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慎地說,我這個人從來沒有專門地研究過詩和隨筆。但我?guī)缀醢盐冶犞劬Φ拇蟛糠謺r刻都獻給了沉思,那我究竟在想些什么?
譬如說,我十幾年前就聽說的故事,至今仍在我腦海里盤旋:一個老長工因欠別人的債務自愿地被捆在樹干上,債主說,你只要讓飛蠓咬上半個時辰,債就一筆勾銷。飛蠓如同黑色布幔蓋滿了老長工的全身,這種蟲子在吸老長工的血,他的小孫子實在不忍心,就去驅趕飛蠓。飛蠓轟然而起,接著重新落定,老長工咽氣時說:“不要去趕它們,它們吃飽就不會動了?!?br/> 我對此事反復沉思,逐漸體會到反復學習的重要,“它們吃飽就不會動了”,這就是說,老長工在滿足一個飛蠓的吸血意愿,一個意愿只有在充分飽滿之后,它才會不動。這個道理近似殘酷,但也的確像詩人寫作他所遇到的境遇。
我非常著迷于研究一個事物發(fā)展的全部過程。以前,我雖然不曾參加什么勞動,但對莊稼的美麗生長的研究卻是清清楚楚。現(xiàn)在,我經(jīng)常把自己的心思置身于被壓迫和吞噬我的那些事物中。好像是,壓迫我的事物比美好的事物它所生長的時間要長得多。
這個時候,詩人最容易爆發(fā)一種反叛的精神,因為有些事物實在沒辦法承受。于是,那個用竹竿驅趕飛蠓的孩子就出現(xiàn)了。寫詩也如同要戰(zhàn)勝飛蠓,我趕呀趕的,終覺很累,于是又開始寫起我趕不走飛蠓,自己所處的真實狀況了。
我寫作這么些年了,有一個自認為非常重要的體會,表達一種看起來很似反叛的思想,寫起來很累,而寫自己無可奈何的生活故事卻如同行云流水。怪不得我喜歡寫起思想隨筆了呢。
那么一種“思想隨筆”里面,實際上沒有思想,只是意趣。我們生活的真實處境雖然寫起來令人感到傷感,但有時卻也令人陶醉。這就說明我在艱難寫作和輕松寫作面前,選擇了輕松寫作,選擇了寫作征程上的比較容易做的“農活”。我們誤認為,存在著的人是困難的,而虛無的表達大概要容易得多。
這樣一想,我是不是在肯定我們每個詩人都曾經(jīng)有過的反叛精神呢?不是的。因為詩人實在是比常人更知道什么叫做疲勞,那么,在我們詩人寫作的初始,在他的心靈深處,是不是也以為所謂反叛,也是一樣輕松的事。原來,我們一直在奔向輕盈,我們只是給它以好聽的名字。
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違背那一團活的火焰吞噬我的心愿。在我的心靈深處,我倒不是說,允許吞噬就是多么崇高,或者說有多么的怯懦,在我們文字里,那些指出被飛蠓吸取和被火焰吞噬是多么痛苦的說法,雖然是真的,但是,寫這種文字的人是最早離開了吞噬,而像老長工那樣的人,終將默默無聞。是的,有時的爆發(fā),看上去是來自我們人間和精神地獄的最底層,但是,一切可以指出的苦難都有輕佻的意味。我真的這么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