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文

一

不是我的腳步在向前移動，而是你正在向我走來。長城!我想象著兒時夢中的你，騎著逶迤起伏的山巒，從嘉峪關(guān)到山海關(guān)，把厚達一萬余里的歷史，寫在東半球那片浸滿黃種人鮮血的廣袤土地上。

我想象著在月球上看你，那樣小，我們生息繁衍的這個星球，原來是一個美麗的頭顱。

而你不過是附麗于人頭上的一串璀璨的項鏈，伴隨著那些蔚藍色的光環(huán)微微抖動，顯得滄桑而超然。

而現(xiàn)在，你就佇立在我的面前，斑駁的城墻縫里，探出凄凄荒草，威嚴(yán)的古雉堞，刻滿了古拙的創(chuàng)痕，你靜穆地雄峙于那一座座被烽火染赤的巖壁上，比我兒時稚夢多了一份殘缺，比夢中的虛幻添了幾分真實。一種在現(xiàn)實中殘缺的真實!

二

在通往城墻的石階前，我站住了。

穿過歷史的陳煙，我看見八達嶺猶如一把銹蝕的青銅劍，在天與地中劈開了一道裂縫。

黃綾傘下，身穿龍袍的始皇帝昂然登上烽火臺，用那只覆蓋了中原六國的巨大手掌，觸摸著冷竣的青石方磚，那張極少笑的臉上，舒展出欣慰的笑容。在他的另一邊，胡人正望著不可逾越的屏障，敲著凄涼而無奈的牛皮鼓……

當(dāng)牛皮鼓的響聲穿越了一千多年之后，偉大的成吉思汗，率領(lǐng)他的鐵蹄，像洪水沖決堤壩似的突破長城，將那個大得幾乎無邊無際的中央帝國。變成了一個放牧他們馬匹的巨大牧場。

很快，和尚出身的朱元璋便一鼓作氣，把成吉思汗的子孫連同他們那些高大的蒙古馬，像趕鴨子一樣地逐到了長城以北。然后，他撫摩著碩大奇異的下巴，望著畫師精心描繪的地圖，像設(shè)計寺廟的院墻一樣，用手指劃了一道弧線，長城隨著他的手指又不斷地延伸、增高……

往東，是渤海、黃海；

往南，是無邊無際的南中國海；

挖出了一條世界上最大最長運河的中國人，卻從未想到要從這一片大運河無法比擬的水面上走出去。他們并非沒有能力走出去，而是不相信在水的那一邊還有人。面對著那三面環(huán)繞的滔天海浪，他們很有安全感。他們既輕視又懼怕的是那些來自北方茫茫漠野上、渾身充滿膻腥味，把套馬桿掄得又圓又響的胡騎。

三

一位最杰出的中國人曾經(jīng)說過：“不到長城非好漢?！?/p>

那時，他正處在人生的谷底，帶著數(shù)萬名穿著破爛灰色服裝、頭上繡著紅五角星的追隨者在死亡線上奔走。他果然奇跡般地實現(xiàn)了諾言，登上了八達嶺，并在長城腳下那座世界上最宏偉的宮殿里。宣布了新紀(jì)元的開始!

長城以北那一片茹毛飲血的土地，在他開創(chuàng)的時代里已是另一番景象，激昂的馬蹄踏碎了千年隔膜，草原上傳來的已是烏蘭木騎的樂章。

長城，不再是屏障，而是一個象征，一段歷史。這位集詩人與政治家于一身的偉人，曠達地吟出了“萬方樂奏有于闐，詩人興會更無前”的詞篇。然而，一曲未終，陰冷而凄厲的北國風(fēng)從西伯利亞撲來，一種不可名狀的悸動，使他的中樞神經(jīng)像弓弦一樣繃緊，他把欣欣然的詞章暫時放在一邊，唱起了“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大風(fēng)歌，伴著那豪邁而悲愴的湖南口音，又筑起了一道新的長城。

這是一道無形的長城：它把近千萬平方公里大陸安放于四圍的金鎖銅關(guān)之內(nèi)，既擋住了外面人走進城內(nèi)，又擋住了城內(nèi)的人走向外面……

四

我凝望著飽經(jīng)滄桑的古炮臺和炮臺上那覆蓋著一層的云靄，在這蒼云之下古城之上的狹小空間里，多少勝利者手撫用敵人的血骨磨蝕的刀口，昂然登上城頭，多少失敗者拽著他們受傷的戰(zhàn)馬，發(fā)出悠長而蒼涼的嘶鳴。時近黃昏，沉郁的夕陽洇染在城頭上，仿佛一個民族流血的胸膛……

我的心在陣陣戰(zhàn)栗，長城啊，你究竟是支撐著東方巨龍騰飛的脊梁，還是一條拴住龍身的鎖鏈?為什么你總是不能從那面杏黃旗下走出來?

一種威壓，使我久久地佇立在那里，雙腿仿佛凝固為沉重的青磚。我不是好漢，因為我再也抬不起攀登長城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