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
穗推開我的房門時,我正從藥物造成的一場深度睡眠中漸漸浮起來,房間里的一切擺設仍像是在水波中蕩漾。我看到穗年輕的臉,聞到她身上粗布病服的氣味,她向我探下身來,看上去純真無邪。我的視線移向她的身體,我看到,她是一個臨產(chǎn)的小母親。
花。她說。我的床頭盛放著一瓶鮮艷的重瓣植物。婆婆丁。她又說。
不是,這是扶廊花。我糾正。是……婆婆丁。她堅持。聲音先是綿軟如羽,在最后卻用力一頓,語調(diào)劃過空氣又猛地摔落。然后,她的身后傳來布質(zhì)鞋底與水泥地面摩擦的聲音,穗的奶奶的那張老臉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旁邊,滿臉的皺紋縱橫奔走,形容憔悴悲苦,令我心頭大震,是什么樣的銳痛讓她渙散成那樣的一個人。她拉開了穗,以一種百般歉疚,委曲求全的姿態(tài),又小心謹慎地拉著穗,像是捧托著貴重的物品,倒退著行走。穗消失在我房門前的瞬間回過身來,目光清亮地落在花朵的上面,像海灘上的孩子離開他的沙堡。
一個小時后,我請護士把我的花移去穗的病房,就在隔壁。我這里不缺少花,我的朋友總是每天帶來新鮮的花束,我不能明了自己為什么主動這么做,難道僅僅因為忘不了穗臨走時的眼神。
等到穗的奶奶再次出現(xiàn)在門口,我差不多已經(jīng)忘記了這件事情。她在走近我的病床前費勁地猶豫了一下,以至于她像是被什么力量扯住,磕絆著走出了一個“之”字形的路線。她的手里拿著一小包紅棗,放在我的床頭柜上,對我點了點頭便退了出去。后來我在走廊里幾次見到她,她總是那樣欠著身子躲躲閃閃地走路,去水房,去護士站。這個老婦人臉上的神態(tài),仿佛始終為著一件什么事而向所有人抱歉著地低著頭。
穗剛剛十六歲,輕度智障,她肚里的嬰孩有一個來歷不明的父親,這就是奶奶對旁人感到慚愧的原因。
第二次看到穗,她盤腿坐在床上胡亂堆放的被子間,圓圓的下巴幾乎是擱在高高挺起的腹部,脫了襪子,臨產(chǎn)前的腳微微腫著,她正在一片一片撕下明黃色纖長的花瓣,聽見她清晰地一字一字說,女……男……女……男的!她總是這樣,恍惚地拖長了音調(diào),發(fā)出最后一個字音時卻重重一頓,伴隨著下巴往里一磕,顯現(xiàn)如幼童般輕微的呆笨。
這時,坐在她對面的一個中年女人哧哧地笑起來,她像所有的孕婦一樣笨拙地挪動著身體,像拖動一整口袋面粉一樣的重。第三朵了。穗說,一定是個男孩兒了,陳阿姨。
陳阿姨滿心歡喜,這是一個中年的疲憊的孕婦,臉色像是病了很久,頭上戴著一頂絨帽,她的瘦小身體裹在灰色的棉衣里,行動困難,肚子奇異地突出,有一種力量已經(jīng)是呼之欲出,為此她小心翼翼,又充滿自豪。
我的花。穗在玩一個游戲,一個類似于“他愛我,他不愛我”的占卜游戲,植物斷裂的莖葉涌出來的澀的氣味像穗一樣生猛新鮮。穗的床位在窗前,她剪著一個潦草的短發(fā),皮膚很白,那種白很奇怪,好像是某個瞬間受到的猛烈驚嚇使她突然地失了血色,并且那血色再也沒有回來,連同她的心智、能力、她本應一邊長大一邊遵循的生命規(guī)律,都消失不見了。留在她臉上的,只有殘弱和稚拙,固定在她的呼吸和動作里,并且即使她將來長成如她的奶奶那樣老邁的身體,也仍將維持她傻氣的表情。這使她被人一眼看穿,好像她把六歲、十六歲或者六十歲都做成了同一個樣子。
穗的奶奶從口袋里拿出一張折得小而方的紙,上面有個電話號碼,她請我用手機幫她撥打那個號碼,這是一天里的第五遍,我聽到那頭傳來空號音。奶奶垂著手離開,在轉(zhuǎn)角,她輕輕把紙丟進了垃圾筒。
是誰在逃?是誰把自己的行蹤埋藏?誰是那片虛空里該有的回應?
?。保埃玻固柎?,章小穗。護士推著手推車進了病房。做啥?抽血,化驗。護士簡短地說。穗的身子害怕地往后縮了一縮,這些天她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種類繁多的抽血檢查。
奶奶,疼。不怕,就疼一下下。奶奶用哄騙幼兒的語調(diào)說道,在穗的頭發(fā)上摸了摸,然后從床頭的包袱里掏出一把棗子,塞到穗的手里,吃吧。
護士將皮繩綁住穗的手臂,勒得緊緊的,穗的蒼白皮膚下面藏著青細的隱暗的線,啪啪,護士拍打著她的手臂,怎么那么難找?這護士顯然缺少經(jīng)驗,她嘟噥著,埋怨要用放大鏡才能看到穗的血管。穗?yún)s不理會,一邊高高擎著右臂,一邊別過臉去,嘴里一次塞入三顆棗,鼓著腮幫子,在針頭刺入皮膚的瞬間,身子一抖。
生是一件那么隆重的事情,她還沒有做好準備。一個孩子正在一條空曠的路上向她們的世界走來,空空的地方有風在響,像哭聲,他在來路上也許模糊不清,也許充滿期待,原來生命可以是一件那么一廂情愿的事,全然不顧這個世界有沒有為此而做好了準備。
該拿這個孩子怎么辦?穗自己還是一個孩子。她這樣的年齡,應該在某處校園的操場,坐在高高的司令臺上,長長的雙腿垂下來一晃一晃??创┘t色運動服的男生們在面前,一陣風一樣地跑去,她應該面對他們盡情發(fā)出那樣長長的呼喊聲。是什么力量將她帶離了那條成長的跑道她看上去那么柔弱,也不能確知前路上的深淵。現(xiàn)在,整個世界都站得遠遠的誰也不能夠依靠。只有奶奶,她坐在那里,一頭殘雪般的白發(fā),她干枯的手捂住眼睛,捂住泉水一般的眼淚沉默中暗暗打定了主意。
夜
我的睡眠變得很淺很淺,睡里常覺身邊有人走動,醒來卻四下靜寂,只有黑暗中房間里面物品的輪廓,陰郁地佇立,它們就像一個陰謀的一部分,在我睜開眼的瞬間,從上一秒的走馬燈變成這一秒的泥塑。
披衣起床,緩步走出去,長長的走廊里熄了燈,盡頭的窗戶透進青白月光,是一種冷冷的神秘的注視。白天,每一間病房里都坐著抓耳撓腮的丈夫和他們多嘴多舌的母親,每一張床前都有忙碌的穿著軟底布鞋用足弓走路的護士。夜晚,人聲沉默,空氣沉悶,隔著門上玻璃小窗,可以看到孕婦們朝天躺著,放平了手腳,躺下來的女人那么無助,安分,清一色的灰白醫(yī)用棉被高高地隆起在她們身上,她們的身體是一顆飽滿、豐盈的梨子,不能碰,一碰就可能汁液橫流。在那里面有一個核,有一枚驚天動地的種子。
我順著走廊繼續(xù)向前走,一直走到另一個盡頭,那里有一扇漆成淡綠色的門,總是虛掩著,看上去是那么平靜而可疑。即使是再深的夜里,門外也有守候的人,或坐或蹲或者倚墻站著,一面拿雙眼去使勁地瞪著無語的天花板。不安,焦慮,等待的空氣黏稠而綿密,除非一聲破空而來的啼哭將他撕破,否則,人們不能停止胡思亂想。
我仿佛看見,在那扇門的后面,有一個由光、煙霧、氣浪和火花形成的旋渦,它一定是無聲地轉(zhuǎn)動,輕緩,燦爛,在它的里面沒有重量,沒有痛苦。它靜靜地開啟,又合攏,像曇花一樣似笑非笑就消逝了的一個旋渦。沒有早一點,也沒有晚一點,剛剛好,每一個到來者從這里,一頭撞入這個世界,像從高處跌落,天旋地轉(zhuǎn),頓時無措,卻被一雙手搶一樣地抱過去,像是緊緊捉住一尾活魚,緊緊捉住,帶它火速離開那片水域,那個令人迷茫的來處。
但是門外圍攏的人們只聽到一聲痛哭,像是水瓶摔破在地濺得到處都是,那哭聲!人們歡呼起來,如釋重負,快樂地抱住身邊人搖撼,這是一個多么蓬勃的儀式呵。
孩子被包裹在粉紅色的襁褓里抱出來,眾人帶著崇拜和感激的神情傳看過一番后,母親才被推出來,臉上猶帶著苦苦掙扎過后的亂發(fā)和汗氣,或者淚痕,這個精疲力竭的英雄。母子平安,多么幸運。我仿佛看到深處仍有一道光,慷慨地籠罩,追隨,直到塵世的人們帶走她們,領她們?nèi)サ揭黄鞚岚涤爸校?,就這樣開始了。
背對著激動的人們走,一直走回我的單人病房,躺下,徒勞地期待睡眠再次降臨。雙手平平搭在胸前,這一瞬間我想到張愛玲寫《金鎖記》里面,老年七巧放在棉被上的雙手骨瘦如爪。我感到剛剛吃下去的藥丸,不,是所有的藥丸都堆堵在我內(nèi)里的低處,形成小小的墳塋,時間仍然令人無法忍受地慢!我的身體仍然茫無頭緒。
腹部仍然有隱約的疼痛,它隨著我的呼吸而起落,像風箱拉動使爐火鼓噪漸至熾烈。那里仍然纏著層層的紗布,久未愈合,手術留在那里的傷痕是一條窗縫,打開容易關上難,那里面有我自己從沒看到的世界。它一度瀕于末日,現(xiàn)在我再也不會像童年時那樣想像肚子上有一條拉鏈就好了,因為我不是一個皮包。
如果說,這些年來定期發(fā)作的病痛是對我的警告與懲罰,使我的生活樂趣徒然比他人短少許多,那么,在拖延了很久之后我終于決定刀除病灶,該看作是逃脫還是終于認命?
我承認我的靈魂永遠無機與散漫,并且長期輕視原本天然純凈的身體上漸行漸重的蒙塵與創(chuàng)傷,隨時間流逝,身體總是向我們提醒諸如衰老病死等等現(xiàn)實,我的靈魂可以是魔幻的,現(xiàn)實則一定是殘酷而鐵定的規(guī)律體!
單人病房十分寧靜,深夜里,常聽到長長回廊里傳來嬰孩啼哭。一夜數(shù)次,那個初來到世上的新生兒必是漲紅小臉握緊拳頭,奮力哭喊,這可憐惜的,他無法言語,只好用哭聲抗議他的身體,餓?痛?冷?熱?當他從漫漫時空之盡頭而來,托生在這軀體中,便須忍耐至離去的最后一分鐘,他只恨不能破殼而出,靈魂逸去……
它拉住了我們,這身體,那苦痛因它而起,正如那些快感也因它而起,它如繁花般爛漫,也如腐草般破敗,它是甜蜜騙局,它是精銳機械,也是神秘密碼,它既是操縱又是負荷又是棲息地,同時它又是不可選擇不可改寫的,是天命的,是自然的,是現(xiàn)實一切的基礎。
病痛使人失去快樂失去尊嚴,仿佛迎頭一擊,發(fā)現(xiàn)自己原本不能主宰自己。我們對自己的了解是如此之少又如此被動,總是這樣:不再年輕了,不再健壯美麗,失去了愛的能力,亮起危險的紅燈……往往,我們是最后知道判決書的那一個,而罪贖的執(zhí)行卻早就開始了。
病院里的時間是隨輸液管里的藥液一滴一滴地流走的,是讓藥丸一顆一顆吃掉了,我看到我的靈魂如初生時那樣再次懸浮在身體之上,意念在緩緩運行。我和我對視,看到臉上的斑痕,在微微生銹的年齡,我曾經(jīng)清香的鮮艷的生命在當下,已沒有數(shù)年前傲人的氣勢,竟是一個委婉而妥協(xié)的姿態(tài)。我十分信奉的天道,正一點一點降臨我身,教會我去接受,去承擔,去了解一個生命在這趟不歸路上所必須面對的宇宙的真相。
陳阿姨
醫(yī)生把聽診器放在陳阿姨的肚子上,開始像拍一個熟透的西瓜一樣拍打她,一邊說,小寶貝怎么那么懶哪?
老陳坐在旁邊,渾身散發(fā)粗糙劣質(zhì)的煙味,裝卸工人的大手骨節(jié)突出,靜靜地擺在膝上,神情有些緊張。是的,他一天才動幾次。你別擔心,你老婆是大齡產(chǎn)婦,胎動不積極是正常的。是,是,老陳唯唯諾諾地應著,醫(yī)生走出去時,他仍然向著陳阿姨的肚子俯首稱臣般地點著頭。
陳阿姨瘦弱的雙臂向前伸著,隔著巨大的腹部,輕輕比劃著半件小毛衣。瞧,給咱兒子打的毛衣,快好了。人家說,寶寶的衣服要對襟兒的,穿啊脫啊的方便。
如果不是那件半成品的毛衣,她的動作就像一個需得到摟抱的小女孩。她有一張棱角分明的臉,皮膚沒有一點光澤,就像一塊黃褐石頭上沾滿了撣不去的灰塵,那是令人擔心的氣色。她頭上戴的帽子,身上穿的外套,都在明白無誤地告訴別人,她可能已經(jīng)在十年前就停止打扮自己了。她說,老陳,記得下次來,替我找些紐扣。
如果有一天,我看到一個穿著雜七雜八的衣褲,五顏六色的小孩,我一定會想起陳阿姨,她的床頭柜里,擺放著各種色澤的毛線球,有的來自她扯掉了的舊毛褲,有的是從別處討得的,雜亂晦暗的不統(tǒng)一的毛線球散發(fā)著古怪的氣味,是隔世的氣味。她忙于用這些亂麻般的線拼湊出孩子的衣帽鞋襪。
毛線漾著細微的波紋,保留著上一件成衣的編織痕跡,按照民間婦女的方法,它們應該被放到滾熱的水里面,浸泡洗滌,然后抻在竹竿上面,下垂晾曬以拉直線條。陳阿姨發(fā)現(xiàn)了我的單人病房里那個五十升的熱水器,她端著一個紅色的塑料盆敲開了我的門。
她令我覺得熟悉,好像她方方的臉盤,高顴骨淡眉毛薄嘴唇是我從小看到大的。這樣家?,嵥榈呐?,和我從前住的弄堂老房子周圍鄰居的女人相似,本分守舊,樸實節(jié)儉,精通家務而手腳一刻不停,看人的時候好像看著人的膝關節(jié),好脾氣的同時極其認命。
很快,她就坐在水盆上方升騰起來的霧蒙蒙的熱氣里面,袖子高高地挽起來,雙手浸入水中,骨節(jié)突出的手腕上纏繞著因吃水而變得沉重的毛線。我提醒她要注意身體,畢竟她已經(jīng)進入了預產(chǎn)期。她好像很熱的樣子,抬起頭用濕漉漉的手扇動周圍的空氣,耳旁的碎發(fā)輕輕顫動,然后愛撫地摸摸肚子,放緩了動作。那樣慈祥的樣子令我想起母親,她在生我之前也像眼前這個女人一樣,洗了滿滿一盆衣服,她們都有停不下來的勞動的癮,或者說,是操勞讓她們心滿意足,平靜而無畏。
陳阿姨嫁給老陳時,他已經(jīng)有一個女兒,妻子死了好幾年,貧家小戶。父女兩人歪歪斜斜摸索著過活,等她來了,他們才一下子體面起來。她是那樣一個循著規(guī)矩與勤懇做事的女人,為一個家,她在一次次彎腰勞碌中迅速瘦削,日子慢慢過得如堅果般沉默酸甜。但陳阿姨從前沒有結過婚,她倔強地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自己生養(yǎng),像每個女人憧憬的那樣,仿佛非如此不能完滿。要為他們已經(jīng)不能再有什么擔負的生活再加進一個新的龐然無盡的內(nèi)容,鮮活如妖的一個嬰孩,要一個屬于她和老陳之間的血脈。仿佛非如此不可,這樣她才算是真正進入了他的生活,像世間所有的凡夫俗婦那樣,從此有了同生共死的回憶。
現(xiàn)在,他們兩個,一個在織毛衣,一個在想事情。偶爾,他們也向?qū)Ψ竭f些最簡單的詞,互相之間沒有任何討論,沒有像其他夫婦之間,每天進行關于孩子與未來的熱烈或是煩惱的對話,沒有明顯的憧憬或疑惑,沒有夸張的笑容也沒有強擬的哀愁。
人世間的事情,是好是壞都一樣要面對,想來想去也要肩擔背扛的,他們都是那么樸實與認命的人,因此元氣滿滿的,一種恒定的力量在心里。外面看來,反而有些鈍鈍的。
天快要下雨了,我的腿彎子里有些疼。你早些回吧,把晾著的衣服收回屋。
那,我回了。老陳起身,先鄭重地把方凳擺好,替妻子掖了掖腳邊的被子,又拈了拈暖壺的分量,確信里面是滿的以后,才往外走。
奶 奶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就一下下”是奶奶安慰別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我去看穗,她剛做完臨產(chǎn)前的最后一次檢查,胎兒的位置依然是臀位。她的羊水偏少,被要求趴著糾正。她在我面前擺著古怪的姿勢,跪在鋪著棉絮的硬板床上雙手前臂伸直胸部與床貼緊著高翹著臀部大腿與小腿成直角曲著,希望可以讓胎兒在肚子里轉(zhuǎn)過方向來。
奶奶,我累。穗的額頭沁出汗水。孩兒,就累一下下,就好。
奶奶憂愁地坐在穗的身邊,不斷用手掌揉擦著眼睛,她的眼睛總是迎風流淚,禁不得稍亮一點的光線。她那么老了,眼睫毛已經(jīng)爛掉了,布滿血絲的眼睛像被剖了一半的魚躺在砧板上,那眼神是白茫茫的,看到她,你就會感到一種疼痛,又不能明知痛在哪里,只是心里悵然。
我知道,一個消息正飛快地像刺鼻的藥水氣味一般四處擴散,奶奶為穗的孩子找到了一個去處。一對久婚未育的夫婦悄悄來看望穗,眼神落在穗的身上就像是用尺子在量。
那男人的腰間掛著汽車鑰匙,女人大衣上圍繞著富貴的皮毛,世上的一切也許他們伸手都可以拿到,只除了非現(xiàn)世的某種珍寶。孩子,是冥冥之中各人生命中的配額,是他們心力范圍之外的極端的困難。
他們需要一個孩子。在他們的生活里,他們急需一個孩子,一個站在他們當中的,比一朵花更鮮艷,比一只羚羊更活躍的小孩,追著風長大,大到話題無數(shù),無邊無際,填滿他們之間所有不能貼合的空間?;蛟S他們?yōu)榇说鹊锰?,為此爭吵哭泣,甚至彼此撕扯差點摧毀對方。但所幸,現(xiàn)在好了,不用再等,很快他們就可以有一個孩子了,雖然孩子來自穗的身體,但是只要付出一些代價,他們就可以帶走他。
穗的奶奶離開房間去了開水房,只幾十步的距離,過了很久都沒有回來。我走去尋她,看到她還站在鍋爐前,開水正源源不斷地從籠頭注入暖瓶,水溢了出來,在池子里嘩嘩地流,白色水汽蓬然地彌漫,在狹小的空間里左奔右突。奶奶垂著手,定定地陷在里面的背影顯得不真實,似乎下一秒就要從那里隱去了。這情景令人感到一種詭異和不祥,心理上的寒意變成一粒粒的冷汗,在我的皮膚上細密地滲出來。
已經(jīng)不止一次了,我看到穗的奶奶在行動中的某個環(huán)節(jié)突然地停頓,一次在樓梯的某個轉(zhuǎn)角,一次在食堂,一次在護士臺前面的壁鐘下面,她頹然地失神,意識離開身體,在腳底遺漏掉了。我預感到這是老年癡呆癥的某種癥狀,她頭腦中的精密機器已經(jīng)緊緊繃得太久,已經(jīng)開始殘舊、松開、脫落,先是微不足道的撕裂,危機靜悄悄地潛伏,發(fā)展到最后會是全然的摧毀。這個老人會在某個清晨出門,再不回來,拋下穗,拋下原本深陷的困局,消散與她相關的一切聯(lián)系。她會像大街上無數(shù)舊的腳印被新的腳印覆蓋那樣,會像早春季節(jié)房屋背陰處的積雪不被人注意地融化掉那樣,一生記憶會在某一刻灰飛煙滅。
真的像她說的那樣,只要一下下,解脫只需要把這五個字輕輕說完的一秒鐘,就可以完成。
可是她每一次都能走回來,像從一片兇險的沼澤地奮力地拔出腳來,掙扎著踉蹌著從黑霧中沖出來那樣,倒吸一口氣,她會像被一下子解除魔咒的人一樣茫然地四處看看,然后急急忙忙地整理表情,收拾好暖瓶,或者別的什么,繼續(xù)布鞋摩擦地面的拖沓步子,趕回去照看穗。
這個老人,與穗相依為命,她正在與司管她的死亡之神做著秘密無聲的、悲壯的、竭盡全力的抗爭,結局是注定的,剩下不多的時間里,她只能夠照看一個孩子。奶奶的決定也許是對的,在她還沒有喪失自己之前,還來得及為穗的嬰孩找到一個家。無論將來會發(fā)生什么,沒有人可以責備她善良的意愿,在墜落的過程中她全力推動那小生命離開一個同歸于盡的深淵。
穗稚嫩的頸后的頭發(fā),像草地上的淡黃色蒲公英一樣細軟,熱熱的汗氣是甜玉米一般的溫馨。她微張著嘴唇,轉(zhuǎn)動著黑白分明的眼睛,剎那間有一副可人的青春模樣,只是殘缺的頭腦使那種弱智兒特有的歪斜表情很快流露出來,她身上有種畸形的美,令人憐憫地想,如果穗是完整的,該有多好。
或許,那個嬰孩,只是要經(jīng)過穗的身體,像穿過一條街,一條時間的通道,然后會去往一個謎一樣的地方。那個嬰孩將離開他的母親穗,年輕的身體,乳汁的香味,最初的懷抱,在另一個地方長大和完成自己。
其實誰都只是一條時間的通道,每一個母親都是。
穗笑瞇瞇地湊近我,說,我知道他在我里面做什么,他在蕩秋千,因為我也喜歡蕩秋千。穗大張開雙臂,前后撩動著空氣,同時搖晃著身體。我可以感覺到,他一前一后地蹬我的肚子了。喏,就是這樣,他嫌我肚子里面太小了。他蕩得很高很高,要從我的喉嚨口跳出來了……要是他真的從喉嚨里跳出來就好了,就這樣,“咯噔”一下。
我來不及阻止,穗的雙手往虛空中用力一抓,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軟倒在床上。我手忙腳亂地按了鈴,奶奶已經(jīng)奔去呼喚護士了。晚上七點左右,穗的宮口開到兩個指,羊水開始不斷地流出來,她開始在一陣一陣的疼痛中拚命吸氣。這是每個生育女人避無可避的疼痛,終于排山倒海地來了。
凌晨時分,穗產(chǎn)下一名男嬰,八斤六兩,健康。
女 人
我聽了一夜北風吹動木窗的格格聲,早晨,一個年輕護士推開我的房門,她比隔天約定的時間晚了一些。我已經(jīng)等在那里,聽著她從走廊那頭漸漸而近的腳步聲,我知道手術就要開始了。
一件鉛灰色棉布病服擺在我的面前,我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她,開始慢慢地一件一件除去身上的衣服,直到一件不剩。那件手術服只是有兩個寬大袖子的袍子,底下空空蕩蕩,漿洗得有些發(fā)硬的纖維碰在皮膚上,初夏麥芒一般帶來刺癢。那張帶著四個輪子的病床顯然太高了,我費力地爬上去,就像童年爬上學校的花臺那樣。抬眼可以看到那護士的白色口罩,她的眼睛露在外面,單眼皮有一種慵懶,我就隨即打了一個呵欠。她念出我的名字,然后開始向手術室的方向推動病床,格啷格啷的聲音就像緩慢行駛的電車。向上看,走廊頂上的圓形燈一盞一盞向后移去,一陣冷風掠過,吹動寬大的衣服,露出我部分裸露的身體,我一動不動,恍惚中想到散發(fā)著福爾馬林氣味的尸身。
這是一個儀式嗎?我正在被運往祭臺嗎?那么誰負責宣判誰又來旁觀?從一開始到后來的整個過程中我充滿了胡思亂想,腦海中有馬不停蹄的各種念頭和畫面,越來越快,它們瘋狂地旋轉(zhuǎn),飛舞,起落,一個緊連著一個,就像放快幾十倍的影片,我經(jīng)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頭腦的狂歡和亢奮。當大事將臨,原來那里是不會一片空白的,而是憤怒甚至是猙獰地爆炸出此生所有的意識與潛意識,但……
麻醉師用針尖刺入我脊椎神經(jīng)之前,我的手一直都捏著病服上的一根線頭。那根蒼白的線頭露了出來,無端地讓我想到海面上的一根細草,我將它繞在手指上面,下意識地輕輕撕扯,直到感到了后腰上的一陣刺痛。依稀聽到醫(yī)生在輕聲地交談,她們在談論當天食堂的早餐,好像完全忘掉了我的存在。她們在我身邊走動著,聲音越來越輕。
誰來救我?!我聽到自己的心在說,伴隨著所有洶涌而去的意識的退潮。
昏迷這件事是一個向下的,潮濕而陡峭的坡度,是一種身不由己地滾落的過程。我好像一滴雨墜落在陣陣陰冷的風里那樣,迅速地消散掉我本身。
這是此生之謎。我的終極之謎。
我生命中有兩個小時的時間沒有被現(xiàn)世的光照亮,它沉沒在古老黑暗的玄空里,意識在這里面失了蹤。無聽無視無嗅無知,那種感覺與入睡是不同的,入睡是清甜、松懈和舒適的,而我似是陷落在醒與睡這對角線之外的空洞、失重、寒冷的第三面。
完全沒有過了多久的概念,也許一瞬或者一輩子那么長,直到感覺一個身影,不是看到的,而是感覺,是心靈的底片上突然地映顯出來。那是已去逝的母親坐在我身邊,手握著我的雙足,我像浸在井水里那樣,打了一個寒戰(zhàn)。
我清晰地聽見她的聲音在問我,你冷不冷?
我的心里充滿悲傷,來不及告訴她有多么想念她,好像一把刀劈開四面的帷幕,光線如急雨暴風般傾瀉在我的身上。我回到了現(xiàn)世,宛若重生。
好了,她醒了……四周的人說。
腳邊的方向已經(jīng)消失了我的母親,她是否根本不曾出現(xiàn)過?
失 散
意外,是一把看不見的劍懸掛在懵懂無知的人們頭頂上,閃著寒光。
這天早晨驀然聽到令人驚心的消息,陳阿姨的孩子,胎死腹中。醫(yī)生全力搶救,只保得住母親,那個嬰孩沒有如約而至。
出生是一團模糊的意識。據(jù)某些超能人士或被深度催眠的人回憶,生時仿佛立在高處,眼前虛茫,一種神秘力量逼迫自己跳下,心中極害怕,但還是墜下,墜入并穿越昏暗、溫暖的一片云霧。終于,沖破這一切到達一個明亮、新鮮和嘈雜的所在,但那種不情愿的心情還在,于是拚命地哭了出來。
我知道的卻是,有一個嬰孩,在到來之前,他折返了。事先也許全無征兆,也永遠不能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猶豫在現(xiàn)世的門前,最終選擇停止。
這一天的陽光很好,是這個冬天最燦爛的一個晴天,通透明亮的光線里充滿無聲的喧囂。醫(yī)院六樓平臺上,晾曬著一幅幅白色床單,像靈堂垂下的布幔。陳阿姨洗過的毛線還掛在一條皮繩上,紅色褪成泥土色,綠色成了菜色,沒有人來收,好幾天過去了,積了灰塵。
遠處的梧桐樹叢頂上,一聲唿哨,一只雀鳥正沖天而起,向著黃昏的天邊疾飛而去。
有個嬰孩走了,他帶走了天空持續(xù)很久的陰霾,帶走一個平凡的姓名,一種背負一個約定,一份在恩寵的夜晚培育出來的甜蜜心情,也帶走今后幾十年必須承受的苦難過程。世界那么大,一個人生,不會使世界顯得擁擠,一個人死,也沒有使世界失重,一切全都平穩(wěn)安詳,紋絲不動。
穗熟睡在床上,偏左側,右側枕旁的床褥上有一個淺淺的熱水瓶大小的凹陷。奶奶不在,連同那個曾睡在她旁邊的嬰孩,也許穗給他哺過乳,緊緊相擁過。從閉著眼呼吸均勻的穗的臉上,可以揣摩那嬰孩的面容,有一天他和她在街頭的人流中擦肩而過時,他會被喚起某種血液深處的神秘記憶,觸電般地驚覺回頭嗎?
他們彼此失散了,母親與嬰孩,各自在對方的生命中成為一個黑洞。一想到他就會有痛苦抵達她的深處,穗和她的,陳阿姨和她的,還有我和我的。
那時我多么年輕,多么任性,貪戀校園后面的小樹林。我可以喝光一整瓶紅酒,然后把瓶子往后一扔,愛聽那聲短促的聲響,像一個干脆有力和滿不在乎的手勢。我的青春自由而魯莽,除了死之外,我什么都敢嘗試。那一晚我和一個男孩在一起,樹梢在風里瑟瑟抖動,頭頂?shù)囊箍斩荚趽u晃旋轉(zhuǎn),冰涼的露珠浸入衣服,我說,有一粒星子落在我的身上了。
是的,是這樣的,曾有一顆星星存在在我的身體里,他嵌在那里發(fā)出幽冷的光。他靜悄悄地伺伏在某個早晨結束,一醒來便爭分奪秒地開始向上攀援壯大。我那時一無所有,卻有著與年齡不符的固執(zhí)主見與自作聰明,這些使我在不斷地制造麻煩和解決問題中趔趄著長大。
我仍然害怕回憶那個雨天,醫(yī)生的臉色,藥的氣味,冰冷的器械。我拚命地吐,也許很痛,因為我緊緊向里縮小我的身體,但是我十分地安靜。我從不為自己的過錯而哭泣,死扛是年少輕狂的一種外在表現(xiàn)。我記得走出去時,那男孩站立的姿勢和我進去前一模一樣,他緊張地不停抖動長腿,我對他笑笑,我想那笑容一定是既美麗又丑惡,他不敢看我。
我讓男孩去買藥,我只需要自己一個人呆一會兒,然后,把頭靠在墻壁上,看窗玻璃上的雨水不停地流下來,洶涌無盡。我想,我真的有過一個嬰孩嗎?他是一顆落入凡間的星星,一個精魂,我將永無機會看到他,因為,倏忽之間,他就被我又還給了上天。
那幾天,我努力感覺身體內(nèi)在的一種空洞,我確認他確實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而在心里慶幸逃過一劫,我不記得這時有多無恥,有多自私,因為無奈也無知。我甩甩頭發(fā)就向前大踏步地走了,順便甩掉那個男孩和不愉快的記憶。
我聽說,當一個人死去的瞬間,他的體重會徒然少去二十一克,一個人的靈魂大約有二十一克的重量。那么說,一個嬰孩,不管有沒有長成軀體,他在那里,作為一個完整的魂靈,應該也有微乎其微的分量吧?在被我拋棄后,在無止盡的虛空里,他是否必須和我在這世上一樣,繼續(xù)忍受似無止境的飄蕩。
許多年過去了……這句短語是埋藏的前因與后果顯現(xiàn)之間的一個必然聯(lián)系。是的,許多年過去才能令我明了,人生重要的選擇決不是一個簡單手勢,那種傷痛,是要隔著很久,一點點加深,最后成為摧殘。那種譴責,是要一點點施與,才漸漸令人感到恥辱。多年前射出的子彈始終沒有停止對我的追殺,終于在這個冬天,追上我,用一個手術,身上的一小塊死亡,也是心上一大片荒涼,來完成罪罰。
我終于不能再有一個嬰孩。我成為一個徹底孤獨的女人。原來他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唯一應得的禮物,我竟沒有去拆封,沒有領受,沒有珍惜,沒有感恩?,F(xiàn)在我內(nèi)里的空洞是真實的了,空得近乎另一種飽和。
淡色的天空很美,我仰起臉,恍惚聽到有個聲音,遲了太久地說,對不起。
命 運
產(chǎn)科大樓的房間里,黑魚湯的香味在彌漫,乳白色的溫暖,家庭,被滿足的欲望。人間煙火,叫每個人都感到微微地餓,和深深地渴望。
產(chǎn)婦們靠在厚枕上,喝魚湯,大事已了,心神安定。冬天的風在窗外一刀一刀地刮,整個城市都在風中擺蕩,屋子里面的空氣沉悶,松軟,像一個懷抱。
陳阿姨在收拾包裹,她無意間把那些衣服雜物,用床單包成一個襁褓的模樣。她曾經(jīng)一遍一遍地練習過,最熟悉不過的動作。她的眉眼低垂,任什么也不能進到她心里去。她的丈夫老陳坐在旁邊,看著她的動作,不言不語,仿佛一條破船上的兩個人,清晰地看見前面水面上急驟的旋渦,團團轉(zhuǎn),半個呼喊噎在喉中,卻又突然地安靜下來。只有水聲,響在四面。
這兩個人是女的有些蠻,男的有些犟。兩個人的話不多,就像兩根面對面的柱子,站著,誰也不能比誰更早倒下,誰也不會讓自己比對方更早倒下。無論如何,至少他們擁有過漫長貧苦生活中快樂和希望的一刻。
穗和奶奶走了,病床空著,走廊里咋咋呼呼來了許多人,提著大包小包。一個老太太的嗓門仿佛是同時要和十個人打招呼,盛夏般的熱情。豐滿的孕婦被家人簇擁著,像母儀天下的皇后一樣施施然地走來,幸福是顯而易見的。經(jīng)過我身邊,她好奇地看看我,我是這個產(chǎn)科大樓里唯一與生育無關的女人。
我已在這里住了整個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