅卷牛肉,是剝削;現(xiàn)在定量,是國家主人。不是主人,還不給你定量呢。
  是不是這么個理兒?
  ……
  黃啞巴精心準(zhǔn)備讀報,哥們兒爺們兒可是沒把讀報當(dāng)一回事。晚上下班鈴響過,這個洗手,那個洗臉,還有人一聽見下班鈴響,就立即啃餑餑。慢慢騰騰,就是沒人過來聽讀報,直到楊大光動了粗:“比大姑娘上轎還難呀。”也還是湊不齊人,好不容易都坐下了,黃啞巴才拿起報紙,讀報的聲音還沒出來,先聽見呼嚕聲,有人睡著了。
  最后,楊大光也不著急了,他知道光動粗口也不頂用,還得思想工作,他耐心地對他的搭檔進行教育:“我說哥們兒爺們兒,咱們可是不能跟單干時候比了,咱得懂得優(yōu)越,看病公費醫(yī)療,將來老了退休,單干時掙得再多,有病,去哪兒報銷?不光不報銷,還一天不出工一天沒有錢。有了優(yōu)越性,先得優(yōu)越政治,不讀報行嗎?知道大好形勢嗎?知道遠大理想嗎?知道共產(chǎn)主義什么時候?qū)崿F(xiàn)嗎?就得聽讀報,不聽讀報,明年長級,你就沒條件。我可是把丑話說前邊,到時候別怪我不講情面。”
  這一思想工作,還真管用,再讀報時沒人打呼嚕了。
  日報介紹市級勞動模范單位,整整一個版面,黃啞巴讀了一個上午,其實,這個材料本來就是黃啞巴寫的,總工會一字沒改,變成總工會材料,登在日報上。為了這份材料寫得好,總工會來過電話,跟楊大光說:“你們還真是藏龍臥虎呀,商量點事,把寫材料的秀才借調(diào)上來,總工會正缺個人,現(xiàn)在材料太多,報上來的材料驢唇對不上馬嘴,都得推倒重來?!?br/>  “唉呀,領(lǐng)導(dǎo),借人的事,我可做不了主。那得向領(lǐng)導(dǎo)匯報?!睏畲蠊饣卮鹫f。
  “那好辦,你就說這材料是誰寫的吧?!?br/>  “黃啞巴?!?br/>  “啊,啞巴還會寫材料?”總工會同志放下了電話。
  這么著,黃啞巴才沒被總工會借走。
  市級勞動模范集體,日報登了大照片,九個人坐成兩排,頭排正中楊大光,楊大光兩旁一邊坐著兩骨干,后排齊刷刷站著四只小老虎,膀大腰圓,夜里一起走在街上,沒兩下子嚇得趕緊往家跑,一幫土匪。
  怎么照片上只有九個人呢,黃啞巴人家自覺,總工會來人照像那天,人家躲了。
  發(fā)獎大會,局里派了一輛面包旅游車,九個人一起全體出席,上臺領(lǐng)獎,還是九個人,一起轉(zhuǎn)過身來,面向臺下,照了個集體像,背后是毛主席玉照。登在報上,振奮了全市工人階級的革命精神。
  獎品倒是不多,物質(zhì)獎勵不重要,回來的時候,車?yán)锒嗔艘粋€大紙盒子,楊大光抱著一個大玻璃獎狀,市級勞動模范集體合影。紙盒子不重,估計沒有值錢的東西,說是一人長一級工資么。
  書記過來握了手,鋼鐵局全體干部熱烈鼓掌,楊大光在前,哥們兒爺們兒在后回到起重隊,有人著急,打開大紙盒,要看看是什么物質(zhì)獎勵,撕開紙箱,齊齊刷刷一層搪瓷缸,楊大光拿起一個,問老八,這上邊印的什么字,很好看,紅色,上面一圈半圓形,市級勞動模范集體單位,中間一個大大的“獎”字。楊大光對哥們兒爺們兒說,獎勵雖輕,光榮,重大貢獻,無論走到哪里,拿著這件搪瓷缸,就是光榮。以后在班上,不許再拿罐頭瓶喝水了,都用這只搪瓷缸。
  沒人聽楊大光嘮叨,一起下手,一人一個,到最后,有人喊了一句:“誰拿了兩?”
  少了一只搪瓷缸。
  不對,明明九個人,怎么會是八只搪瓷缸?
  唉呀,官僚主義,市總工會也是太馬虎了,裝箱時怎么少裝了一只,一只搪瓷缸才塊把錢,節(jié)約也不能節(jié)在這里呀。
  不對,市級勞動模范集體,九個人,獎品應(yīng)該是九只搪瓷缸。
  事情報告到鋼鐵局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說沒錯,是按九個人報上去的。立即給總工會打電話,你們太官僚了,怎么裝獎品時也不核對核對。
  市總工會電話里回答說,是按九個人發(fā)的獎品,核實名單時,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不是工會會員。
  “騰”地一下。楊大光臉紅了,大半輩子,楊大光沒紅過臉,不知道怎么叫害羞。沒出聲音,楊大光把先拿在手里的搪瓷缸輕輕地放下,一個人蔫蔫地走了。
  背后,老八追出來,“楊爺”,他們不稱師傅,叫“爺”,“我這個您拿去用吧。”
  噗簌簌,楊大光眼淚兒涌出來了。
  ……
  第二天早晨,楊大光也沒給鋼鐵局打電話請假,沒對任何人說,蹬著自行車直奔市委大樓,門衛(wèi)攔住,同志你找誰。
  
  我找市委書記。
  請到傳達室聯(lián)系。
  預(yù)約的嗎?
  誰通知你來的?
  有介紹信嗎?
  我有工作證。書記認識我,對我說過,有什么事情可以到市委大樓來找他。
  傳達室向里面打了電話。
  說是有位楊大光同志,要見市委書記。
  知道,知道,請他進來吧。
  嘿嘿,有事情就得找市委書記,小不拉子的,辦不成事,越是大領(lǐng)導(dǎo),越好辦事。
  楊大光得意洋洋地往里走,才走進大樓,就聽見樓梯噔噔響,迎面“唉呀,楊大光同志呀?!迸d沖沖走過來的是市委書記的秘書,認識,這幾年,辦關(guān)系,國營職工,進鋼鐵局,都是秘書經(jīng)手辦的,拿著書記的批示,一路暢通,無論到那里,立即照辦,沒一個打歪歪的。
  秘書引楊大光走進市委書記辦公室,對面坐下,秘書先向楊大光問道:“最近很忙吧,聽說評上市級勞動模范集體了,祝賀呀?!?br/>  “嗐,別提了?!睏畲蠊鈸u了搖頭,嘆息一聲說道,“不是為這事,我還不來麻煩書記呢?!?br/>  “怎么說到麻煩二字了呢。市委就是為同志們服務(wù)的?!泵貢t虛地說著。
  接著,楊大光把這二年的工作情況和種種優(yōu)越向秘書做了匯報,更把被評為市級勞動模范集體的過程,對秘書說了個詳細,重點是少了一個搪瓷缸?!皶洰?dāng)年答應(yīng)過我的,勝利完成天車安裝任務(wù),給我辦改變小業(yè)主成分的事?!?br/>  “哦哦哦?!泵貢B連地點頭,還在本本上寫著。
  “事情過去之后,什么事情都辦成了,就是這樁事沒有下文,我還以為是辦妥了,就不必再通知我了,這沒嘛,也不用下文件,也不用立“把竿”拉晃繩呀什么的,不顯山不露水,連個電話都不必打,組織拿我當(dāng)工人看了,就完了,怎么到時候還少一個搪瓷缸呢。”
  “就為一個搪瓷缸的事?”秘書認真地問。
  “唉呀,秘書同志,一個搪瓷缸幾個錢呀,我還不至于買不起一個搪瓷缸,這要看本質(zhì),工人和小業(yè)主,可是差著階級成分了,一個勞動人民,一個剝削分子,再說,我沒剝削過哥們兒爺們兒,干完活,算下工錢,大有大份,小有小份,我不多拿一分錢,若不哥們兒爺們兒也不會擁戴我當(dāng)這個“總”,這不是地主成分改貧下,我本來就是勞動人,秘書同志,你要向書記說清楚。”
  “好吧,好吧,我一定向書記匯報,你回去吧?!笔形瘷C關(guān)不是拉家常的地方,三下五除二,話說清楚了,回頭就得走人。
  已經(jīng)沒有什么話要說了,楊大光起身告別,臨走,楊大光還向秘書詢問:“依您看,我這個要求合理不合理?”
  “當(dāng)然合理,怎么不合理呢,世界上就怕認真二字,楊大光同志本來是勞動人民,實事求是……”
  沒等秘書說完,楊大光接過話來就說,“對,要的就是實事求是,我也知道階級成分是原則問題,可是咱不是要認真嗎?秘書可以去調(diào)查,我們老楊家,從我爺爺那輩就勞動,公私合營,查資產(chǎn),楊大光起重隊,什么資產(chǎn)也沒有,一根“把竿”,幾條晃繩,資產(chǎn)評估,一共十來塊錢,沒給定息,不吃定息,就不是資本家呀,可是還有個小業(yè)主,本質(zhì)上就是資本家,其實呢,世界上就怕認真二字,有了這兩個字,我就是工人。勞動人民?!?br/>  “好了好了,楊大光同志,我一定向書記匯報,有關(guān)部門也一定按政策辦事,實事求是?!?br/>  “好,實事求是?!?br/>  然后,熱烈握手。
  “書記那邊,帶我捎個話,這二年,咱們城市真是舊貌換新顏呀?!?br/>  楊大光回家等消息去了。
  從市委大樓回來,楊大光懷里揣了個熱火罐,這次拜佛,總算找對廟門了。市委書記,一市之長,無論什么事情,要的市長一句話。給楊大光把成分改過來,完了,從此以后,楊大光就勞動人民了。人面前,楊大光就敢拍著胸脯揭發(fā)資本家、小業(yè)主的剝削罪惡了。我們勞動人民如何如何,說到悲慘處,楊大光還可以掉幾滴眼淚兒,明年再爭取個模范集體,搪瓷缸再少一個,楊大光就敢找總工會去鬧事。
  楊大光真是想對了,市委書記真把楊大光的事情放在心上了,楊大光估算,總得半個月吧,第十天頭上,晚上,一輛伏爾加小汽車停在楊大光胡同口上了。楊大光住的窮胡同從來沒停過小汽車,孩子們跑出來,把從汽車?yán)镒呦聛淼拿貢鴩靡徊揭沧卟婚_,“小朋友,你們愿意看看汽車?yán)锩媸鞘裁礃幼?,可以進去么?!?br/>  呼啦啦,小孩兒都鉆到小汽車?yán)锩嫒チ?,秘書這才向楊大光同志家走去。
  楊大光誠惶誠恐,可是嚇壞了,跑著迎出來:“唉呀,秘書同志,有事情你招呼一聲,我去大樓好了,怎么讓您跑一趟?!?br/>  招呼著,楊大光迎著秘書同志走進屋來。
  您瞧瞧,我家里連個沙發(fā)也沒有,坐炕沿上吧。
  “楊大光同志,我是代表市委書記看望你來的?!?br/>  “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折我的壽了。”楊大光哆哆嗦嗦地說著。
  “近來工作順利吧?”秘書關(guān)心地問著。
  “怎么叫順利,怎么又是不順利,我楊大光一心一意干革命吧。”
  哈哈,兩個人都爽朗地笑了。
  說了一陣閑話,秘書嚴(yán)肅地開始談?wù)铝恕?br/>  “楊大光同志,你的問題落實了,市委書記做了特批,這可是他主持工作以來頭一次呀,也是惟一的一次,書記說,不算開先例,以后任何人、任何問題也不能按這個先例解決?!?br/>  “我感謝書記了?!闭f著,楊大光眼圈紅了。
  當(dāng)然啦,同樣的問題太多了,解決了楊大光同志的問題,同類的問題怎么辦?
  市委書記說,我不管同類問題,我就管楊大光同志的問題。
  唉呀,整整開了一個上午,有人等書記批條子,書記說,我負責(zé)了,立碼,簽了字。
  楊大光肩膀抽了一下,他女人過來扶著楊大光肩膀,你聽人家秘書說。
  書記囑咐我,轉(zhuǎn)告楊大光同志,從今之后,一心埋頭苦干,跟黨走。
  熱愛毛主席。楊大光搶著說。
  我們工人階級就是革命的火車頭。
  對對對,我們是火車頭。
  好了,我不多說了,我還要去機場迎接外賓,秘書看了看表,還有二十分鐘,這是鑰匙,明天和老伴看房去吧,書記說,已經(jīng)是副局級待遇了,三間北房。
  說著,秘書將一串鑰匙掏出來,交到楊大光手里。
  “三間北房?”楊大光暈頭轉(zhuǎn)向地向秘書問著。
  王串場工人新村,真理道,新房,剛建成,還沒分配,這是書記拿著圖紙親自為楊大光同志選的,書記說,市委機關(guān)少要三間。
  楊大光騰地一下站起來,向著秘書,向著秘書代表的市委書記,向秘書身后的毛主席像,深深地鞠了一個大躬。
  “那我上機場迎接外賓去了。”說罷,秘書站起身來,就往外走。
  “您沒有別的事啦?”楊大光送秘書出來,還特意地問著。
  “迎接外賓,也就顧不上別的事了。時間不早了,楊大光同志,再見,再見吧?!?br/>  這個時候,也不知道誰家的收音機正播放音樂,再見吧,媽媽,再見吧,媽媽,再見,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
  蘇聯(lián)二戰(zhàn)歌曲,《共青團員之歌》
  特激動。
  
  三
  
  老八勸楊大光:“行了,爺,夠本了,三間大北房,市級勞模,頂頭一間房,還得是特困,小業(yè)主算個屁呀,給我定個地主,分三間房,我都念佛。工資你拿頭份的,待遇,誰也比不過你,不就是小業(yè)主嗎?認了。又沒分你們家的地,又沒合營你們家的工廠,一根毫毛沒動,落了一身好手藝。小業(yè)主,吃誰了?拿誰了?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心安理得,三間北房,連娶兒媳婦的房子都有了,你被窩里偷著樂去吧。恁良心,工作上咱對得起共產(chǎn)黨,對得起毛主席,元帥升帳,缺你楊大光別人就‘現(xiàn)眼’。小業(yè)主怎么了?你還想死了之后有悼詞,楊大光同志,現(xiàn)任鋼鐵局高級工程師,起重專家。你是哪年生的?因工去世,被天車掉下來砸死了,勞動一輩子,頂著小業(yè)主成份,本質(zhì)是勞動人民。爺,行了吧。說到歸其(說到底),你得懂得政治,知道什么是政治嗎?政治就是階級,階級就是政治,千秋萬代不變顏色,靠的就是階級,你小業(yè)主成分,你兒子小業(yè)主出身,無論到什么時候,都,都都怎么樣來著?你應(yīng)該明白吧。就說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打起來了,帝修反的飛機飛過來,往下扔炸彈,一看,下邊有個小業(yè)主,哥們兒,調(diào)過飛機,炸老八去了?懂嗎?這是政治,嘿,管你懂不懂呢,反正這是政治。你服不服?”
  
  我服,我服,我一輩子小業(yè)主了。服。
  一天早晨,一輛灰色伏爾加小汽車開進真理道工人新村,停在楊大光家門前,楊大光大搖大擺地走出家門,一低頭坐進汽車,“吐”地一聲,汽車就開走了,跟在后面的小孩兒,追了好長一段路,最后喊著叫著回來了。
  有人說,可了不得了,工人新村藏龍臥虎,別看每天蹬自行車上班,原來人家是保持本色,聽說是局里的大干部呢。
  有人說,不對,就是工人,我看見過的,那一天,一隊腳行拉著地牛車從官銀號過,二十來人,一人肩膀上套著一個繩絆兒,一起拉一輛地牛,領(lǐng)著喊號子的,就是這位楊大光,一嘴的粗話,嗓門不錯,“誰若是不使勁呀,嘿喲嘿呀,誰是我的兒呀,嘿喲嘿呀。”大干部有唱這個的嗎?
  到底你們家的楊大光是干什么的?
  大伙找到楊大光家,向他女人詢問。
  共產(chǎn)黨寵著他,不就是上了一臺天車嗎,瞧把他抬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老幾了,解放前給美孚油行運機器,完工之后,算下工錢,再沒人來找他。從美孚油行門外過,想進去解個手兒,都不讓進。你瞧瞧,今天把他抬的,今天秘書,明天汽車,今天給房,明天還坐轎呢?聽說隊里有個啞巴是右派,沒良心呀,解放前他若是干過腳行,拉過小絆兒,他就不進攻了。
  小汽車把楊大光拉到市委大樓,坐進會議室,又是市委書記主持會議,老搭檔了,不是外人,不說彎彎繞的話了,開門見山,緊急政治任務(wù),大樹特樹。
  全市選了十個地方,樹立領(lǐng)袖塑像,限期一個月,立一尊塑像十二個小時。
  政治任務(wù),莊嚴(yán)使命。頭一樁,領(lǐng)袖塑像,整體吊裝,不能一截一截地安裝,今天裝兩條腿,明天裝兩條胳膊,最后裝腦袋瓜子,不嚴(yán)肅,塑像是整體完成的,整體運過來,運輸過程不能傷損一絲一毫,立起來,一只手掉了,一只耳朵歪了,政治事故,按現(xiàn)行處理。
  第二樁,白天不能吊裝,白天大街上有外國記者,不懷好意,反華大合唱,拍張照片,正好吊裝在半路上,歪曲報導(dǎo),中國人把領(lǐng)袖吊在半空中了,惡毒攻擊,只能在夜里吊裝,一夜完成,第二天,外國記者上街,發(fā)抖了。
  總指揮,楊大光,分成兩隊,一隊運輸,一隊吊裝,運輸?shù)氖?,配備一位干部,裝車,把繩,楊大光要過目,檢查安全了,再運輸。
  吊裝,楊大光現(xiàn)場總指揮,不能有外傷內(nèi)傷,吊裝起來,英姿颯爽。
  技術(shù)難點,吊裝焊接,塑像立起來,下面底座穩(wěn)好,幾個焊點,保證塑像不歪歪邪邪,不搖動,搖動半分,就是事故,蹲在塑像下面燒焊的工人就要受傷,輕者頭破血流風(fēng),重者不堪設(shè)想。
  楊大光同志,責(zé)任重大呀。
  最最重要,吊裝要有規(guī)矩,晃繩不能掛在脖子下面,一根晃繩,吊裝起來,繩套系在脖子上,反革命,肩膀也不能系繩扣,怎么吊裝,楊大光同志,看你的了,拿出一個方案,做好設(shè)計,市委書記坐鎮(zhèn)現(xiàn)場。
  楊大光滿頭大汗,這幾天,我覺著身體不太好……
  話沒說出口,楊大光把話咽回去了,呸,臨陣脫逃呀??纯崔k公室里坐著的這些人,把你找來開會,真是高看你了,會議室里全是局長,部長,你大模大樣和人家坐一起,還敬你煙,大中華,一支香煙,就是一斤肉,一碗三鮮餡餃子,一條大鯉魚。你也配吸大中華,還覺著身體沒勁,暗中咬著牙,書記,我想先把丑話說前面,別說了,黨這樣相信我,干好了,是領(lǐng)導(dǎo)好,群眾支持,干不好,沒個干不好,我楊大光臉沒地方擱了。
  市委書記最后說,在艱巨政治任務(wù)面前,我們沒有權(quán)利說困難,更沒有權(quán)利提條件,就是一條心,一個保證,堅決完成任務(wù),當(dāng)年我們打仗的時候,目標(biāo)確定,宣誓出發(fā),拿不下敵人陣地,不回來,現(xiàn)在又到了打攻堅戰(zhàn)的時候了,同志們,全市人民看著我們,中央看著我們。
  我們一定不辜負人民期望,不辜負中央信任。
  保證勝利完成任務(wù)。
  會場熱情沸騰,人們站起來,舉起胳膊,握著拳頭宣誓,院外放著音樂,《國際歌》,氣氛悲壯,特像歌劇《紅巖》最后一幕。
  楊大光眼淚嘩嘩地涌。
  回到隊里,楊大光傳達上級布置,老八頭一個打歪歪,這一陣兒,我腰疼,疼得站不起來。
  你裝病呀,真病了,爬起來,你也得給我上陣。
  說任務(wù)吧,干好了,再發(fā)個搪瓷缸,有一個喝水的了,再發(fā)多余了,干不好,立馬就是反革命,我八輩紅,我是為咱們隊里有人擔(dān)心。
  黃啞巴這半個月就別上班了,你老娘不是病重嗎。
  那,我給大家送水。
  送火也不用你,知道為了八十一個階級弟兄的事嗎,別說是下藥,就是喝過水拉肚子,也得挖出敵人來。
  你躲得遠遠的?,F(xiàn)在你就回家吧。
  黃啞巴蔫蔫地走了。
  剩下的人,先研究方案,怎么吊裝,大家聽權(quán)威的。
  權(quán)威說,晃繩不能綁在脖子上,就像老八他爹當(dāng)年大年三十兒上吊那樣,其實你爹若是不上吊,活到現(xiàn)在也跟著享福了。
  嗐,老八一跺腳,不是債主子逼的嗎,大年三十,他就是好賭,讓我憶苦,說我老爹是被資本家逼死的,他的賭友里沒有資本家,資本家打麻將,我老爹押寶,一翻兩睜眼。
  少說閑白,大家想主意吧。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咱們九個臭皮匠了,三個諸葛亮。唉,一個諸葛亮是軍師,三個諸葛亮就是草包了。
  晃繩綁在腰上,四根繩保著腰,絞車轉(zhuǎn)起來,直起。
  好,連夜趕到現(xiàn)場,楊大光在自己腰間綁上晃繩,老八帶著人推鉸車,起,咕碌,楊大光摔了個屁股蹲。
  懸!
  真到了現(xiàn)場,立馬就是反革命。
  再想辦法。
  楊大光在自己身上綁了三道繩,哪有這樣干活的,倒插門,我們就是干前人沒有干過的事情,咱們老爹,爺爺,祖宗都沒這樣干過,他們懂得什么是革命,咱們趕上革命時代了,就是干前人沒有干過的事兒。
  試驗了三次,行,真有高人。
  楊大光說吊起來之后,兩腳還打晃。
  好辦,老八說,一條腿底下再保一根晃繩,系在腳脖子上,吊腳脖子不算上吊。
  ……
  一個月的時間,就看見市里今天這兒扭秧歌,明天那里放鞭炮,一尊尊領(lǐng)袖塑像立起來,人們驚問,是什么時間立起來的,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了,奇跡,外國記者發(fā)抖了,連連報導(dǎo)中國出現(xiàn)奇跡,幾十噸重的塑像,一夜之間就出現(xiàn)在廣場上,出現(xiàn)在大學(xué)院子里。有的外國記者一定要看個究竟,整夜在街頭晃當(dāng),白費功夫,就是不讓你看見,拍個領(lǐng)袖塑像吊在半空中,你好造謠呀。楊大光就是要給你們的反華大合唱飛茶壺。
  一個月,整整一個月,楊大光沒回家,他女人給局里打電話,找不著人,說是在一線,一線在哪里,誰也不知道,哪里有楊大光,那里就是一線。
  一個月之后,一天早晨,當(dāng)當(dāng)敲門聲,楊大光女人匆匆拉開房門,哧留,進來一個人,一句話不說,咕咚一下,合著衣服倒在床上,呼嚕呼嚕睡著了,楊大光女人湊過去細看,嘴角流著白沫,趕緊扒出一根人參,強塞進楊大光嘴里,這才安穩(wěn)地睡著了。
  整整睡了三天,楊大光醒過來了,酒,燙酒,楊大光女人會燒菜,老頭子,你想吃嘛,爆三樣,買不齊,爆肉片,行不,煮了一只雞,吊的肥湯,先補補身子。
  老婆子,我對得起共產(chǎn)黨。
  對得起共產(chǎn)黨,喝酒,凡是對得起共產(chǎn)黨的人都喝酒,誰喝得多,誰最對得起共產(chǎn)黨。
  日報一連三天整版消息,大樹特樹無產(chǎn)階級權(quán)威,一尊尊領(lǐng)袖塑像,深得人民敬愛,全市人民載歌載舞,慶祝三天。
  
  四
  
  知識分子有什么了不起,他們會殺豬嗎?
  楊大光有什么了不起,你會寫詩嗎?
  新民歌運動,賽詩會,那天夜里若不是他女人看得緊,楊大光連上吊的小繩兒都準(zhǔn)備好了。
  他女人勸他,寫詩,有嘛呀,合轍押韻就行,你聽,清潔隊大姐怎么唱的,小糞車,我的好伙伴,天天推著它上前線,上坡用力推呀,下坡保安全,別說大糞臭,心里覺著甜。
  你瞧,人家公共廁所保潔大姐都寫詩了,你個大老爺們兒,不會寫詩,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chǎn),一畝地都打十萬斤糧食了,賽詩去,回來我給你燙酒。
  
  老八也給楊大光打氣,沒嘛,天車都吊起來了,不就是寫詩嗎,大白話,順著口唱,拉小絆兒,你領(lǐng)著大伙喊號子,那就是詩,誰若是不使勁呀,嘿依個嘿呀,誰是我的兒呀。
  有寫那個的嗎?
  比的是個意思,別“怵”、別為難。
  領(lǐng)導(dǎo)指定,楊大光起重隊代表鋼鐵局參加會市賽詩會。
  楊大光慷慨赴賽詩會,帶著他的哥們兒爺們兒,先做好工作,這可是嚴(yán)肅政治任務(wù),上了臺,別喜皮涎臉,老八,你把衣服扣系上,別露出來你那大肚臍兒。
  我肚子大。
  拿腰帶把肚子勒緊了,屁股往后撅,沒事,后邊沒人看見,臺下坐著領(lǐng)導(dǎo),露大肚臍眼子不嚴(yán)肅。
  還有,使勁唱,我唱一句,大伙合一句,也沒詞兒,就是“嘿依個嘿呀”。平時拉小絆兒時怎么唱,臺上就怎么唱。要雄壯,洪亮。
  工人文化宮,座無虛席,頭兩排,記者,攝影記者,第三排,領(lǐng)導(dǎo),楊大光偷著往下看,新到任的市委書記也來了……
  原來那位市委書記呢?犯錯誤了,說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楊大光鬧不懂怎么就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一連八個字,念著繞嘴,一開始楊大光就念錯了,說成“右傾機,會主一分子”,領(lǐng)導(dǎo)糾正。說原來那位書記右傾,當(dāng)年元帥升帳,啟用階級異己分子。楊大光聽不懂鑼音兒,老八明白,也不好意思對楊大光明說,怎么就是啟用階級異己分子了呢,請來一個小業(yè)主,擔(dān)任現(xiàn)場總指揮,把領(lǐng)導(dǎo)階級成員“晾”在一邊。路線有問題,“右傾機,會主一分子”了。
  圣人就愛拿名詞繞乎老百姓,幸虧楊大光腦袋瓜子是塊木頭疙瘩,他若是聽明白了,非得帶人把第九煉鋼廠的天車“架”下來不可。
  新市委書記陪著一位大干部坐在第三排,一位位沉著臉,嚴(yán)肅認真,誰也不和誰說話,就像不認識似的,鬧半天,人若是一做上大官,就不認人了,你防著我,我防著你,別看熱烈握手,沒話,坐下就拉倒,誰也不往旁邊看一眼,冷得讓人心里發(fā)怵。
  參加賽詩會的,有農(nóng)民,有街道大娘,有小孩兒,有紅領(lǐng)巾,各行各業(yè)的人都有,頭一個出場的,是清潔隊大姐,唱的真是《小糞車》,還表演,幾個人推著小糞車,當(dāng)然不是真糞車,真糞車多臭呀,形狀和真糞車一樣,就是沒裝過糞,大姐們扯著嗓子唱:“小糞車,我的好伙伴,天天拉著你上前線,別說大糞臭呀,干著心里甜?!?br/>  熱烈鼓掌。
  緊接著上場的是老農(nóng)民,頭上裹著毛巾,特像陳永貴。老點??礃幼影耸鄽q了,腰板硬朗?!柏毾轮修r(nóng)不信邪。”蹬地跺了一下腳,爆起滿臺塵土,臺下頭排一個記者沒提防,打了一個噴嚏。趕緊站起來,啪啪啪,連拍幾張照片,嚇得老農(nóng)民險些忘了臺詞。
  下面小學(xué)生,十來個人,一齊做騎馬奔跑式,一只胳膊叉在腰間,一只胳膊舉過頭頂,齊聲朗誦,“我們是紅領(lǐng)巾,革命事業(yè)接班人,準(zhǔn)備著,時刻準(zhǔn)備著。”下面的詩,被掌聲淹沒了。
  隨之被抱上舞臺的,幼兒園,十幾個孩子,由教師拉扯著走上舞臺,有的孩子害怕,往臺下看媽媽,媽媽揮手,老師帶頭先背:“我是革命紅小兵?!焙⒆觽儜?yīng)聲“紅小兵”,“主席教導(dǎo)記心中”,“心中,心中”有的說“記心中”節(jié)奏不齊了,“革命路上打先鋒,人小志高是英雄?!庇⑿塾⑿?,更是一片掌聲,老師領(lǐng)著孩子走下臺了。
  輪到楊大光起重隊表演了,九個人穿著藍工作服,挺胸,立正,上臺時,有人過于緊張,邁左腿時掄左胳膊,邁右腿時掄右胳膊,惹得臺下哄笑,笑聲很快停住,楊大光向前一步站出來,看了臺下一眼,好家伙,黑壓壓滿是人,立即額頭上涌出汗珠子,心里有點發(fā)慌,穩(wěn)住心神兒,一揚胳膊,做出英雄氣概,開始賽詩了。
  
  我們喲喝超重工呀,
  嘿依個嘿呀
  革命生產(chǎn)打先鋒呀,
  嘿喲嘿呀
  社會主義就是好呀
  嘿依個嘿呀
  生活呀哈大提高呀
  嘿喲嘿呀
  三面大紅旗呀
  嘿依個嘿呀
  迎風(fēng)一個飄展呀
  嘿喲嘿呀
  
  唱完了,楊大光等著熱烈鼓掌,遠處,后一排有人拍了幾下巴掌,前排沒有動靜,后排的掌聲也停下了,一片冷冷清清。楊大光覺著情形不對,看了看哥們兒爺們兒,老八沖著楊大光撇撇嘴,表示有話下臺去說,楊大光轉(zhuǎn)過身來,向臺下鞠了一個大躬,還是沒有人鼓掌,真沒意思,就這樣怏怏走下臺來,到臺后,也沒人理,又一起走出后臺。
  老八告訴楊大光說,他看見的,坐在第三排中間的大干部,就是由新市委書記陪著的那位大干部,聽著聽著,突然臉沉下來,澀臉兒,新市委書記向中間看了看,發(fā)現(xiàn)大干部臉色不好看,沒任何表示,把剛要合起來鼓掌的雙手放下了,會場里一片沉靜,氣氛立時變得緊張。
  咱別是惹禍了吧?
  沒有呀,三面大紅旗,迎風(fēng)一個飄展呀。
  沒錯呀,別是你大肚臍眼子露出來了吧。
  沒有呀,我工作服衣服扣系得緊緊的,出來時我女人還縫了幾針,拉都拉不開,你看。
  老八說。楊大光,我看這事有點不對勁,你楊大光風(fēng)水也該輪過去了,等著吧,說不定什么地方就出了錯,反正,無論出什么錯,咱也是一片好心,沒反動吧。
  第二天,鋼鐵局通知昨天參加賽詩會的人員到第一文化宮開會,不許請假。楊大光帶著他的哥們兒爺們兒一起到文化宮去了。
  同志們,
  中央來的宣傳部長開始講話,老八捅了楊大光一下,小聲告訴楊大光說,沒聽說嗎,這位是黨中央的宣部長。楊大光懂得政治,糾正老八說,不是宣部長,是宣傳部的部長。
  同志們:
  我們開了個很好的賽詩會,賽出了無產(chǎn)階級的志氣,滅了階級敵人的威風(fēng),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導(dǎo)權(quán),牢牢地掌握在無產(chǎn)階級手里,創(chuàng)造出了許多流芳百世的好詩,這些新民歌超過了詩經(jīng),超過唐詩宋詞,超過了普希金,齊白石。
  鼓掌,鼓掌,楊大光狠命鼓掌,連齊白石都超過了,還不鼓掌?楊大光的巴掌拍得最響,手心都拍紅了。
  但是。
  哧留,全場千把人一起抽了一聲鼻子,類若爆炸了一顆重型炸彈,吸煙的人扔了紙煙,打盹的人睜開了眼睛,人們都在等待聽這個“但是”會落到誰的頭上,人們拾起了石頭,準(zhǔn)備等“但是”落井之后,往井里扔。
  但是,有香花就是毒草,是不以人們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有毒草并不可怕,毒草可以肥田,可以教育革命人民。我們不排除好心的同志說錯話,不排除好心的同志唱錯了歌,但是我們不允許階級異己分子陰謀放毒,決不能放跑在賽詩會上放毒的階級異己分子,萬不可書生氣十足,一定要提高警惕。
  下面就開始警惕了。
  宣部長咳嗽了一聲,以增加莊嚴(yán)氣氛,全場里人人坐直了身子,隨著領(lǐng)導(dǎo)一起開始警惕。
  同志們,你們聽,有的人是怎樣唱的,三面大紅旗,迎風(fēng)一個飄展。你唱三面大紅旗,我們可以理解,唱詩是允許加虛字的,沒有歪曲,沒有丑化,沒有惡毒攻擊,可是下面,你唱“一個飄展”,我們有理由問你,三面紅旗,為什么只有一個飄展,那兩面紅旗,你認為是不應(yīng)該飄展呀,還是飄展不起來。
  啊,會場里暴起一片驚嘆,沒發(fā)出聲音,冒起一片水氣兒。
  楊大光還琢磨是誰這么惡毒,立即,全身一陣發(fā)麻,腦袋瓜子脹成了大冬瓜,手腳冰涼,眼前一片金花。
  老八用胳膊肘頂了楊大光一下?!拔也佟?,小聲發(fā)表個人意見。
  楊大光沒有反應(yīng),呆呆地坐著,兩腿發(fā)軟,可能站不起來了。
  楊大光不服,批判會上狡辯。三面大紅旗,迎風(fēng)一個飄展,唉,我怎么就沒有覺悟,應(yīng)該唱迎風(fēng)三個飄展,不就是唱嗎,九個飄展也能唱呀?!粋€’,那是口頭語,平日拉地牛,我領(lǐng)著唱號子‘下雨地上滑呀,嘿依個嘿呀,注意一個安全呀,嘿喲嘿呀?!@不是說只注意一個人安全,十個人拉地牛,只一個人安全,那九個都活該砸死?
  革命群眾能答應(yīng)嗎?通不過,回去深挖根源。
  難了,楊大光找到黃啞巴,你當(dāng)年怎么挖根源的,幫幫忙,也給我挖挖根源,黃啞巴說這種事我不敢管,我一挖就特深刻,反黨反人民,反對社會主義,你沒聽歌里唱嗎,右派分子想要推翻辦不到,你想推翻嗎?
  
  你別往推翻上挖,你就幫助我挖為什么一個飄展,沒唱三個飄展。
  小業(yè)主呀,階級立場,階級異己分子,你知道什么是階級異己分子嗎?
  階級,我知道,異己,不明白,異己一分子,應(yīng)該就是跟共產(chǎn)黨不一心吧,隔肚皮了。
  你有水平,思想感情問題,本質(zhì)上是階級立場問題,你屁股坐在哪條板凳上了?
  喲,黃啞巴,真有你的,鬧了半天,本質(zhì)就出在小業(yè)主上,異己一分子,和勞動人民不是一條心,勞動人民唱三個飄展,異己一分子就唱一個飄展。三面紅旗,讓我滅了兩個,唱一個飄展。我若是資本家呢,可能就唱“一個也不飄展呀,嘿喲嘿呀?!备磩恿?。
  對,聽鑼要聽聲,聽話要聽音兒,要的就是吮滋味,不吮滋味怎么斗爭呢,斗爭都是吮滋味吮出來的。認識上去了,這叫什么階級說什么話。
  唉喲,到底老市委書記看得遠,當(dāng)年他若是改了我的小業(yè)主成分,今天,我的根源還挖不出來了。
  就是因為小業(yè)主,對三面紅旗沒有感情,勞動人民希望三面紅旗全飄展,我覺著飄展一面就夠了,人民公社鄉(xiāng)下的事,和我沒有關(guān)系,大躍進,已經(jīng)過去了,第九煉鋼廠建成之后,反冒進,下面的煉鋼廠就不建了,那也就不必飄展了。小業(yè)主,立場不對,思想感情不對,大家批判吧。
  還是有人認為不深刻,最后老八說話了,差不離兒的也就放他一馬吧,楊大光這人和我一起幾十年,說他是個粗人,我不反對,解放后共產(chǎn)黨寵著他,他熱愛社會主義一片真心,我是知道的,說他攻擊,別高抬他了,他一共才認識六個字,他攻擊誰呀。這么著,既然犯了錯誤,也讓他改造改造,以后出工,別讓他領(lǐng)著唱號子了,你們?nèi)羰切诺眠^我,我領(lǐng)著唱,三面大紅旗呀,迎風(fēng)全飄展呀,社會主義好,生活大提高呀,全是進步革命詞兒。
  看在老八的面子上,楊大光過了關(guān),下放勞動了。
  
  五
  
  鋼鐵局領(lǐng)導(dǎo)決定,楊大光同志犯了錯誤,出工時不宜領(lǐng)唱號子,楊大光同志自己也請求和大家一起拉小絆兒,經(jīng)過民主協(xié)商,大家一致推舉老八同志領(lǐng)工唱號子,老八又要“我操”,經(jīng)不住眾人推舉,最后只能勉為其難,將就材料了。
  老八唱號子,只有藝術(shù),沒有政治,基本上是第三種人的藝術(shù)道路,老八智商低,詞來得慢,語無倫次,東拉西扯,只要不違背政治標(biāo)準(zhǔn)第一的原則,屬于無益無害,革命也可包容。
  老八唱號子,空洞死板,“一呀么一三五呀,嘿依個嘿呀,三呀么三六九呀,嘿喲嘿呀?!苯^無“進攻”之嫌,有時候看著拉小絆兒的哥們兒爺們兒太沉悶了,加點油腥,也來點現(xiàn)實主義,“穆鐵柱呀,嘿依個嘿呀,好大的個兒呀,嘿喲嘿呀,年維四呀,嘿依個嘿呀,踢足球呀,嘿喲嘿呀。”果然鼓舞士氣,小絆兒拉得更來勁了。
  有一天下午,老八唱了一句號子,把大家嚇了一跳,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老八突然唱道:“后面跟著那么一位呀,嘿依個嘿呀,一位大姑娘呀,嘿喲嘿呀,誰若是回頭看呀,嘿依個嘿呀,誰是大壞蛋呀,嘿喲嘿呀。”
  拉小絆兒,路上“抓彩兒”,是起重隊的傳統(tǒng),早以先,楊大光是“抓彩兒”高手,再加點蔥花兒,那才叫個來勁,拉一天小絆兒,沒一個喊累的,下工之后,有人路上還想著剛才楊大光的“彩兒”,蹬著自行車暗笑。
  楊大光最拿手的彩兒,黑色幽默,令人噴飯。有一次在路上楊大光唱道:
  
  對面過來了呀,嘿依個嘿呀。
  一位大姑娘呀,嘿喲嘿呀。
  眉眼長得俊呀,嘿依個嘿呀。
  身材長得俏呀,嘿喲嘿呀。
  抬頭看見我呀,嘿依個嘿呀。
  抿著小嘴笑呀,嘿喲嘿呀。
  看我像狗熊呀,嘿依個嘿呀。
  戴頂破草帽呀,嘿喲嘿呀。
  
  十個人都叫好,老八的評論還是那兩個字。
  今天老八唱后面跟著個女同志,楊大光絕對不是故意回頭,一陣風(fēng)把他的草帽刮飛了。低頭撿草帽,正看見后面那位女子,二十多歲,白凈臉,高高的身材,穿一身藍制服,越發(fā)顯得文靜。
  這位姑娘跟在起重隊后面,已經(jīng)不是一天了,大家也疑心,女知識分子,何以對起重隊有興趣昵,跟在后面好幾天,起重隊走得快,她跟得快,起重隊走得慢,她也走得慢,怪了。
  百思不得其解,一個文靜,漂亮的姑娘,跟在起重隊后面做什么呢?
  老八看事情透轍,她說,現(xiàn)在新民歌,這位女同志是文化局干部,跟在起重隊后面搜集新民歌。
  楊大光一聽,汗珠子就下來了,楊大光知道自己曾經(jīng)犯過放毒的罪行,楊大光估計,這位女同志一定是暗探,跟在起重隊后面,暗訪還有沒有放毒罪行。
  一天路上休息,楊大光湊到女青年身邊,非常禮貌地向女同志說:“這位女干部,我呢,叫楊大光,原來這個起重隊就是我操持成立的,后來反對個人崇拜,不叫楊大光起重隊,改名叫鋼鐵局起重隊了,也沒定誰是隊長,干活時我是指揮,平時跟著大伙一起拉小絆兒?!?br/>  姑娘立在樹蔭下,什么話也不說。
  “我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么跟著我們,你是文化局干部,搜集新民歌,不必費這份力氣,定個時間,我們專門給您唱,你若是還有別的任務(wù),我對您說,我再不放毒了。”
  姑娘抽了一聲鼻子,抽抽地哭起來了。
  “唉喲,姑娘,你這是干嘛呀?別是有人欺侮你,你看我們哥們兒爺們兒身強力壯,想請出個人替你拔闖吧?!?br/>  拔闖,黑話,就是拔刀相助的意思,受了欺侮,自己沒力量報復(fù),請出哥們兒來,替自己報仇出氣。
  沒想到,姑娘掏出手帕,捂住鼻子,背轉(zhuǎn)過身子,依著墻,抽抽地哭起來了。
  “來一個者呀!”老八那邊唱起了號子,啟動拉小絆兒了。
  晚上下工,楊大光把哥們兒爺們兒集中在一起,沉著臉對大家說:
  “咱們十個人,可都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誰做了不是人的事,誰自己站出來,該向人家姑娘賠罪的,賠罪,該受什么處罰,自己早早地認罪,天地良心,誰缺德,誰自己知道?!?br/>  沒有人應(yīng)聲。
  “哧”地一聲,有人抽了一下鼻子。
  順聲,人們轉(zhuǎn)過頭去。
  黃啞巴哭了。
  有你嘛事呀!
  這位女子是找我來的。
  從我一出事,我沒有給她寫過一封信,也沒告訴她我回家,幾年過去,她畢業(yè)了,本來分配在北京的,她欺騙組織說,這兒是她的家鄉(xiāng),組織把她分配到這里來了,她也找不到我,就在大街上逛,她相信只要我沒死,就一定有找到的一天。那一天,她看見一隊人拉著小絆兒在馬路上走,一眼認出了我,她就跟過來了。
  行呀,啞巴,你還有這份福。
  我沒答理她,也沒看她,只當(dāng)壓根兒不認識她,那天下工,我手也沒洗,蹬上自行車跑了。誰想到,第二天,她又跟在后面了。
  “天地良心,咱可是大老爺們兒,別做傷天害理的事。”楊大光一旁說著。
  當(dāng)著眾人的面,黃啞巴只是掉眼淚兒,楊大光也覺著現(xiàn)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只說,這個事,我成全吧。
  說罷,大家也就散了。
  第二天早晨,楊大光把老伴帶上了,老八起哄,喝,楊爺帶夫人來了,楊大光沖著他吐了一口唾沫,沒說話,背起小絆兒,和大家一起干活,拉起地牛車,上路了。
  楊大光的老伴,楊大嫂,沒拉小絆兒,她跟在起重隊后面,走了一段路,昨天跟在起重隊后面的那位姑娘出現(xiàn)了,楊大嫂走過去,和姑娘說起了話。
  “閨女,你可別起疑心,我是前面拉小絆兒的那個老頭的女人,你就叫我楊大娘吧。昨天晚上老頭子回家對我說了一段奇怪事,我聽著心疼,今天特意出來,想見著你和你說說話。我老頭子楊大光是小業(yè)主成分,也犯過放毒的錯誤,可他人正心好,一點邪念頭也沒有,他就是囑咐我,一定要問清楚,你跟在起重隊后面想做什么,起重隊都是些粗人,一股臭汗味,活賽是從咸菜缸里撈出來的咸菜疙瘩,我老頭子說,你一定有什么難言的心事,馬路上也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家就住在真理道,是個講真理的地方,你跟我回家吧,大娘給你捏餃子吃。”
  
  經(jīng)過楊大嫂開導(dǎo),姑娘跟著楊大嫂來到真理道說真理的地方,走進楊大娘家,楊大娘先讓閨女坐下,給她倒了一杯水,說吧,這兒就咱娘兒兩個,有什么話,你對大娘說吧。
  坐在一把舊椅子上,姑娘看看房里的情形,絕對不像是什么陷阱,再看看大娘,也不像是人口販子,姑娘這才放心,開始對楊大娘說起自己跟在起重隊后面走的原因。
  大娘,我姓吳,你叫我小吳,南方人,剛大學(xué)畢業(yè),我和楊大爺隊里的小黃原來是同學(xué),他出事之后,學(xué)校里見不到他了,可是我的心沒有變,我相信他是一個好青年。
  你大爺也說黃啞巴是好孩子,怎么就進攻了呢?
  我四處打聽他的去處,沒有人告訴我,苦苦等了四年,如今我畢業(yè)了,學(xué)校分配我留北京工作,一個很好很好的單位,我沒去,我自愿到這兒來,就是一心想找他。來到這個城市,我每天都在大街上尋訪,我到過所有有苦工的地方,就是找不到他,上帝可憐我,終于有一天,我看見一隊起重工拉著地牛從對面走了過來,眼前突然一亮,我看見了他,瘦瘦的身子,潔凈的眼鏡。
  他看見你了嗎?
  我跑過去,小聲地喚了一聲小黃,他抬起頭來看見了我。
  他認出你了?
  突然他似是絆倒了,身子晃了一下,然后又低下頭,不說話,也不抬頭,就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一樣。
  這個混小子。
  第二天,我又跟在起重隊后面,小黃頭也不抬,我追上一步,在后面喚他的名字,他還是沒有任何反應(yīng),就是低頭拉他的小絆兒。他他他,他不要我了。
  唉喲閨女,別哭,大娘給你做主。你知道他是老右嗎?他可是犯過“進攻”的罪行。
  沒有,他沒有進攻,他愛這個國家,他愛這個時代,他有才華,他要為祖國、為人民奉獻青春。把他打成右派,那是陷害,我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他說過的,是單獨對我一個人說的,他相信人類最偉大的理想,他相信共產(chǎn)主義一定能夠?qū)崿F(xiàn),這樣的人怎么會進攻呢。大娘,他不應(yīng)該不要我呀,我等了他四年。
  傻丫頭,他怎么配不要你呢?他怕誤了你的前程,人呀,一右派,這輩子就完了,能夠跟著我們老頭子拉小絆兒,還是我們老頭子心善,我們老頭子說了,要么把他送進農(nóng)場,關(guān)他一輩子,就因為他老娘有病,沒人管,才放他在外面,也沒想讓他活得滋潤。
  就是他母親百年之后,再把他收進農(nóng)場,我也等他。
  好閨女,你大娘聽你說得心酸,你在家等著,大娘去給你買鯉魚,再買只雞,咱們也過一天資產(chǎn)階級腐朽生活。
  楊大嫂忙了一下午,魚也燒好了,雞也燉爛了,天剛黑下來,門外傳來楊大光咳嗽聲,推開門,風(fēng)風(fēng)火火楊大光進來了,后面還跟著一條黃花魚,溜邊兒,進來了黃啞巴。
  黃啞巴活似是被公安局捉到的小偷,縮著肩膀,低著頭,蔫蔫地站在房間角落里,垂著眼睛,光看地面。
  小吳看見黃啞巴,興奮地撲過去,要和黃啞巴擁抱,黃啞巴向旁邊一閃,小吳撲了個空,身子一歪,抱住了楊大光,楊大光一時沒有躲開,被小吳緊緊地抱住,還怪不好意思地連聲嘮叨,這是怎么說的,這是怎么說的。
  “坐下,先吃飯?!睏畲竽锵蛘驹趬堑狞S啞巴命令著。
  黃啞巴不肯入座,就是依在墻角上站著。
  “你大娘說了,吃飯?!睏畲蠊馍鷼獾卣f著。
  黃啞巴裝沒聽見,一點反應(yīng)沒有。
  “我說,你這個人又啞又聾呀,我讓你吃飯,你沒聽見怎么的?不要錢。”一把楊大光把黃啞巴按在了椅子上。
  黃啞巴不拿筷子,不吃東西。
  “唉呀,都涼了,真不像個男子漢,怎么連飯也不吃呀,嫌我燒的菜不是味?”楊大嫂著急地說著。
  黃啞巴活似一塊石頭疙瘩,不說話,不吃飯,不抬頭,若是再不喘氣,就是一個死人了。
  楊大嫂看著黃啞巴的呆相,向老頭子呶了一下嘴,一手拉黃啞巴,一手拉小吳,大聲地說道:“先吃飯?!?br/>  小吳倒是被楊大嫂拉著坐在餐桌旁邊,黃啞巴活似一塊石頭,還是立在墻角處一動不動。
  “我說,你今天找別扭呀?!睏畲蠊獠桓吲d地對黃啞巴說,“你大娘特意為你們燒的魚,燉的雞,你以為我們每天都吃這個嗎,過年了。坐下。”
  黃啞巴還是不動。
  “你給我過來!”楊大光把上天車的勁兒都使出來了,到底黃啞巴小書生,險些沒被楊大光拉得摔個大跟斗。
  楊大光把黃啞巴強捺在椅子上,黃啞巴口吃地說著:“我我我……”
  “你說什么?先吃飯,說話的日子在后邊了?!睏畲蠊鈱⒁粔K雞胸肉挾給了黃啞巴。
  黃啞巴不吃。
  “我看你今天是存心和我找別扭,你念佛吃齋呀?!睏畲蠊馀e著筷子點著黃啞巴的鼻子尖說著。
  “小黃,你吃飯吧,不能辜負楊大娘的一片好心。”小吳先挾了一塊魚,勸說著黃啞巴?!澳闶且粋€剛強的人,過去的事,就不說了。反正我相信你,我愿意和你在一起。今后我有工資收入,足夠維持生活的,伯母有病,我可以幫助照顧她,將來伯母百年之后,農(nóng)場把你收回去,我等你?!毙钦f話的時候,眼睛盯著黃啞巴,眼角干干的,眼球充滿了血絲。
  黃啞巴什么也沒聽見,他騰地一下站起來,也不知道是向誰說話,就是低著腦袋瓜子,自言自語,“我該走了。”
  “小混球?!睏畲蠊饨K于忍耐不住,罵了起來?!澳懵犅犎思议|女說的話,這份情義已經(jīng)就是舊社會了,你還走,你說句人話?!?br/>  楊大光還要將黃啞巴捺著坐下,黃啞巴一掙扎,閃了開去,跑到門口,突然轉(zhuǎn)回身來,也不知道是和誰說話,一字一字地說著:“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我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對不起父母,對不起楊大爺對不起楊大娘,對不起所有的人,更對不起你?!焙孟?,黃啞巴哭了,一步跑出了房門。
  楊大光生氣了,一步追出來,一把沒抓著黃啞巴,黃啞巴跑了。
  “小混球,你給我回來,你真是不可救藥呀,毛主席說你們是花崗巖腦袋瓜子,拿大錘把你腦袋瓜子砸碎了,也是一堆花崗巖石頭碴子?!?br/>  “唉喲,楊大爺,這是和誰生氣呀?!甭劼暎従觽兣艹鰜?,看著氣洶洶的楊大光勸說著。
  楊大光沒辦法向鄰居們說清楚,只是氣洶洶地對大家說:“我罵一個老右,這些人,改造不過來了,帶著他們花崗巖腦袋瓜子見閻王爺去吧!”楊大光不知道上帝。他認為寰宇間最高的權(quán)威是閻王爺。
  
  六
  
  楊大光大半輩子磕磕撞撞,憑著拿手的絕技,半個中國奉為權(quán)威偶像,起重界,無論天南地北,遇到難題,人們都知道北中國有個楊大光,只要他說一句話,沒有解不開的疙瘩,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六十歲,一刀切,楊大光到了退休年齡,鋼鐵局勞動處通知楊大光退休,找楊大光談話,先不談退休的事,迎面向楊大光報告了一個好消息。
  “楊大光同志,你參加工會的事,批下來了?!?br/>  說罷,勞動處負責(zé)同志將一個小紅本放在了楊大光同志面前。
  “噢,政策改了,小業(yè)主也可以參加工會了?”楊大光疑惑地問著。
  “工會永遠是工人自己的組織,一切有產(chǎn)者都不能參加工會。小業(yè)主不是勞動人民,自然不能參加工會?!?br/>  “那,我是什么呢?”楊大光還是不解地問著。
  “你是勞動人民呀,楊大光同志勞動一輩子,本來就是工人,為什么不參加工會呢?”
  “合算,沒參加工會,怪我?”楊大光不服氣地說著,“那年市級勞模,發(fā)搪瓷缸,還少我一個呢?!?br/>  “唉呀,那不是階級斗爭路線嗎?!必撠?zé)同志對楊大光說著?!皳軄y反正,改革開放,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楊大光同志勞動大半輩子,落實政策,恢復(fù)本來面貌,楊大光同志的成分定為工人。”
  “喲,我不是小業(yè)主了?”楊大光驚喜地說著。
  “楊大光同志本來就是工人呀!”
  “可是,那么多年我就頂著一頂小業(yè)主的帽子,只有勞動的份兒,沒有光榮的份兒。趕到‘點兒’上,還異己一分子。”楊大光嘟嘟囔囔地說著。
  “那是過去了,現(xiàn)在連右派都不右派了,落實政策,恢復(fù)黨籍,恢復(fù)工作,恢復(fù)待遇……”
  
  “?。 睏畲蠊獯蟪砸惑@,大聲地詢問:“右派也不右派了?”
  “是呀,以后中國再沒有右派這個詞兒了?!?br/>  “那以前呢?”
  “以前的事,把它忘掉吧。”
  “若是忘不掉呢?”楊大光困惑地問著。
  “總記著也沒有用,還是忘掉吧。”負責(zé)同志耐心地說著。
  “您這一提,我還想起來了,我們隊原來就有一個右派,黃啞巴,人可好了,那時候我就想,誰欺負這孩子,算是缺大德了?!?br/>  “你們隊里還有右派,改正了嗎?”負責(zé)同志關(guān)心地詢問著。
  “那是以前的事了,您剛才不是說了,以前的事情,忘掉吧?!睏畲蠊饨邮苄率挛锟?,右派的事,立即就忘掉了。
  只是,黃啞巴這個人,楊大光是忘不掉的。
  在起重隊拉了兩年小絆兒,黃啞巴的老娘去世,農(nóng)場通知黃啞巴立即返回農(nóng)場重新做人,黃啞巴欣然登程,直奔農(nóng)場脫胎換骨而去?;剞r(nóng)場前一天晚上,黃啞巴來楊大光家辭行,他也沒說什么話,就是向楊大光鞠了一個躬,再向楊大娘鞠了一個躬,楊大光吩咐黃啞巴說,到了農(nóng)場好好脫胎換骨,爭取早一天回到人民隊伍中來,歸隊之后,咱們好好慶賀一番,再把小吳找回來。
  黃啞巴告訴楊大光說,小吳走了。
  楊大光說,我知道小吳走了,那天你把人家孩子“絕”了,再沒有看見小吳的影子。
  黃啞巴說,小吳不是一般的走了。小吳去香港,找她姨去了。
  喲,幸福生活不要了?唉,走了好,留著真沒勁。
  就這么著,黃啞巴消失了,再沒有回來,走的時候,也沒說再見,黃啞巴估計,沒必要再見了。
  那天,收音機沒放《共青團員之歌》,反修了,“再見吧媽媽”是大毒草,收音機里唱“謝謝媽”了,還“臨行喝媽一杯酒”。黃啞巴沒喝酒,黃啞巴老娘死了。
  楊大光在心里琢磨黃啞巴的事,負責(zé)同志對楊大光說起了正事。
  第二件事,一刀切,楊大光到了退休年齡,該回家享福去了。
  楊大光一聽退休二字,當(dāng)時就坐不住了。合算,我勞動一輩子不是勞動人民,如今是勞動人民了,倒不讓我勞動了,不行,好歹得讓我干兩年。不是說有個補差嗎。反聘。
  楊大光同志,還是早辦退休手續(xù)吧,早辦有好處,歸社會,辦遲了,不知道政策有什么變化,第九煉鋼廠正申請破產(chǎn)呢。
  怎么,這么大的煉鋼廠申請破產(chǎn)。
  那就不是我們可以過問的事情了。
  唉,一跺腳,罷了。楊大光就退休了。
  楊大光退休之后,一不養(yǎng)鳥,二不種花,楊大光命獨,養(yǎng)嘛也不活,賣花的人說,養(yǎng)“死不了”,也不必澆水,也不必施肥,插進土里就開花,楊大光種了一盆,忽然一天想起來,我還種著一盆“死不了”呢,跑到陽臺上一看,干了,曬成干菜了,抓把鹽,就能吃了,楊大光笑了,我這個人呀,“妨”人,“妨”事,好不容易盼著勞動人民了,倒把個煉鋼廠“妨”破產(chǎn)了。
  不會養(yǎng)花,不會養(yǎng)鳥兒,楊大光就每天大馬路上轉(zhuǎn),逛馬路有好處,說不定就能碰見老熟人,頭一個碰見的,就是老八。
  老八說,第九鋼鐵廠完了,九千工人都一腳踢了,政策上說工齡買斷,老八工齡最長,算下來八萬,不能坐吃,立了一個大灶,老八賣醬肉,還真賣出名來了,城里城外沒有不知道老八醬肉的,連北京款爺,都開著小汽車,跑二百里來買老八醬肉。
  楊大光說,當(dāng)初上班的時候,你是工人階級,我是小業(yè)主,如今退休了,我是工人階級成員,你倒小業(yè)主了。
  老八不服,我怎么小業(yè)主了?
  你有了字號,做了生意,賣了醬肉,有了大灶,有了大鍋,比我當(dāng)年起重隊的固定資產(chǎn)多多了,你怎么不是小業(yè)主?
  老八噗哧一筆,楊爺,不怕你生氣,我還黨員了呢?
  你入了共產(chǎn)黨?
  這還說笑話?不光入黨,我還委員了呢,政協(xié),剛才我還接到文件,關(guān)于環(huán)境工程的建議,問我有什么意見。我不光賣醬肉,還參政議政,相互監(jiān)督了呢。
  你行,好事都讓你趕上了。
  楊大光指著一塊醬肉,說,給我切半斤,老八從案子下面拿出一塊肉,說,我給你切這塊吧,那塊是注水的。
  楊大光買了半斤醬肉,要走,心想,小業(yè)主的本質(zhì)是不會改變的。
  老八攔住楊大光。
  你猜,那一天我看見誰了?
  下午,就看見一輛黑色小汽車開過來,本來已經(jīng)開過去了,“吱”地一下,車頭調(diào)回來,停在老八醬肉鋪前面,車門打開,下來一個人,好牛,西裝,皮鞋,后面還跟著秘書,我怎么知道是秘書?這小子前面走,秘書顛顛地跟在后面,肉鋪門外有一灘水,秘書架著那小子從水洼上走過去,連個謝謝都沒說。
  大人物吧。
  那小子走近過來,我一細看,黃啞巴。
  “喲,他還活著?!睏畲蠊獬泽@地說著。
  年紀(jì)輕輕的,他怎么會死呢?
  一聽我喊黃啞巴,那小子回頭就走,一準(zhǔn)是怕秘書知道他原來是個啞巴。好小子,六親不認了。我本來想,你若是饞老八醬肉,我給你切二斤,不要錢。
  一頭扎進小汽車,小汽車沒開,過了一會兒秘書出來,向我問:“大爺,有位楊大光先生你認識吧。”
  我說,我倒是認識一個楊大光,他不是先生。
  “你告訴他了嗎?”楊大光關(guān)切地問。
  我當(dāng)然告訴他了,我說,讓你們啞巴去原來楊大光住的真理道找他去吧。
  他沒來呀。
  這才是兩天之前的事,他見你,不得準(zhǔn)備點禮物呀,你對他有恩,只要這小子有良心,他得感謝你,說不定,脫胎換骨,良心也換沒了。
  沒過三天,一輛叫不出名兒來的高級小汽車停在楊大光家門外,汽車門開,走出來兩位青春美女,一位美女身上的香水味道把真理道南端的居民薰得一起打了一個噴嚏,另一位美女身上的香水味把真理道北端的居民嗆得咳嗽了一大陣。
  兩位美女走進楊大光家,拿著軟軟的調(diào)子對楊大光問道:“您是楊大光老先生呀咧了吧?!?br/>  先生就足夠了,還呀咧什么。
  我們是黃辦秘書,黃總身邊的工作人員。
  黃就夠了,還辦?工作就是工作,怎么還要在身邊工作?楊大光不服地想著。
  黃總現(xiàn)在正在喜來登等候楊老先生呀咧了呢。
  有事讓他到家來吧,老八醬肉現(xiàn)在越煮越有味,再讓他楊大娘燒一條魚,干嘛還去喜來登,我聽說,那兒一杯茶,就是四百塊,造孽。
  楊大光雖然不情愿,最后還是被兩位天仙請走了。
  喜來登大飯店,五星級,汽車開上臺階,一個扮成法國大總統(tǒng)的伙計拉開了車門,邁下汽車就是紅地毯,楊大光繞開紅地毯,兩位天仙愣把楊大光拉到紅地毯上來,楊大光從來沒走過紅地毯,腳步放得極輕。
  喜來登里面,一萬盞燈一齊亮著,兩位小姐攙扶楊大光走上二樓,大餐廳,進雅間,迎面黃啞巴走過來。
  “楊大爺,你還認識我吧?”
  我認識你不認識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還認識自己不了。
  楊大光發(fā)覺自己說話調(diào)門不對,喜來登里,應(yīng)該來點文明,立即向黃啞巴伸過手去,你好你好,也不知怎么地,楊大光把你好,說成“泥耗”,洋腔洋調(diào)了。
  上菜,先喝酒,黃啞巴說是人頭馬,楊大光說看著像驢,就當(dāng)人頭驢喝吧,沒喝出味來,換酒,二鍋頭,沒有,最低茅臺。
  楊大光笑了,還是毛主席英明,他老人家早就說過,誰說雞毛不能上天?
  唉,上了天,不還是雞毛嗎。
  雞毛飛上天,變成大飛機,能耐大了;沒變飛機,風(fēng)一停,再飄下來,一看,還是雞毛,天津人說話:逗你玩了。
  
  我今天是為毛主席的事請您來的。
  毛主席托咐你辦后事了?我們可是沒有私交。
  黃啞巴笑了笑,繼續(xù)向楊大光說道:“還記得第九煉鋼廠嗎?”
  黃了。楊大光認為破產(chǎn)二字不吉利,他說“黃”了。
  第九煉鋼廠那片地方被香港天地人投資公司買斷了。
  唉,你瞧這公司的名號,天地人,毛主席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斗了這許多年,原來這三大件在人家手里了。
  不是那個意思,天地人的意思是說天時地利人和。
  
  原來可是斗天斗地斗人。
  理論問題,我們不爭論,今天我請你來,商量一件大事。
  賣地的事,我可做不了主。地歸國家,我雖然是主人翁,一不當(dāng)家,二不主事,只跟著過幸福生活。
  天地人公司準(zhǔn)備在第九煉鋼廠原址,建筑汽車城。
  市里領(lǐng)導(dǎo)批了,我們沒意見。
  那大院里有一尊領(lǐng)袖塑像。
  我?guī)е习怂麄兞⒌摹?br/>  現(xiàn)在的事情是,原來的廠房都拆了,只有這尊領(lǐng)袖塑像不能拆,我和香港公司商量,一定要嚴(yán)肅對待這項工程,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去處,一所大學(xué)準(zhǔn)備立一尊塑像,正好我們準(zhǔn)備遷出這尊塑像。
  唉喲,黃啞巴,你真義氣,你在那尊塑像前面請了那許多年罪,無論刮風(fēng)下雨,都光著腦袋瓜子在塑像前站半小時,如今遷移塑像,你還嚴(yán)肅。
  第一不能放倒,第二拆除的時候,不能損傷塑像,第三,安全。整體移動塑像,危險很大。
  我知道,人命關(guān)天的事,無論多少錢,你請不出人來。
  我主持制定的遷移方案,先將地基底部使用風(fēng)鏟清除干凈,這項工程已經(jīng)完成了。
  塑像下面有三十六根鋼筋。
  對,最外圍的十六根已經(jīng)用電焊機燒斷了。
  里面還有二十根,第二層也燒斷了,最根本,塑像底座下面正中一根鋼筋,胳膊腕粗,頂著二十噸重量。
  燒焊工不干了。
  當(dāng)年,挑死過人的,英租界,移動一尊塑像,也是不能放倒,不能損傷,立著切斷,最后一根鋼筋,燒斷了,塑像晃了一下,燒焊工人躲得慢了半分鐘,挑了。
  所以,我想到了楊師傅。
  
  七
  
  楊大光來到第九煉鋼廠,眼前的景象已經(jīng)萬象更新,原來的廠房不見了,建筑工地緊張施工,大汽車跑來跑去,高樓大廈正在拔地而起,就是在一片腳手架附近,孤零零地立著領(lǐng)袖塑像,關(guān)懷地看著新廠房一天天成長。
  黃啞巴,別叫人家黃啞巴,叫黃總吧,怎么個總法?總工程師,總會計師,總設(shè)計師,愛是什么總是什么總,現(xiàn)在的事情是,他把楊大光請來,將領(lǐng)袖塑像完整遷移。
  黃啞巴陪著楊大光來到工地,一步一步從這兒跳過去,一步步從那兒邁過來,走到塑像前面,黃總指著塑像對楊大光說,使用機械,沒有辦法保證塑像在最后一分鐘沒有一點搖擺,工程師們算了多少遍,就是找不到最佳力點,誰也不敢簽字,工程師們主張使用野蠻拆卸方案,黃總說,他不同意。
  黃啞巴說,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覺得破壞性拆卸方案不可行。
  楊大光說,黃啞巴,你是好人,厚道。那個年代過去了,無論是功是過吧,咱們心里都得恭恭敬敬。
  黃啞巴說,過去的事不說了,咱們做事,就得仁義了。
  仁,仁愛。
  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
  這話不是楊大光說的,也不是黃啞巴說的,是寫小說的天津老兒、七十二沽閑散林老爺子從孔圣人書里抄下來的。
  按照楊大光的方案,先將現(xiàn)場圍起來,任何人不得進入,不得圍觀,更在現(xiàn)場外面圍上一圈布幔,里面只有楊大光一個人。
  楊大光圍著塑像轉(zhuǎn)了好幾圈,查看底座下面的水泥清理干凈了沒有,確認沒有一點連在一起的地方,再查看鋼筋,外面一圈鋼筋已經(jīng)全部燒斷,第二圈,第三圈,只剩下中間一根鋼筋了,胳膊粗,上面負載著二十噸的重量。
  楊大光把老八找來,老八醬肉鋪門外貼了布示:內(nèi)部裝修,歇業(yè)三天。
  楊大光對老八說,這活咱兩人干了,哥們兒爺們兒都改行做生意了,咱們這行絕了,下一代都大學(xué)畢業(yè),大學(xué)沒有腳行專業(yè),更沒有腳行教授,這行絕了。都機械了,什么東西都是起重機,上百噸的東西,掛上鋼絲繩,別管掛在哪兒,沒有忌諱,偉人塑像,也是吊著脖子往上起,有嘛事起來再說,佛廟搬家,將佛像轱碌著搬到新廟里,座在位上再燒香嗑頭。機械了。
  老八害怕,說這若是出了人命我可負不起責(zé)任。
  塑像鋼筋燒斷,我站在前排,晃一下,先挑我,看見我被挑起來了,你就逃命,記住,保護好人家焊工師傅。
  老八說不行,挑著你,我也不走了。咱兩人一根繩上的螞蚱,跳了你,也跑不了我。
  楊大光和老八圍著塑像轉(zhuǎn)了一大天,“把竿”立起來,八根晃繩吊起,保住塑像,天色晚了,楊大光對老八說,你回家吧,順路到我家去趟,告訴我老伴,今天夜里我不回家了。
  夜里,月光下,楊大光一根晃繩一根晃繩地查看,抓抓這根繩,再走過去抓另一根繩,一夜沒合眼,一夜沒停腳,八根晃繩,他摸了八百遍,保證沒事了。
  天蒙蒙亮了,楊大光站在塑像對面,脫下帽子,光著頭,將落的月光照著楊大光的大光頭,顯得有些凄涼,楊大光嘴巴默叨:主席保佑,我楊大光一輩子對您老人家忠心耿耿。現(xiàn)在煉鋼廠黃了,這兒改建汽車城,日月興旺,百姓的日子富裕了。汽車城一建起來,孩子們都有工作了,每個月,最低三四千元,二級工三十八塊四毛五的時代一去不復(fù)返了,主席,您老保佑著燒電焊的師傅,他手藝好,自己研究出加長的焊槍,我問過他,你不怕嗎?他說楊大爺不怕,我就不怕,我給他老娘立下了軍令狀,出了意外,我楊姓人家三輩子負責(zé),主席,楊大光這輩子對得起黨,對得起社會主義,主席,您……
  默叨著,晨晞出來,照射著楊大光眼角微微的淚光。
  第二天早晨,建筑工地還沒有施工,電焊工按照老八和楊大光的吩咐,早早地來到現(xiàn)場。電焊工,四十歲年紀(jì),前天見到楊大光的時候,他告訴楊大光,最后切斷這根鋼筋,那個叫黃總的人請遍本地所有高級電焊技工,無論出多少錢,沒人干,太危險了,電焊工的忌諱,切斷承重鋼筋,必須距離重物件兩米,如今這宗活,就在重物旁邊,身子幾乎貼著塑像,稍稍擺動一寸,就是嚴(yán)重事故。最后黃總出了天價,一個工一千五百元,不是老娘等著看病嗎,否則誰也不干這宗危險活。
  楊師傅,您看行嗎?電焊工還是膽怯地問著。
  老八代替楊大光拍著胸脯回答,嗐,有楊爺在這兒,他就是起重行的權(quán)威,偶像,他在這兒一站,就避邪,我誰也不信,就信楊爺。小半輩子了,只要楊爺說行,我就敢干,孩子,你過來。
  說著,老八一步站到塑像跟前,身子貼著塑像,雙腿劈開,讓電焊工蹲在自己背后,把焊槍從自己腿襠下面伸過去,老八堅定的目光給了電焊工勇氣。他拉了一下老八,勇敢地向老八說:“師傅,有您這句話,就行了,你別護著我,我不怕?!?br/>  你點火兒吧。
  老八催促電焊工說。
  老八站定了位置,楊大光圍著晃繩轉(zhuǎn),聚精會神地摸摸這根晃繩,再摸摸那根晃繩,胸有成竹,楊大光向老八看了一眼,多年的默契,沒問題。
  電焊工剛要點火,現(xiàn)場圍帳鉆進來一個女子,最多二十歲,高跟鞋,披著長發(fā),戴著眼鏡,花花眼鏡框,時髦。
  “楊老師?!?br/>  姑娘來找楊大光。
  我可不是老師,我一共才認識六個字,不配當(dāng)老師。
  楊先生,我是黃總的秘書,本來黃總說今天要到現(xiàn)場,突然接到通知,他要去參加一個重要會議。
  行了,回去告訴你們黃總,這兒的事,放心吧,我早估計他今天有事,不來吧,情理上說不通,來吧,站遠了不是,站近了也不是,他如今剛有了點行市,小命值錢呀。
  女秘書走了,楊大光鼻腔里哼了一聲。聽過那個故事嗎,鄉(xiāng)下鬧野豬,鄉(xiāng)親們請出獵人去打野豬,為民除害,獵人自己養(yǎng)了一條狗,怕到時候野豬發(fā)瘋,又借了一條狗,是從滿村里挑出來的,獵人帶著兩條狗上了山,果然野豬來了,獵人一槍打過去,野豬倒下了,可是過了一會兒,野豬突然跳起來,向獵人撲了過來,野豬兇呀,一對獠牙,能把人挑死,看著發(fā)瘋的野豬,借來的那條狗,嚎叫了一聲,躲到獵人身后去了,只有自己養(yǎng)的那條狗,撲了上去,野豬再兇,到底挨了一槍,只看見野豬一對獠牙挑開了狗肚子,然后再沒有力氣站起來,那條狗也躺在一灘鮮血中,死了。
  你還有心思說閑話,干活吧。
  楊大光下了命令。
  電焊工小心翼翼地將焊槍從老八的腿襠間伸過去,焊槍噴出突突的火苗,楊師傅,開始啦。
  
  切。
  楊大光一聲喊,電焊工將焊槍向最后一根鋼筋接近過去,
  呲呲的火舌迸射出來,打在老八的腿上,老八似是沒有感覺,依然叉開雙腿保護身前的電焊工。
  楊大光伸著兩條胳膊,用力地抓著晃繩,目光堅定,精神集中,額上涌出大汗珠子,滴答滴答地掉在了腳下。
  時間似是靜止了,萬籟無聲,只聽見呲呲的聲音響動,只看見火星從塑像底座的縫隙間飛出來,天時還沒有放亮,電焊的強光一閃一閃照得大地一片光明。此時此際,天地間只有楊大光“怦怦”的心音,只有老八高大的身影,只有一個電焊工人躲躲閃閃地蹲在老八身前,小心翼翼地工作著。
  突然,天地間靜了下來,電焊工將焊槍從塑像底座下面取出來,抬眼看看老八,又看看遠處握著晃繩的楊大光,電焊工下意識地說了一句話,完了。
  重達二十噸的塑像,沒有一絲一毫的擺動,就像平日那樣,穩(wěn)穩(wěn)地站在底座上,揮著胳膊,舉著手,向前方凝望。
  老八看了看身后的電焊工,小聲地問了一聲:“完了?”
  完了。
  電焊工緊張地站起來,還是心驚肉跳,緩緩走到楊大光面前,向楊大光鞠了一個大躬。
  楊師傅,您老就是神仙。
  楊大光深深地喘了一口大氣,掏出一支香煙,無聲地點著了,又深深地吸著。
  老八后退一步,放松放松雙腿,抬手抹去額上的汗珠,也是喘了一口大氣。掏出揣在懷里的小酒瓶,一昂頭,美美地喝了一口。
  天亮了,晨晞浮出來,照著大院里三個人影,楊大光看看現(xiàn)場,示意電焊師傅可以離開,電焊工等著上班去領(lǐng)工錢,老八說肚子餓了,要去吃碗餛飩。
  一輛大汽車開進來,楊大光指揮起重工將塑像放在車?yán)铮囌{(diào)頭向工地外面開走了,工地上只剩下了楊大光一個人。
  楊大光看著遠去的大汽車,突然雙腿一彎,噗嗵一下,楊大光脆在了地上,向著遠去的大汽車,咚咚咚,重重地嗑了三個頭。
  太陽升起來了,初升的陽光照著楊大光的后背,在地面上投射下一個虔誠使徒的身影。
  緩緩地,楊大光站起身來,慢慢移步,向工地外面走去,楊大光的步履緩慢,身體疲憊,初升的旭日照在他的臉上,強烈的陽光剌得楊大光睜不開眼,上工的人群迎著楊大光涌過來,有人看見楊大光一雙眼睛涌出淚珠。
  喲,這位大爺,發(fā)工資的日子,看大門的都一千兩百了,還哭?
  穿過喧囂的人聲,楊大光消失了。
  ……
  楊大光消失了,再沒有人看見過楊大光。后來真理道拆遷,楊大光拿拆遷費買了商品房,更沒有人知道楊大光遷居到什么地方去了,連老八都找不到楊大光了。有時候遇見起重隊老伙計來買醬肉,老八向人們打聽楊大光的情況,誰也說不清楊大光現(xiàn)在住在什么地方。
  說起楊大光,大家贊嘆,唉,楊大光,好人呀,好人,有人對不起他,他從來沒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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