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潮

“意境”是詩歌領(lǐng)域形象思維的具體形式和結(jié)果。在詩歌創(chuàng)作和欣賞中，詩人的創(chuàng)造和讀者的再創(chuàng)造都是形象思維活動，“意境”不僅是詩人的思想、情感同客觀的景象事物相統(tǒng)一而產(chǎn)生的境界，而且也是讀者借以感到言外意、弦外音、境外味，受到感染和陶冶，提高思想情操的誘導物。它是詩人的終點，讀者的起點，是詩人與讀者之間的中介，是詩人把讀者引向理想彼岸的橋梁。因此，在古詩詞的閱讀鑒賞中，以“意境”作為抓手，不失為一種較好的選擇。

鑒賞“意境”，形成扎實有效的閱讀能力和審美情趣，我認為，應(yīng)該堅持“四性”。

一、把握整體性

任何一首詩或一首詞，都是一個完整的藝術(shù)作品。我們在鑒賞時，如果只是看到作品中單個的“意象”畫面，是不大可能準確地把握作品所表達的詩人詞家的情感意旨的?！耙饩场蓖侵T多“意象”彼此組合連綴起來形成的一個情感氛圍與藝術(shù)世界。即多個個體連接起來的整體。同“意境”相比較，“意象”是局部的，具體的；而“意境”的范圍比較大。通常指整首詩或詞所構(gòu)成的境界，具有整體性，傳達著詩人詞家在作品中的整體的情感意旨。鑒賞“意境”，就是要先從作品所描繪的具體的風物、景象切入，再從整體上把握作者貫穿于作品中的思想感情。

譬如，陶淵明的《歸園田居》中的“方宅”“草屋”“遠村”“墟煙”“桃李”“雞狗”等，都是平淡無奇的“農(nóng)家物”，而把這些單個名詞組合起來，就構(gòu)成了平靜自然的田園生活風光，質(zhì)樸而醇美的“意境”，結(jié)合詩篇創(chuàng)作的背景，我們可以從中感受到作者那種淡泊寧靜的心情。再如，白居易《琵琶行》開頭所描寫的潯陽江頭夜送客的景物，“楓葉荻花秋瑟瑟”“別時茫茫江浸月”等等，營構(gòu)的是一種凄涼、壓抑、令人心地茫然的意境，顯示出的就是全詩的感情基調(diào)。又如辛棄疾的《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從贛江的流水起興，用“清江水”和“無數(shù)山”這些“眼前景”道“家國之悲”“今昔之感”“心上事”?？吹竭@些“意象”，再聯(lián)想到九十多年前的民族英雄，特別是作者最后用“鷓鴣”自比。借以明志，一個沉痛的追懷國事艱危、深情縈念失土的“意境”渾然顯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

由此可見，古典詩詞中的種種“意象”，諸如“柳絮榆莢”“寂水寒山”“清霞白露”“冷雨寒窗”“銀燭青燈”“晨鐘暮鼓”“古寺幽徑”“橙黃橘綠”“小荷殘菊”“鷓鴣杜鵑”“湖光山色”“田園桑麻”等等，無一不是意境的構(gòu)成要件，無一不傾注滲透了詩人的主觀感受。鑒賞“意境”，只有從整體上理解感悟詩歌中這一個別的、零散的“意象”，才能準確地把握詩歌豐富的意旨、復雜的感情和深刻的哲理。

二、突出層次性

“意境”通過事象、物象、景象的融合，創(chuàng)造出情、理、形、神四者統(tǒng)一的詩歌畫面，形成多個個體連接起來的整體，但是其呈現(xiàn)的層次性卻是十分明顯的。在“意境”鑒賞的審美活動中，我們可以從內(nèi)容和形式兩個層面來體味其特色。

1、從表達內(nèi)容上看，一般來說，“意境”包括物、情、理三個層次，三者常常是各有側(cè)重。

①物境。其特點是景重，情濃，意淡。如王維的《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蓖ㄆ霸娭杏挟嫛?，寫大山幽靜、不聞人語的景象，透露出寧靜幽深的境界。

②情境。其特點是情重，景散，意明。如韋應(yīng)物的《淮上即事寄廣陵親故》：“前舟已眇眇，欲渡誰相待?秋山起暮鐘，楚雨連滄海。風波離思滿，宿昔容鬢改。獨鳥下東南，廣陵何處在?”這首五言山水詩意境深遠，詩人借助眼前所見的秋山暮鐘，江上煙雨，獨鳥飛歸之景色，構(gòu)成凄迷寂寞的氣氛，以烘托懷念親故的心情。

③理境。其特點是意重，情濃，景淡。如朱熹的《觀書有感》：“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痹撛娒鑼懥擞捎谟小霸搭^活水”不斷注入，所以才有永不枯竭、永不陳腐，永不污濁、永遠深且清的“方塘”；但詩中的“方塘”不僅僅是自然的方塘，它還包含著作者讀書的心得，從而構(gòu)成這首詩的“意境”，既給讀者以美的享受，又給讀者以啟迪。再如唐代詩人韓愈的名句：“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痹姷囊饩呈敲赖模[含的哲理也很豐富。它使我們領(lǐng)悟到：置身太近，有時反而感受不到實際存在的東西：對事物的看法與對美的感受同距離是有關(guān)系的。

2、從表達形式上看，一般也有兩種呈現(xiàn)形式：一種是“即景生情”，另一種是“移情人景”。

①即景生情?！跋嗤嫉歉撸碾S雁飛滅。愁因薄暮起，興是秋興發(fā)?！泵虾迫坏摹肚锏翘m山寄張五》是首登高懷人之作。詩人登山遠望，不見友人蹤影，但見雁飛長空，一顆思友之“心”自然隨著雁陣飛向遠方的朋友。接下來言“愁”道“興”，均說因何而起。該詩“意境”的創(chuàng)造，可謂“即景生情”的具體寫照。

②移情入景?！啊嗤?，三更曲，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睖赝ン薜摹陡┳印肥菍懸晃荒贻p女性的離情愁思。雨滴梧桐，原本普通之至，可是一為詞人點明“不道”，即“不懂得不理解”，秋雨之無情立刻躍然紙上，加上詩人特地用了“一葉葉，一聲聲”等疊字，屬于景物之中的感情就顯得格外強烈了。這種“移情人景”的“意境”含蓄雋永，令人回味無窮。

取境不可執(zhí)一。按照詩歌呈現(xiàn)的不同層面鑒賞創(chuàng)設(shè)的“意境”，我們就能做到“由景到情”，“由情人理”，“漸入佳境”了。

三、注重多樣性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強調(diào)指出：“境界有大小”，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這確實是精辟的見解。大量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既有宏偉開闊、氣勢非凡之篇，也有活潑清新、小家碧玉之作。作為讀者，我們品賞詩歌的“意境”，應(yīng)當開闊視野，兼收并蓄，多方汲取各種流派、風格的藝術(shù)精華，并進而在由此及彼、舉一反三的比較和揣摩中，窺視出詩歌藝術(shù)的奧秘。

下面以“大小境界”為例，談?wù)劧鄻有缘奶攸c。

“詩圣”杜甫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顛沛流離，憂國思家，他的詩篇大多沉郁頓挫，雄渾蒼勁。如《登高》：“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北闶浅錆M凄涼冷落、無限悲憤之境的典范之作。杜甫為構(gòu)筑和經(jīng)營草堂花了不少心血。生活也相當拮據(jù)，依靠友人的接濟勉強度日。憑借自己的詩心慧眼，杜甫很快和草堂四周的禽鳥花木為友，同它們“相親相近”，關(guān)系非同一般：梁上的燕子自由地飛來飛去，嬌小的黃鶯歡快地啼叫，詩人愛花心切，“只恐花盡老相催”，那花果然也善解人意，正在悄悄“商量”“細細”開放……這真是一個自然和諧的田園世界，那春意蔥蘢、生機盎然、幽靜而美麗的境界至今令人神往。

楊萬里是南宋時期一位胸懷大志的愛國詩

人。他堅持抗敵，勇于同投降派作斗爭。另外，他又關(guān)心勞動人民，寫了不少以農(nóng)事勞作為題材的詩篇，如“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等等，“意境”十分清新。

再如，備受欽敬的蘇軾。人們對他“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念奴嬌·赤壁懷古》)、“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水調(diào)歌頭》)這類豪放曠達的長篇佳構(gòu)的“意境”贊嘆備至。但也不會忘記他那些描寫農(nóng)村尋常景物，“意境”清新的詩詞，如《浣溪沙》“簌簌衣巾落棗花”，《西江月》“稻花香里說豐年”等等。

以上這些例子生動地說明，不同的作品，不同的風格，始終是相互滲透、相互交融的。在這當中，詩人營構(gòu)出的與時代精神和現(xiàn)實生活相通的審美“意境”，值得我們細細品味。

四、探究創(chuàng)造性

社會不斷發(fā)展，人的思想感情也不斷變化，所以，詩的意境永遠不會被前人寫盡。大凡高明的詩人，往往不囿于舊的傳統(tǒng)，不蹈襲前人的老路，能夠從變化了的現(xiàn)實生活出發(fā)，以真情和至誠創(chuàng)造出他們自己特有的新“意境”，賦予詩篇以新的生命與活力。我們讀詩時，要特別注意探究詩歌“意境”的創(chuàng)造性。

詩人對“意境”創(chuàng)設(shè)所采取的典型處理的差異，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意境”的個性化。因為“意境”中有詩人主觀的成分。所以，好詩的“意境”總是個性化的。詩人獨特的觀察事物的角度，獨特的情趣和性格，構(gòu)成了“意境”的個性化。比如，陶淵明筆下的菊，簡直就是詩人自己的化身，以致一提起陶就想到菊，一提起菊就想起陶，陶和菊已融為一體。再如，李白筆下的月，陸游筆下的梅，辛棄疾筆下的青山，龔自珍筆下的落紅，也莫不如此。

第二，“意境”的深化與開拓。古人有煉字、煉句、煉意之說。所謂煉意，就是“意境”的深化與開拓。而煉字、煉句又旨在煉意。杜甫“語不驚人死不休”“新詩改罷自長吟”，韋莊“臥看南山改舊詩”……他們在錘煉字句的過程中，同時也在改變構(gòu)思，另辟新境。例如，李白的《子夜吳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边@首詩的語言是再淺顯真率不過了。然而就在這平實之中，意境卻極其深沉闊大。開頭兩句境界就不凡：在一片月色的背景下，長安城家家戶戶傳出搗衣之聲，那急促而凄涼的聲音散布出多么濃郁的秋意啊!何況這寒衣是預(yù)備送給戍守邊關(guān)的親人的，聲聲寒砧都傳遞著對邊關(guān)的思念?！扒镲L”二句，通過秋風將長安、玉關(guān)兩地遙遙連接在一起，意境更加開闊。這不能不看做是詩人創(chuàng)意的獨到高明之處。

第三，運用語言形式美體現(xiàn)“意境”。有創(chuàng)造性的詩人常常利用聲律造成的韻律感節(jié)奏感的音樂性來烘托“意境”。例如，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痹~人靠同一個韻把許多形象串成一個完整的意境。又如，李白的《菩薩蠻》：“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人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痹娖螕Q韻，推動了“意境”的發(fā)展變化和統(tǒng)一。再從對仗來說，也可以利用它構(gòu)成“意境”。例如，晏殊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不是春去夏來的天生境界嗎?李商隱的《錦瑟》更是這方面的代表。詩中旖旎的語言，不常見的典故，工整的律句，繡織成情意綿綿的氣氛。語言形式同“意境”是統(tǒng)一的，即使不懂它們含意的人，也可以通過它們的形象被深深吸引而進入“意境”。因此，對善于駕馭語言形式的有獨特風格的詩人來說，他們創(chuàng)造的“意境”必然呈現(xiàn)出各具個性的五光十色的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