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果不是那封散發(fā)著香味兒的匿名信,也許到現(xiàn)在,丁家義也不知道,他的頭上早已被人家扣上了一頂綠帽子。
丁家義的老婆叫夏春蕾,長得也算有幾分姿色,戴綠帽子這事兒,此前也不是一點兒思想準備沒有,但事情真的落在頭上,心里還是無法接受。
不管怎么說,在白水城,丁家義也算個人物。丁家義是《白水城消費者報》的副主編。這是一家行業(yè)性報紙,由于辦得比較活,雖然份數(shù)不多,但在白水城還是有些影響的。走到哪里,只要人家一介紹,這位就是《白水城消費者報》的丁主編時,丁家義這腰便忽一下粗上許多,挺著胸脯,覺得很受用。
在別人眼里,丁家義挺著胸脯的樣子非常滑稽。丁家義是個瘦子,個頭不高。在二十歲之前,丁家義曾經(jīng)多次許愿,如果老天爺讓他的個頭兒超過一米六五,他就到泰山頂上燒香去。然而,丁家義的個頭從來也沒能超過一米六五。后來,泰山是去爬了,頂也上去過,香卻沒燒。也許,唯一能體現(xiàn)丁家義這副主編氣質(zhì)的,就是鼻子上的眼鏡了。因此,丁家義的習慣動作是,不時抬起手,往上推一推鼻子上的那副眼鏡。
但這些并沒有阻礙丁家義找到一個漂亮的老婆,也沒有阻礙丁家義坐上副主編的位置。曾經(jīng)有那么一段時間,丁家義拍著瘦瘦的肚皮,心里鼓脹著一種滿足感。
夏春蕾比丁家義小六歲,個頭卻不比丁家義矮,大眼睛,圓臉,身材勻稱,走起路來風風火火,充滿朝氣。她原來是百貨公司的業(yè)務員,后來自己趟熟了路子,出來單干,做南方幾家名牌化妝品的總代理,一開始,利用丁家義在媒體圈里的熟人,做廣告,搞營銷,沒想到一下子發(fā)了,發(fā)得讓她和丁家義都措手不及。
丁家義成為副主編的那一年,夏春蕾熱情高漲,在全市最氣派的住宅小區(qū)佛山花園買了二百平米的房子,加上裝修,花去近多萬。裝修好以后,夏春蕾踩著實木地板,繞著房子轉(zhuǎn)了一圈,只說了一個字:值。
從那一天開始,丁家義有點佩服夏春蕾了。丁家義不是佩服夏春蕾能掙來錢,丁家義是佩服夏春蕾那瀟灑自信的風度。對于錢,丁家義從來都不是特別在乎的,有錢當然好,但艱苦的日子伴隨過丁家義多年,丁家義覺得也沒什么大不了。因此,錢多錢少,對于丁家義來說,并不是太重要。
相對于錢,在性事上,丁家義卻更在乎一些。然而,夏春蕾糟糕的表現(xiàn),卻越來越無法讓丁家義滿意,近兩年來,無論質(zhì)量還是數(shù)量,都在呈逐漸下滑的態(tài)勢。對此,丁家義曾做過嚴格的分析,原因并不在他身上。丁家義積極主動,準備充分,甚至把環(huán)境和氛圍都考慮到了,夏春蕾喜歡什么顏色,喜歡什么氣味,喜歡什么音樂,喜歡什么姿勢……丁家義想讓她的感官得到多層次多方位的享受。應該說,他做得已經(jīng)非常到位了。然而,夏春蕾似乎好無感覺。有時候,丁家義就像一頭老黃牛,趴在夏春蕾身上,如同面對一片肥沃的土地,犁、耕、耙、掘,吭哧吭哧忙活個不停。夏春蕾呢,不是瞪著雙眼盯著天花板,就是支棱著耳朵欣賞音樂。她沒有任何反映,嘴里沒有聲音,身子也不扭動。果真就如同一片土地對待一個農(nóng)民的樣子,殘酷,悲壯。有時候,丁家義就傷心地停下來。夏春蕾問道:“完了?”丁家義說:“不是完了,是軟了。”夏春蕾咯咯地笑起來,她嬌柔地朝丁家義背上拍一巴掌,說:“真不中用?!?br/> 夏春蕾笑時的樣子嫵媚動人,臉蛋紅紅的,一對小酒窩在上面舒展開來,像兩朵盛開的花兒似的。丁家義看著,便又生出幾分愛憐,嘆口氣,點上一支煙,對夏春蕾說:“你一點都不投入,你滿腦子在想些什么?”此時,夏春蕾斜著腦袋,已是迷迷糊糊狀,她嘟嘟囔囔地說:“支票、賬單、花花綠綠的瓶子?!?br/> 夏春蕾說得有道理,她太忙了,有時候僅廣州,她能一個月飛兩次。是啊,她太緊張,她無法讓自己放松下來。丁家義在內(nèi)心,終于為夏春蕾在性事上的反常找到了一條還算合理的理由。
緊接著,丁家義又給夏春蕾找到了第二個理由。那就是孩子。他們的女兒。他們的女兒六歲多點兒,一直跟著夏春蕾的父母。夏春蕾的父母都退休在家,有這么一個外孫女陪著他們,為他們增添了許多快樂。夏春蕾的父母都是細心的人,因此,丁家義和夏春蕾都非常放心,他們只是在周末有時間的時候,才去看望女兒。
論說,孩子并不是夏春蕾對性事一落千丈的原因。但丁家義還是堅持這樣想。追根溯源,丁家義發(fā)現(xiàn)孩子是一道明顯的分水嶺。
在沒生孩子之前,夏春蕾卻是另一番樣子。在性事上,她甚至有些貪得無厭,有那么兩年,持不住勁兒的是他丁家義。有一段時間,丁家義甚至懷疑夏春蕾是性亢奮。他們只要碰在一起,夏春蕾便像只小老虎似的往丁家義身上撲,伸出兩只漂亮的小爪子解丁家義的褲腰帶。丁家義不好意思拒絕,因為丁家義畢竟是一個男人。在這事上,男人是不會輕易認輸?shù)摹?br/> 但自從有了孩子,夏春蕾像變了個人,那昔日的激情如同潑在旱地上的水,消失得無蹤無影。說不是孩子分了心,那是假的。丁家義想,雖然孩子不跟著他們生活,但夏春蕾卻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著孩子。有時候,丁家義做了半天熱身活動,已到了激情澎湃的地步,如同一個射擊運動員似的,槍已上膛。夏春蕾卻突然豎起身子,抓起電話,熟練地撥了一個號碼,說:“媽,明天可別忘了去給孩子打流感疫苗啊。”丁家義“撲通”一聲便趴在床上,就像那個射擊運動員突然朝自己開了一槍似的。
但說一千道一萬,歸根到底,性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丁家義并不是一個整天都沉浸在這方面的男人,丁家義還有工作,還有許多自己想做的事情。丁家義沒有想到要用別的辦法來解決一下自己的欲望,更沒有意識到夏春蕾竟然背叛了他。這說明什么?說明丁家義的腦袋里還沒有生蟲子。還說明什么?說明丁家義的思想有點兒跟不上潮流,就憑這一點,丁家義這個副主編就不合格。好在在報社里,丁家義分管業(yè)務,主要是把好稿件的質(zhì)量關(guān)。這份行業(yè)性較強的報紙,很少牽扯到政治等一些原則性的問題,因此,丁家義的工作就比較單純輕松,簽發(fā)稿件的時候便有些隨意性。一般的情況是這樣,一版的稿件是必須要看的,盡管看起來未免不頭疼,但頭疼也得看,因為這一版是辦給領(lǐng)導看的,所以處理稿件要快,哪篇在哪個位置,用多大的字號等等吧,必須要認真仔細加小心翼翼。二三版的稿件他基本上不看,心情好的時候,瀏覽一下,心情不好的時候,直接就簽字。因此,在這張報紙上,二三版的責編最好干,基本是自己說了算。而丁家義最在乎的一版,便是第四版的副刊了。這里面當然包涵著丁家義的文學情結(jié),更重要的是,這一版才是真正屬于丁家義自己的,這是丁家義的自留地,是丁家義的陣地。前幾年,丁家義之所以沒去做公務員,而是選擇了報紙,就是因為這張報紙上有這么個版面。去年,那個分管廣告發(fā)行的副主編在會上建議砍掉副刊,說發(fā)的全是些卿卿我我莫名其妙的東西,不賺錢還得給人家稿費,干脆砍掉。丁家義聽罷火冒三丈,“霍”地站起來,手像蒲扇那樣揮動著說:“一張報紙沒有副刊,就等于一個人失去了雙眼,說難聽點,就像一個女人沒有一對顫顫悠悠的乳房,干巴巴的,還有什么活力?《人民日報》有副刊,《光明日報》有副刊,《中國工商時報》也有副刊,為什么《白水城消費者報》就不能有副刊?”
主編是一個老好人,性情溫和,五十八歲了,還有兩年退休。主編說:“家義,你別激動,誰說要砍掉副刊,我們這不是在商議事情嗎?”
從那以后,沒有人再提副刊的事了。在丁家義看來,這一周三版的副刊絕對是越辦越好。周一是“消費者天地”,主要發(fā)系統(tǒng)內(nèi)文學愛好者的作品,周三是“文藝生活”,發(fā)全國各地文學愛好者的作品,周五是“名家之約”,主要發(fā)一些有點名氣的作家學者的稿子。副刊編輯是剛招聘來的大學生蔡小芹。蔡小芹是一個很聽話的女孩子,大大方方的,漂亮聰慧,沒什么小事兒,基本上是丁家義怎么說,她就怎么辦。丁家義對她挺有好感,因此,報社有什么好事兒,丁家義總能想到她。
但從那次開會以后,丁家義還是接受了一個教訓:說話要注意分寸,不能信口開河。從那以后,丁家義發(fā)現(xiàn)一是那位副主編對丁家義的態(tài)度有點曖昧,在一些事情上總是跟丁家義保持著距離;二是丁家義那個“顫顫悠悠的乳房”的比喻,一時成為報社人員的笑談,并且惹惱了那個平胸脯的女出納。每次去報銷的時候,她總是面孔冷淡,一副不太痛快的模樣。
在對待副刊的態(tài)度上,盡管丁家義堅持自己是對的,但丁家義意識到自己自私的一面。你喜愛文學,但更多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文學到底是個什么玩藝兒。
在夏春蕾看來,丁家義這個愛好就不是太好。只要丁家義提到文學,夏春蕾便立刻做出反應,她嘴角向上撇著說道:“咦,你酸不酸啊,都什么年代了。”夏春蕾輕蔑的樣子,是最讓丁家義無法忍受的。但無法忍受也得忍受。時間一長,丁家義便不再自討沒趣,不再跟夏春蕾提文學,倒也相安無事。
丁家義這十幾年的耕耘也算是有所回報,作品最終結(jié)集為兩本小冊子。一本是小說集,一本是散文集,盡管都是自費出版,但它們使丁家義成為了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成為白水城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白水城作協(xié)換完屆以后,丁家義著實興奮了幾天,一邊喝著小酒,一邊“啪啪”地拍著肚皮,感慨萬千。夏春蕾說:“什么狗屁副主席,人家看你是個報紙的副主編,到時候能拉點小錢用用罷了,看還把你美成這樣?!彪m然有夏春蕾潑著冷水,但丁家義的心里還是蠻滋潤的。
在丁家義收到那封信之前,生活基本上就是以上所述的這種狀態(tài)。丁家義并沒有意識到,他的這種生活狀態(tài),正面臨著巨大的危機。
那是一封普遍的信件,潔白的信封上,字跡整潔笨拙,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女孩子寫的。丁家義便有了一種親切感,丁家義肯定,這是一個女孩子的自然投稿。丁家義打開信封,放到鼻子下聞了聞,果然,一縷淡雅的香氣便從里面飄出來。丁家義微笑著,伸進中指和食指,把信輕輕地夾了出來。
但信的內(nèi)容卻讓丁家義感到震驚。信的大體內(nèi)容是,尊敬的丁家義先生,我知道你是這家報紙的副主編,冒昧地寫這封信,是為了你的名譽和尊嚴。你可能還不知道,你的妻子夏春蕾早已跟一個叫吳昆的男人勾搭成奸。那個吳昆只有二十四歲……你要明白,我寫這封信不是沒有原因的。但我現(xiàn)在還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落款是一個不想透露姓名的人。
看罷這封信,丁家義甚為驚愕,張著口瞪著眼,坐在辦公桌后面半天沒動。蔡小芹進來送稿子,丁家義嗯啊答應著,卻什么都沒聽見。
蔡小芹說:“丁主編,你,有心事吧。”
丁家義這才回過神,堆起笑容來對蔡小芹連說了幾個沒事。蔡小芹撇撇嘴,走了出去。
丁家義一下子從椅子上蹦起來,這封信絕非空穴來風。丁家義在辦公室里來回踱著步子,回想著夏春蕾在生活中的一些細節(jié)。最后,丁家義得出一個令自己無比傷心的結(jié)果,這封信里的內(nèi)容是真實的。
“怎么辦?”這是擺在丁家義面前的一個最現(xiàn)實的問題FvOTlZ6PbGm3/y1gP7H0GQ==。
也許對丁家義來說,事情太出乎意料。丁家義一向容易沖動,這次卻卡了殼,變成啞彈。
丁家義頹臥在椅子里,那姿勢像一只病貓似的。凡事必須得有證據(jù),空口無憑是不可信的。盡管丁家義認為這封信的內(nèi)容是真實的,但這只是內(nèi)心的感覺。既然知道了這件事情,丁家義就得搞個明明白白。否則丁家義就不是個男人。
丁家義突然想起來,前段時間,報紙發(fā)過一個家庭事務所的廣告。后來別人告訴他,什么家庭事務所,就是私人偵探嘛,就是專門跟蹤丈夫和老婆的,看看他們有沒有第三者,當時丁家義覺得挺新鮮的,覺得這個社會真是越來越豐富多彩了。
沒想到現(xiàn)在,自己就要用上了。丁家義再次從椅子上跳起來,一邊自嘲著,一邊扒翻著舊報紙,那姿勢像一只青蛙,眼鏡蕩郎著,幾乎掛在了鼻子尖上。丁家義不時把眼鏡推上去,眼鏡就像個頑皮的孩子,又不時地掉下來。
已經(jīng)是初冬的天氣,但暖氣還沒有送,天又黑得早,到處都顯得異常清冷。丁家義只穿著一件羊毛衫,卻一點兒也沒覺出冷意,當丁家義找到家庭事務所那塊橡皮大小的廣告時,額頭上竟然掛滿一層冰涼的汗珠。人們都已下班走了,外面樓道里已是冷冷清清,丁家義突然覺得如同做一個夢似的。丁家義趴在桌子上,兩眼緊盯著報紙,模樣和行為極其滑稽。
第二章
那個男人有一頭烏黑茂密的頭發(fā),他的后背給人的感覺是,修長、結(jié)實、勻稱。夏春蕾把下巴壓在他的肩頭上,瞇著眼睛,咧著嘴唇,滿臉的陶醉。是啊,他只有二十四歲,一匹雄壯而漂亮的公馬。
丁家義攥著照片的手禁不住抖動起來。盡管早已做好思想準備,但丁家義還是被這一組照片擊垮了。丁家義趴在辦公桌上,像個胃痛病人似的,身子痛苦地扭動著。最要命的是,丁家義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深出,還愛著夏春蕾。丁家義試圖讓自己去恨她,但不行。在心里,丁家義掄圓拳頭,雨點似地砸在夏春蕾的臉上身上肚子上,丁家義發(fā)現(xiàn),他落下去的拳頭,卻總是那么軟弱無力。
但丁家義還是決定,要坐下來開誠布公地跟夏春蕾談一談。
這天下午,丁家義提前回到家中,準備了幾樣小菜,丁家義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準備這么幾樣小菜,紅的、黃的、白的、黑的、綠的、青的,五顏六色,拼在一起,煞是好看。丁家義盯著桌子,一時間有些愣神兒。
丁家義把一瓶干紅放在桌上,然后解下圍裙,坐在桌邊,點著一支煙。煙還沒吸完,丁家義聽到門鎖的響聲,夏春蕾回來了。
夏春蕾放下包,脫掉皮衣,去了趟衛(wèi)生間,然后略顯疲憊地朝這邊走來。當她看到花花綠綠的一桌子菜,以及桌后面坐著的丁家義時,她有些驚訝,緊接著她便有些興奮。
“嗨,今天是什么好日子?!?br/> 丁家義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坐吧,坐下咱們喝一杯?!?br/> 夏春蕾答應一聲,劃著舞步來到桌前。今天,可能是丁家義準備的這桌飯菜讓她有些驚喜,她看上去特別高興。她并沒有注意到丁家義臉上的表情。
而丁家義的目光卻始終沒離開夏春蕾。今天,丁家義驚奇地發(fā)現(xiàn),夏春蕾絕對是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無論從哪一方面說,剛滿三十歲的夏春蕾,對任何一個男人都具有強烈的吸引力。這是丁家義以往所忽視了的。丁家義有些猶豫,現(xiàn)在可以說,這個女人還屬于他,但過一會兒,事情可能就變得復雜起來。不過,這猶豫非常短暫,如果夏春蕾的這個秘密或者說隱私讓丁家義背負在心里的話,那將把丁家義徹底壓垮。
“干杯?!?br/> “干杯。”
丁家義拿筷子輕輕地敲擊著桌面。實際上,丁家義是想讓自己放松一點兒,但面色卻越來越凝重。
“丁家義,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夏春蕾還是看了出來。丁家義沉吟片刻:
“你認識一個叫吳昆的男人嗎?”
夏春蕾的臉唰一下,便紅透了。
“噢,吳昆是我們的一個部門經(jīng)理,挺能干的。”
丁家義問得太突然,這讓夏春蕾措手不及,這比一巴掌打在她臉上要狠得多。
“挺能干?你是指他哪一方面?”
丁家義有些咄咄逼人。
“你什么意思?”夏春蕾終于緩過勁兒來。
“什么意思你自己明白。”
“我不明白?!?br/> “不明白是你撒謊?!?br/> “我就是不明白?!?br/> 夏春蕾秀目圓睜,有些不依不饒,這讓丁家義非常惱火。
“夏春蕾,我不是跟你吵架的,我是在跟你說事。”
“說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不明白?!?br/> “好,不明白,那我問你,你為什么要,要背叛我?”
“背叛?”夏春蕾冷笑兩聲,說:“丁家義,你真是夠酸的。我跟你說吧,我早就受夠了。有話就說,別藏著掖著?!?br/> “好好好,”丁家義“霍”地站起來,從口袋里掏出照片,“你自己看吧,你看了就明白了?!?br/> 丁家義把照片甩在桌子上。但立刻便后悔了,一股涼氣直沖后腦勺。
完了。丁家義閉上眼睛。
果然,夏春蕾的臉色由紅變白。
“你,你,你怎能這樣?你太卑鄙了!”
丁家義一聽,“撲哧”一聲笑出來。
“我卑鄙,是啊,我卑鄙。”
過了一會兒,夏春蕾也終于冷靜下來。她冷笑著說:“丁家義,這最后的晚餐可是你一手制造的。既然這樣了,那結(jié)果也就只有一個?!?br/> 一切都無法避免。
后來,在談到孩子的歸屬問題時,夏春蕾說:“丁家義啊,咱們畢竟夫妻一場,說話也不必兜彎了。你就不必堅持要孩子了。我們的結(jié)果無論怎么樣,但你永遠是孩子的爸爸,你的身份是變不了的。我是為孩子好,她跟著姥姥姥爺長大,習慣了。如果硬讓她改變一種生活,對她的心靈成長,是有害的?!?br/> 夏春蕾說得有道理,可丁家義的內(nèi)心,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面對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丁家義瞪著眼睛,像個傻瓜似的,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最后,丁家義輕輕地點點頭,嘟噥了一句:“奶奶的,就這么定了。”說完,丁家義“撲哧”笑出聲來。這一笑,把夏春蕾笑得有點發(fā)毛。夏春蕾說:“你,你沒事吧?”
丁家義心想,狗屁事兒。丁家義只是覺得,從這一刻開始,丁家義不再愛這個女人了。
第三章
離婚后,丁家義搬回到原來的舊房子。
白水城的春天并不是多么讓人喜歡,風大、干燥、清冷。最讓人討厭的就是春天的大風,它不僅讓人心煩氣躁坐臥不安,而且像把你心里的什么東西給吹跑了似的,讓你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不踏實。有時候半夜醒來,丁家義在黑暗中瞪著雙眼,聽著窗外呼呼的風聲和貓叫春那種慘烈的吼叫,就會產(chǎn)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歇斯底里感。
有一天傍晚,早已過了下班的時間。丁家義為《白水城消費者報》趕完一篇散文,關(guān)掉電腦,伸個懶腰,如釋重負。這種感覺令人心情愉快。丁家義吹著口哨,穿上外套,關(guān)掉電燈,走出辦公室。就在丁家義即將轉(zhuǎn)身想離去的瞬間,丁家義發(fā)現(xiàn)編輯室的燈還亮著。
丁家義猶豫片刻,便走過去敲門。
“請進?!崩锩?zhèn)鱽聿绦∏鄣穆曇簟?br/> 門是虛掩著的。一推,便開了,蔡小芹正對著電腦,齜著牙,玩得高興。顯示器上,五顏六色的卡通形象被鑲嵌在一個個的小方框里,蔡小芹正玩一種叫“找對”的游戲。
“丁主編,還沒走???”
廢話。丁家義心想著,走到蔡小芹身后,站下來。
蔡小芹有些不安,她欠了欠身子,想站起來的樣子。
“接著玩,接著玩。”丁家義的手指壓一下蔡小芹的肩,立刻感覺到柔軟溫暖。
“哈,我已經(jīng)闖過六關(guān),得了三千多分呢?!?br/> 蔡小芹盯著顯示器,身子有些僵硬,她并沒有回頭看丁家義。她笑著,露出白白的牙齒,很漂亮。
丁家義沒有看電腦顯示器,而是把目光落在蔡小芹長長的頭發(fā)上,這頭發(fā)光滑舒展,表面的一層被染成紫紅色,在燈光的照射下,泛著一片溫暖的光澤。丁家義輕輕抽一下鼻子,一股茉莉花的香味兒鉆進鼻孔里,丁家義的全身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好了,打住。丁家義想,我該告辭了。但丁家義的身體卻無法做到這一點。丁家義的目光掠過蔡小芹的肩頭,掠過蔡小芹光潔白皙的脖頸,看到了那對飽滿的乳房,在藕荷色的薄羊毛衫下面,它們輕輕地跳躍著。丁家義幾乎伸出手去。他真想一把攥住它們。但他沒有。
“丁主編,看吧,凈怨你,你在身后一站,這第七關(guān)就過不去了?!?br/> 果然,電腦發(fā)出一陣丁鈴鈴的聲音,接著,屏幕便被另一些圖像侵占了。
蔡小芹舉起雙手,向后輕微地仰著身子,伸了個懶腰,嘴里還有些惋惜似地嘆一口氣。她的頭發(fā)幾乎碰到丁家義的衣服上。這時候,蔡小芹的一對乳房顯得更加高聳。也許蔡小芹做這個動作時,的確是無意的,但此刻在丁家義眼里,它無疑充滿著強烈的誘惑,這是一對正在等待噴發(fā)的火山,它們讓人戰(zhàn)栗、恐懼。丁家義的雙手一時有些慌亂,它們在空中劃了個圈兒,然后落在自己的臉上。
丁家義托著雙腮,仰頭瞅一眼天花板。丁家義知道,他正處在一種危險的邊緣。如果此時,丁家義轉(zhuǎn)身離去,將什么都不會發(fā)生,如果……
但事情也許會朝另一個方面發(fā)展,也許會是一段戀情的開始。但也許什么都不是。管 它呢。
“小蔡,吃飯了沒有?”
“你聽這肚子,正埋怨我呢?!?br/> “走,吃飯去,我請客。”
“那多不好意思,讓主編破費?!?br/> 丁家義咧嘴笑了。盡管心懷鬼胎,但還是很自然地拍了拍蔡小芹的肩頭,說:“跟美女吃飯,沾光的是我呀。”
他們搭車來到金龍海鮮城,丁家義選了二樓靠窗的位置。窗外,就是寬闊的白水城廣場,整個一個燈的世界,正是吃罷晚飯散步的時候,三三兩兩的人穿梭在各種顏色的燈光里,有種光怪陸離的感覺。
蔡小芹把目光從窗外拉回來,說:“這個地方真不錯,丁主編,你是不是……經(jīng)常來?”
丁家義點點頭。
“不會是一個人吧?!?br/> 蔡小芹目光中透露出一種狡黠。
“當然是跟朋友來的?!?br/> “男朋友女朋友?”
丁家義哈哈笑起來,蔡小芹這一問,倒讓他的心放松下來。
他們點了四個菜:水煮爬蝦、白灼芥蘭、鮮汁花蛤、醬悶老板魚。前兩個菜是蔡小芹點的,向丁家義展示了一個女孩子的風格。
“喝什么酒?白酒?”
蔡小芹抿嘴笑著,搖搖頭。
“那就啤酒吧,兩瓶青島清爽?!?br/> 丁家義向侍者說完,回過頭來:“論說吃海鮮應該喝白酒的。”
“那你為什么不要白酒?”
“你,喝白的?”
“我喝啤的,但我是我,不能代表你呀?!辈绦∏塾致冻鲆唤z狡黠的笑。
“好好,那我要白酒,”丁家義回頭朝侍者揮揮手,說,“加一瓶‘孔府小手雷’?!?br/> 蔡小芹是那種思路很清晰的女孩子,臉上總掛著一種迷人的笑容,但卻讓人感到,那笑容里包涵著這么幾個字:別離我太近。丁家義相信自己的感覺,而此時,丁家義的大腦里轉(zhuǎn)動著的卻是:如果離你近了,又能怎么樣?
丁家義給蔡小芹倒?jié)M啤酒。當啤酒沫溢出杯沿的那一刻,蔡小芹輕輕地“呀”了一聲,聲音是如此嬌嫩,如同一枚銀針插入丁家義的胸膛,讓他心驚肉跳。
“小蔡,你今年多大?”
“咦,丁主編,能隨便問女士的年齡嗎?”蔡小芹開始變得調(diào)皮起來。
“什么女士?黃毛丫頭。”
“太小瞧人了吧?!?br/> “有沒有對象?”
“這可是個人的隱私呀,丁主編,你不是查戶口的吧?”
盡管蔡小芹是開著玩笑說的,但丁家義還是有些尷尬。丁家義沒喝酒,話便多了。丁家義有些失態(tài)。但他還是立刻糾正了過來。
“好,我不問了。來,咱們喝酒。”
實際上,蔡小芹的年齡丁家義是知道的。她去年大學剛畢業(yè),今年二十三歲。但除此之外,丁家義卻知之甚少。丁家義比她大了整整十二歲,也就是說,丁家義屬雞的,她也屬雞的。在交流上,這樣的年齡差體現(xiàn)得便更為明顯。他們的許多觀點都無法達成共識。僅此一點,就幾乎可以說,他們之間存在著明顯的代溝。
后來丁家義想,那天晚上,他肯定是鬼迷心竅。他處處迎合著她。丁家義被她那青春氣息,被她那張燦若桃花的臉,被她那潔白的牙齒,被她那顫悠悠的乳房,被她那散發(fā)著香味的皮膚吸引住了。丁家義不是一個攻擊性很強的男人。但丁家義很長時間沒接觸過女人了。在酒精的澆灌下,他體內(nèi)的荷爾蒙指數(shù)肯定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那天晚上他們說了很多,但具體說的是什么,丁家義幾乎都忘掉了。丁家義只記得他們在談到當一個男人碰到一個女人時,蔡小芹說:“就像一個蘋果落在地上,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沒什么大驚小怪的。”丁家義心里“咯噔”一下。蔡小芹是在鼓勵我,丁家義心想。那天晚上,丁家義心里確實在想著別的,于是話便很多,后來,蔡小芹幾乎變成一個聽者,她用手掌托著下巴,撲閃著一對眼睛,滿臉誠懇地盯著丁家義。她的樣子讓丁家義心里難受。
丁家義想,我得占有她。
這時候,蔡小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丁主編,時間不早了?!?br/> “走,咱們走?!?br/> 春天的夜晚稍顯清冷,但這天晚上風小,從酒店里剛走出來,被清柔的小風一吹,渾身舒服清爽。
“咱們走一走吧?!倍〖伊x的話有些堅硬,似乎沒有商量的余地,就如同丁家義把稿子交給蔡小芹時說:這一篇發(fā)了吧。
在燈光下,蔡小芹抿著嘴唇,繃著的嘴角跳了兩下,像要笑的樣子。她沒有點頭,只是腳步跟著丁家義向前走了。
“你笑什么?”
“我沒有笑?!?br/> 蔡小芹狡黠地眨巴著眼睛,露出很無辜的樣子。
他們沿著環(huán)城河邊的人行道向前走。剛剛露出嫩葉的垂柳枝條不時地掃在臉上,被涼風一吹,丁家義的頭腦清醒許多,話卻突然沒有了,似乎也被風給吹跑了似的。白水城的夜生活并不是多么豐富,因此,到了這個點兒,街上的人已是稀少,只有出租車像一條條鲇魚似的悄悄地劃過去。
丁家義心里焦灼不安。蔡小芹的目光一直朝著黑黢黢的河道,她把雙手揣進口袋里,不時輕輕地晃一下頭,把長發(fā)甩在腦后?;璋档穆窡舭阉麄兊纳碛耙粫豪L,又一會兒縮短。
他們走到“五卅”慘案那座日歷牌形的紀念碑旁。丁家義停下來,手扶欄桿,把目光拉長。蔡小芹也在丁家義身邊停下來,她歪著頭,似乎正瞅丁家義的眼睛,似乎要在他的眼睛里發(fā)現(xiàn)什么,也許,她心里正準備好什么詞兒想諷刺他一句。丁家義猛地回過頭,果然,蔡小芹正盯著他。四目相對,丁家義發(fā)現(xiàn)蔡小芹有些驚慌有些尷尬。她嘴角動一下,想笑。
但丁家義已經(jīng)把頭湊上去,頭的陰影覆蓋住她臉上的光澤。蔡小芹的嘴唇?jīng)鰶龅能涇浀模瑓s有些干澀。丁家義如同銜住的是一塊橡皮糖。蔡小芹就像被點了死穴,身子僵硬,渾身一動不動,她瞪著眼,盯著丁家義。她沒有迎合,也沒有拒絕。
尷尬的倒是丁家義,盡管丁家義依然叼著她的嘴唇,但丁家義猶豫了。丁家義不知所措。此時,蔡小芹的舌頭動了一下,也許她想舔一下干澀的嘴唇,卻無意間增添了丁家義的勇氣。丁家義用舌尖輕輕地撬開她的兩唇,伸進去,碰到的卻是堅硬光滑的牙齒,它們咬在一起,如同兩扇緊緊關(guān)閉的大門。丁家義伸出胳膊,抱住了她。她一對堅挺的乳房緊貼著丁家義的胸膛,丁家義覺到了溫暖和柔軟。
也許蔡小芹是蒙了,她一直就那樣站著,雙手垂著,被動地被丁家義抱著,一動不動。
后來,她輕輕地推開丁家義。那輛出租車似乎盯了他們好久,它瞪著一對鼓鼓的眼睛,像一只蛤蟆似的停在他們面前。在車上,丁家義緊緊攥著她的手,她的手小巧干燥冰冷。她的目光朝著黑幽幽的窗外。他們在沉默中穿過城市的街道。
第四章
第二天一上班,丁家義便躲進辦公室。他怕在樓道里碰到蔡小芹。他臥在椅子里,內(nèi)心忐忑不安。樓道里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人們在提開水打掃衛(wèi)生。丁家義什么都不想做,他側(cè)著耳朵,想聽到蔡小芹的聲音——說話聲,或者笑聲——以往,他是經(jīng)常能聽到的。但是今天,當外面的各種聲音漸漸平息下來以后,丁家義卻沒有捕捉到蔡小芹的任何氣息。好在這時候,主編打過電話來,叫丁家義過去開會。
會上,人們在傳遞著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說廣東那邊鬧得那種非典型性肺炎,已經(jīng)死了多少多少人,說北京也死人了,說根本無法控制,打個噴嚏就能傳給你……人們滿臉的興奮,又是滿臉的驚恐,從他們的目光中,丁家義知道這種病的確來勢洶洶,令人害怕。不過,丁家義并沒有參與到關(guān)于這種非典型性肺炎的討論中。丁家義想得最多的是蔡小芹,是她那涼涼的軟軟的干澀的嘴唇,是壓在他胸脯的那對溫暖的乳房……
好不容易盼到散會,丁家義沒跟別人打招呼便急匆匆走出來。他沒再多想,徑直朝編輯室走去。
蔡小芹卻不在,辦公桌上整整齊齊的,似乎沒人動過。
“蔡小芹呢?”丁家義問其他編輯。
“她打電話來,說今天不舒服,不過來了?!辈恢钦l回了一句。
丁家義急忙抽身出來,心里很著急。丁家義想到的是,蔡小芹今天沒過來,是不是跟他昨天晚上的行為有直接的關(guān)系呢?肯定的。丁家義自問自答。因為平時蔡小芹是最少請假的編輯。
丁家義在辦公室里踱來踱去。腦子里亂七八糟,想的全是昨天晚上的事。他想到在那漆黑的大街上,被他抱在懷里的蔡小芹,就像一個稻草人似的,那么僵硬恍惚那么孤單無助?!巴米舆€不吃窩邊草呢”,這是警語呀,你怎么就忘了呢?丁家義恨不得自己扇自己的耳光。
丁家義決定,他要去看她,必須去看她,到她的住處。他知道她是在外面租住的房子。昨天夜里,他把她送到那幢樓的門洞口時。她說她就住在二樓,不用他再送了。說完,她噔噔地跑著鉆進樓洞,沒回頭。
丁家義有點兒按捺不住,胡亂地收拾一下桌子,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便走出報社。無論如何,他得把話跟蔡小芹說過去,得跟她解釋,那是因為喝了酒,色膽攻心,當然他不能說自己很久沒碰過女人了,那樣會讓她多想的。
蔡小芹住的是一幢舊的宿舍樓,至少有二十年了,沒有傳達室,更沒有門衛(wèi)。丁家義很順利就爬上二樓。樓層有三戶人家,面對三個防盜門,丁家義有些遲疑。他看到兩邊的防盜門都被擦得干干凈凈,并且有過年時貼上去的新對聯(lián)和“?!弊郑ㄓ兄虚g的防盜門上什么也沒有,并且貼滿灰塵。丁家義想肯定是中間這家了。丁家義畏縮著把耳朵貼上去,像個小偷似的,卻竟然隱隱地聽到了室內(nèi)的音樂聲。
丁家義直接就摁響了這家的門鈴。
腳步聲,女人的。門咧開一道縫。蔡小芹的半張臉露出來。蔡小芹似乎知道他要來似的,臉上并沒有流露出驚訝。她打開防盜門,丁家義便鉆了進去。他們誰都沒說話。這一系列的動作,似乎已經(jīng)配合多次。
蔡小芹屋里的光線好極了,春天的陽光被塞得滿滿當當。一股女人的淡雅的香氣和這陽光一樣清晰。室內(nèi)的擺設(shè)倒很簡單,一張雙人床,一張寫字臺,一個掛衣櫥,一臺電視機,一臺小型的錄音機(音樂正是從這里面發(fā)出來的)。雖然簡單,但處處透著一個女孩子特有的氣息。
“坐吧?!?br/> 蔡小芹聲音很淡。謝天謝地,她沒喊丁主編。丁家義有些拘謹。他靠著寫字臺,把屁股慢慢地放在椅子上。
蔡小芹端著杯子,為他沖了一杯茶,然后在床頭上坐下來。她始終沒拿正眼瞅他。是怯懦、羞愧,還是別的,他無法捉摸。
陽光落在她那件藕荷色的薄羊絨衫上,散發(fā)出更加溫暖的光澤。
“這歌好像是美國西部歌曲?”
蔡小芹點點頭,目光從他臉上劃過,落在錄音機上。
“我喜歡美國鄉(xiāng)村歌曲,有時候憂傷,有時候明快,又質(zhì)樸又醇厚,歌曲的名字也好聽,什么‘棉花田’、‘雪絨花’、‘燦爛星期天’什么的。”
他們談著美國鄉(xiāng)村歌曲,似乎把昨天夜里的事情全忘光了。
但面對沐浴在春天陽光中的蔡小芹,丁家義的內(nèi)心卻在翻江倒海。他的身體一直在顫抖著。后來,他知道,自己的抗爭要失敗了。
丁家義站起來,朝蔡小芹走過去,他再一次銜住她的嘴唇。她的嘴唇依然是涼涼的軟軟的澀澀的。蔡小芹依然沒有任何反映,她依然像個無辜的孩子似的歪在那里,跟昨天晚上不同的是,這一次,她閉上了眼睛。
丁家義笨拙地做著他要做的一切,但自始至終,蔡小芹沒有做出任何配合的動作。他往下脫她的褲子時,一只胳膊托著她的屁股,一只手使勁地向下拽。有那么一瞬間,他產(chǎn)生了要放棄的想法。但只是那么一瞬間,當他看到她光潔的肌膚時,他禁不住伸出手去,她的皮膚跟她的嘴唇一樣,干爽、清涼。
當丁家義把身子放在她的兩腿之間,趴在她身上的那一刻,長長地嘆了口氣。那一刻,丁家義竟然想到了夏春蕾,一種難以言說的羞恥感差點擊垮了他。
第五章
丁家義和蔡小芹之間的關(guān)系,從一開始,就有點兒一廂情愿的味道。后來丁家義又去過她的住處兩次,盡管兩次都做了愛,但他們之間的障礙并未消除。蔡小芹的態(tài)度依然明確,不拒絕,也不迎合。
丁家義和她談了他離婚的事兒。丁家義坐在她那張寫字臺前,面對那排還散發(fā)著學生氣息的書。
“跟你說句實話,我離婚已近半年了。”
“知道?!?br/> “你知道?”
丁家義很驚訝。在這之前,丁家義自認為保密工作做得不錯。
“你認為誰不知道?”
丁家義長噓一口氣。這樣也好,跟蔡小芹談這一點兒,他本來的意思是,要讓她放下精神負擔。要讓她明白,她不是一個第三者。沒想到她早已知道了。真是中了那句古話,“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在這一刻,丁家義有些理解蔡小芹,她擔心的肯定是他們之間的上下級關(guān)系。但在這一點上,他的風險應該說比她更大。因為她是招聘來的,并不是報社的正式人員。但不管怎么說,蔡小芹對于他們間的這層關(guān)系,憂慮很深。直覺告訴丁家義,她并不想跟他發(fā)展這層關(guān)系。那她為什么不拒絕呢?哪怕是一句話或一個動作,她為什么沒有?難道她考慮的是他的身份,他的副主編身份?
想到這里,丁家義的臉熱烘烘的,甚至罵自己有些死皮賴臉。他想,也許應該結(jié)束了。
但一場史無前例的“非典”,把什么都攪亂了。自從4月21日那次新聞發(fā)布會后,氣氛猛地就緊張起來,人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生命正在受到威脅,一次不經(jīng)意的撫摸,一次不經(jīng)意的喘息,一次不經(jīng)意的聚會,甚至風輕輕吹過你的臉,都有可能碰到這種可怕的病毒。
無疑,大家面對的是一場巨大的災難。丁家義接連開了幾次嚴肅而緊張的會議。單位開始部署針對“非典”的措施,最主要的一點是:沒事呆在家里,不要到處亂跑。
蔡小芹提著兩瓶剛發(fā)的消毒液和一個塑料噴壺,走進丁家義的辦公室。她看上去很疲憊,臉色也不好。她隨手把門掩上。
“你能幫我配好消毒液嗎?我不會配?!?br/> “沒問題,”丁家義說,“在哪里,配?”
丁家義想,總不會讓我在辦公室里配吧。
“那我先回去等你吧?!?br/> 蔡小芹的嘴角向下耷拉著,聲音也不對勁兒,如果此時丁家義再安慰她兩句,她肯定會哭出聲來。
我先回去等你。這句話意味深長,恐怕并不僅僅局限在配消毒液上。丁家義心里想著,點了點頭。
丁家義知道蔡小芹的家并不在白水城,她大學也不是在白水城讀的,一個剛參加工作不到一年的大學生,在一個相對還陌生的城市里,面對聲勢浩大的“非典”,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他們又一次做愛,出乎意料的成功。蔡小芹似乎變了個人似的,她的身體活了。當他們能把氣喘勻的時候,他們睜開眼睛。電視上正在播放廣東那邊的情況,一團團的白色隔離服晃來晃去,像怪異的水下潛水員,給人一種虛幻感。
“我一個最要好的同學,正在中山大學讀研呢。我們已經(jīng)一個多星期沒聯(lián)系上了。我打過幾次電話,那邊沒人接。”
有兩顆淚花掛在蔡小芹的睫毛上,很長時間都沒有化開。
“沒事的,”丁家義說,“一切都會過去的?!?br/> 就像一個大人在安慰一個孩子;
就像一個領(lǐng)導在做下級的思想工作;
就像一個婦女主任在安慰一個失戀的小 姑娘。
第六章
這是丁家義經(jīng)歷的最獨特的一個春天。
那種莫名其妙的病毒,莫名其妙進入人們的口中,侵入人們的肺里,舞拳弄棒,淫威使盡。它才不管人們的死活呢。難道它侵占的僅僅是人的肉體嗎?然而,反過來講,正是因為它,大家卻可以心安理得地呆在家中,把工作挪到家里來。而丁家義的大部分時間,卻是躲在蔡小芹的房間里,呆在她那被陽光曬得暄暄軟軟的床上。他們聽音樂、看電視、做愛。
蔡小芹比丁家義要悲觀得多。
他們準時看新聞頻道上的疫情播報??茨睦镉职l(fā)生新的疫情,看白水城是否有疫情出現(xiàn),廣東增加了多少例,北京增加了多少例,多少疑似,多少確診……的確有一種危機四伏的感覺。
蔡小芹緊緊地攥著丁家義的胳膊,眼窩里充滿恐懼憂慮。
“哎,這什么時候是個頭?”
“你看過阿爾貝·加繆的《鼠疫》嗎?”
蔡小芹搖搖頭。
“鼠疫使那座城市幾乎變成了地獄,但最終打開城門的還是生活在那里的人,盡管人們的歡呼聲是低沉的,但鼠疫畢竟得到了控制?!?br/> 丁家義如同一個布道的牧師,向蔡小芹兜售著大道理,然而,這些大道理似乎并沒有減少她對病毒的恐懼。在安慰蔡小芹的情緒上,遠不如做愛。
也許人在一種特殊的環(huán)境中,在恐懼和失落的籠罩下,更能拋棄太多的私心雜念,而更接近于人的本性。丁家義驚奇地發(fā)現(xiàn),蔡小芹并不是一個性冷淡者。她很容易就能獲得高潮,她竟然擺出一種豁出去的架勢。她的這種姿態(tài)未免不讓他心驚肉跳,那是一頭困獸無望的呻吟。他甚至看到一種死亡的掙扎。
在高潮過后,在她那潮濕的眼窩深處,丁家義看到一些更為深層的東西,那分明是一種掛念,是對遠方某個人貼心貼肉的掛念。只是當時,它被丁家義忽視了。是情欲削弱了丁家義的智力。
蔡小芹跟丁家義說過,她的一個最要好的同學正在廣東的中山大學讀研究生,她很為那個同學擔心。當時丁家義并沒有在意。首先沒有想到她的那個同學是男的還是女的,更沒有想到那個同學和她的關(guān)系。那個同學是不是她的男朋友呢?是不是她的戀人呢?
丁家義沒有這樣去想,后來他意識到,那絕對是他的失誤。
除非受到死亡的威脅,沒有幾個人能夠耐得住寂寞。安分守己的人似乎并不存在。當疫情得到控制,漸漸弱下去的時候,人們的臉上立刻露出燦爛的笑容,街上的人多起來,酒店里又開始燈紅酒綠,傳出歡聲笑語和熟悉的歌聲。人們似乎比瘟疫到來之前豁達多了。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因此,街上醉酒的人出奇的多。
丁家義再一次跟蔡小芹坐在酒店里。蔡小芹又變得像以前那樣從容自然。從丁家義自己的角度去看,她比以前更加成熟漂亮。
“我發(fā)現(xiàn),”丁家義低吟片刻,“我愛上你了?!?br/> 丁家義是由衷的。
蔡小芹把目光摁在盤子里,抿嘴想笑的樣子,不是羞澀,卻勝似羞澀。
“真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我嘛,暫時沒有想法?!?br/> 蔡小芹撩起眼皮,目光剛一落在他臉上,便又劃到別處去了。她又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
第七章
這一年夏天,白水城的雨水特別多。隔三差五的降雨,使天氣不像往年那么干熱。丁家義的內(nèi)心如同這天氣一樣,濕漉漉的,潮乎乎的,沒事的時候,他坐在辦公室里,盯著窗外雨水落在梧桐樹葉上,聽著“吧嗒吧嗒”的聲音,內(nèi)心不斷地涌動著激情。丁家義在構(gòu)思一篇愛情小說,這讓他驚奇,這是以前沒有的事情。以前,他從沒有寫過一篇真正意義上的愛情題材的小說,他也沒有這樣的沖動。現(xiàn)在不同了,他一邊想著小說,一邊想著另一間屋子里的人。他發(fā)現(xiàn)她在自己心里的分量越來越重。他是真正地愛上了她。
盡管他們的年齡相差十二歲,但愛是沒有年齡限制的。正如蔡小芹所說,就如同蘋果落在地上。丁家義下定決心,找一個適當?shù)臋C會,向蔡小芹求婚。
但說實在話,丁家義并不是一個敏感的人。丁家義太專注自己的內(nèi)心,對周圍,對外界,對人際關(guān)系上,他過于麻木。當人們用一種閃爍不定的目光和曖昧含蓄的語言跟他說話或者開玩笑時,他并沒有深想他們的語言和目光背后的東西。他只是在很長時間以后,才會想起它們,才會理解它們。
?。吩碌祝〖伊x要到桂林開一個什么會,一個多星期的時間。
走的前一天,丁家義去和蔡小芹告別。他們再一次做愛。冥冥之中似乎預示著什么,他們咬著撕著斗著,如同兩頭遍體鱗傷的野獸。丁家義當時就有種感覺,這跟他們以前的每一次做愛都不同。
激情。沉默。短暫。徹底。
“我想求你件事兒?!辈绦∏垡е伦齑秸f。她臉色有點兒嚴肅。
“跟我還客氣什么,你說?!?br/> “借我六千塊錢?”
“沒問題。”丁家義不假思索。
丁家義想問她干什么用,但想了想,沒問。她借錢,肯定有借錢的原因。她既然不想說,那我也不必去問。
丁家義是怕她碰到了什么事兒。
“急嗎?”丁家義問。
蔡小芹點了點頭。
“那跟我去一趟報社吧?!?br/> 在丁家義報社的抽屜里,放著幾千塊錢的現(xiàn)金。
當蔡小芹把錢接到手里時,眼睛有些濕潤。
“謝謝?!彼龖n郁地盯著丁家義。
“夠嗎?”丁家義問。
她又點了點頭。
“最近報社里,似乎有一些關(guān)于我們的 傳言。”
蔡小芹這么一說,丁家義愣一下,“噢” 一聲。
“嘴是人家的嘛,愿說就說去吧。”
丁家義突然變得自信起來,拍拍蔡小芹的頭,算作安慰。
蔡小芹扭過身。他們接吻。這有點兒出乎丁家義的意料,這是蔡小芹第一次主動跟他親熱。丁家義有點兒感動。
丁家義是一個糊涂人。也就是在他被感動的同時,他還不知道,實際上,蔡小芹已經(jīng)離他很遠很遠了。
那是一次真正的告別,從此以后,丁家義再也沒有見到蔡小芹。
丁家義在桂林一共呆了八天。給蔡小芹買了一堆禮物,然后興匆匆地回到白水城。
由于過了下班時間,丁家義先去了蔡小芹的住處。他站在門外,敲了半天門,也沒人開。于是又打她的手機。關(guān)機。丁家義并沒多想。
第二天來到報社,一個消息令丁家義如遭雷擊。
蔡小芹辭職走人了!開始丁家義還不相信,去問老主編。
“咱又沒跟人家簽任何協(xié)議,人家愿意走就走嘛?!崩现骶幰桓被磉_的樣子。
丁家義癱在沙發(fā)上,臉色肯定無比難看。
“家義呀,還有一個不好的消息要告訴你,咱們的報紙恐怕是保不住嘍。”
這又是讓丁家義大吃一驚,當老主編把文件放到丁家義手中時,丁家義差點兒掉下眼淚。
僅僅一個星期的時間,對于丁家義個人來說,生活拐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彎兒。
讓丁家義最寒心的是,蔡小芹沒留下只言片語,她的辦公桌上空空蕩蕩,干干凈凈,連張小紙片都沒有。丁家義站在編輯室里,盯著那張桌子時,其他編輯都不敢瞅他。實際上,丁家義是盼著他們能跟他說點什么。但所有的人都垂著頭,上電腦、劃版,似乎很忙似的。
丁家義想了又想。自己對蔡小芹能夠了解多少呢?幾個月來,自己只是“剃頭挑子一頭熱”。自己知道她什么呢?她的家庭地址?她的社會關(guān)系?她的社會背景?當然,更不用說她的內(nèi)心。她怎樣想的?她對自己是怎樣看的?反過來講,自己又是她的什么人呢?同事?上級?情人?玩偶?丁家義不知道。
丁家義去找那個平胸脯的出納。平時,蔡小芹跟她最談得來。
“蔡小芹把錢都領(lǐng)走了?”
“人家又不是傻瓜,干嗎不領(lǐng)走?”
平胸脯的出納耷拉著眼皮,一副待答不理的樣子。
“老李,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嗎?真的,能不能告訴我?”出納姓李,此時,你即使再討厭她,也只得說軟話。
“丁主編啊,我可跟你說實話,我真的不知道,小蔡這姑娘嘴巴很嚴,我只知道她似乎有一個男朋友,正在什么地方讀研究生,這還是她剛來時告訴我的?!?br/> “她有男朋友?”
“人家干嗎沒有男朋友?”
丁家義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丁家義的臉漲得通紅。
“真是傻 ?!倍〖伊x恨不得扇自己耳光。
“你說什么?!背黾{瞪著眼問他。
“對不起,我罵我自己。”
在出納老李尖銳的目光中,丁家義灰溜溜地退出財務室。
丁家義想,也許這沒什么不好。他就像一頭瘋牛似的,過于莽撞地侵入她的生活,她也有權(quán)力報復他。也許,這并不是報復,只是一種無可奈何。那幾千塊錢,也許能對她幫助很大。如果是這樣的話,自己也就心安理得了。
第八章
然而,丁家義并不能心安理得。蔡小芹閃了他的腰。很長時間,他都沒有恢復過來。他經(jīng)常喝多酒,并且學會了去洗浴中心和茶樓。丁家義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你認為非常重要的事情,實際上并不是多么重要,比如文學,如果你選擇放棄,那么除了輕松之外,并沒有別的。生活的腳步平穩(wěn)地向前邁著,就像一個散步的老人。
丁家義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就是報社。
不知不覺,天涼了。不知不覺,天又冷了。
有一天中午,丁家義喝了點酒,正躺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昏昏欲睡。老主編突然推門進來。
“丁家義啊丁家義,你還有心思躺在這里睡大覺?”
丁家義直起身子,揉著眼睛??蠢现骶幍臉幼?,像發(fā)生了什么大事似的。
“不是我倚老賣老,在這里說你,你整天就知道喝酒喝酒,我問你,你工作落實得怎么 樣了?”
落實工作?丁家義不明白。腦子里一團水霧。丁家義站起身,摁著老主編的雙肩,說:
“你老坐下,慢慢說,慢慢說。”
“家義呀,我們共事幾年,我可從來沒看到你像最近這樣糟糕的。你別光點頭,我問你,你知道不知道報紙要被吹掉這事兒?”
“這事,定了?”
老主編點頭。
“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利用各種渠道和手段忙著找工作。你呢,你整天就知道胡吃海喝。你是副主編,有職務,有優(yōu)勢,你得到上面跑跑去呀?!?br/> “那,你老?”
“我到點了,這輩子算是混到頭了。”
老主編坐在丁家義對面,滿臉的悲傷。他的雙鬢都白透了,臉上的皺紋如同黃土高坡上的層層梯田。
“也許我是多慮了,你有你的辦法。我知道,你有才氣,還是個作家,又年青,這幾年我對你非常器重,本來我想……唉,不說這些,沒用了,沒用了?!崩现骶庍B連嘆息。
老主編是一個好人。在這個時候還想著他。丁家義很感激??蠢现骶庍@悲傷的樣子,就如同報紙是毀在他手里似的。其實大可不必,砍掉的不是一家二家。再說,砍掉也沒什么不好。擺在丁家義面前的問題是,他這個副主編只能再做一個多月了,明年他干什么?不錯,明年他干什么?只有鬼知道。反正離退休的年齡還差得很 遠呢。
丁家義到局里去找分管報社的副局長。副局長胖胖的,腦門很亮,說話一板一眼,很清晰,就像鐵錘落在鐵砧上。
“小丁啊,你們報社的情況我們正在考慮,牽扯到的也不是你一個人,你先等著消息,好 不好?”
丁家義這人平生最大的弱點就是怕見領(lǐng)導。一見到領(lǐng)導,就不知道怎樣說話。領(lǐng)導很忙。丁家義知道。領(lǐng)導既然這樣說了,那他丁家義只好告辭。丁家義點頭哈腰,樣子很卑微地跟領(lǐng)導握手。
有一天上午,丁家義來到報社。整個樓道里靜悄悄的,每走一步,樓板都會發(fā)出清脆的聲音。丁家義心里怪怪的。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丁家義想??諘缂帕??不僅僅是。死氣沉沉?對。想到這里,丁家義心里還一時不太適應,站在樓道里,一種無法比擬的清冷凄涼襲上心頭,這里就如同一座多年沒人住的老宅子,已經(jīng)沒有一絲的人氣。
這時候,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不知道為什么,丁家義的頭發(fā)猛地炸起來,頭皮發(fā)麻,內(nèi)心很恐懼。丁家義緊盯著樓梯口。
“丁主編,你站在這里發(fā)什么呆?!?br/> 原來是報社的司機小劉。
“小劉,你,還來上班?”
小劉“撲哧”笑出聲來。
“還上哪門子班,我已經(jīng)去局辦公室報到了。開那輛子彈頭,哎,丁主編,以后有事兒吱 一聲。”
“小劉啊,這主編,以后可千萬別再叫。都是過去的事了?!?br/> 小劉也點頭感慨,他遞給丁家義一支煙。
“丁主編,哈哈,習慣了,改口更難受。你準備去哪里?定了沒有?”
“正等消息,等消息,我這人好湊合,讓去哪就去哪?!?br/> “可別這樣說,你可是咱們局出了名的 人物?!?br/> 說到這,小劉干笑兩聲。
“丁主編,先這樣,我去收拾點東西,咱們回頭再聊?!?br/>
“好好?!?br/> 丁家義點著頭,心里卻琢磨著小劉剛才這話是什么意思,出了名的人物?莫名其妙。
第九章
冬天的白水城,干燥清冷。報社的牌子盡管還在門口掛著,但報社已經(jīng)不存在了,就像烈日下的一洼水,轉(zhuǎn)眼的工夫,便蒸發(fā)掉了。人也如同先前水中那幾條竄來竄去的小魚,也連同水一塊兒消失得了無蹤影。
老主編退休了,另一個副主編去了局物業(yè)公司當副手,本來說好春節(jié)前大家要聚一聚,但后來不了了之。想想也是,誰愿意組織這樣的一次聚會?
丁家義無處可去,便坐下來寫小說。多虧還有這么一種愛好。它可以讓你忘掉孤獨和寂寞。有時候,它和一帖膏藥有同樣的療效,能讓你暫時忘掉一些疼痛。除此之外,最快樂的事情就是星期六或者星期天跟女兒在一起。丁家義帶她去吃麥當勞,給她買她喜歡的玩具,領(lǐng)她去動物園或植物園。丁家義凝視著女兒時,總會想到自己的父親。丁家義禁不住想,自己小的時候,父親這樣凝視過自己嗎?可父親已經(jīng)去世幾年,丁家義無法再去問他。本來,春節(jié)他想回家去看看母親,已經(jīng)整整一年沒回去看她老人家了。真是罪過??伤藭r,卻是哪里也不愿意去。身子沉得如同一塊石板,想讓它挪挪地方,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實際上,丁家義是在等待上面給他安排工作。春節(jié)電話拜年,聽老主編說,報社里的人員基本上已經(jīng)安排妥了。除丁家義之外,就剩下一個身體不好的和一個年齡偏大的。
“家義,你千萬不要太清高,該跑的你得跑,該送的你得送呀,如今是什么社會,你不找人家,人家還來找你,你再有才也不行啊。”
電話那頭,老主編激動得聲音顫抖。
丁家義心想,我哪是什么清高呀。春節(jié)我都沒有回家去看老母親,一個人躲在白水城的某一個角落里,如同一只冬眠的棕熊。我是懶哪,懶得讓自己都無法忍受。丁家義想也許自己真的是被這個時代拋棄了。一個無法與時俱進的人,肯定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
丁家義又一次去找那位腦門亮亮的副局長。丁家義坐在他辦公室對面的政工處等了半天。政工處里的幾個伙計跟他說話時的模樣都是小心翼翼的。他們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游離不定,表情諱莫如深。他們本能地跟丁家義保持著距離,那一刻,丁家義可憐的不是自己,丁家義可憐的是這些在領(lǐng)導眼皮子下面混事的人。
就在丁家義幾乎失去耐心,想要離開政工處的時候,副局長腋下夾著公文包,風塵仆仆地回來了。他站在門口開辦公室的門。
“局長。”丁家義在他身后輕輕地喊了一聲。
“哎呀,小丁,來,來,進來坐?!?br/> 副局長的熱情讓丁家義內(nèi)心稍稍平穩(wěn) 一些。
丁家義坐在沙發(fā)上,盯著局長茶幾上的那包軟“中華”。丁家義很想抽出一支來點上。這種欲望很強烈,但丁家義還是控制住了。
“局長。我的工作問題……”丁家義開門見山。
“唉,”副局長很疲憊似地嘆口氣,“小丁啊,我還正想找你,你的工作問題辦公會上研究過了。你不是公務員,要想轉(zhuǎn)過來也不容易。事業(yè)編制吧,哪個部門都是滿當當?shù)摹D氵€是個有職務的人,不好安排呀。更重要的是正趕上機構(gòu)改革,各部門定編定崗。一個蘿卜一個坑。像你這種情況,全局有這么四五個人??偟囊庀蚴沁@樣的,局里保你們?nèi)甑墓べY,直到你們找到新的工作為止……”
副局長脆生生的聲音就像壁球似的砸在丁家義的耳膜上,而丁家義已經(jīng)聽不進去了。丁家義只能看到副局長的嘴巴那么一張一合的,像在吃一盤什么好菜似的。丁家義意識到,自己可能跟這個單位緣分已盡。
丁家義不知道是怎么離開副局長辦公室的。當丁家義走出大門,來到大街上,面對潮水似的車流,他覺得自己如同一條蹦出水來的魚,呼吸困難。
丁家義提著兩瓶酒,來到老主編家里。老主編的神情跟報紙剛砍掉時已大不一樣,似乎過了一個年,便過出新氣象來。老人雙目有神,臉色紅潤,說話底氣很足。
“哎啊,家義,好你小子,過年時沒來看我,這時候倒跑來了?!?br/> 盡管老主編是跟丁家義開玩笑,但丁家義的臉還是紅了。
老主編住的是老房子,一樓,前面有個院子。老主編把丁家義帶到院子里,看他養(yǎng)的花。院子被盆盆罐罐占去三分之二。盡管剛開春,但老主編的院子里已是綠意盎然,有一些紅的黃的花正開得濃艷。老主編咧著大嘴,哈哈地笑個不停。他似乎沒太注意丁家義的表情。
隨后,他又把丁家義拉進他的書房。
“家義呀,我現(xiàn)在正讀前四史,我要好好地給自己補補腦子,我要把從先秦到晚清的好書統(tǒng)統(tǒng)地讀上一遍?!?br/> 好書?什么是好的?丁家義沒有打斷老主編的興致。
“再不讀,后悔都來不及嘍?!崩现骶幵掝}一轉(zhuǎn),“家義呀,跟你透露個秘密,我年輕時也喜歡文學呀,我寫過好多好多小說,只是水平有限,沒發(fā)表過罷了。當然,后來我放棄了,工作壓力太大嘛?!?br/> 這倒是讓丁家義很驚訝,老主編也寫過小說。沒看出來,丁家義往深處一想,差點笑了。
“老主編,把你的小說拿出來,讓咱們學習學習唄。”
“使不得使不得,笑話我?!崩现骶庮^搖得像撥浪鼓似的。
“老主編,下一步,我可能真的要寫我跟你說過的那部長篇小說了?!?br/> “寫你家族的那部?!?br/> 丁家義點點頭。
“好啊,”老主編說,“挺有意思,把你爺爺他們都寫活了?!?br/> 丁家義禁不住笑起來。
“是這樣,我不寫小說,沒別的事情干了。”
老主編的臉一下子嚴肅起來,他聽出丁家義話里有話。
丁家義把情況跟老主編講了。老主編半天沒吭聲。
他們抽著煙,沉默。
“家義,事情總是有原因的,我覺得,你還得繼續(xù)找下去,如果真這么定下來,就不好辦了?!?br/> “為什么,老主編,為什么下崗的是我丁家義?我大學畢業(yè),有能力,難道就是因為沒給當官的送點禮嗎?”
老主編連連搖頭。
“不會這么簡單呀。你可能有所不知,你和蔡小芹那事兒,別認為人家不知道。蔡小芹為什么要走?她是怎么走的?有幾個版本呢。當然,我知道這里面有水分,但無風不起浪啊?!?br/> 又是蔡小芹!看來,丁家義跟蔡小芹的事情還遠未結(jié)束。事情也并不像“蘋果落在地上”那么簡單。
丁家義摁一下老主編的手。
“別說了,老主編,我明白了?!?br/> 實際上丁家義不明白。
此刻,丁家義只是感到自己的后腦勺上面冷颼颼的,像有一把亮閃閃的利刃懸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