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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兒

2009-01-05 07:58
小說界 2009年5期
關(guān)鍵詞:土匪桂花

談 歌

編者按:《票兒》是作家談歌的最新長篇。小說采用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筆法,書寫了以票兒、肖桂英等為首的民間武裝力量從嘯聚山林、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涯。一直到成為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的重要力量的坎坷歷程。作品氣勢恢弘,筆挑保定近一個世紀的歷史風云,充滿傳奇色彩。因篇幅限制,本刊從中選了開篇的十萬字以饗讀者。

判決

《保定志》(河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記載:公元1951年4月15日,保定人民政府召開公審大會,判決土匪肖桂英等七個匪首。

這一天是農(nóng)歷三月初十。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啊!

橘紅的太陽剛剛從東山爬上來,保定看守所的大鐵門就緩緩地打開了。門前的草地上,幾只歡快覓食的麻雀驚得“撲啦啦”飛起來,停到了樹上,似乎還感覺不安穩(wěn),再“撲啦啦”飛起來,落在更高的枝頭上,惶惑地望著看守所洞開的大門。

先是一隊持槍的解放軍戰(zhàn)士跑步出來,分列兩隊,站在了道路兩旁,持槍警戒。幾十支明晃晃的刺刀,在陽光下閃著迫人的寒光。之后,大門內(nèi)緩緩開出了四輛美式卡車,第一輛車是開道車,車上是一隊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戰(zhàn)士;第二輛車上,就是大名鼎鼎的女匪首肖桂英,被幾個戰(zhàn)士押解著;第三輛車上,押解著六個赫赫有名的匪首,第四輛車是押送車,車上也是一隊荷槍實彈的戰(zhàn)士。被押解出來的六個男人與一個女人表情各異,或沮喪、或恐懼、或驚慌、或麻木,肖桂英則是一臉憤怒。

這七名即將被處決的匪首,并沒有像后來傳說的那樣,戴著手銬拖著腳鐐,或者被五花大綁,或者背上插著亡魂牌。都沒有。他們的雙手只是被一根細麻繩兒捆綁在背后。這種對死囚簡單的捆綁,顯示著勝利者的自信。有知道內(nèi)情的人說,這種“新鮮的綁法兒”,前所未聞。是保定市長羅書范主張并決定的。

這一年,羅書范三十多歲,長得白白凈凈,總穿著一身灰土布縫制的中山裝,上衣兜別一支鋼筆。很斯文。他參加革命之前,是清華大學物理系的高材生。他曾去英國留過學,他喜歡西方的法律,他反對游街示眾這種不尊重人格的斗爭形式,他說過:“罪犯也是人嘛!”這種觀點,現(xiàn)在講來,或有爭議,但不會感覺到刺激。而在當時,是很不政治、很不合潮流的。如果再用舊時代的話講,這種“糊涂蟲”式的人物,如若做個“吏”,抄抄公文,等因奉此,還能將就馬虎。做“官”嘛,殺伐決斷,肯定不行!所以,羅書范只在保定當了一年多的市長,就被調(diào)離了。其中一個嚴重錯誤,即是對反革命分子心慈手軟。當時省里的一位領(lǐng)導(dǎo)憤怒地批評說:“羅書范,他是怎么搞的嘛?槍斃幾個土匪都舍不得五花大綁,連個亡魂牌牌都舍不得插?這樣的人,干脆去廟里當唐僧!我們不需要這樣的干部!”羅書范由此調(diào)到了當時的重工業(yè)部,去從事他的物理研究了。后來成立地質(zhì)部,他調(diào)到地質(zhì)部科技司,還是搞物理。1957年,“反右”期間,他的一些言論被群眾揭發(fā),如“外行不能領(lǐng)導(dǎo)內(nèi)行”等等。當即就遭到了強烈的批判。若不是他的一位老領(lǐng)導(dǎo)援手保護,他肯定就被劃成“右派”了。老領(lǐng)導(dǎo)說:“羅書范嘛,我了解他,就是個搞技術(shù)的,讀書都讀糊涂了。書生空議論,就是糊涂蟲。他能是什么右派嘛!”(唉!他還是被看做了“糊涂蟲”)。之后,他被調(diào)到了南方某一個化工企業(yè),任副廠長,或許羅書范對這種降職使用沒有心理準備,他只在副廠長的位置上工作了三年,竟郁郁而終。這是后話了。打住!

汽車轟轟隆隆地響著,駛出了看守所,暴揚起一路塵土,威風凜凜地向保定南關(guān)駛?cè)チ?。沿途的道路兩?cè),擁滿了市民,還有城外的農(nóng)民。都是一大早就趕來,等著看熱鬧的。他們或說說笑笑,或指指點點,興致盎然地看著囚車上即將被槍決的一個女人與六個男人。

“真是肖桂英呀……”

“那不是劉連雨嘛……”

“張得法這個王八蛋哎……”

“是李鳳鳴嗎?哎,真是他…-·”

“就是秦得水哎……”

“我看見了,真是劉大頭哎……”

“看啊,看阿,那是趙改亂,你們看他嚇得都快尿了……”

這七個人都是在保定橫行多年的匪首,都是大名鼎鼎家喻戶曉的角色。今天是槍決他們的日子,一路上自然是觀者如堵。刑場設(shè)在保定南關(guān)的河坡上。那里一直是保定處決死囚的地方。清代直隸總督衙門規(guī)定,無論死囚的身份是官吏還是平頭百姓,除去欽點的要犯需要押解進京外,一律在這里行刑處斬。于是,這里一度成為了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標志性景觀。坡下的大清河水日夜流著,穿城而過。當?shù)氐木用駛髡f,每逢陰雨天氣,河水里總掀起一種怪異的聲響,泛著一片片蕪雜的白沫,彌漫著一股股腥臊的臭味兒。那或是鬼魂們?nèi)杂胁桓实匦鷩?這七個橫行多年殺人越貨的匪首,今天也要在這里結(jié)束生命了?;蛟S,他們除了對死亡的恐懼,還感覺到非常的不公道。他們已經(jīng)向政府投降了啊,政府憑什么還要槍決他們?公義呢?公道呢?政府憑什么說話不作數(shù)呢?票兒是代表政府與他們談判的啊!當時票兒代表政府答應(yīng)他們的條件之一,就是要保證他們的生命安全啊!如何就不算數(shù)了呢?如此說,他們是被票兒騙下山來的了。票兒呢?是啊,票兒呢?他們一路上恨恨地四下張望??赡睦镞€有票兒的蹤影呢?

七個匪首,依次被押下車來,魚貫而行,到了河坡上,又依次站成一排。河坡上已經(jīng)搭起了一個臨時的臺子,那是宣判并監(jiān)刑的地方。河坡下人頭攢動,早已經(jīng)圍觀成了看戲的景象,人們說說笑笑,似乎是趕一個熱鬧的集市。自古以來,看殺人總是老百姓興趣濃烈的首選節(jié)目。肖桂英昂首挺胸站在河坡上,目光漠然,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圍觀者的目光多聚集在她的身上,許多人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漂亮的女人,這一個在保定留下了太多傳說的女人,死到臨頭了,如何還是那樣鎮(zhèn)定自若呢?

精神十足的太陽升起一人高時,身材魁梧的保定軍管會副主任張百強,分開人群,大步走上臺子。張主任掌管著保定市剛剛成立的司法機構(gòu)。凡重大的行刑,都由他主持。他伸展目光四下里望了望,即用他那濃重的南方口音,宣讀了政府的判決書??上В_下圍觀的群眾幾乎沒有聽懂張主任都講了些什么。張主任宣讀完畢,便走到了一邊,坐在了宣判臺的一張椅子上,監(jiān)刑。他招招手,立刻就有兩個戰(zhàn)士走過來,竟把肖桂英押下審判臺,走出了法場。

人群中登時一片嘈雜,怎么回事兒?怎么單單把肖桂英押走了?張主任剛剛怎么宣判肖桂英的?張主任那含混不清的南方口音,人們幾乎都沒有聽清。正在納悶兒,就看到有十二個戰(zhàn)士大步上前,兩個人按一個,劉連雨等六個匪首就被按倒在臺上,齊整整地跪了。后邊就有六個持槍的戰(zhàn)士走上前,槍口抵住死囚們的后腦。只聽到八聲澀重的槍響,那六個作惡多端的匪首就先后滾落下臺子,橫在了河坡上。為什么是八聲槍響?多年之后,據(jù)當時目擊者回憶說,有一個戰(zhàn)士的手發(fā)抖了,執(zhí)行一個死囚竟然用了三發(fā)子彈。

2004年夏天,全國上下準備迎接建國五十五周年?!侗6ㄈ請蟆芬鰩讉€回憶保定往事的專版,談歌與報社的李小明記者去了北

京,在某個干休所,采訪了當年曾任保定軍管會副主任的張百強,老人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精神矍鑠,記憶力仍然很好?;貞浀竭@件事,老人笑了:“的確是一個戰(zhàn)士用了三發(fā)子彈。這個戰(zhàn)士名叫何敬武。當時是一個新戰(zhàn)士,可能經(jīng)驗不足吧?!边@位何敬武老人還健在,他是在保定某大企業(yè)的保衛(wèi)科長的位置上離休的。他后來也接受了我們的采訪,提到這件事,何敬武擺手說:“是張主任記憶有誤嘍,傳說也有誤。我當年只打歪了一槍,那個名叫趙改亂的匪首腦袋動了一下,回頭朝我笑了笑,趙改亂笑得很怪,我當時心里慌了一下,槍就打歪了,只好又補了一槍。也就是說,當時的刑場上只響了七槍。斷沒有八槍的道理。再有,我也不是新戰(zhàn)士,我1944年入伍,當時已經(jīng)當了班長,怎么會是新戰(zhàn)士呢?是首長記憶錯了吧?”何敬武老人一臉遺憾的神色。我們又采訪了當時在刑場觀看的齊大倉老人,他是南河坡的老住戶。觀看槍斃土匪那年,他十五歲。齊大倉說:“也不是八槍,也不是七槍,肯定是九槍。我當時就擠在前邊瞧,瞧得真真的,也聽得真真的嘛!”齊大倉惟恐我們不相信,反復(fù)說,他肯定不會記錯。我們起身告辭,齊大倉的孫子送我們出來,小伙子名叫齊志平,是保定商場的送貨司機。齊志平苦笑著低聲說:“你們千萬別相信我爺爺?shù)脑拞?,他越老越能講,能把秦始皇說成是明朝的開國皇帝。也能把孫悟空說成是清朝的兵馬大元帥。”我們聽得愕然。寫到這里,談歌想起了法國一句諺語:兩只鐘表放在一起,就沒有了準確的時間。那么三只鐘表放在一起呢?張百強、何敬武、齊大倉,他們?nèi)齻€人誰說得是真的呢?如此說來,回憶這種東西,有時是很可疑的。

肖桂英被重新押回了囚車,她手上的綁繩就立刻被解掉了。人們這才恍然明白,肖桂英今天被押來,只是陪綁的喲。圍觀的人群里也有聽清楚的,“剛剛張主任已經(jīng)宣判了嘛,你們沒有聽到?肖桂英被判處十年徒刑?!?/p>

肖桂英被押回囚車那一刻,她突然惱怒了,她感覺心底有一股怒火,呼呼地一直燒到了頭頂。多年之后,肖桂英回憶說,那天,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去給陪綁的。她當時感覺自己被戲弄了——與其說是被政府戲弄了,不如說是被票兒戲弄了。她猛地轉(zhuǎn)過身來,臉色漲紅起來,目光里充滿了憤怒。她高聲罵道:“票兒,你這個王八蛋躲到哪里去了?你給爺滾出來!”

爺?對!爺!這并非談歌筆誤,而是肖桂英的口頭語。似她這樣一個殺人如麻的女匪首,按照保定坊間的習慣,應(yīng)該自稱姑奶奶什么的才對嘛。她為什么要自稱爺呢?暫且按下,后邊再說。

后來也有人私下里替肖桂英抱屈,是啊,肖桂英的隊伍是讓票兒給哄下山來的嘛!票兒是在望都縣城的四海酒樓,跟肖桂英談好了條件的嘛!票兒信誓旦旦地說,只要肖桂英釋放被綁架的干部和群眾,把土匪全部帶下山來,放下武器,就可以既往不咎。他保證肖桂英的生命安全。那天,肖桂英與票兒各自喝了一斤多棗酒。兩個人都喝得面紅耳赤,時而哈哈大笑,似乎談得很愉快。兩個人還焚香結(jié)拜了姐弟(談歌注:這是民間傳說,后來肖桂英更正,她只跟票兒談判了投降的事宜,絕對沒有發(fā)生過這個結(jié)拜的情節(jié))。肖桂英這才放心大膽帶著隊伍下山投降的。她哪里想得到呢?剛剛走進保定西城門,歡迎她的并不是笑臉與熱情,卻是一群埋伏在城門左右,身手敏捷的解放軍戰(zhàn)士,她與她手下的六個匪首似入網(wǎng)之魚,被當場拿下,五花大綁,關(guān)進了看守所。肖桂英那近八百多人的隊伍,也全部被關(guān)進了保定城隍廟,逐個接受審查。

票兒啊,這件事兒干得有點不仗義了喲!且不說你過去在江湖上還有著一諾千金的名頭呢,而且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政府的干部了,你票兒是代表政府與肖桂英談判的嘛,你們怎么能出爾反爾呢?

可是,肖桂英怎么能知道呢?她在南關(guān)河坡的刑場上陪綁的時候,票兒正在市政府的辦公室里,跳著腳與市委書記李震聲吵架呢,二人吵得幾乎山崩地裂。

李震聲是談歌的四舅。談歌曾就他與票兒吵架的情節(jié),向其求證真?zhèn)巍K木苏f:“有這回事?!彼木嘶貞浾f,保定市委最初的方案是,只要肖桂英等人放下武器,釋放人質(zhì),改過自新,不再與政府為敵,政府既往不咎,給他們安排工作。這個方案是在票兒去與肖桂英談判之前,市委會上決議了的。票兒也是帶著這些條件去與肖桂英談判的。這是秘密啊!誰知道怎么就傳到社會上去了呢(唉!如此說,跑風漏氣的現(xiàn)象不是現(xiàn)在才有的)?有些當年被土匪欺侮了的群眾,得知市政府要寬大處理這些匪首,就憤怒了。他們越級告到了省里。省里的一位主要領(lǐng)導(dǎo)(這里隱去姓名)當下就火冒三丈了,打電話指責保定市的領(lǐng)導(dǎo)手軟。對敵人手軟,就是對人民群眾的犯罪。對這幾個投降的土匪頭子,不管他們投降還是不投降,都一定要殺頭,要平息民僨?;蛟S,就在票兒與肖桂英在望都縣酒樓上喝酒談判的時候,省里要求槍決肖桂英等七個匪首的命令,就傳達到了市里。市里的領(lǐng)導(dǎo)沒有辦法,只能執(zhí)行命令。在票兒的據(jù)理力爭之下,市里的領(lǐng)導(dǎo)或許也覺得實在過意不去了,于是,四舅擅自決定,刀下留人,只免了肖桂英的死刑,槍斃了其余的六個。四舅后來對談歌說,這些內(nèi)幕,肖桂英是不會知道的。

能吵出什么結(jié)果呢?票兒與李震聲書記吵得口干舌燥,終于泄氣地走出了市政府。他站在市政府門前,怒氣仍然不消,又恨恨地跺腳罵開了大街。罵了幾句,就不再罵。他明白,即使罵塌了大天,也沒有人聽的,也改變不了眼下的事實。他瞇縫著眼睛,抬頭看天,日頭已上三竿,幾朵閑云,時聚時散,行無定所。票兒知道,那六個昨天還在活蹦亂跳破口大罵的匪首,此時已成地下之鬼了。

票兒長嘆一聲,沒來由地想起了一句戲文:陰陽雖分兩界,只是一念之遙啊!

保定舊時土匪

談歌暫且放下票兒與肖桂英的故事,先講述一下保定民國年間的土匪情況。

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保定的土匪很多,稍稍夸張一點兒的說法,便是多如牛毛了?!侗6ㄖ尽分唤y(tǒng)計了有些名堂的,就有五十多綹。舊話說,狗急了跳墻,人急了為匪。具體分析土匪隊伍的成分,真是形形色色?;蛘咦鱿铝耸裁磯氖拢还俑ň冏凡?,或是被仇家追殺,走投無路的當口兒,便會一跺腳,狠下心腸,當了土匪;或是欠了人家的債務(wù),或是賭輸了錢付不出,奔逃躲藏無路,即當了土匪;也有因為天災(zāi)人禍,窮困潦倒過不下去的農(nóng)戶,被迫離家為匪。還有一種特殊情況,即一些舊軍人,因為軍餉被上峰克扣,發(fā)不下來,便成群結(jié)隊做了土匪。值得一說的是,談歌查訪保定民國時代的土匪歷史,竟然發(fā)現(xiàn),還有為愛情當了土匪的。談歌隨手記下一例,以資讀者興趣。

滿城縣的大地主徐子平,有一個兒子名叫徐小雙,那年的二月二,他去曲陽縣趕廟會,遇到了曲陽縣楊家村的女子楊玉梅。楊玉梅正擺了攤子賣柿子黑棗。楊玉梅長得好模樣兒,徐小雙偶一搭眼,心下就喜歡上了。就笑著一張臉,上前買了二斤黑棗,找話搭腔。徐小雙相貌堂堂,一表人材,楊玉梅怦然心動,也就

愛不釋眼了。言來語去,話就越說越多越親熱,用現(xiàn)在的話講,兩個人嘴里說著閑話,眼睛就對著放電,臉上雖然還矜持著,心里早就摟在了一處。楊玉梅也是個潑辣性格,就款款地說:“你要愿意娶我,就回去跟你父親講,派媒人來提親?!毙煨‰p當下滿口答應(yīng)?;厝ブ?,就猴急著讓家里去曲陽縣楊家村提親??墒羌依锊淮饝?yīng),家里已經(jīng)給徐小雙定下了滿城縣商會會長的女兒。再說,就算還沒有給徐小雙定親呢,也絕對不可能答應(yīng)楊玉梅這門親事。楊玉梅就是一個普通農(nóng)家的閨女,門不當,戶也不對啊。徐子平劈頭蓋臉把兒子臭罵一頓,憤怒之下,幾乎動了家法。眼看著這門親事無望,徐小雙急眼了。當天晚上,他就悄然溜出家門,單騎奔了曲陽楊家村,找到楊玉梅,二人一商量,就索性干脆一回,私奔吧!可二人能去哪兒呢?接下來如何謀生呢?愛情雖好,可當不得糧食嘛!橫豎這樣了,就再干脆一回吧!二人一跺腳,雙雙上山當了土匪,就在曲陽縣的山上拉開了桿子,招兵買馬。動靜竟越鬧越兇,漸漸坐大,成了曲陽行唐周邊名頭十分響亮的一綹土匪??谷諔?zhàn)爭爆發(fā),夫妻二人領(lǐng)著隊伍跟日本人打了起來。他們曾偷襲日本人的據(jù)點兒,還攻打過曲陽縣城。后來被日本人抓住,夫妻二人堅決不投降。被日本人割下人頭,在曲陽縣城的城頭上,懸掛了半個月。這也算是土匪中間的傳奇故事了。

徐小雙與楊玉梅生下過一個兒子,名叫徐大龍。被老百姓匿名收養(yǎng)了。解放后,徐大龍被曲陽縣人民政府作為烈士的后代撫養(yǎng),徐大龍后來被政府保送上了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鞍山鋼鐵公司工作。曾任技術(shù)員、工程師、煉鐵廠副總工程師。“文革”中曾因父母為匪一事,受到?jīng)_擊,“文革”后平反。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退休,曾回保定觀光一次。再后來的情況,談歌就不得而知了。此是閑話,打住不提。

國人對土匪(或稱綠林好漢)概念的認知,大多從舊戲文中而來。國家不義的時候,土匪即是綠林好漢,或許是悲壯的天道?也或許代表著另一種公正?秦叔寶、程咬金、竇爾墩等等,這些生動活潑流傳至今的土匪形象,的確影響并妨礙了我們對真實情況的認知視線。我們僅僅是從戲文里領(lǐng)悟到,大難來臨之時,他們怒目金剛,敢于拼得魚死網(wǎng)破。而且,這些綠林好漢多為古往今來的藝術(shù)家們稱道??墒?,真實意義上的土匪概念,應(yīng)該不是這樣的。至少,我們這樣去認識土匪,概念上是粗陋的,理論上也是片面的。

近年來,保定有不少學者專家,對保定民國年間的土匪歷史,作了深入細致的專題研究。如石東群先生(知名的學者,談歌的朋友),在這個領(lǐng)域,多有著作及專論。例如,他在《保定匪患的形成》一文中,深入分析了當時人們?yōu)榉说哪康?,無外乎三類:第一類是躲人命官司。這一類,讀者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水滸傳》中這類情況甚多,第二類是圖官。民國初年,政府無能,天下大亂,有槍就是草頭王,一些有財力的地主豪紳、舊軍閥,挑桿子,拉山頭兒,招兵買馬,壯大勢力,表面上以自保,實際里練“內(nèi)家功夫”,逐日坐大,謀劃著日后被政府招安,以實力跟政府講價錢,索要個一官半職,也算是一個前程。第三類是圖財。舊時的保定地面上,流行著一句土匪的順口溜:“當個土匪好,穿得好,吃得飽,錢財少不了。”很多窮人(或者不是窮人),一旦走上打家劫舍這條兇殘之路,就要過著出生入死,刀口上舐血的驚險日子。如此奮不顧身,圖的就是錢財。石東群先生在這篇文章的最后,概括地分析總結(jié)了,“土匪的‘土字,應(yīng)該是由‘土地引申而來,這決定了中國的土匪多是農(nóng)民成分。他們與土地是離不開的。說到底,當土匪是農(nóng)民的另外一條出路。”石東群先生的論述,頗有道理。農(nóng)民嘛!中國幾千年的農(nóng)業(yè)社會實踐證明,農(nóng)民的出路無外乎兩條,即或者當?shù)刂?,或者當農(nóng)民。如果最后連農(nóng)民也當不成了,那么,就只有走第三條道路,當土匪。凡舉數(shù)千年來所謂的農(nóng)民起義,都是農(nóng)民的第三條道路。而且造反之初,大都是以土匪的面目猙獰出現(xiàn),殺人縱火,劫掠錢財。黃巢如此,李自成也是如此,張獻忠還是如此。這部小說里所講的票兒與肖桂英,仍然是如此。

為敘述方便,先介紹票兒。

票兒

票兒是保定高陽縣人。

票兒的父親是個綢緞商人,名叫王加林(一說王家成)。王加林在保定高陽縣西街上開著三處店鋪,有錢。票兒五歲那年,跟著家里的傭人到街上玩耍,竟然被滿城縣的土匪張才明“綁”上山了。據(jù)說,張才明已經(jīng)盯了王加林很久,張才明把票兒當了“金票”(舊時保定土匪的黑話:富人稱做“金票”,窮人稱做“柴票”),找了一個“花舌頭”(保定舊社會的黑話:指土匪與被綁者家屬之間的討價還價的說和人)去給王加林傳話,要王掌柜出兩萬銀圓領(lǐng)票(被綁的人家把“票”用錢贖走,稱做領(lǐng)票)。張才明很有把握地想賺一筆。是啊,誰家的兒子被人綁了,還不急塌了天呢?富人的兒子更加金貴了,還不得趕緊花錢來領(lǐng)票啊??墒?,張才明萬萬沒有想到,這個綢緞商人竟是個舍命不舍財?shù)闹鲀?,王加林竟跟花舌頭講了狠話:“這孩子還小呢,誰知道長大了是個葫蘆是個瓢呢?錢呢,我肯定不出,兒子我也不要了。好漢們看著辦吧。”花舌頭聽得直了眼睛,呆杲地瞅著王加林,好半天才醒過神兒來,心里就恨恨地罵,操!這人還是當?shù)膯?天底下還有這樣當?shù)膯?嘴里只說了一個字:“行!”就再也沒詞兒了。跺了跺腳,掉頭走了。

王加林就真的沒有領(lǐng)票。張才明干瞪眼,氣得大罵了好幾天。是啊,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父親?(現(xiàn)在也有!昨天談歌看報紙,還見到一則丑聞,一個當?shù)囊驗橘€博輸了錢,把三歲的兒子賣給了人販子。其心態(tài)大概與王加林相比無出其右。)不過,張才明也沒撕票。張才明不甘心啊,他不相信這個綢緞商人真能財迷心竅舍得了兒子?張才明就把這孩子“養(yǎng)”了起來了,嘿!這綁票成了“養(yǎng)票”了,張才明走到哪兒,就帶到哪兒。這一“養(yǎng)”,就是一年,綢緞商人王加林真就沒有來領(lǐng)票。

日子這種東西,真像水啊,時間一長,任是什么堅硬的東西,都能給泡得稀軟了。張才明漸漸對這孩子有了感情,就認這孩子做了自己的養(yǎng)子。并隨口給他起了名字叫“票兒”。從此,票兒就算是跟著張才明當了土匪。寫到這個情節(jié),談歌萬分感慨,人生在世,真還別說什么“三歲看大,五歲看老”的俗話兒,真不靠譜啊!還真得說看你遇到什么人了。如果說,票兒沒讓張才明給綁了票,說不定他長大之后,跟著親生父親王加林學生意,或許真能成為一個出色的商人呢。或者,仗著家里有錢,掏得出學費,先上個大學,再出國留個洋,或許還真能成就些別的什么大事情,也未可知。再退一步說,如果王加林不是一個葛朗臺或者嚴監(jiān)生的脾氣,趕緊花錢把票兒贖回來。票兒后來的命運就肯定會是另一種模樣了??墒?,王加林就這么認錢不認兒子,就這么堅決不肯“領(lǐng)票”。票兒人生的諸多可能,便統(tǒng)統(tǒng)不復(fù)存在了,票兒只有當土匪這一條路可走了。用哲學家的話講:人生充滿了岔路

口,一經(jīng)踏入,再難回頭。用老百姓的話講:與來都是命,半點不由人。

莫非真是如此?

張才明

再說幾句張才明。

張才明是民國年間保定滿城縣天馬山土匪的首領(lǐng)。他是保定民國匪事中聞名遐邇的人物?!侗6駠宋飩髡f》記載:張才明當土匪之前,是阜平縣大財主張滿倉家的長工。《保定三套集成一<民間故事卷)》描述,張才明長得大個子,豹頭環(huán)眼,十分威武,而且長了一身的好力氣,幾百斤的碌碡,他一跺腳,就能抱起來。

細說起來,張才明也是個苦命。他祖上也算有些家產(chǎn),日子也算殷實富足。張才明小時候還念過兩年私塾,“之乎者也”學了半肚子。他十歲那年,祖父張武河與街鄰為宅基地起了紛爭,說不通,吵不明,一怒之下就打起了官司。舊社會有句格言:屈死不告狀。什么意思?除去麻煩纏身,還是個花錢的勾當。唉,這官司一打就是七年,也還沒見著個輸贏的光亮兒,張家也就徹底破敗了。張武河身心交瘁,一場大病,以至不起。禍不單行,張才明的父親張石頭(大號張志業(yè))上山砍柴,竟失足跌下來,摔成了半癱,就臥床了。這一年,張才明已經(jīng)十七歲,按著當?shù)氐牧曀?,已?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可是這場官司打得不死不活,家里已經(jīng)窮得丁當亂響了,有哪家膽大的閨女敢嫁給他呢?圖以生計,張才明就去同宗的財主張滿倉家做了長工。張才明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年底結(jié)賬的時候,張滿倉動了鬼心眼兒,先是笑嘻嘻地把張才明給灌醉了,又讓手下把張才明給脫光了,放在了使喚r頭小翠的炕上,又讓小翠鉆進了張才明的被窩兒,再然后,就讓看家護院的連喊帶嚷去捉奸。結(jié)果,張才明就光著屁股給綁了,赤裸著扭送到了衙門里。衙門口嘛,自古都是有錢人的理兒。不由張才明分說,當堂先打了他一個皮開肉綻。然后即以酒后無德、強暴良家女子的罪過,判了他兩年囚禁。張才明冤啊!出大力、流大汗,辛辛苦苦勞作一年,一分錢也沒有拿到手,還得窩窩囊囊地蹲兩年大獄。

張石頭得了消息,一驚一嚇,一口氣兒就沒能喘上來,死了。老婆也覺得日子沒了奔頭,一根兒細繩子,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唉,這一家,就算是抹了賬。

寫到這里,談歌想起了為富不仁這句老話。似張滿倉這樣家財萬貫(千貫也罷)的大財主,如此作惡,說起來直是可恨之極,張才明無論如何也是你的同宗啊,你如何為了貪匿幾個小錢兒,就陷入牢獄呢?必定是天地怒之,神鬼也怨之啊!引申開去講,這也的確是當年窮人們“打土豪分田地”的基本理由啊。

兩年后,張才明放出來,先到爹娘的墳頭上大哭了一場??尥炅司蜕鷼?能不生氣嗎?攤在誰身上,也都得把眼睛氣綠了!天下還有公理可講嗎?張才明沖天的惡氣在肚子里亂撞,無處發(fā)泄,就起了殺心。揀了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里,張才明摸到張滿倉的家門,翻墻進去,先把張滿倉兩口子殺死在炕上,再一把火點了張滿倉的房子,由此,張才明身上便是背上了人命。跑吧!可往哪兒跑呢?走投無路啊!他就跑到阜平的山上當了土匪。

張才明先是單打獨斗,又截道,又綁票兒,漸漸在道兒上就有了些英雄名氣。正趕上滿城縣天馬山的土匪頭子路文友招兵買馬——借用現(xiàn)代企業(yè)的語言表述,就是“招聘”。張才明就去“應(yīng)聘”。仗著他在江湖上混出來的小名氣,不用面試、復(fù)試,就直接被錄取了。由此,張才明就成了路文友手下一名悍將。第二年秋天,路文友去了保定城,到南關(guān)大街的一個錢莊搶劫。事前竟然走漏了消息,被埋伏在那里的官府捕快捉住,押進了縣衙,草草審過,便砍了頭。天馬山一時群龍無首,張才明便被土匪們擁坐了寨主。又近二十年過去,張才明逐漸坐大。手下有了幾百號嘍羅,分別占據(jù)著滿城天馬山、完縣寨坡兩個山頭。張才明成了保定以西勢力范圍最為強悍的一綹土匪。

值得一提的是,張才明的土匪隊伍繼承了路文友留下的諸多規(guī)矩。

路文友的經(jīng)歷有些傳奇。他原是皇宮里的一個干雜活的太監(jiān),在宮里犯了事兒(一說是偷吃了膳房里的東西;一說是跟宮女私下調(diào)情——這個說法兒站不住腳,太監(jiān)能調(diào)什么情呢?還有一說,路文友參加過亂黨——參加過什么亂黨?談歌沒有找到證據(jù)),差點被砍了頭,他人緣不錯,許多人替他求情,就免了死罪,打了個皮開肉綻,被趕出了皇宮。就回到原籍河北肅寧,當了牲口販子,即在口外買了牲口到關(guān)內(nèi)來販。那一回,他剛剛販完了幾十匹馬,在保定住店時,一不小心露了白(即隨身攜帶的錢財被人窺視了),讓人搶了個精光。沒有了本錢,進退無路。路文友只得橫下心,上山當了土匪。路文友在皇宮里待過,能說善道會來事兒,而且他當牲口販子多年,見得多,識得廣,且出手大方能籠絡(luò)人。江湖上大都服他的氣。他漸漸地就發(fā)展成了一個很大的土匪綹子。路文友對手下管理很嚴。《保定志》記載,他定的規(guī)矩很多,比如有十個不綁不搶:一是喜事喪事不搶。紅白喜事是人生兩件大事,路文友認為,如果遇到這種機會去搶劫,就會損陰德。二是郵差不搶。郵差窮,沒油水。搶了掉價。三是擺渡的不搶。因為土匪們也常常過河,不能斷了自家的路子。四是行醫(yī)的不搶。因為土匪們經(jīng)常負傷,用得著醫(yī)生。五是耍錢賭博的不搶。土匪們認定他們與土匪是一家人,賭博的是耍錢,土匪是搶錢。意思差不多,一家人。六是手藝人不搶。鋦鍋鋦碗的、彈棉花的、劁豬的、賣油的、剃頭理發(fā)的、磨剪子戧菜刀的,等等。他們都是小本生意,沒什么錢。還可以依靠他們打探點兒消息。七是車馬店不搶。因為土匪們經(jīng)常出去,事情絆住了腳,回不到山寨,也得在車馬店里住。八是和尚尼姑不搶。九是孤寡老人不搶。十是棺材鋪不搶。傳出去,搶棺材了,不好聽,也不吉利。路文友死后,他留下的規(guī)矩被破壞了許多。但這十條,張才明一直還是比較遵守的,周邊的老百姓也是比較認可的。這也是張才明這一綹土匪,能在老百姓中間扎住根的社會基礎(chǔ)。路文友啊,若地下有知張才明如此蕭規(guī)曹隨,也當含笑。

梁氏兄弟

肖桂英原本不姓肖,姓粱。如果后來不出變故,她應(yīng)該叫梁桂英。她是保定雄縣梁家鎮(zhèn)人。她三歲那年,父親梁天榮,帶著全家上了雄縣的雞鳴山,落草了——這是文詞兒。平常話兒講,就是舉家當了土匪。

(三歲?這是一個上幼兒園的花朵年齡啊,竟然隨父上山為匪了??上Э蓢@啊!)

談歌曾聽保定的老人們講過一句舊話兒,“京城姓皇,雄縣姓梁?!笨梢姰敵趿杭以谛劭h的地位?!€是前幾年的事兒了,雄縣梁家鎮(zhèn)的時任鎮(zhèn)長周強先生,曾經(jīng)在《河北日報》上發(fā)表專版文章,文中用自豪的口氣告訴讀者:“粱家鎮(zhèn)于明清兩代,考出去了幾百名秀才、幾十名舉人、十幾名進士!是全國首屈一指的文化大鎮(zhèn)?!?/p>

(行文至此,談歌不禁笑了。周鎮(zhèn)長的口氣,很像時下某些所謂某省、市重點高中學?!膊恢郎鐣先缗C愕摹爸攸c”牌子怎么弄來的——的校長們,為了招生,動輒便在媒體上大做廣告:我這個中學啊,這可是名校啊,考到清華、人大,北大的優(yōu)秀學生

啊,海去了——接下來,就是一連串不厭其煩的數(shù)字了。其實呢,這種自吹自擂的“名?!?,您千萬別信,尖子生嘛,或許真有幾個?!澳蚩弧辈簧线M的還是多多。)

周鎮(zhèn)長的文章,雖然有些王婆賣瓜的味道,但梁家在雄縣,的確是高宅大院,書香門第。似這樣的知識家庭,理應(yīng)銘記“詩書傳家久”的古訓,過自家清靜舒展的日子,怎么會放下了文房四寶,玩起了刀槍棍棒,落草為寇了呢?風馬牛嘛!

事情由梁天榮的父親梁公琪而起,且起因也非常偶然。梁公琪是舉人出身,此人樂善好施,濟公義勇,還是個打抱不平的脾氣。民國三年(公元1914年)春天,與梁家鎮(zhèn)接鄰的喬家莊的財主喬玉樂(一說喬玉洛),以重新丈量地界為由,強占了梁家鎮(zhèn)一畝多地(具體“一畝地事件”是什么背景原因?談歌不清楚,寫這篇小說之前,也沒有找到具體的歷史情節(jié),只好照本宣科)。這一畝多地是梁家鎮(zhèn)農(nóng)民粱大農(nóng)的,梁大農(nóng)是梁公琪的本家堂侄。梁大農(nóng)受了窩囊,便找到梁公琪家里哭訴(莫非梁公琪是梁家的老大?),梁舉人當下就憤怒了,喊家人取來筆墨,立馬就寫,一紙狀子就把喬玉樂告上了縣法院。梁舉人憤怒之下,卻忘記了一件事:喬玉樂是縣長許川林同年的秀才,二人有著十幾年的交情呢。許縣長從縣法院得到了梁公琪告狀的消息,還沒等法院傳喚喬玉樂呢,先私下里派人通知了喬玉樂。喬玉樂就忙把十封銀圓(一封應(yīng)該是一百圓)笑瞇瞇地奉上,許縣長就笑瞇瞇地收下,就笑瞇瞇地偏袒了。結(jié)果呢,公堂會審,判決立刻下來,“一畝地”仍歸喬玉樂所有。梁大農(nóng)圖謀喬家地產(chǎn),無理取鬧,為示懲戒,責打五十大板,趕出公堂。梁公琪以聚眾鬧事的罪名,被許縣長下令抓捕,下了大獄。

后人分析,梁家在雄縣的名聲太大了,也太牛了,梁公琪公然代人寫狀,即是佐證。自古道,水大不能漫過船啊!你以為你梁公琪是

《四進士》里的宋士杰嗎?就算你是宋士杰,你也得先挨四十大板呀!你依仗舉人身份,竟敢代人寫狀成訟,哄鬧公堂,你不是刁民是什么呢?不收拾你一回,許川林這個縣長日后還怎么混呢?往事遠矣,我們站在歷史的角度,稍稍揣度一下許川林縣長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他大概也就是要關(guān)押梁公琪幾天,借此壓一壓梁家的囂張氣焰。受賄的事兒嘛,倒在其次了。

事情落到了這一步田地,也就沒有道理可講了。有明白人就勸解梁家,民不跟官斗,暫且忍下這一口惡氣,上趕著去跟許縣長講些軟話,使些銀子去衙門里打點運動,先把梁老太爺保釋出來,之后再從長計議。梁家也的確要著手這樣做了??墒牵虑榈睦^續(xù)變化,太出人意料。等不及梁家去向許縣長行賄呢,梁公琪突然暴死了——他僅在縣衙的牢獄里關(guān)押了兩天,竟被牢里的獄卒虐待死了??h里把梁公琪的尸首送回了梁家鎮(zhèn)。后來有知情人講,梁公琪的脾氣暴烈,進了縣里的大牢,也放不下舉人老爺?shù)募茏?,總在獄中破口大罵,據(jù)說他罵得還非常不雅(有高等文化的舉人也說粗口?或是中國文化的陋習?細想,這大概與文明的進程無關(guān),多是個人性情喜好。君不見,而今那些戴著博士帽的戴著碩士帽的,不也是常常滿嘴的臟話,脫口而出嘛)。就惹惱了兩個作威作福慣了的獄卒,也趕上那兩個獄卒是一對兒黑心枉法的壞脾氣,梁公琪才落得了這樣一個窩囊下場。唉!當年談歌采訪到這個情節(jié)時,也十分感慨。民國嘍,舉人的文憑便是放涼了的黃瓜菜,不吃香嘍!梁老先生確有些不識相了。

梁家怎么能忍受這樣一個近乎天塌地陷的結(jié)果呢?梁家停尸不顧,梁天榮帶著二弟梁天樂三弟梁天虹,披麻戴孝,就去保定衙門越級上告。卻被許縣長提前得知了消息(談歌至今起疑,或是有人告密?),立刻通知縣里的警察局與團防半路上埋伏了,捉拿越級上告的粱家三兄弟。本來是個一網(wǎng)打盡梁氏三兄弟的計劃,許縣長計劃得天衣無縫。卻是天不滅曹,縣團防里有一個打更的,名叫梁小屯,是梁家鎮(zhèn)人,是梁天榮早出了五服的本家兄弟。梁小屯得到了消息,跑出來通知梁家兄弟,氣喘吁吁趕到半路,撞見了就要成為網(wǎng)中之魚的梁氏三兄弟。于是,梁家兄弟只能各自逃命。團防撒開人馬,沿路狂追了一氣,卻只捉了梁天榮。梁天樂與梁天虹跑了。

梁天榮就被押進了縣里的大獄。至此,梁喬兩家的矛盾,便是雪上加霜了。梁天樂與梁天虹為逃避雄縣警察與團防的緝拿,在外邊隱匿了十幾天。風聲漸漸不緊了,那天半夜,兄弟二人潛回了梁家鎮(zhèn),糾聚起梁氏家族中一百多條精壯的漢子,持了刀槍棍棒,就群狼一般撲向了喬家莊,赤紅著眼睛殺了喬玉樂全家三十余口?;蛟S殺得手順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一鼓作氣夜奔縣城,砸開城門,硬闖進去,先去劫了牢獄。再把正睡得酣暢的許縣長,從被窩里拖出來,亂刀砍死在縣衙的臺階上。還把許縣長的尸體懸掛在縣衙門前的樹上。再之后,干脆一把火焚燒了雄縣的政府衙門。

《雄縣縣志》記載,那場大火燒得兇猛無比,一座縣城都映紅了?;饎萏?,根本無法可救。一直燒了三天,才漸漸熄了。一座縣衙,幾乎成了灰燼。于是,便有了民國六年(公元1917年),雄縣縣衙重修。

喬玉樂的大兒子喬振東,此時還在日本留學。那年月還沒有普及電話,縣里也沒有電報局,只有寫信。一個月之后,喬振東才得到噩耗,匆匆趕回來奔喪。他在喬家三十幾座新起的墳前哭暈過去了,醒過來就指天劃地發(fā)下了毒誓,定把梁天榮一家斬盡殺絕。唉,由此,喬梁兩家便是結(jié)下了血仇死恨。

這仇恨一直鬧到“文化大革命”,兩個村子便有了復(fù)仇的借口,各自以革命造反派的名義,向?qū)Ψ叫麘?zhàn)。兩個村子的武斗迅速升級,甚至發(fā)展到動用土槍土炮。幾場武斗下來,雙方各有死傷。雄縣革命委員會主任解俊山,是支左的軍代表。他頗有些書生意氣,先是以“團結(jié)起來,爭取更大的勝利”的最高指示,派縣革委會的干部去調(diào)解??墒谴蟮览硇〉览碚f了一火車,卻怎么調(diào)解也不成。兩個村子對待最高指示的態(tài)度,都是陽奉陰違。對縣里領(lǐng)導(dǎo)的建議,更是置若罔聞。再勸解,就惱了,派下去的干部還被打成了重傷。有知情的人向解主任說明了原委。解主任勃然大怒,當兵的脾氣便頂上來了,他親自帶著縣公安局的百十號人,荷槍實彈去了兩個村子,以反革命的罪名抓人。兩個村子共被抓了二十多個人,當天就在縣里召開公審大會,都被判刑了。這才總算鎮(zhèn)唬住了。三十多年之后,解俊山早已是一個離休的老人了,每天清晨在保定的公園里慢悠悠地打著太極拳,一副神閑氣定與世無爭的樣子,可是提起了當年梁家與喬家的爭斗,仍然感慨不已,他用一種過來人的口氣總結(jié)說:“許多時候,中國的鄉(xiāng)村里宗族之間的械斗,其激烈程度往往超過階級斗爭呢。你們信不信?”言者鑿鑿,聽者愕愕。此是閑話。打住。

梁天榮被族人從大牢里救出來,弄明白了情況,當下就叫苦不迭了。粱天榮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兩個兄弟竟在一怒之下,滅門喬家、誅殺縣長、焚燒縣衙。如此不計后果,趕盡殺絕,算了徹底斷了自家的退路。梁天榮百

思無計,也就只有上山為匪這一條路可走了。梁天榮匆匆趕回到梁家鎮(zhèn),先葬了父親,再與梁氏的老族長商定了對策。老族長當夜召集族人到梁氏祠堂,開堂祭祖,當著族人宣布,梁天榮以及梁天虹梁天樂三家人,永遠被開除梁氏族籍,并當眾立下一條新的族規(guī):“永生永世,不許梁天榮等三家人及后人再踏進粱家鎮(zhèn)半步……”之后,便連夜將新立下的族規(guī)謄抄了幾十份,派人四處張貼,廣而告之。

梁天榮這樣苦心設(shè)計,實在是為了不連累族人啊。

天光大亮時,梁天榮土灰著一張臉,向老族長施禮告別。唉!這一別即是永別。寫到這里,談歌潸然,若是永遠不能回到故鄉(xiāng),人生便是不能回到起點。梁天榮當時的酸楚悲涼的心境,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細細體會。梁天榮張著一雙淚眼,長嘆一聲:“請族長賜天榮一個姓氏吧?!?/p>

老族長想了想,嘆道:“如此最好,天榮啊,你一家就改姓肖吧?!闭f罷,搖搖頭,就轉(zhuǎn)身離去了。肖?老族長為什么要為梁天榮一家改這個姓呢?梁天榮很有些不明就里,卻也不好再問。只有點頭稱是。

為了這個情節(jié),談歌曾一度查閱過許多資料。“肖”姓在漢代就已經(jīng)基本絕跡。半個世紀前,《第一批異體字整理表》與《漢字簡化方案》頒布。很多人認為“蕭”是“肖”的異體字,或認為“肖”是“蕭”的簡化字。一些部門在為“蕭”姓者辦理身份、戶口、檔案登記時,也常將“蕭”寫做“肖”。蕭姓是當今中國姓氏排行榜第三十位大姓。人口眾多,約占全國漢族人口的百分之零點六。談歌也有姓肖的朋友。比如天津作家肖克凡,北京作家肖立軍,河北作家肖陽(哦,不好,有“我的朋友胡適之”之嫌)??墒沁@些資料還是沒能解釋,為什么九十三年前,梁氏族長給梁天榮兄弟改姓“肖”呢?查字典,“肖”還有相似一解。如惟妙惟肖。但老族長肯定沒有這個寓意。談歌請教過學識淵博的石東群先生,石先生一席話,競讓談歌茅塞頓開。石東群先生說,“肖”即“消”之諧音。梁氏族長為之改姓“肖”,其寓意,或許就是讓梁天榮一家,從官府的視野中徹底“消失”的意思吧。石東群先生講得入情入理?;蛟S如此?

由此,粱天榮變成了肖天榮。唉,這真是令人感慨的事兒啊!中國幾千年矣,在這個男子當家的父系社會里,“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這一句鏗鏘作響的俗話,充分表述的是男人立身立世的基本底線。更是男人不可悖宗忘祖的基本上限。我們?nèi)绻纱舜┰綍r空稍稍去猜想一下,便能夠大概體會出梁天榮心中,因改姓隱名而喪失了底線與上限之后,而引發(fā)出的巨大精神尷尬與心靈的銳痛。而這種尷尬與痛苦,也一定如影隨形似噩夢般糾纏住他的一生。

肖天榮就帶著全家上了雄縣的雞鳴山。雞鳴山接壤燕山南麓山脈,是雄縣境內(nèi)唯一的山地丘陵。山勢艱險,雜草灌木叢生。談歌三十年前,在地質(zhì)隊工作,曾去過一趟。進山百余里,便無人跡。再往深處走,還有原始樹林,千年的古樹,觸目可見??滴跄觊g,有鄉(xiāng)紳倡議,眾人集資,這里曾經(jīng)開出過一條山道,連接霸州永清等地。于是,總有客商販子從山中穿過,山路頗是繁華了一段時光。到了咸豐年間,不知何故,似乎一夜之間,雞鳴山中的豺狼虎豹多了起來,突然襲擊了幾次,幾個行路客商橫死在山上,尸骨無存。商客們唬得膽寒腳軟,便稀少了人跡。山道也就漸漸荒蕪了。大多落草的土匪,也不愿招惹那些生猛的大蟲,自然也不愿意在此山扎寨。雞鳴山只有一綹小匪,區(qū)區(qū)十幾個人,不成氣候。除此,只有幾家零星獵戶,分散居住。

雞鳴山的匪首,名叫張連甲,他原是高陽縣一名屢試不第的白衣秀才(頗似《水滸傳》中的白衣秀士王倫)。張連甲當年科舉失意,常常與鄉(xiāng)里幾個同樣不第的秀才吃酒消愁,那一次,竟發(fā)生了口角,幾個人爭執(zhí)起來,競出手相搏。大家都是凡人嘛!無論多么理智,喝多了酒,大多是出拳便沒有了準星兒。張連甲失手打死了一個,酒醒過來,便心下怯了,怕吃官司,便上山落草了。屈指數(shù)來,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張連甲知道肖天榮舉家落草,人多勢眾,自己肯定不是敵手,便主動給肖天榮騰讓出寨主的位置(寫到這里,談歌很是佩服張連甲,此人果然識時務(wù)啊,不似《水滸》中的王倫,終因心地狹窄,不知進退,拒絕容納晁蓋一千亡命之徒,以至于身首異處了)。肖天榮作揖打躬虛情禮讓了一番,就坡上驢,便當了寨主。二弟肖天樂當了二寨主,三弟肖天虹自然成了三寨主。張連甲便屈就了四寨主的交椅(用現(xiàn)代企業(yè)的話語表達,張連甲總算保住了一個“董事”的位置。也算是肖天榮給了面子)。

按照《保定匪患的形成》(石東群著)一書的表述:肖天榮在雞鳴山的威信很高。他性情寬厚,知書達禮,對人和藹,當了寨主之后,仍是一個秀才的脾氣,待人溫良恭儉讓。而他的兩個弟弟卻脾氣暴烈。尤其是肖天虹,醉酒則亂性,經(jīng)常打罵嘍羅,輕則動口,重則動槍動刀。被人稱為“酒閻王”。肖天榮有一匹好馬,雖不能講夜行千里,日行八百卻不是誑語。這馬腳程快捷。渾身火炭一般的顏色,被土匪們夸獎為“赤兔”。“赤兔”原來是張連甲心愛的坐騎,肖天榮上山后,張連甲當做見面禮,送給了肖天榮。肖天虹也非常喜歡這匹馬,他朝肖天榮索要了幾回,理由是,他總要下山截道綁票,這樣的快馬能派上用場。肖天榮也答應(yīng)了,只是,礙于張連甲送給他的,再轉(zhuǎn)手送與二弟,便有借花獻佛之嫌了。就推說緩一緩時候。偏偏肖天虹是個急性子,緩一緩?他等不及。那一天,肖天榮跟著張連甲到雞鳴山去巡視地形,肖天虹喝醉了,就去跟肖天榮的妻子討要,肖天榮的妻子不給,肖天虹一怒之下,就開槍把“赤兔”打死了。肖天榮回來之后,先是妻子告狀,說三當家的太飛揚跋扈了。肖天榮想了想,就說:“把馬肉煮了吃吧。”然后手下的嘍羅又來告狀,說三當家的蠻橫無理,殺馬就是對寨主不恭。肖天榮又說:“剩下的骨架要做湯。做湯時作料要放好,湯味是很鮮美的。”肖天樂也來問:“當家的,你想怎樣處置三弟?你不能輕饒了他的?!毙ぬ鞓s說:“以后不要再提這件事了。自家兄弟,怎么能不如一匹馬呢?”肖天樂聽了,很慚愧,就不再提這件事了。肖天虹見哥哥這樣寬宏大量,也收斂了些。一家人就很和氣。

寫到這個情節(jié),談歌頗有些奇怪,肖天樂與肖天虹,也和肖天榮有著同樣的經(jīng)歷,也是從小讀圣賢書,行夫子禮。接人待物,自然也要懂得拿捏分寸不逾矩。如何肖天虹處事竟然這樣暴虐?或許是經(jīng)過這一場血與火的洗禮,從根本上動搖了他們的世界觀,人生態(tài)度便極度錯位,才變得如此兇殘猛烈起來?若是這樣推想,人世間的善與惡,也就是一步路的事兒啊!

民國十四年(公元1925年)清明節(jié)將近,肖天榮落草日久,思鄉(xiāng)之情漸增。清明節(jié)這天,便帶著妻子及兩個兒子,由幾個嘍羅一路伺候,秘密回鄉(xiāng),上墳掃墓祭祖。本來也要帶肖桂英同去,可肖桂英正在鬧病,便留在了山上(肖桂英或是命不當絕啊!)。肖天榮沒有料到,雄縣警察局竟是早早地埋伏下了,在半道上秘密抓捕了肖天榮一家,關(guān)進了雄縣大

獄。縣政府擔心夜長夢多,浮皮潦草地審了審,僅過了兩天,就把肖天榮一家大小,包括幾個嘍羅,全部秘密處死。肖天榮死后,保定的綠林中便有了傳說,是肖天虹急于當大寨主,便出賣了自己的哥哥,事先把肖天榮下山的消息,派人密報給了雄縣警察局。否則,依照肖天榮的機警性格,他斷不會出事的。

肖天虹……能……這么干嗎?

只是傳說,并沒有證據(jù)。

肖天榮死的這年,肖桂英剛滿十四歲。肖天榮身后,就只留下了這一條人脈。肖天樂肖天虹兄弟二人,當即按照江湖上子承父業(yè)的規(guī)矩,輔佐肖桂英接手了肖天榮寨主的位置——關(guān)于這個情節(jié),保定坊間還有另類傳說:肖天榮被捕后,自知難逃一死,便以重金許諾獄卒張三,給肖天樂捎出一封書信。人之將死,這封信便寫得情深意切語重心長,他把肖桂英托付給了二弟肖天樂。肖天榮在信中切切囑咐,肖桂英接手寨主的位置之后,肖桂英不能當家做主,山寨里的大事小情,都聽憑肖天樂處置。

后人分析,肖天榮知道肖掛英不是肖天樂與肖天虹的對手,才給肖天樂寫這封信的。肖天榮深深了解兩個兄弟的為人,更知道肖天虹殺人不眨眼的脾性,他在信中只字不提肖天虹,就是要挑唆肖天虹與肖天樂的關(guān)系。肖天榮料定,肖天樂見信后,必然作為信物拿給肖天虹去看。肖天虹心存不滿,日后必然反目。如此便好讓肖桂英坐收漁利。更有人說,肖天榮飽讀古書,三十六計爛熟于胸。這一招陰毒的反間之計,或是由《三國演義》鄧艾鐘會二仕爭功的案例,信手嫁接而來?

肖桂英

肖桂英當了雞鳴山寨主,只是空擔了個名分。山寨的權(quán)力,完全交給了肖天樂掌管。肖天虹則對肖天樂的位置耿耿于懷,兄弟二人,全是臉上藏不住事情的角色,經(jīng)常爭吵,還有兩次,險些拔刀相向。明眼人都看得清楚,肖天虹想要取代肖天樂。肖天樂當了二寨主還不到三個月,一次在山寨巡視,竟然失足掉下山谷摔死了。江湖上后來有人議論,什么失足啊?肖天樂是被肖天虹派人從背后推下山谷的。

肖天樂一死,肖天虹順理成章接手了肖天樂的位置,山寨里的事情一概由肖天虹說了算。由此,肖天虹就開始在山寨里作成作福。他時常當著眾人的面,惡語斥責肖桂英,掛在他嘴邊的話就是:“你一個小丫頭片子,懂什么?”張連甲忍不住勸說了他幾句,竟然被他當眾開槍打死了,尸首也被丟進了山谷,任野獸撕咬(張連甲畢竟是雞鳴山寨的開創(chuàng)者啊,落得這樣一個下場,真是讓人憤慨不已)。張連甲暴死之后,大小土匪們,視肖天虹為太歲,噤若寒蟬。肖桂英對這個叔叔,也更加唯唯諾諾。《保定三套集成》記載:肖天虹有一次喝醉了酒,竟然大發(fā)獸性,要強暴肖桂英,當他把肖桂英拖到床上的時候,他卻發(fā)現(xiàn)肖桂英并不害怕,只是嘻嘻哈哈地朝他傻笑,嘴里還一勁兒喊著肖天榮的名字,肖天虹心下一驚,頓時酒意醒了大半,冥冥之中,他感覺到肖天榮夫妻的影子就在他眼前飄忽不定。他倒吸了一口氣,頹然放開了肖桂英,泄氣地走出來。走到門外,仍然感覺到晦氣,就按照當?shù)氐牧曀?,使勁兒吐了幾口唾沫,?qū)避邪氣。

肖天虹這一回未能得逞的亂倫事件,使肖桂英大受刺激,似乎變成了一個傻丫頭,整天嘻嘻哈哈,滿山瘋跑。肖天虹怒罵她“死丫頭片子”,她也不生氣。山寨的大事小情兒,她根本不聞不問,只是天天玩鬧嬉耍。有一次她下山趕集,還從人市上買來了兩個漂亮的女子,一個叫淑人,一個叫玉蘭。據(jù)這兩個女子自說自話,她們是兩個窯姐,因接客的服務(wù)質(zhì)量不好,惹惱客人,氣壞了老鴇兒,才將她二人賣到人市去的。這二人上山之后,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盡情陪著肖桂英嬉鬧。山寨上一些肖天榮的舊人,暗自嘆氣,認定這個少寨主,遲早要被肖天虹廢掉的。偏偏這個時候,肖桂英又鬧出了事兒,那天,她與玉蘭、淑人在山上瘋跑,一沒注意,腦袋撞在了樹干上。起初,她還沒覺得什么,漸漸地,她的眼睛就失明了。肖天虹來看她,她傷感地說:“叔叔啊。我什么也看不到了。我還能不能玩了啊?”肖天虹不大相信,他早就懷疑這個年紀不大,卻一肚子心眼兒的侄女,為什么突然變得傻乎乎的了。她不會是耍什么花招吧?肖天虹就找住在山下的柳河川大夫給肖桂英看病,柳大夫看過后,搖頭嘆息:“少寨主怕是終身失明了。”肖天虹就又當著肖桂英的面,調(diào)戲她身邊的淑人和玉蘭,試探肖桂英的反應(yīng)。可是肖桂英無動于衷。唉,她的確看不見了。山寨上的人覺得,用不了多久,肖天虹就會將雙目失明的肖桂英一腳踢開了。

民國十五年(公元1926年)冬天的一個夜里,肖天虹又喝醉了,便帶著幾個保鏢住在了肖桂英的房間里,滿嘴輕佻話兒,喊玉蘭與淑人過來陪他睡覺。讓肖天虹興高采烈的是,淑人和玉蘭不但不拒絕,而且還爭著要陪他睡覺,以至于互相對罵起來,兩個漂亮女子為他爭風吃醋,肖天虹覺得非??旎疃掖碳ぃ闩c這兩個女子同時上床了。淑人便在床上與肖天虹游戲,玉蘭則給肖天虹變戲法。淑人先用毛巾把肖天虹的眼睛蒙了,玉蘭則把肖天虹綁了起來,肖天虹樂得亂笑。門外的保鏢們聽得真切,還以為肖天虹與這兩個女子在床上顛鸞倒鳳,玩得熱鬧呢。肖天虹起初也并不在意,玉蘭繼而又把肖天虹嘴堵了,玉蘭則用力捆了,肖天虹便被捆得像只粽子。肖天虹此時才感覺不好,想反抗,卻一動也不能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只能乖乖地任憑這兩個女子擺布。接下來,玉蘭把給肖天虹蒙眼的毛巾取了,就讓肖天虹看得呆了,只見肖桂英已經(jīng)站在了床邊,臉上那傻乎乎的表情蕩然無存,哪里還像一個瞎子呢!肖桂英兇狠的目光盯著肖天虹,低低的聲音說道:“三叔啊,真是對不起了,侄女今天給你送終了?!毙ぬ旌珞@愕得眼睛都要瞪出來了?;蛟S,到了這個奪命的關(guān)口,他才恍然醒悟,他徹底掉進肖桂英的圈套里了。他恨恨地瞪著玉蘭與淑人,這兩個女子,哪里還有輕佻的模樣呢?表情變得如殺手一般冷酷,每人手中握著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刀。肖桂英用復(fù)雜的目光,最后看了看肖天虹,輕輕地揮了揮手,就轉(zhuǎn)過身去了,玉蘭與淑人的短刀,幾乎是同時刺進了肖天榮的前胸。

肖天虹真是可悲啊,他大概到死也不會知道,肖桂英是如何騙過他的。那山下的柳大夫早就被肖桂英收買了。玉蘭與淑人這兩個女子,也并非煙花柳巷來的姑娘,肖桂英那次以下山趕集為名,是從“天濟大藥房”盧文昭先生那里,借用來的兩個盧氏門徒。

情節(jié)紛雜,談歌且停下筆來,忙里偷閑交待一下盧文昭。盧文昭,保定安國伍村人,出身藥商世家。盧家還有習武的傳統(tǒng),“盧家連環(huán)腿”在中國北方很有名氣。盧文昭的父親盧韻海,秀才出身,于光緒十五年,棄文從商,在保定開辦“天濟大藥房”,盧韻海與保定的實業(yè)家薄延卓有交情。薄延卓也是秀才出身,也是棄文從商在保定開辦了“舉華紡織廠”。其時,正值清末,國力衰弱,這二人正是年輕氣盛,且都有實業(yè)救國的雄心壯志。志氣相投,惺惺相惜,那一天喝酒,喝得感慨,竟結(jié)成了親家。薄延卓便把獨生女兒薄月娘嫁

給了盧韻海的兒子盧文昭。薄延卓沒有兒子,視盧文昭為己出。他的紡織廠,也一概交與了盧文昭管理。民國初年,盧韻海與薄延卓先后去世,兩家企業(yè),盧文昭接手掌管,他成了“天濟大藥房”與“舉華紡織廠”的董事長和總經(jīng)理。若論財力物力,盧文昭便成了保定首屈一指的富豪。若論勢力,盧文昭結(jié)交廣泛,無論貴賤遠近,無論官府民間,只要是有用之人,統(tǒng)統(tǒng)網(wǎng)羅。久而久之,他就成了保定城里的“柴進”(《水滸》中的人物,人稱:小旋風),用當代的話語表述,他是黑白兩道都吃得開的人物。山里的土匪與城里的惡霸,也都得讓他幾分。于是,盧氏的生意便無人干擾。

盧文昭自幼讀私塾,與梁天榮是同年的秀才,二人相知很深,有過命的交情。梁天榮改姓為匪之后,盧文昭暗中也多援手接濟。肖桂英自小跟著肖天榮,經(jīng)常秘密出入盧文昭府第,她學過“盧家連環(huán)腿”,是盧文昭的室外弟子,二人有師徒之誼。盧文昭把玉蘭與淑英這兩個女弟子借給肖桂英,就是讓她們?nèi)ケWo肖桂英的。也有人講,肖桂英能夠剪除肖天虹,就是因為有盧文昭在她身后當孔明呢。

后來有人評價此事說,肖桂英裝傻充癡,欲擒故縱,步步是密,肖天虹飛揚跋扈,一直話在夢里,步步是呆,至死方醒。

殺了肖天虹,肖桂英先自稍稍松下了一口氣,再讓玉蘭與淑人把肖天虹的幾個保鏢,都一個一個地先后喊進來,再一個一個按部就班挨著殺了。有條不紊地做完這一切,天光就麻麻亮了。肖桂英也不更裝,就穿著濺滿血污的衣服,先去了肖天虹家眷的住處,并讓玉蘭把肖天樂的家眷也請過來。人到齊了,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看著一臉戾氣的肖桂英。肖桂英就對肖天虹肖天樂的妻子說道:“二嬸三嬸,今天侄女找你們就通報一件事情。對不住了,侄女剛剛把三叔殺了?!?/p>

眾人聽得心驚膽戰(zhàn),看著渾身污血的肖桂英,一聲也不敢吭。

肖桂英凄愴地說道:“兩位嬸嬸,諸位兄弟姐妹。想當年我梁氏一門改姓埋名,毀家落草,到今日骨肉相殘。悖情害理,怎能如此?萬般之下,實則出于無奈。三叔惡鬼纏身日久,已非我族類,這幾年,他喪盡天良,人倫盡失,鬼神共怒。侄女殺他,一則替天行道,二則為父報仇,三則清理山門。忤逆弒上之事侄女已經(jīng)做下,特來通報,聽憑兩位嬸嬸與諸位兄弟姐妹處置?!闭f到這里,肖桂英當即跪下,冷眼看著大家。

誰也不吭氣,窗外的寒風嗚咽,屋內(nèi)一時靜若墳場。

良久,肖天虹的妻子嘆道:“桂英啊,事情已經(jīng)做下了,就不要再說了。天虹那死鬼也是罪孽深重呢……”就說不下去,掩面放了悲聲。

眾人也都跟著哭泣起來。登時,屋中哀聲大作。

肖桂英的淚水就奪眶而出:“難得三嬸深明大義。桂英謝過了?!本徒o眾人重重地磕頭,額頭上磕出了汩汩的鮮血。兩個嬸子急忙把她攙扶起來。肖桂英淚流滿面,顫聲說道:“兩位嬸嬸,諸位兄弟姐妹。雞鳴山寨從此由肖桂英當家做主,定要在江湖上揚名立萬?!闭f罷,她轉(zhuǎn)身大步走出去了。

天光大亮的時候,肖桂英召集土匪們開會。多年之后,有土匪回憶,那天風很大,肖桂英走上山寨的檢閱臺,迎風而立。颯爽英姿的玉蘭與淑人站在她兩旁。她的臉上,完全沒有了平日傻呆呆的表情,只見她一身血污狼藉,額頭上的鮮血厲目,腰里別著槍,更顯得殺氣凜然。肖桂英也曾回憶過這一個情節(jié),她說當時自覺得一股豪邁之氣,在心中洶涌激蕩開來。面對著臺下幾百名土匪,她高聲喊道:“爺,昨夜殺了肖天虹!從今天起,爺就是雞鳴山真正當家的了!”

土匪們驚愕之中,全都聽明白了。登時,一片歡呼雀躍之聲,轟然響起,彌蓋住了漫山遍野呼天搶地的山風。

爺?肖桂英為何自稱“爺”呢?談歌一直疑惑不解,保定地域的年輕女子若是蠻橫無理,或者強悍,與人爭執(zhí)翻臉時,多是自稱“姑奶奶”。從未聽說過有自稱“爺”的。這或許也是肖桂英男性化的表現(xiàn)。前幾年,談歌到山西大同出差,偶見到兩個妙齡女子在街中口角爭斗,都是以“爺”自詡。談歌聽不明白,討教當?shù)匾晃焕险?,老者笑道,這里民風強悍,與內(nèi)蒙古的彪悍相似,女子們多是以。爺”自稱。談歌由此疑惑,肖桂英或許也受此影響?肖桂英去過山西大同?

肖桂英鏟除了對手,重新統(tǒng)治了山寨。消息很快在江湖上傳開,各綹土匪都被雞鳴山寨的人事猝然變更驚呆了。肖桂英這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怎能做出這種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呢?是啊,一年來,三百多個日日夜夜,肖桂英一直小心翼翼,包羞忍辱,不逞一時之勇,為最后除掉肖天虹做了精細的鋪墊與準備。在完成這個計劃的過程中,她必然要遭受到來自肖天虹的那種巨大的、人格的及精神上的污辱與摧殘。將欲奪之,必先予之。肖桂英能做的只有忍耐二字。如果事情做得稍有不慎,就會被肖天虹識破,不僅前功盡棄,而且一定會招來殺身之禍。這種拿捏分寸,精確到位,直是過人的功夫啊!后人評述,在除掉肖天虹這件事上,肖桂英表現(xiàn)出了非凡的膽識與智慧。也有一些歷史專家,討論到這件事情,總是很不好理解,懷疑這個歷史事件有傳奇與演義的水分。試著推想,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如何能在極度危險之中,有如此超凡的鎮(zhèn)定與縝密的心機呢?

前年夏天,談歌構(gòu)思這篇小說時,曾去雄縣梁家鎮(zhèn)采訪有關(guān)肖桂英的故事,談歌與一位八十六歲的老人梁得壽座談,說起了肖桂英的這件事兒。梁得壽老人早年曾經(jīng)在肖桂英手下當過馬夫。是知情者。談歌講出了自己的疑惑。是啊,以肖桂英那個年紀,她可能做出這種步步為營鋪墊嚴密的陰謀活動嗎?以至于最后把她那心狠手辣的叔叔結(jié)果了?她那年剛剛十五歲嘛!現(xiàn)在十五歲的孩子能做什么呢?梁得壽老人笑了,他淡淡地說:“談記者喲,你或許不相信呢。肖桂英就是一個天生的聰明呢。再有啊,那時的人,成熟得早哇。”談歌笑問:“為什么那時候的人成熟得早呢?”粱得壽搖頭笑道:“我也說不好,但我知道,那時的許多年輕人,十幾歲就干成大事情了。不似現(xiàn)在的人,都二十歲,或者三十歲了,還不能自立呢?!闭劯枞滩蛔⌒α?,書上這種例子多多,許多前輩們,僅僅十幾歲,就當了軍長或者師長了。

那天,從梁家鎮(zhèn)采訪后出來,談歌乘長途汽車返回,正值六月,天氣灼熱,路旁的田野里黃金般的顏色一望無際,陣陣熱風海浪般滾滾涌進了車窗。談歌突然想起,今天是農(nóng)歷的芒種。按照河北中部地帶的一句農(nóng)諺:“芒種三天見麥茬?!奔疵⒎N三天之后,麥子就要收完了??墒牵陙?,麥子成熟得晚,總要等芒種過后十幾天,才能熟透,才好收割。談歌曾經(jīng)求教過老農(nóng),他們笑呵呵地告訴談歌:“現(xiàn)在的麥子都趕上水澆地了,而且還有化肥催著。就成熟得晚啊。條件好了嘛。”談歌突然有了些感悟,莊稼是否跟人一樣呢?條件好了,就成熟得晚呢。或許真是應(yīng)了老一代的話,苦難使人早熟。近幾十年的中國人大都聽過,有一句非常有名并流行多年的唱詞兒,即“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也是講這個道理。所謂“芒種三天見麥茬”,真是一句過時的經(jīng)驗了。由此推而思之,古人所謂“三十而立”,

也是一句過景的話了,君不見,如今都三十大幾了,還在老爹老娘身邊吃白食的人物,并不鮮見啊。莫非當下的物種與人種,果真發(fā)生了滄海桑田的變化?退化耶?進化耶?

由此說,當年的肖桂英僅僅十五歲,就能夠瞞天過海,精心布局,除掉了對手,是真實可信的了。

武館

老話說,莊稼苗兒,迎風長。票兒就像一株雨后的禾苗,一天天地成長起來了。他長高了,長壯了,長了心思。張才明經(jīng)常帶著他下山,打家劫舍,截道綁票。土匪各種殺人越貨的手段,他漸漸爛熟于心。張才明眼見得票兒腦筋活絡(luò),手腳麻利,悟性天分都不錯,也就更加寵愛,就有心讓他深造歷練一番。票兒十四歲那年,張才明便把票兒與另一個干兒子張越明,送進保定城內(nèi)的武館讀書學藝。

寫到這里,談歌要交待一句,當年張才明在大牢里關(guān)了兩年,受了許多折磨,竟然喪失了造人的能力。張才明當了天馬山的寨主之后,為了延續(xù)他百年之后的香火,就連續(xù)認下了十三個干兒子,號稱十三太保。這群太保里,張才明最喜歡的,就是排行十二太保的票兒和十三太保張越明。張越明比票兒小一歲,兩個人自小在一起玩耍,很要好。關(guān)于張越明的來歷,保定有許多情節(jié)不一的傳說。后邊再講。

票兒和張越明被送進了保定西關(guān)大街“孫氏國術(shù)館”。張才明為掩人耳目,給他們二人化了假姓名。張才明心細,他自知為匪作惡,仇家多多,他擔心有人加害這二人呢。

保定舊時的武館,不僅有武師傳授擊技,還有先生教授四書五經(jīng)之類的文化課。

“孫氏國術(shù)館”是由保定完縣(今順平縣)的武術(shù)名家孫錄堂先生的弟子開辦,在中國北方一帶頗有名氣(太極拳五大門派之一的孫氏太極拳,即為孫錄堂先生創(chuàng)建)。用現(xiàn)在的話語表述:“孫氏國術(shù)館”借用的是名人效應(yīng)。票兒與張越明一共學了四年。四年時間,兄弟二人舍得吃苦,啟蒙了文化,學得了一身好功夫?!皩O氏國術(shù)館”的劉家旺師父(河北滄州青縣人)見票兒機靈,便深深愛之惜之,格外傳授了票兒一套擒拿手段,即二人相搏,頃刻之間,便將對手制服。張越明則得到了武館里“鐵腿”李雙印師父(一說是滄州人,一說是山東德州人)的真?zhèn)鳌!俺鲳^”那天(出館:用現(xiàn)在的話講,也就是畢業(yè)考試),按照門里規(guī)矩,武館照例要最后考察這兄弟二人的功夫。眾目睽睽之下,張越明飛起兩條腿,竟連續(xù)踢倒了兩個師門兄弟。票兒則與兩個師兄弟近身交手搏擊,三拳兩腳,便將他們制服(同門學藝,其中或許也有承讓的意思吧?是啊,這兄弟二人都要畢業(yè)了,還能難為人家?否則,兄弟二人“出館”不成,留下來再專修一年?張才明的學費倒在其次,大家臉上都沒有光彩嘛!如此看來,舊時的“出館”一說,也多是應(yīng)景文章了?)。兄弟二人的手段不凡,招來了一片喝彩。或許票兒一高興,就有點兒人來瘋了,俯身揀了一塊石子兒,只見他躍步擰身,手一揚,那塊兒石子兒便拋到了空中,一只匆匆飛過的麻雀,在半空中驚叫了一下,就“撲啦啦”直落了下來。武館的師父與師兄弟們,頓時目瞪口呆。這等手段,即是暗器功夫。手持寸丁,可以在百步之內(nèi),取人性命?!皩O氏國術(shù)館”內(nèi),并無人教授這路陰毒手段啊!劉家旺師父納悶兒,急忙把票兒拉到一邊,悄悄詢問他這功夫是跟何人所學。票兒笑而不答。館主也過來追問,票兒仍是不說。館主只得狐疑作罷。票兒與張越明出館之后,“孫氏國術(shù)館”的掌門緊急商議了,立下新規(guī)矩,此后絕不許館內(nèi)弟子在館外學藝。這是后話了。

寫到了票兒“出館”,談歌要寫一寫票兒這手“百步穿楊”的來歷。票兒后來說,這飛矢殺人的功夫,是他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學到的。“孫氏國術(shù)館”每十天給學生們放假一天,讓他們到街上走走轉(zhuǎn)轉(zhuǎn),館內(nèi)的行話即“透氣”。民國伊始,西風漸進,文明教學已成風氣。“孫氏國術(shù)館”領(lǐng)風氣之行,也要學生們接觸社會(相當于今天的“開門辦學”)。那天,票兒在街上“透氣”時,遇到了一個年輕的漢子在街中擺棋式。所謂棋式,即擺一些圍棋殘局定式,招人來解,輸者便要掏錢。這也是民間賭博的一種樣式。一般在街中擺下的殘局,搭眼去看,死活或見分明,可是仔細再看,卻是山重水復(fù),處處機關(guān)陷阱。票兒在武館內(nèi)曾經(jīng)見過師兄弟們下棋,也學得一招半式,便上前觀看,只見先后有人圍上來,輪番與漢子對弈。票兒打量漢子,漢子三十歲往下的年紀,面色黝黑,精瘦的身材,卻是目光如炬。票兒再看那幾個先后上來的街人,無論執(zhí)黑執(zhí)白,皆輸于漢子。棋枰上殺得激烈,票兒目不轉(zhuǎn)睛瞧得入定,一直看到天黑,那漢子收攤。漢子走,票兒也便跟著走。漢子進了一家小店吃飯,票兒也跟了進去。漢子微微笑了:“這位小兄弟,竟然跟了我一天,是不是沒得飯吃了?來,坐下吧?!睗h子便向店家要了兩份燴餅,票兒也不客氣,就跟著漢子吃,吃罷了。漢子道:“小兄弟,你也吃完了,回武館吧。”票兒驚訝:“你怎么知道我是武館的?”漢子哼了一聲:“我一看便知道?!闭f罷,拔腳就要走。票兒慌忙攔住漢子說:“我要跟你學棋?!睗h子搖頭說:“我不教武館的人?!睋荛_票兒,就走了。票兒追了幾步,漢子已經(jīng)沒有了蹤影。票兒看得出,漢子腳下利落,當是武林中人。這一天,票兒回去得晚了,自然挨了一頓責罵。

再一個“透氣”的日子,票兒腳下像長了眼睛,又到街上尋找那年輕漢子。果然見到漢子仍在街中擺棋式,票兒又是跟到了天黑。漢子又請他吃了燴餅。如此跟了五遭,漢子苦笑:“小兄弟喲,我還真沒有見過你這樣執(zhí)著的人呢。好罷,我教授你便是?!本蛷膽牙锾统鲆槐緯f給票兒。票兒接過一看,竟是一本棋譜。漢子說:“你看會了,記下了,再來找我。”票兒便帶回去偷偷研習(武館里是不許看閑書的)。兩個月之后,票兒將棋譜上的招式都背了下來,便在又一個“透氣”的日子,去街中找那漢子。那天,漢子端坐街頭,擺下棋式,卻無人來應(yīng)接。正在乏味無聊,一抬頭,見票兒來了,漢子嘿嘿笑了,問一句:“看完了?”票兒點頭:“看完了?!本吞统銎遄V還給了漢子。漢子接過棋譜,笑問:“記住了?”“記住了。”于是,漢子便讓票兒來解殘局,二人在棋盤上相搏了兩局。竟都是和了。漢子大笑,點頭稱贊:“好!好!”票兒抬頭看天,已是晌午,就笑道:“我請你吃燴餅?!睗h子點頭笑:“說得是,我已經(jīng)請了你多次。你也應(yīng)該請我一回了?!倍司蛼艘患倚〕缘赀M去,吃罷了燴餅。漢子放下碗就笑了:“我看你聰慧,趕上我今日歡喜,就再教你一個‘天女散花吧?!逼眱阂蓡枺骸捌迨缴嫌械模乙呀?jīng)學過。”漢子起身拍拍票兒的肩膀:“小兄弟,棋書,只是要開你的心智。心智之外,身手也要敏捷呢。跟我走吧?!逼眱哼B忙結(jié)了賬,就跟著漢子走。一路到了城外的野地。漢子站住,抬起頭,問票兒:“你看那是什么?”正值秋天,天高氣爽。大雁南飛,時而一字,時而人字。票兒笑:“大雁嘛!”漢子點點頭,掏出一把棋子,黑白相間,笑道:“小兄弟,這是十只棋子,你上眼

哦?!痹捯粑绰?,漢子手一揚,那黑白棋子如箭矢一般,“嗖嗖”地射上天空。只聽到空中幾聲哀號,一群大雁便落了下來。票兒猴著跑過去,數(shù)過,果然是十只大雁。票兒看得眼呆,失口喊道:“好一個天女散花啊!”說罷,就叩頭在地:“我一定要學!”漢子淡淡笑了,扶他起來,嘆了口氣:“票兒啊,或許我與你有緣啊?!逼眱后@異:“你……怎么知道我叫票兒?”漢子噗哧笑了:“我若不知道你叫票兒,如何能教你?我還知道張才明是你干爹呢!”票兒疑問:“那……你是誰呢?”漢子摸了摸票兒的頭,笑了:“這你就不必問了。你只跟我學就是了。下個透氣的日子,你就到這里來找我?!?/p>

由此,票兒就偷偷跟隨這漢子學習這天女散花。每到武館“透氣”的日子,票兒便去城外野地,踉著漢子刻苦練習。歲月無痕,一年匆匆過去了。那天練習過了,漢子領(lǐng)著票兒又去那家小店吃燴餅,漢子吃罷,就起身說:“票兒啊,你以后就不要再找我了?!逼眱阂惑@:“為什么?”漢子搖頭笑道:“我有些事情纏身,要離開保定一些日子,再則,你也已經(jīng)學會了嘛?!逼眱盒南掠行┛章洌劾锉阌辛瞬簧岬囊馑?。想自己跟了這師父一年有余,心肺里早已貼在了一處,就此分手,何日能再見呢?如此想著,心內(nèi)便是愈加凄然,淚就收不住,奪眶而出了。漢子看出了票兒的心思,淡淡笑了,拍拍票兒的肩膀:“好了!好了!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我二人或許還會見面呢??床怀觯阈⌒∧昙o,就有了女兒家的心腸呢?!逼眱罕忝Σ羶袅搜蹨I。漢子又說:“你平日里還要多加練習。你出館之日,演示一回,也讓‘孫氏國術(shù)館的人開開眼界。我雖然不能到場,卻能想到那眾人目瞪口呆的場景,心中也會有一番歡喜啊。”票兒問:“師父怎么稱呼?師父一直不曾告訴我呢,我今后到哪里去找?guī)煾改?”漢子搖頭笑道:“票兒啊,你不必問我姓名,我們萍水相逢,聚散皆緣。若是你我緣分不盡,必有再見面的一天?!闭f罷,便扯開大步推門走了。票兒追出來,只見街中車水馬龍,漢子已經(jīng)無影無蹤。

行文至此,談歌感慨良多,這樣一個身懷絕技的漢子,實在有些蹊蹺。讀者或許也頗多感悟,像這般世間的奇人,并不多見啊。票兒偶然遇到,便是造化使然了。這漢子后邊還要出現(xiàn),暫且打住。

開店

票兒與張越明進保定武館學藝那年,張才明的隊伍和地盤又逐漸擴大了?!侗6ǚ耸落洝酚涊d,這是張才明土匪生涯的黃金階段,也是天馬山寨的鼎盛時期。張才明在完縣唐縣又占據(jù)了幾個山頭。一些勢力不大的土匪綹子,也逐一被他收編了。人吃馬喂,開銷便大,張才明就動了做生意的腦筋。民國年間,各地的治安者酣艮混亂,保定自然也不例外。張才明竟大搖大擺地進城投資,先后在保定城內(nèi)的繁華地段,開了幾家店鋪。張才明把這幾家店鋪交給了二太保楊中長管理。張才明規(guī)定,楊中長可以自主聯(lián)系合伙人,年底分紅,自負盈虧,利潤按比例上繳山寨。按照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觀點表述,張才明使用了承包經(jīng)營的方式。

土匪開店,這的確是中國土匪史上一種特殊的現(xiàn)象,他們不僅截道搶錢,綁票勒索,還會做生意賺錢。民國初期,保定街面上的經(jīng)濟比較繁榮了,城里的西大街東大街,就沿街起了各種店鋪,如首飾店、藥店、飯店、酒店、木器店、文具店、字畫古玩店、瓷器店、雜貨店、皮貨店、鞋店、成衣店、山貨店、車馬店、粉坊、染坊、香油坊、鐵匠鋪、面鋪、銀匠鋪、客棧、浴池、妓院、煙館等等,大都興旺紅火。既能臨淵羨魚,就會自家織網(wǎng),一些土匪綹子見有利可圖,也乘機進來經(jīng)營。進城開店的土匪,也都是長袍大褂,彬彬有禮,見人打躬作揖,和氣生財?shù)臉幼?。若不知底細,絕不會知道這都是些殺人越貨的角色。這些情況,《保定志》都有確鑿記錄。查閱一些老保定人寫的回憶文章,證實當時保定城內(nèi)有許多店鋪,的確是土匪出資開辦的,比如現(xiàn)在仍然有名的老字號“得利來飯莊”與。豐華香油坊”,當年分別是高陽縣土匪柳大忠與容城縣土匪錢玉錄所創(chuàng)辦的。如果我們按照當代的經(jīng)濟理論來分析,這應(yīng)該是一種原始的洗錢方式。

票兒和張越明由“孫氏國術(shù)館”出師后,張才明便將楊中長調(diào)回山里,將城內(nèi)的店鋪一概都交由票兒管理。張才明并且改變了楊中長過去的經(jīng)營套路,辭退了楊中長這幾年聯(lián)系的生意合伙人,由票兒獨家經(jīng)營。所有店鋪,平常不計虧盈,年底結(jié)賬,賺來的錢,都送上山去。若某個店鋪年度虧損,統(tǒng)由票兒負責平調(diào),即從其它贏利的店鋪攤派平賬。當代有經(jīng)濟專家分析這段歷史,指出了張才明改變經(jīng)營方式的弊病,這是自斷了資本來路,是經(jīng)營理念上的退步。石東群先生則分析說,張才明眼見得楊中長的生意越做越好,便有些眼熱了,惟恐楊中長從中獲利太多,尾大不掉,才走馬換將任用票兒的。是啊,自古以來,東家怎么能夠容忍大把的利潤,都流進伙計的口袋中去呢?顯而易見,石東群先生是站在人情世故的角度分析張才明的,不能說錯——讀者看到這里,或許要批評談歌,本來是講票兒的故事,如何扯到土匪開店的事情上了?你這是寫的什么破小說嘛!讀者別誤會,談歌不厭其煩介紹土匪開店,因為這些店鋪,后來竟演變成票兒與張才明反目的一個重要發(fā)端。

楊中長,河北唐山人。根據(jù)一些土匪解放后回憶,此人長得眉清目秀,溫文爾雅。接人待物,言語得體。用當代的話語表述,他應(yīng)該屬于情商智商都很高的那類人物。為匪之前,他曾經(jīng)在保定做藥材生意。后來遭軍閥的亂兵搶劫,虧損了本錢,被債主追趕得緊迫,無奈之下,便投靠了張才明。楊中長為人機警,腦子靈活,張才明讓他掌控保定城內(nèi)的生意,應(yīng)該算是用人得當。楊中長在保定經(jīng)營了四年,為張才明聚斂了大量錢財,還把張才明的生意擴張了規(guī)模。楊中長喜歡收藏些古玩,他還投資了古玩行當,在保定開了兩家字畫古玩店。他還聯(lián)絡(luò)了保定幾個富商,吸納了他們大量的資金。生意正是如火如荼的時候,楊中長竟然被調(diào)回了山寨。楊中長自然知道,這是張才明對自己放心不下了。不消說,楊中長內(nèi)心抑郁,必是別有一番滋味。

多年后票兒回憶,張才明最初的想法,是讓張越明與票兒一起留在保定城內(nèi),經(jīng)營所有的店鋪。歷練嘛!張越明也很高興地同意了。可是張越明僅在二掌柜的位置上坐了兩天,張才明又聽從了老婆的建議,改了主意,只把票兒留在城內(nèi)管理生意,而讓張越明回到山上,幫助他掌管隊伍。后人分析,張才明如此安排,是要把軍事指揮權(quán)交給張越明。

軍事指揮權(quán)力,從來都是土匪首領(lǐng)的命根子啊!張才明分權(quán)給張越明,為什么呢?莫非此時的張才明,就已經(jīng)著手自己的身后事了?

楊中長的底子打得好,張才明在城內(nèi)投資開辦的幾處店鋪,生意就興隆紅火。當年由楊中長牽線搭橋,保定警察局的兩任局長,都成了張才明磕頭拜把子的哥兒們,警察局里的幾個隊長也都成了張才明的酒肉朋友。張才明在政府里還有了許多花錢不分你我的鐵桿交情。用當代的話語表述,這些人就成了張才明生意上的政治保護傘,地方上誰也不會跟張才

明的買賣過不去。票兒作為張才明派出的在保定城內(nèi)的商業(yè)代表,誰能不買賬呢?而且票兒為人豪爽,出手大方,揮金如土,鋪張浪費。什么酒樓茶肆,什么煙花柳巷,都是票兒常常出入的地處。或是呼朋喚友,或是洽談生意,或者干脆就是吃喝玩樂。漸漸地,票兒又結(jié)交了許多在街面上吃得開的新朋友,又陸續(xù)盤過來幾家轉(zhuǎn)讓的店鋪。于是,張才明的買賣就更大了,票兒也漸漸成了名人,儼然保定商界精英了。如果不是張才明的老婆跟票兒過不去,后來的票兒,或許搖身一變,真就成了保定城里的大買賣人了。或許他積累了一定的資本,就真能金盆洗手,退出綠林,徹底躋身商業(yè)貿(mào)易,成為一代商業(yè)巨子,也未可知呢??墒?,讓張才明的老婆從中一攪和,票兒就漸漸在保定待不住了。

張才明的老婆,名叫牛桂花,是張才明的第三任夫人。

石東群先生在其撰寫的《保定匪患》一書中講述,牛桂花之前,張才明先后有過兩位夫人。第一位,名叫羅玉葉,三河縣人,妓女身份。是張才明在保定嫖娼時看中了,重金贖買出來,娶到山上做了壓寨夫人。羅玉葉卻是個短命,上山來沒兩年就死了。起因是鬧了一回小小的感冒,開始不經(jīng)意,后來竟然感染成了傷寒。請過幾個郎中上山,竟是束手無策,不治而亡。第二位,是滿城縣財主何明慶的閨女,名叫何花春。羅玉葉死后的第二年,張才明下山去滿城觀音廟燒香,遇到了正在燒香的何花春,張才明一搭眼,見何花春長得花兒似的,他心下怦然一動,就看中了。就湊上前找話兒。何花春是個愛說愛笑的女子,二人亂扯了幾句閑天兒,何花春也就知道了張才明的身份,羨慕張才明是個好漢,就也看中了。何花春自小被爹娘慣寵壞了,是一個想起什么就是什么的性格。得,她連家里也沒告訴一聲,就顛顛兒地跟著張才明上山了。何明慶得知了消息,叫苦不迭。正在氣急敗壞,張才明卻由何花春領(lǐng)路,帶著厚禮,笑嘻嘻地來認老丈人了。生米已經(jīng)煮成了熟飯,何明慶也只能咬牙認了。按說,張才明有了新歡,何花春一定成了香餑餑了。她就應(yīng)該踏踏實實過她壓寨夫人的好日子了。誰知道呢,這女子還是個水性楊花的脾性,上山不久,又偷偷看中了張才明的賬房先生趙夢得。趙夢得原來是安國一家藥房里的賬房先生,因為與東家的姨太太偷情,被捉住之后,打了一個皮開肉綻趕了出來,萬般無奈找張才明入了伙。張才明身邊缺少識文斷字的,就安排他當了賬房先生。趙夢得不僅識文斷字,說話文質(zhì)彬彬,而且長得眉清目秀,勝過戲臺上的那些白面書生。張才明那一段時間,經(jīng)常忙著下山做綁票的生意,就冷落了何花春(當代有婚姻心理專家論證,年輕女人的愛情都是“睡”出來的,如果不“睡”,愛情就會褪色或者轉(zhuǎn)移?;蛟S果然是這樣?)。何花春正值花季年齡,怎耐得住這夜夜空房的寂寞,挨不過,就時常拿言語撩撥趙賬房,思想解一時之饑渴。趙賬房把持不住,也就漸漸地心猿意馬,先是把安國藥房那頓皮開肉綻的暴打忘記得干凈了,再又把張才明的兇惡忘記得干凈了,用現(xiàn)代的話語表述,趙賬房就勇敢地當了第三者,好似一個打工仔抄了老板的后路,就跟何花春發(fā)生了一回奸情。一回、兩回嘛,還瞞得住張才明??赡信较峦登榈氖聝海斒氯送殉植蛔?,或似吸食鴉片一般,極易上癮,欲罷不能。有了一回、兩回,就想著三回、四回、五回、六回……何花春與趙賬房如久旱逢甘霖,相愛得如膠似漆,也不能化為一處,怎么能克制得了呢?可沒有不透風的墻喲,久了,就讓張才明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那天,張才明假裝下山作案,半道兒上就折回來,當場就把這一對正在床上快活的露水鴛鴦摁住了。嘍羅們涌上去,就把這二人赤身裸體捆綁了,吊在樹上打了一個皮開肉綻。張才明厲言厲色,讓二人交待全部睡覺過程,情節(jié)細節(jié)都要說清楚(奇怪?張才明辦案呢?還是有聽黃段子的癖好?)。這二人已經(jīng)被拿了現(xiàn)行,不招認也得招認了。就把如何勾搭成奸的全過程,仔仔細細講述了一遍,情節(jié)細節(jié)無一遺漏。張才明聽得怒火萬丈(這不是活該嘛!誰讓你審呢?)當下,就讓嘍羅們在山上挖了一個大坑,把這一對冤家生生地活埋了。

不久,張才明就又娶了第三屆老婆牛桂花。

三屆?任期呢?唉!世上無論看似多么美好的婚姻,一經(jīng)開始,都充滿了變數(shù)。概莫能外。

且說牛桂花。

牛桂花

牛桂花是個美人兒,瓜子兒臉,大眼睛,水蛇腰,畫兒似的。她梳著一條又黑又亮的大辮子,長長的,粗粗的,都耷拉到了屁股上了。一走路,甩來擺去,能惹得男人們心里起火苗子。若是披散開,宛若黑緞子一般漂亮,能看得女人們紅了眼珠子。江湖上都知道張才明娶了一個漂亮的大辮子。有好事兒的,順嘴兒即興給牛桂花起了個綽號:牛尾巴。這綽號就真在江湖上流傳開了。

《保定三套集成》記載:牛桂花做張才明的壓寨夫人之前,是一個唱河北梆子的演員(演員是新年代的稱呼,舊年代稱戲子)。牛桂花不僅人樣子長得好看,她還有一條好嗓子?!侗6ㄋ嚾虽洝酚涊d,牛桂花五歲登臺,七歲唱紅,一度曾在北平天津兩地,唱得大紅大紫。她還與河北梆子的著名演員銀達子同臺演出過《汾河灣》,轟動一時。民國初年,中國北方的河北梆子正盛,跟當代的流行歌曲相似,拉車的賣菜的都能哼唱幾句。讀者的想象力如果稍稍穿越一下時空,就能明白牛桂花當時會怎樣走紅呢!用現(xiàn)在的話講,牛桂花就是一個萬人迷的“超女”呢!至少也得是個什么“姐姐”呢!還不得鬧得萬人空巷般的瘋狂追捧?十五年前,談歌曾到保定滿城縣采訪地方戲,話題不知怎么就講到了牛桂花,一個當年聽過牛桂花唱戲的老太太,已經(jīng)九十歲了,耳聾眼花,牙都掉光了,糊里糊涂地都不怎么認人兒了,可是聽到了牛桂花的名字,就像充足了電,立刻來了精神,兩眼都閃閃地放光。她有鼻子有眼兒地對談歌說:“你們說牛桂花嘛,那真是一條好嗓子喲!她張嘴一唱,頂著風都能傳出十里地呢!”談歌笑了,頻頻點頭,心里卻連連搖頭,堅決不信!老太太講的肯定是傳說嘍!逆風響出十里?這得是什么嗓子喲?用時下的話講,這也太雷人了吧?這是說牛桂花呢?還是說高音喇叭呢?絕對不靠譜!

張才明娶牛桂花,很偶然?;盥窳撕位ù旱牡诙?,張才明下山到高陽縣綁票,很順當?shù)刈鐾炅税缸?。吃飽了喝足了,還到澡堂子里泡了澡,就帶著手下到高陽縣城里的戲園子里看戲散心。高陽縣是河北梆子的發(fā)祥地,唱戲的多,聽戲的更多。那天,正巧牛桂花掛牌演出,唱大本《楊排鳳》。戲園子里坐得滿坑滿谷。張才明一腳邁進去,剛聽了一耳朵“楊排風當了先行官……”就覺得全身通泰,余音繞粱,真動聽啊!戲園子里刮風一般掀起陣陣的喝彩聲。之前,張才明沒有見過牛桂花,只是耳聞,順著戲音兒,往戲臺上看,一搭眼,就看中了臺上的“楊排風”。嘿!這小女子的模樣真不錯喲!戲沒散呢,心猿意馬的張才明就等不及了,猴著從腰里掏出槍來,朝天“咣”、“咣”放了幾響。臺上臺下就像挑了

馬蜂窩,立時亂了,觀眾們拼命往外跑,驚叫聲響成了疙瘩。張寨主才不在乎有什么踩踏事件發(fā)生呢,他乘著亂,指揮著手下一擁而上,就把已經(jīng)六神無主的“楊排風”搶下臺來,塞進了一條麻袋里,連夜弄上山來了。張才明直話直說,要“楊排風”做他的壓寨夫人。

牛桂花堅決不肯啊。我憑什么給你一個土匪當夫人呢?她還真耍開了楊排風的烈性子,咬牙切齒,寧死不從。是呢,當然不從了!誰家好好的姑娘想落進土匪窩子呢?江湖戲子雖說身份低賤,奔走江湖,餐風宿露。饑一頓,飽一頓,生計艱難??梢部偙犬攤€天天在刀口上舐血、總被官府通緝、天天把腦袋系在褲腰帶上的土匪婆兒,強上百倍啊!何況牛桂花還是個滿世界都吃得開的當紅戲子呢。

(寫到江湖戲子這個詞兒,談歌忍不住插嘴說句閑話,現(xiàn)在演員的身份可不低賤嘍,你再稱呼人家戲子。人家敢踹你!都叫藝術(shù)家嘍!高貴著呢。生計也不艱難了,出場費動輒多少萬,富足著呢!上個月的事兒,有幾個明星演員——其中兩個也不是演員,就是電視臺的節(jié)目主持人,也就是混了個臉兒熟。他們到河北某縣城來慰問演出——什么慰問啊?就是走穴嘛!得,摩肩接踵啊,據(jù)說恨不得連“掛”票都賣了。來的當天,縣領(lǐng)導(dǎo)全體出動,接風洗塵,還有兩個主要縣領(lǐng)導(dǎo)自稱“粉絲”,席間要求簽名留念。這幾個“藝術(shù)家”吃得大飽二足,就去演出了,連唱帶跳耍貧嘴,一晚上就卷走了幾十萬。幾十萬——這得多少農(nóng)民種多少糧食啊?可有買的就有賣的。如果縣城里沒有人來看,這幾位藝術(shù)家掙誰的去啊?事后就有老百姓告狀,說藝術(shù)家們打著慰問的旗號,下鄉(xiāng)卷老百姓的錢??愚r(nóng)!有兩位藝術(shù)家還耍大牌,本來事先說好了,給某村(攤錢最多的那個村)小學校的孩子們簽名,可是他們只是象征性地簽了兩個就再也不肯簽了。有一個小學生硬擠上前去要求再簽一個,則被某藝術(shù)家狠狠推搡了出去,“靠!你就不知道心疼我呀?討厭!”小學生大哭而去。報紙嘛,就愛找藝術(shù)家們的事由兒爆料,就報道了(還算客氣,沒有點出幾位藝術(shù)家的大名)??蓜倓偪浅鋈ィR上就有人出頭針鋒相對寫文章——據(jù)說是藝術(shù)家們的經(jīng)濟人找來的筆桿子,罵老百姓賤骨頭,活該挨宰,攤派你們就買啊?是呢,也不能說人家罵得不對,還是你們愿意看。你們愿意伸著脖子讓人家宰嘛!老百姓就找記者訴苦,說這是縣里組織的攤派的,我們敢不聽嗎?記者采訪完了,就去找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問情況,出面接待記者的兩個縣委領(lǐng)導(dǎo)也是一肚子委屈呢,他們苦著臉說,如果縣里的幾個大款不鬧騰,縣里也請不來這幾個大大腕啊?記者想不明白,大款們既然為始作俑者,為什么要往老百姓身上攤派呢?找大款核實情況,大款們則耍賴說,這是老百姓自愿的,也是縣領(lǐng)導(dǎo)倡導(dǎo)的。吵吵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這種尷尬的事情,究其社會層面的原因,就復(fù)雜了,一句半句也說不清楚。反正是藝術(shù)家們的腰包鼓了。唉!談歌不是說江湖戲子的事兒嘛,怎么扯到藝術(shù)家走穴上去了?行了!行了!趕緊打住,咱們接著說牛桂花。)

牛桂花真是個牲口似的暴烈脾氣呢,一哭二鬧三上吊,還鬧絕食。她思想,如果張才明霸王硬上弓,她就與張才明拼命??墒?,張才明偏偏不跟她用強,就把她關(guān)在山上,讓手下小心侍奉著。用張才明的話講,這叫“熬鷹”。一轉(zhuǎn)眼,大半年就熬過去了,牛桂花渾身的火氣,就像從立夏熬到了立秋的太陽,兇猛勁兒熬下去了不少。再后來,她大概覺得也沒什么指望能跑出去了,總得要活下去啊!氣一泄,頭一低,也就從了,就跟張才明拜了天地,洞房花燭了。唉!什么樣的牲口脾氣,也禁不住時間的磨洗啊。

還有一個傳說,牛桂花當戲子的時候,有一個相好,名叫袁學志,是牛桂花同門學戲的師兄,唱小旦的。此人長得眉清目秀,當年也頗有些名氣。二人都已經(jīng)挑選了日子,準備拜天地了(也有傳說,二人已經(jīng)成親了,還生了孩子),牛桂花就被張才明搶上山了。唉,一對鴛鴦就被活活拆散了。牛桂花起初還抱著希望,一門心思等著袁學志來解救她呢??稍瑢W志就是一個唱戲的,除了哭天抹淚兒,他哪兒有本事來搭救落入虎口的牛桂花呢?牛桂花果真唱戲唱得蒙了頭,把袁學志當成孫悟空了?也有傳說,戲班子一開始,也確是翻錯了眼皮兒,只認為張才明就是綁票,就是想勒索錢財,便匆匆?guī)椭瑢W志籌措了一些錢,找了個花舌頭來山上贖票??墒菑埐琶魇窍胱屌9鸹ó攭赫蛉说?,怎么會放人呢?錢照收了,人不放!袁學志二十多歲,正是個愛情至上的年紀,眼看搭救牛桂花無望,便傷感至極,戲也不唱了,自暴自棄,從此流落江湖,后來不知所終。還有另一個傳說,張才明為使牛桂花死心塌地,派人下山,槍殺了袁學志。牛桂花斷了念想,才從了張才明的(這個傳說,不知真假,談歌手中沒有材料佐證)。

牛桂花當了壓寨夫人不久,就跟著張才明一同下山做“生意”了,打家劫舍,綁票截道,謀財害命。很快,她就歷練成了心狠手辣無惡不作的性格。由此說來,這善惡之間,也就真是一步路的事兒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娼者嫖,近賊者竊。近匪者呢?那……唉!那您就殺人放火吧!

日子一天天過去,牛桂花也就知道了張才明不能造人,她便恐慌自己老了孤單(唉!壓寨夫人的日子,雖然是腦袋天天別在褲腰帶上,不定哪天就弄丟了呢,卻還是想得長遠啊)。再則,牛桂花與張才明的那些太保們都不親不近。她跟張才明商量了一下,就親自下山,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五歲男孩子上山當了義子,這孩子就是張越明(也有傳說,這孩子本來就是牛桂花與袁學志所生,袁學志死后,這孩子就暫時寄養(yǎng)在老百姓的家里了,牛桂花舍不下這孩子,就領(lǐng)上山來了。還有一種傳說,張越明是牛桂花綁來的。牛桂花見張才明綁來了“票兒”,認了干兒子,她憑什么就不能綁一個“兒子”上山呢。真實情況到底是怎樣的?談歌不加猜測,如實抄錄在此,供讀者評判)。

張越明的名字,是保定城里的測字先生梁恩東給起的。由字面上看,顯然犯了張才明的名諱。梁恩東先生卻是有根有據(jù)地解釋:“張寨主啊。起這樣一個名字,正是為了讓孩子超過老子呢。雖有些忌諱,也是小小不言。而且,這孩子起這樣一個名字,將來就能有一步官運,修成正果呢?!碧煜碌母改付纪映升埌。绻@個干兒子真的能修成正果,再有一步官運,那張才明百年之后,墳頭上也有光彩啊。測字先生的這番話,哄得張才明一通高興,就相信了。“犯忌就犯忌吧,老子不管,將來出,自就是了。這孩子就叫張越明了?!睆埐琶鞒ソo了測字錢,還另外賞了梁恩東先生一百塊銀圓。

(起一個名字就掙一百塊銀圓?吁呼唏!梁恩東老先生好厲害。情知按當時的市場價格,三十塊銀圓可買一條耕牛啊。不知當代那些滿大街追著人家的屁股,笑著一張臉上趕著給人起名字掙錢的先生們,對照梁恩東先生的紅火生意,作何感想?)

應(yīng)該說,牛桂花真是把自己的后半生托付給張越明了,她指望張越明將來能夠挑起張才明身后的家業(yè)。所以,張越明剛剛與票兒一

起接手保定店鋪的生意,她就說動了張才明,把張越明調(diào)回山上,協(xié)助張才明管理土匪隊伍(協(xié)助?套用當代的職別,應(yīng)該軍事參謀長的身份?)。牛桂花并沒有把那些太保放在眼里,她也知道張才明心里的賬目清楚,那些太保或是些吃喝玩樂的角色,將來肯定不堪大用,張才明指望不上,或是一肚子小算盤,各自打得精細,毫厘不爽,張才明也不敢指望。但是牛桂花卻漸漸看出張才明真的是喜歡票兒,牛桂花就有了醋意。唉,女人嘛,大概就是這種心量了。她擔心將來山寨大當家的位置,張才明會交給了票兒,那可就忽閃了張越明。眼看著票兒在城里的生意越做越好,牛桂花就有了沉沉的心事兒,她覺得票兒是一塊大石頭,將來必定要在張越明腳下?lián)醯?。牛桂花決心搬石頭,便總在張才明面前講票兒的壞話,離間張才明與票兒的情感。她說票兒在保定城里吃喝玩樂,不務(wù)正業(yè),買賣上的事兒從來不放在心上?;蛘哂终f,票兒亂交朋友,賭博上癮,她是替當家的擔心呢,票兒保不準有一天就能把城里的鋪子都輸出去了呢。牛桂花多次建議張才明重新起用楊中長,換掉票兒。枕頭風自古厲害,牛桂花講多了,張才明耳朵就漸漸軟了,就對票兒有些不滿意了,他把票兒喊上山來訓斥了幾回,要票兒注意些,不可濫交江湖上的人物。但是,張才明還是沒有讓楊中長去接替票兒的想法。張才明還是看重票兒的,他相信票兒不貪,僅此一點,他就放心。

日子漸漸地久了,牛桂花也看出了張才明沒有更換票兒的意思。她便換了一個招術(shù),想籠絡(luò)住票兒。她回了一趟正定縣老家,把本家的一個侄女牛春麗帶到了天馬山,她一做媒二做主,把牛春麗嫁給了票兒。牛春麗就進了城,幫著票兒看管店鋪。牛春麗也是個唱戲的,長得跟她姑姑一樣好看,票兒很是喜歡。多年之后,有土匪回憶,票兒年紀輕輕的,就經(jīng)常吃些補藥。

可是牛桂花沒有想到,她的這個“包辦婚姻”,卻傷害了天馬山上的一個性格潑悍的女匪:路豹英。

路豹英是路文友的義女。路文友這個義女的來歷,頗有戲劇性。路文友當年販牲口的時候,餐風露宿,嗓子落下了毛病,經(jīng)常不爽利(慢性咽炎?),四處求醫(yī)問藥。湯、丸、膏、散用了不少,可總也不見功效。后來,也不知道是哪位“神醫(yī)”給他開了一個方子,讓他服用童子尿(童子尿治病的原理,在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中有記述:“尿,從尸從水,會意也。方家謂之輪回酒、還元湯,隱語也。”意思是小兒為純陽之體,代表著無限生命力的陽氣、元氣。尿液是腎中陽氣溫煦產(chǎn)生的,雖然已屬代謝物,但仍然保留著真元之氣。童尿取用十二歲以下的童子)。或許路文友喝過之后果然見效?他就漸漸有了喝童子尿的習慣(上癮?成了癖好?)。他當了匪首之后,仍然堅持服用,經(jīng)常派手下到山下去弄童子尿。路文友應(yīng)該算得上“開明”,他命令手下嘍羅,找小孩兒弄尿,不許強奪硬取,一律花錢求購。那一次,他嗓子大概又鬧了炎癥,就派了一個嘍羅下山買尿??汕?,正趕上天降大雪,城鄉(xiāng)里的人家大多緊門閉戶。這個嘍羅東奔西跑,一時找不到有兒童的人家購尿,心下急了,就從街上抱了兩個流浪兒上山來了。這個嘍羅竟是馬虎,忙中出錯,抱到山上才看清,其中一流浪兒竟是個女孩兒。路文友看見這個女孩兒也就是三四歲的樣子,長得眉清目秀,心下喜歡,就留下當了義女。這女孩兒竟然是天性喜歡攀山登巖,且手腳敏捷,登高踩低,豹子一般靈活。路文友便給她取了名字:豹英。再一年之后,路文友被官府捉住砍了頭,張才明繼承了寨主的位置,念及路文友的情誼,張才明對待豹英,也視如親生女兒。

日子風一般刮過去了,路豹英就漸漸長成,竟然出落得花兒一般俊俏的模樣。張才明身邊的太保們就熱在眼里,惦記在心上了。張才明卻看得清楚,路豹英心下喜歡的是票兒。張才明本想著做一個順水人情,把路豹英許配給票兒,可是卻被牛桂花擋下了。路豹英與牛桂花并不親近,有時還敢頂撞幾句。牛桂花大概想過,路豹英如果嫁給了票兒,路豹英更不會把她這個夫人放在眼里了。票兒也就更與她牛桂花離心離德了。于是,牛桂花搶先一步,把牛春麗嫁給了票兒,既籠絡(luò)了票兒,也斷了路豹英的念想。為了安撫路豹英,牛桂花建議張才明,把路豹英嫁給大太保聶雙會。張才明也就同意了。按照《保定三套集成》中的說法,路豹英并不喜歡聶雙會,可是她擰不過張才明與牛桂花,也只得依從了。路豹英心里便忌恨上了牛桂花。

牛桂花自以為得計了,她卻未能如愿以償。票兒盡管喜歡牛春麗,卻仍舊不買牛桂花的賬。那一天,牛桂花下山進城,代替張才明巡視保定城內(nèi)的鋪子的生意,票兒陪著她到各鋪子里去看,看得累了,牛桂花就坐在一家鋪子里喝茶,票兒一旁叨陪。她笑嘻嘻地問票兒:“票兒啊,我給你娶的媳婦兒怎么樣啊?”

票兒呷了一口茶,呵呵地笑了:“夫人啊,不就是個媳婦嘛!還能怎么樣到哪兒呢?”

牛桂花聽著話音兒不對,就有些惱了,瞪著票兒,哼了一聲:“我說票兒啊,你怎么能這樣說話呢?那可是我的一片心意啊。春麗配不上你嗎?”

票兒目光茫然,口氣淡漠地說:“夫人啊,什么心意不心意的嘛!也別說配上配不上的話么!票兒我心里明白呢?!?/p>

牛桂花的臉色就掛下來了,陰著聲調(diào)兒再問一句:“票兒啊,你是該叫夫人呢?還是叫我娘呢?還是隨著春麗叫我姑姑呢?”

票兒說:“夫人啊,你喜歡我叫你什么呢?你就直話告訴我,我就叫你什么?!?/p>

牛桂花真的惱了,一拍桌子站了起來,硬聲問道:“我喜歡?嘿嘿!我喜歡人們叫我

‘牛尾巴,你也叫我‘牛尾巴嗎?”

票兒一臉正經(jīng)地說:“夫人啊,如果你喜歡聽,我就叫你‘牛尾巴?!?/p>

牛桂花盯著不卑不亢的票兒,心下一寒,立時泄了氣,她冷冷地笑了一聲:“票兒啊,你可真聽話啊?!?/p>

票兒意味深長地笑了,口氣卻依舊淡泊地說道:“夫人啊,你說,票兒敢不聽話嗎?”

由此,牛桂花便恨上了票兒,與票兒再見面,也沒了說話的興趣。牛桂花知道自己籠絡(luò)不住票兒了,盛怒之下,也就顧不得牛春麗已經(jīng)夾在了其中,就暗暗對票兒起了殺心。這種情緒,她還忍不住跟張才明的師爺李滿江說過:“票兒是只白眼兒狼。我遲早要收拾了他?!迸9鸹膬褐滥?,李滿江雖然是張才明的師爺,暗中卻也是票兒的親信,李滿江就私下勸票兒:“少當家的,你應(yīng)該對夫人順從些。夫人嘛,總是順著她點兒才好。”票兒卻不在乎地說:“哼!李師爺啊,牛尾巴籠絡(luò)我,也是為了將來害我。就好像莊稼人養(yǎng)豬,千方百計地細心喂養(yǎng),只是為了年底那一刀。莫不如兩邊冷著些,大家都能看明白了?!?/p>

牛桂花會下怎樣的狠手呢?《保定三套集成<故事卷>》敘述了一個情節(jié):牛桂花設(shè)了一個借刀殺人的計策。她對張才明說:“當家的,易縣絆馬山的趙振江可是咱們的心腹之患呢!如果他總跟咱們搗亂,咱們這山頭也坐不穩(wěn)啊。而且趙振江還總惦記著咱們城里的生意,票兒這幾年在城里做生意,年輕氣盛,對

趙振江也多有得罪,咱們得讓票兒跟他去說說啊。冤家易解不易結(jié)嘛,當面說開,兩下里歡喜,何必鬧得水火不容呢?”如此說來說去,就說動了張才明,張才明就派人去接票兒上山,他要親自說動票兒去易縣絆馬山,到土匪趙振江那里去說和兩家的事情。

張才明糊涂了?他難道不知道嗎?如此一來,就等于把票兒送入了虎口。

為什么這樣講?

談歌且說說趙振江。

趙振江

趙振江的父親名叫趙得旺。趙家是易縣趙家莊最亮眼的富戶。趙得旺從祖上接手了還算錢糧有余的小日子,勤勉持家,精心算計,還真就發(fā)揚光大了。于是,趙家過得就很紅火,家里有了百十畝好地,十幾頭牲口,長工短工長年使喚著,縣城里還有兩處生意鋪子,興旺發(fā)達啊。趙得旺是一個開明的鄉(xiāng)紳,對待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一向和藹客氣。十里八鄉(xiāng)的誰家有了窮事兒,他也常常援手救濟,很是做了些善事。趙得旺自認為沒有辱沒了祖業(yè)??墒?,傳到了下一代,趙得旺就真發(fā)愁了。老大趙振海老二趙振河,都還能認真過日子,事兒出在了老三身上。用時下的話語表述,老三是個“問題少年”啊。

老三名叫趙振江,人樣子長得不錯,儀表堂堂。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趙家出了一個美男子??墒墙鹩衿渫鈹⌒跗渲羞@句老話,就應(yīng)在了趙振江身上。他竟然是一個天生的敗家子。未及成年,他就染上了賭博的嗜好。常常偷了家里的錢去賭,且越賭越上癮,以至不可收拾了。鄉(xiāng)親們暗自嘆息,趙得旺一生行善,勤儉持家,如何生下了這樣一個毀家敗業(yè)的孽障呢?趙振江賭之不歸,趙家的家財就算完嘍。百年聚財,一夜賭散啊。趙得旺是一個要街面的人,家里出了這樣一個喪門星,他感覺是丟盡了祖宗的臉。那一年正月十五,趙得旺多吃了幾杯酒,念及趙振江,就攪動了心中愁事兒,兀自落淚。湊巧趙振江又是狂賭了一夜,天亮才回來。趙得旺盛怒之下,就動了家法,吩咐趙振海與趙振河,把趙振江硬捆了,摁倒在祖宗牌位前跪了,痛打一頓之后,趕出了家門。那是一個大雪天,北風刺骨,銀蛇狂舞。趙得旺氣得哆嗦,拄著一根拐杖,倚著街門,眼睜睜望著趙振江,一瘸一拐,頂風冒雪,漸行漸遠,似一條無家可歸的野狗。趙得旺又痛恨又憐惜,心里一疼,就吐血了。由此,他躺了一個多月,就咽氣了。村里人都說,趙得旺是生生被趙振江氣得去了閻王殿。

趙振江得知老爹死了,就樂顛顛兒地回來了,一進門兒,就摸出一把菜刀,先“咣”地砍在了門框上,然后,就黑下臉來鬧著分家。大哥趙振海與二哥趙振河見勢不好,就趕緊跟他分家另過了。趙振江名下分配了三十幾畝地,十幾間房,沒出一個月,趙振江就輸?shù)镁狻D且惶?,趙振江東借西湊了本錢,再進賭場,又輸?shù)靡晃牟幻?。他輸紅了眼睛,心下那點兒急火,立時就變得惡毒兇狠起來。他狼著一雙眼嗷嗷叫起來,掀了賭桌,拔出藏掖在腰里的殺豬刀,就在賭場亂砍起來。血肉橫飛之中,他就在賭場上殺了三個人,其中還有他的一個堂弟。余下的賭客狼奔豕突,驚得四散。趙振江匆匆抓了賭桌上的錢,就惶惶地跑路了。之后的日子,他見官府追得緊,干脆就跑到易縣的絆馬山下,殺了兩個過路的菜販子,當做投名狀,上山找到土匪李二牛,入伙當了土匪。他本是個心狠手辣的脾性,具有天然土匪素質(zhì)。殺人越貨,從不手軟。深得李二牛的欣賞。那年,李二牛下山,去曲陽縣的一戶王姓財主家里綁“肥票”,沒提防那王財主家里有槍。一通亂射,李二牛躲閃不及,當場斃命。消息傳開,江湖上很是驚訝不解,李二牛為人處世,一直小心謹慎呢,他每做一單“生意”,總是要三番五次“踩點兒”,才能放心。他如何就能中了人家的亂槍呢?

(由此說開去,這綁票兒的業(yè)務(wù),雖有高額利潤,卻是步步陷阱,處處殺機。任你千算萬算,也總有失算。一招失算,小命兒可就弄丟了。世上只見土匪們大碗吃肉的誘人,大秤分金的快活,誰又能設(shè)身處地想想,他們天天過的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慌張日子呢?有分教,只見賊吃肉,可見賊挨打?上個星期的報紙還講了一個案例呢,河南三個綁匪,綁了一個房地產(chǎn)老板的“肥票”,開價一千萬。贖金交來,綁匪歡喜得剛剛笑出聲來,警察也就到了。三個綁匪,拒不投降,負隅頑抗,當場被擊斃。唉!綁票這一行,高危職業(yè)喲!打住!接著說趙振江。)

李二牛死后,趙振江就接手了絆馬山的土匪綹子。趙振江不似李二牛那樣小心行事,他是一個敢想敢干的性子,絆馬山的土匪發(fā)展壯大得很快。僅僅過了兩年,趙振江就有了五百多號人,百十條快槍。他一蹴而就成了保定著名的土匪。官府也奈何不得他。用當代的話講,他肯定上了土匪的財富排行榜。江湖上都知道,趙振江綁票上癮,如果有幾天沒有綁上票,他就抓耳撓腮,心煩意亂,渾身不自在(靠!吸毒呢?)。有一陣子,他綁不上金票與肥票兒,心里一時起急,就派幾個手下將他兩個哥哥綁上了山,兩個哥哥一路生氣上火,都認為趙振江的手下一定是綁錯人了。你老三綁誰也不能綁了自家哥哥嘛!見了趙振江,趙振海就氣得喊起來:“老三啊,你綁錯了吧?你怎么連我們也綁了呢?”趙振河也吼開了:“老三,你這不是把龍王綁進了龍王廟嗎?你沒睡醒呢?”趙振江瞪著眼睛罵:“我他娘能綁錯嗎?沒綁錯!你們他娘的少廢話,趕緊寫信,讓家里領(lǐng)票來?!眱蓚€哥哥一聽就急眼了,跳著腳跟趙振江吵嚷了起來。趙振江不耐煩了,一刀就在趙振海的屁股上扎了個窟窿,血就刺刺地冒出來。趙振江大叫一聲,疼傻了,趙振河也嚇傻了。趕緊寫信。就讓兩家?guī)缀鮾A家蕩產(chǎn)領(lǐng)票回去了。寫到此處,談歌感慨莫名,連親哥哥都不放過的人,會是一種怎樣六親不認的卑劣性格呢?

(談歌曾經(jīng)與文友們討論過趙振江的卑劣性格。心理學家朱向英先生告訴談歌:一般說來,卑劣性格有兩種,其一,是技術(shù)上的卑劣,即手段(行為)上卑劣。這是依據(jù)道德法則的判斷。這種人的卑劣,多是卑劣的“技術(shù)”不過關(guān),活兒干得不漂亮。讓人厭惡。比如,我們在生活中常常見到的,露骨的溜須拍馬、顯而易見的虛偽、不加掩飾的貪財好色、明目張膽的剪徑劫掠、全無心肝的脫口撒謊、死乞白賴的糾纏不休與勾引,種種。這種卑劣的技術(shù),不僅君子不齒,偽君子也不屑,是下流角色。是三腳貓的功夫。其二,是性質(zhì)的卑劣,即骨子里的卑劣。這種卑劣是對人類的道德法則、價值法則的公開對抗。我們常??吹降氖?,成年人之間發(fā)生的事情,如通奸、欺騙或者仇殺種種,大都不會被指責為卑劣。但是,大人欺騙孩子、青年對老人施諸暴力、男人欺侮女子等等,肯定是卑劣無疑。再比如,兇殺未必卑劣,但碎尸肯定卑劣無比。朱向英先生認定,卑劣與高尚,是人類的兩極。似乎永遠談不上溝通,或者說,之間連起碼的互相理解都做不到。趙振江這個人就是骨子里的卑劣,是與生俱來的。談歌認同了朱向英先生的理論,或者說,趙振江從娘肚里坐下胚胎那一刻,就注定其是人間的一個錯誤。不妨再引申一下朱先生的理論:我們絕不能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之說,這種囫圇吞棗

的混淆觀點,常常模糊了我們的認知視線。不必諱言,人類自古就有天然的卑劣之徒。打個比方,任美麗的天使如仙女散花般將他團團圍住,他也會奮力掙脫出去,向邪惡卑劣的地獄墜落——卑劣者天生就有向往地獄墮落的快感啊!趙振江這種人物,應(yīng)該是人類天然的不幸!)

《易縣志·匪患卷》上講,趙振江天生就是一個六親不認的性格(果然是一個“性本惡”的鮮活例證?被朱向英先生言中)。他當了土匪之后,全然不顧兔子不吃窩邊草的人情世故原則,他在兩年之間,竟然把易縣境內(nèi),凡是有些家產(chǎn)的富戶,全部綁票勒索了一回乃至兩回。更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是,易縣城中幾個稍稍有些名聲的富戶,竟然在一年之間,被趙振江綁架了十余次之多。如此竭澤而漁天怒人怨的瘋狂綁票,讓易縣周邊的百姓談虎色變(這……這……叫什么玩意兒嘛!)。

票兒若是去趙振江的山寨,豈不是羔羊落進了虎口嘛。以趙振江見錢眼開的性格,豈能讓票兒輕易脫身?

既然寫到趙振江綁票,談歌索性停下筆來,再講一講當時保定各縣的土匪領(lǐng)票的價格。《保定地方志》的記載,當時保定土匪綁票,并沒有統(tǒng)一或者大概的規(guī)矩,主要看被綁者的家庭經(jīng)濟狀況,比如,當時張才明綁票兒的時候,開出的領(lǐng)票價格是兩萬銀圓,這也是考察了王加林的家財情況而給出的數(shù)目。民國二十年(公元1931年。農(nóng)歷羊年),正值保定周邊連續(xù)兩度災(zāi)年,保定土匪也如蝗蟲一般多了起來,票價也就亂套了。用當代的話語表述:綁架這一行當,已經(jīng)沒有了游戲規(guī)則,“票價”雷人,完全不靠譜了。土匪們的綁架勒贖行為,由截道綁架,發(fā)展到了四處搶劫,逢人即綁。票價直線下跌,降為幾百元。后來,或百余元。再后來,或十元、五元即可。甚至無錢者,可用雞蛋一百個或者五十個乃至十個也可以領(lǐng)票。解放后有土匪交待:“從前只綁富戶,今則無論貧富,逢人便綁?!蹦且粋€時期,土匪們“貧富都綁,不值一雙鞋,也值十個雞蛋?!?《保定志·匪患卷》)

趙振江向來性格無常,更是不講綁票規(guī)則。由著性子胡亂綁票的事情在他說來,近乎于家常便飯?!侗6ㄈ准伞酚浭觯好駠荒?公元1932年)春天,趙振江曾在徐水縣三個村子綁架了三十五個人,所有領(lǐng)票價格共計為:“兩雙鞋,三十二個雞蛋,一斤四兩棉花籽油,五尺土布,四斤半玉米,二十一斤紅薯干而已。”

如此綁票的價格,用當代商品市場的名詞來表述,應(yīng)該是古今中外綁架史上的“跳樓價”了,真要讓古今中外的綁匪們汗顏無地嘍!

聶雙會

張才明派票兒去找趙振江談事兒。兩家能談什么事兒呢?說來簡單:利益二字。

先說地盤。兩家總有爭斗。易縣與滿城接壤,張、趙兩綹土匪在地盤的劃屬上,多是模糊不清(直是土匪邏輯!又不是政府劃界,哪里說清楚呢?)?;蛘?,今天你到我的地盤上綁票了,或者,明天我到你的地盤截道了。由此兩家就常常發(fā)生沖突。路文友做首領(lǐng)時,就與趙振江爭執(zhí)不休。路文友死后,張才明當了家,也沒能緩和了矛盾。利益嘛!周邊就那么幾戶有錢的財主,都被張三綁票了,李四肯定就綁不上了。李四就要眼熱啊!能不爭斗嗎?打個比方,就像時下保險公司放出的推銷員,大企業(yè)客戶也就那么幾家,張三跑,李四也跑,也不管誰的地盤。得,大客戶們都讓張三拉走了,車水馬龍。李四呢,一個大客戶也沒跑來,門可羅雀,李四能不生氣上火嗎?事情雖然不同,可心理感受應(yīng)該是如出一轍。

再說保定城內(nèi)的店鋪。兩家的爭斗也由來已久。趙振江也在保定城內(nèi)開有幾處店鋪,兩家有相同的生意。生意嘛,自古同行不同利,就常常發(fā)生矛盾,張才明的店鋪氣派,資金雄厚。相比之下,趙振江的店鋪就弱了些,因資金緣故,貨物也時有斷檔。自然競爭不過。若是偶然同時遇到一宗生意,兩店相爭,多是以張才明的店鋪為最后的贏家。俗話講,人不怕窮,也不怕富,就怕比。比,就會直接產(chǎn)生妒嫉,妒嫉的原則永遠是近距離的。趙振江絕對不會嫉妒黑龍江做生意的土匪,也不會嫉妒云南貴州做生意的土匪,他只會妒忌同一個地域的張才明,是啊,同樣是在保定當土匪,同樣在保定開店,你張才明憑什么就比我趙振江牛呢?你張才明的生意憑什么比我趙振江的生意好呢?自古富不斗窮,穿鞋的總怕光腳的。張才明總是叮囑城里的店鋪,盡量避免與趙振江的店鋪發(fā)生沖突??墒牵瑹o論張才明如何息事寧人,趙振江也總是鬧爭端。兩家店鋪大打出手的事情,也時有發(fā)生。于是,牛桂花建議票兒去跟趙振江談判,也許合了張才明的心思,一則,自己不用出面,顯得有規(guī)格、有身份。二則,也好讓票兒去歷練一番。張才明哪兒知道牛桂花的真實心思呢。她是想借趙振江的手除掉票兒呀。這一計,可算得上毒辣了。

牛桂花這個女人委實有些心計呀!牛桂花雖然是一個戲子出身,沒有讀過書,但是她演過戲啊,她裝了一肚子的戲文呢,她總能把戲文里的一些手段,生搬硬套到現(xiàn)實生活中來穿鑿附會,可戲文歸戲文,具體應(yīng)用起來,行嗎?

張才明采納了牛桂花的建議,即派人進城,把票兒喊上山來。父子二人見面,先嘻嘻哈哈扯了幾句天氣冷暖、身體胖瘦之類的閑話,張才明就講了讓票兒去趙振江那里談判的事兒。票兒聽罷,眉頭沒有皺一下,當下就滿口答應(yīng)下來。張才明很高興票兒這種爽快的態(tài)度,哈哈笑道:“好啊!說書人講過,子孝不須父向前嘛。”

票兒也笑了:“爹啊,你只講了上一句,說書的還有下一句呢:妻賢何愁家不富啊!”

張才明聽出票兒的意思,他擺擺手說:“票兒啊,莫再東扯西扯了。你說吧,你帶多少人去呢?你若是帶人少了,爹總放心不下呢?!?/p>

票兒想了想,說道:“爹啊,趙振江是個什么樣的刁鉆人物?江湖上誰個不知道呢?絆馬山的土匪寨子,大概能與虎穴狼窩相比了。我若是帶著幾百個弟兄去找他,他趙振江當然不肯讓我上山了。我若是帶十幾個或者幾十個弟兄,臉面上或許好看些,可也是呢,就等于羔羊入了狼口。”

張才明不解地問:“那你……怎么去呢?”

票兒笑道:“爹啊,我只身一人去找他說話,一個弟兄也不帶,槍也不帶。他趙振江便不會起疑心了?!?/p>

張才明聽得驚異了一下,立時豎指夸贊:“好啊!票兒啊,好膽量!你不愧是我張才明的兒子啊!好!好!單刀赴會,英雄氣概。直讓人血熱膽壯啊!爹有近千人給你坐鎮(zhèn)撐腰呢,量他趙振江也不敢把你怎樣。”

張才明當下就吩咐下去,山寨里擺下宴席,給票兒餞行。熱熱鬧鬧吃罷了酒,張才明親自送票兒下山,走到山口處,張才明就不再往下送了,他有些心事的樣子,重重地拍了一下票兒的肩膀:“票兒啊,去了趙振江那里,一切要見機行事,既不能跟那姓趙的吵翻嘍,也不能丟了我張才明的威風啊?!?/p>

票兒笑了:“爹啊,您就放心吧。就是把我的命丟了,也不會丟了您的威風。也不能丟了夫人的威風啊?,F(xiàn)在夫人可比爹威風多了?!?/p>

張才明聽出票兒話里有刺,眼睛一瞪:

“票兒啊,夫人舉薦你去談判,也是一番好意,你別瞎亂猜嘛?!?/p>

票兒撇了撇嘴,淡淡地一笑:“爹啊,不是票兒亂猜,只怕是夫人亂猜票兒呢。票兒也不是夫人肚里的蟲子,怎么猜得透夫人肚里是怎么想的呢?”

票兒的話綿里藏針,說得婉轉(zhuǎn)。張才明聽得明白,卻也無言以對。是啊,日子這種東西,說起來是一回事兒,若是自家過起來,都是一本難唱的曲兒啊,土匪也不能例外。張才明皺起眉頭,抬眼看了看彎曲不平的山路,路兩旁的草木浮了些灰溜溜的土黃顏色,已經(jīng)是秋天了,陽光不再兇猛,呈現(xiàn)出一些頹弱的疲相,山路上罩著一層土蒙蒙的光亮。張才明心中暗自涌上一層揮之不去的傷感,剎那間,他有了一種人生苦短的酸痛與疲憊。他軟軟地擺了擺手:“票兒啊,算了吧!今日不提這些了。你回來后,我讓你與夫人再好生說說。你們都是我的手心手背,親的熱的嘛,怎么就尿不到一個壺里呢?我老了,真是看不得你們整天價雞掐狗斗的了?!?/p>

票兒笑看了張才明一眼:“爹啊,為什么尿不到一個壺里?您看不出嗎?夫人是要大太保或是二太保接替我呢。這保定城里的店鋪我是管不下去了?!?/p>

張才明堅定地搖了搖頭:“大太保不行,二太保也不行,夫人說了也不算。這天馬山寨,還是你爹我當家的。爹有自己的主意。城里的店鋪還是你管?!?/p>

票兒笑道:“爹啊,票兒還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呢?!?/p>

張才明笑道:“有話就說嘛。你本是個直腸子,何時也學得含糊吞吐了?”

票兒的目光就有了些凄涼,他期期艾艾地說道:“爹啊,我著實擔心。日后怕被人家挑唆,我們父子會反目成仇了啊?!?/p>

張才明怔住了,他盯著票兒,透過票兒的目光,他看出了票兒內(nèi)心那種不可馴服的野性。張才明的膽氣稍稍寒了一下,他突然預(yù)感將來會有什么不好的結(jié)果了,心里一時有些雜亂無章,他皺眉擺手道:“行了!你莫亂說了,光景不早了,去吧。去吧!”

張才明心里亂糟糟地看著票兒下山去了。

張才明哪兒知道呢,票兒前腳剛剛出了天馬山寨,牛桂花后腳就派出了大太保聶雙會,悄悄尾隨票兒下山了。牛桂花命令聶雙會帶領(lǐng)著百十號人,去偷襲趙振江的寨子。江湖上都知道趙振江是個從不吃虧的脾氣,牛桂花料定,聶雙會偷襲趙振江,趙振江就會氣得暴跳如雷。如此一來,就真等于把票兒像一只羔羊,送進了趙振江的虎口,趙振江就會一怒之下殺掉票兒。事后張才明追問起來,聶雙會就一口咬定,他是擔心票兒的安危,才尾隨而去的。事情已經(jīng)做下,張才明也就無話可講了。這樣一個結(jié)果,無論怎樣估計,也不會落空。牛桂花打得如意算盤,果然精細到家了啊!

寫到這里,讀者或許有了疑問,聶雙會是張才明的大太保啊,無論是身份還是名頭,都應(yīng)該是天馬山上一個響當當?shù)娜宋锬兀趺磿ε9鸹ㄑ月犛嫃?,“不”字兒都不說一個呢?

匆忙之中,談歌目抽出筆來,交待幾句聶雙會。

前邊講過,張才明一共有十三個干兒子,稱為十三太保。張才明很喜歡聽戲(或與牛桂花有關(guān)?),十三太保這個稱呼,大概是從戲文里抄襲來的。大太保聶雙會,原來是滿城縣城關(guān)的一個劁豬的匠人。聶雙會的手藝是祖?zhèn)鳎櫦易嫔蠋状家载湄i為業(yè)。

至今河北滿城縣內(nèi)的劁豬行當里,也有姓聶的。2001年談歌去滿城采訪,曾見過一位劁豬的聶師傅。談歌曾問他,與聶雙會可是本家?聶師傅說,他確是聶雙會的本家。聶師傅還口氣驕傲地告訴談歌,聶家在明清兩代,生意是很紅火的,因為手藝好,并不走街串巷,曾經(jīng)在縣城開過專門的“聶氏劁豬坊”。傳說中的朱元璋撰寫的那副對聯(lián):“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斬斷是非根”,就是專門為聶家題寫的,當年就懸掛在老聶家的門前。聶師傅眉飛色舞,講得活龍活現(xiàn)。出于禮貌,談歌點頭稱許,心中卻不敢相信。朱皇帝總不至于閑情逸致到這般程度,給一個劁豬的題寫對聯(lián)吧?

聶雙會為什么放下劁豬刀,上山為匪了呢?《保定三套集成》里語焉不詳。傳說最多的是,有一回聶雙會在集市上給人劁豬,一時心不在焉,就失手了,沒能劁干凈,豬又懷了孕,主顧找上門來理論。用現(xiàn)在的話講,聶雙會服務(wù)質(zhì)量出了問題,售后服務(wù)也沒有搞好。或許是店大欺客?他服務(wù)態(tài)度還不好,與客戶發(fā)生了口角,吵嚷得激烈,兩下里動起手來,情急之下,他出手過重,傷殘了兩個人。為了躲避官司,便上山當了土匪。

張才明很喜歡聶雙會有一身的好力氣,而且殺人像劁豬一般兇狠。聶雙會還有一招絕技,他劁豬從不用繩子強捆。傳統(tǒng)的經(jīng)驗,豬要用繩子捆到手術(shù)臺上。聶家的說法是,這樣的方法,那畜生的血氣自然往上沖撞,血氣會沖亂豬的精神,之后就不愛長膘了。聶家劁豬,多是將豬趕到郊外,一味鞭策驅(qū)趕,想那畜生并不知道主人將要對它下怎樣的毒手,早已惶恐得心驚膽戰(zhàn)了。驅(qū)趕之下,便會一路狂奔,聶雙會便緊追不舍,追出百十步,聶雙會便會尋一個角度,將手中劁豬刀子追扔出去,那刀如風似電,就直直插進那畜生的下邊——用現(xiàn)在的科學話講,或許那下邊連接著它的跑路神經(jīng),那畜生便會怒吼一聲,轟然倒下。劁豬的程序,到此全部完成。

(天下有聶雙會這般劁豬的嗎?談歌從未見過,只是聽人講了,抄錄在此,讀者見仁見智。)

聶雙會上山之后,張才明便認他當了干兒子,封為大太保。而且張才明還聽從了牛桂花的建議,做媒把路豹英嫁給了聶雙會。能娶到漂亮的路豹英,這應(yīng)該是聶雙會夢想成真的美事兒啊!路豹英當然不樂意(她心里還裝著票兒呢)??伤龜Q不過張才明啊。結(jié)婚之后,聶雙會美美的像得了個寶貝,小心奉承,百依百順。如此一來,路豹英漸漸地也就死心塌地了。兩年的小日子一路順風地過下來,夫妻二人也算得上是相親相愛了。聶雙會還把劁刀的絕技傳給了路豹英。只因為這樁婚事,聶雙會便對牛桂花感恩戴德了。而且,聶雙會生眭貪財,牛桂花時不時在私下里多給聶雙會一些小恩小惠。聶雙會就更加聽從牛桂花的話了。牛桂花偷偷派他瞞著張才明,去襲擊趙振江,他竟是連想也沒想會有什么后果,就匆匆?guī)е犖榍娜幌律搅恕?/p>

寫到這里,談歌感慨,聶雙會果然是一個蠢笨之人啊。牛桂花派你私下里用兵的事兒,就算你瞞過了張才明,也瞞過了路豹英??墒悄悴m了初一,還能瞞過了十五嗎?如果事情做下,事后那一番搪塞張才明的話,能說得過去嗎?張才明若是一味追查起來,你聶雙會豈不是要替牛桂花出面頂雷嘛!就算張才明饒你不起,你還能在天馬山寨立足嗎?鼠目寸光的聶雙會喲,他絕對不會預(yù)測到這些的。而且,他這一次莽撞下山,還使得他后來與路豹英埋下了分道揚鑣的第一粒種子。

唉!這人世間的糾葛啊,從來都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啊!

票兒上絆馬山

正是晌午時分,明晃晃的太陽,極像一塊燒得赤紅的大盤子,懸懸地在空中浮擱著。

趙振江笑嘻嘻地搭著二郎腿兒,坐在絆馬山頂上的一塊大青石上,悠閑人兒似地嗑著瓜子兒,身旁有一個小嘍羅給他端著茶水(《保

定舊聞錄》上說,趙振江有嗑瓜子兒的嗜好,他的山寨里,到處種著向日葵。因為這個嗜好,他還特意從山下綁來了一個炒瓜子兒的師傅,專門給他炒瓜子兒)。適才,山下放哨的土匪報告,說張才明派人來了。趙振江不知道張才明派人來干什么,更不知道張才明派誰來了。他就坐在山上,嗑著瓜子兒,伸著目光向山下張望。就看到兩個土匪押著票兒走上山來了。走近了,趙振江看清了,驚訝地站起身,扔了手中的瓜子兒,干干地搓了搓手,他有些狐疑了。票兒來絆馬山干什么呢?

(忙里偷閑,談歌且說幾句絆馬山。絆馬山連接太行山脈北麓,由山下的絆馬河得名,山勢頗是陡峭,亂石斷巖,觸目可見,叢林灌木,漫山遍嶺。且時有狼蟲虎豹出沒。當年李二牛在此落草,自然是看中了絆馬山易守難攻的優(yōu)勢。山北下邊的絆馬河,滔滔東去,也是一道天然屏障。若要攻山奪寨,絕非一件易事。趙振江猖獗一時,且高枕無憂,自然也是倚仗了絆馬山的險峻。)

趙振江見過幾次票兒,為保定城內(nèi)店鋪的生意,他跟票兒打過幾次交道。張才明怎么把票兒派來了?而且還是只身一人,莫非他們真不知道我老趙是個六親不認的性格嗎?剛剛搜過票兒身的土匪,向趙振江報告,票兒連槍也沒帶。趙振江點點頭兒,笑了??雌饋?,張才明的這個干兒子果然是有些膽量啊。

雖然趙振江還不知道票兒的來意,可他還是按照票兒的身份,很是回事兒地接待了票兒。他在山寨里擺下一桌豐盛的酒席,給票兒接風,還讓師爺岳成久末座叨陪。

三杯酒下肚,趙振江開口問了:“少當家的,此次來趙某這里干什么啊?你總不會一時心血來潮,就為找我老趙來喝酒的吧?嗯?”

票兒微微一笑:“趙寨主啊,你猜對了,票兒今天就是有了閑情逸致,就是來找你喝酒的啊!”

趙振江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壞笑道:“票兒啊,你膽子不小了哇!你臨來之前也沒有打聽打聽?論見錢限開,趙某人可是大名鼎鼎啊,江湖上都知道我老趙是綁票綁紅了眼睛的,你這樣一個大金票送上門來,豈不是非要逼著我老趙發(fā)財嗎?”

票兒連連搖頭:“趙寨主啊,我是金票?算了吧!票兒能值多少錢呢?你發(fā)不了財?shù)?。你真是看走眼了,票兒不值錢的?!?/p>

趙振江嘿嘿冷笑:“不值錢?總是要值幾筐雞蛋的吧?!?/p>

票幾點頭笑道:“可也是,我看也就是值幾筐雞蛋了?!?/p>

趙振江撇撇嘴,放下酒杯:“我就不相信,你在張才明眼睛里,就不值錢?票兒啊,不亂講了,你說正事兒吧。干什么來了?”

票兒也收了笑:“正事兒也有,我爹派我來,是要我跟趙寨主談?wù)劦乇P的事兒。保定城內(nèi)的店鋪的事兒,也捎帶著說說。”

趙振江聽罷,就不高興了,立時橫下臉來:“票兒啊,不是我不給你面子。地盤上事兒,扯了多少年的皮了,是你們天馬山太貪心了嘛。店鋪的事兒,我也與你爹爭執(zhí)很久了。分明是你們搶生意嘛!怎么說說?就是說說,也應(yīng)該你爹過來說說,我跟你說不著!你別說我小看你,這是江湖上的規(guī)矩。你來談,算什么?兩家不對等嘛。驢頭對不上馬嘴嘛!”

票兒點頭:“趙寨主,你說得對,我來說這事兒,真是驢頭馬嘴了。就好比說,你不能派岳師爺去找我爹談地盤,也是不對等的?!?/p>

趙振江狐疑地點頭:“是啊,是啊!可是你明知不該來,為什么還是來了?”

票兒雙手一攤??嗄樥f:“趙寨主真的不知道這件事情的結(jié)果嗎?其實,夫人就是想借你的手殺我喲?!?/p>

趙振江怔了一下,就哈哈笑了:“票兒,你果然是一個聰明人喲,江湖上都知道那牛尾巴的眼里客不得你,那你更不應(yīng)該來了,你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了嗎?你送上門來,你干爹要破財嘍!”

票兒苦笑了:“趙寨主說的是呢,可是我爹讓我來,我能不來嗎?趙寨主啊,喝罷了酒,你就綁了我吧!”

趙振江奇怪地問:“那你為什么不跟你爹講清楚呢?”

票兒搖頭:“趙寨主啊,這種事兒講得清楚嗎?”

趙振江笑了,冷眼看著票兒:“票兒啊,你說我老趙會殺你嗎?”

票兒噗哧笑了:“這我可說不準的,你老趙是個英雄不假,江湖上都知道你是大智大勇,敢做敢當??梢捕贾滥阙w寨主容易動肝火,也說不準的,你一著急了,就敢把我殺了。先喝酒吧,不扯這煩心的事兒了?!闭f罷,白斟自飲了一杯酒。鄙薄地笑了:“趙寨主啊,這酒也真沒什么滋味兒嘛。你偌大一個寨子,肯定要有幾壇好酒藏著呢。不如拿出來喝喝。票兒若還能活著下山,一定在江湖上替仿?lián)P揚名,改日也要好好請上你一頓。”

趙振江哼了一聲,冷冷地說:“票兒啊,你別東拉西扯了,張才明家里那點兒破事兒,趙某看得明白,不過就是那個戲子想讓她的干兒子接手嘛,也就容不下你了喲。如此說,我還真就不讓她得逞了。”

票兒盯著趙振江,嘿嘿笑道:“趙寨主啊,如果我猜測的不錯,我們這場酒沒有喝完,夫人就會派人來攻打你的山寨了。你信不信?”

趙振江不相信地搖搖頭,哼了一聲:“你說牛尾巴?她敢來嗎?”

票兒盯著趙振江,噗哧笑了:“女人的心思誰說得清楚呢?但愿她不來呀?!?/p>

趙振江冷笑一聲:“自然是了。票兒,喝酒!對了,你剛剛說什么?酒不好?這酒不錯嘛!你怎么就喝不出滋味兒來呢?你是沒口福呢!”

票兒撇嘴:“口福?什么破酒啊!趙寨主小氣嘍!”

兩個人就喝著酒,斗著嘴,酒桌上就有了興致。這一場酒,從中午一直喝到滿天星斗才散。兩人都喝得多了,趙振江就讓手下去送票兒既息,他也腦袋暈暈地回去躺了。

票兒后來回憶,按照時間計算,就在趙振江與票兒喝酒的時候,聶雙會已經(jīng)偷偷帶著百十號人的隊伍到了趙振江的山下。就在趙振江回去躺下的時候,聶雙會乘著夜色,就對趙振江突然襲擊了,先是把趙振江設(shè)在山下的一個放風的酒店給砸了。山下的土匪吃了虧,就驚慌地跑上山來,報告了趙振江,趙振江一驚,酒勁兒就全嚇跑了,他氣急敗壞,惡聲罵道:“他娘的,還真讓票兒給說中了?!本椭笓]著土匪們下山,跟聶雙會的隊伍開戰(zhàn)了。

乒乒乓乓,兩下里亂打了一陣子,還沒有分出勝負呢,聶雙會卻先?;鹆?,派人上山來傳話,要求與趙振江談判。趙振江弄不明白聶雙會什么意思,就與手下研究分析聶雙會的真實目的。師爺岳成久分析說:“聶雙會肯定會提條件,這條件嘛,肯定是要票兒的人頭?!?/p>

趙振江高興地哈哈大笑起來:“真是這樣的話,那他們一定得給咱們十分的好處,咱們還得滿意嘍,才能幫牛尾巴這個忙。票兒的人頭咱可不能賣便宜嘍?!?/p>

趙振江說著話,感覺眼前搖擺不定,剛剛下去的酒勁兒又呼呼地涌上來了,困得要緊。他就把聶雙會送話人喊進來,趙振江含混地說:“你下山告訴聶雙會,天亮的時候,你讓他上山來談判。我太困了,得先睡會兒了?!闭f罷,他就又晃著身子回去躺了。并囑咐岳成久,一定要把票兒看緊了。票兒后來回憶說,那一回真懸啊,他就是沾光趙振江喝多了,才揀了一條活命。

岳成久趁著趙振江睡覺的時候,偷偷地跑了,他跑去通知票兒了。岳成久料定趙振山醒

了之后,一定會拿著票兒的人頭,去與聶雙會作交易。

岳成久

岳成久當土匪之前,是易縣小清河村的私塾先生。民國年間的私塾先生,日子過得清苦,經(jīng)常是饑一頓,飽一頓(真不及當代的教師耶,不僅有工資,還有課時費、年底獎金什么的。勤快些的,再搞個家教,編點兒教材輔導(dǎo)書,能時常從學生家長的兜里,掏出點兒散碎銀兩。日子過得滋潤啊)。饑腸轆轆之時,眼前便是金星亂閃,非禮勿動這種圣賢的話兒,大多是腦子還依稀記得住,肚皮就完全記不住嘍。那一回,岳成久清晨起來,上門授課。挨餓不過,就偷吃了東家一塊紅薯(多年后,岳成久委屈地對人講,其實匆忙之間,他只吃了半塊),竟然被東家當場捉了,吊起來亂打了一通,拷問岳成久一共偷吃了幾回?岳成久挨打不過,便招認了三次(唉!三次,也算是慣偷了,只是這一遭失手了)。東家就把岳成久送了官(這財主也真是個小氣喲!一塊紅薯至于嗎?)。縣里就判了岳成久一個偷盜罪,關(guān)了兩個月才放出來。有此一場遭遇,岳成久自感斯文掃地,顏面丟盡,便在鄉(xiāng)里待不下去了——大凡這路抹不開面兒的知識分子,那張臉皮兒比棉紙還薄呢,即使別人不講,他也無地自容都想著撞南墻嘍。岳成久咬牙跺腳,就投奔了趙振江,當了土匪。

(如此說來,岳成久為面子當了土匪,也是一個特例了。)

趙振江看岳成久寫得一筆好字,就安排他當了師爺??哨w振江骨子里看不起讀書人,雖然給了岳成久一個師爺?shù)奈恢?,卻并不看重他。除了讓他抄抄票價,寫寫信,基本上也就是一個擺設(shè)。趙振江是毛驢脾氣,對手下非常粗暴,張嘴罵,動手打,簡直成了他的第四頓飯。岳成久沒少挨打罵。開始,岳成久還能忍受,覺得剛上山,趙振江還不了解自己對他的一片忠心。久了,就深深地傷害了岳成久的自尊心,覺得自己那點讀書人的斯文,都快讓趙振江罵光了,打沒了。岳成久就有了離開趙振江的心思。岳成久剛剛看到票兒言語得體,應(yīng)該是一個能夠成大事兒的人,他就想投靠票兒。是啊,跟著票兒,或許將來能成就一番事業(yè)呢。這個趙振江算是個什么東西嘛?連自家親哥哥都不放過的人,能長久共事嗎?寫到這里,談歌可以有把握地推想,那天夜里,岳成久就是揣著這個心思,來找票兒的。

岳成久氣喘吁吁地跑到票兒那里,門外站崗的嘍羅以為岳師爺有什么要緊的事兒要見票兒,也不敢阻攔,就放他進去了。岳成久進門就說:“票兒啊,你快跑吧,一會天亮了,趙振江就要殺你了?!?/p>

票兒正沒事兒人似的,坐在屋子里喝茶呢,剛剛喝多了酒,他口渴得很。他抬頭搭了岳成久一眼,“哦”了一聲,淡淡地說:“我知道了。岳師爺,你怎么告訴我這件事呢?”說著話,他端起杯子,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喝茶,笑道:“還別說,趙寨主的酒還真是有些勁道呢??偸墙兴?。”

岳成久急慌慌地說:“行了,快行了喲!票兒啊,你快跑吧,你還喝什么茶呢?我真是來救你的啊!”

票兒笑道:“岳師爺救我,為什么呢?”說著話兒,他又提起茶壺往杯子里續(xù)水,并不看岳成久。

岳成久張口結(jié)舌,怔怔地看著票兒,一時竟不知道再說什么好了。他后來回憶說,也就是在這一刻,他被票兒這種鎮(zhèn)定自若的神態(tài)折服了。是啊,有志不在年高。一個二十歲出頭兒的年輕人,在兇險迫在眉睫之際,還能夠這樣沉著,還能夠這樣慢條斯理地喝茶,真是經(jīng)過歷練啊。

票兒又喝了一口茶,噗哧笑了:“岳師爺啊,讓我猜一猜你的心思,你救我出去,是想跟我走,是不是?趙振江這個人很難共事,你想與我重新干一番事業(yè)?是不是?”

岳成久醒過來,急急忙忙地點頭:“行啊,行啊!算是你都說對了。咱們快跑吧!再不跑就來不及了啊!”

票兒笑了笑,又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抹了抹嘴,才起身說道:“既然如此,我們就快跑吧。你認識路,咱們找個小道兒走,別讓趙振江捉了去。票兒倒不是怕死,只是票兒我還沒活夠呢。”

岳成久上前扯住票兒的手,忙不迭地說:“行了,少當家的,別說笑話了!”就帶著票兒出了門,他對站崗的說:“當家的要跟票兒說話?!?/p>

站崗的不敢阻攔。岳成久就帶著票兒從后山跑下去了。

果然讓岳成久猜中了,趙振江一覺醒過來,就派嘍羅下山,通知聶雙會上山來談判,聶雙會上山來,說了條件,用票兒的腦袋換地盤。趙振江當下就同意了。聶雙會還講定,票兒的人頭送到,張才明在保定城里的店鋪,送給趙振江兩處,任趙振江挑選——這些條件,都是聶雙會臨行前,牛桂花囑咐好的。兩下里說定了,趙振江就派人來殺票兒。誰知道票兒跑了呢,而且還帶走了岳成久。趙振江氣壞了,第一,他生自己的氣,怎么能讓都要煮熟了的鴨子又飛了呢?唉!都是這酒鬧的,耽誤事兒喲。第二,他生岳成久的氣,這個混蛋王八蛋啊,他可是跟了我這么些年了,怎么能是一個吃里扒外的東西呢?想跑?不行!一定要把岳成久抓回來。他派幾十號人從后山追下去了。他發(fā)了狠話,一定要把票兒和岳成久活捉回來,他一定要親自把票兒的人頭割下來,送給聶雙會。他還要把岳成久活活兒剝了皮,然后再點了天燈!

岳成久帶著票兒剛剛摸下山,突然就聽到一陣吶喊,斜剌里沖出了幾個人,舉著刀,端著槍,就氣勢洶洶地圍上來,嘴里喊著:“抓活的!”岳成久認識這幾個人,他們是趙振江放在后山的暗哨,他長嘆一聲:“命該如此!”票兒卻笑了:“岳師爺呀,還沒見著什么動靜呢,你怎么就泄氣了呢?”說著話,他從兜兒里掏出了幾塊銀圓,笑道:“諸位弟兄,這幾塊大洋,送與你們,還望放我們二人一條生路。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水不轉(zhuǎn)人轉(zhuǎn),說不定將來咱們還能見面呢?!睘槭椎陌瞪冢莻€小頭目,冷笑一聲:“票兒啊。你翻錯眼皮兒了吧?就這幾塊大洋想買命?你做夢呢?”票兒苦笑:“這幾塊大洋是少了點兒,可總也算是個人情啊,你們不要,票兒也得送給你們。票兒說過的話,是不能不作數(shù)的!”話音未落,他手一揚,幾枚銀圓如箭矢一般飛了出去,那幾個人的面門便立刻見血,齊聲慘叫,倒下了。岳成久看得眼呆:“票兒啊,你這是什么功夫啊?”票兒哈哈一笑:“這是我的救命功夫啊。岳師爺啊,咱們快逃命吧!”

二人便沿著大道一路奔跑下去了,天光大亮的時候,兩個人氣喘吁吁地跑到了徐水縣地界,岳成久畢竟是個讀書人,從來沒有這樣疲于奔命過呢。他滿頭大汗,臉色蒼白,再也跑不動了。他知道趙振江的人還在后邊猛追呢,這徐水縣還是趙振江的地盤呢。他大口喘著氣說:“我真是跑不動了,票兒啊,你年輕,你別管我了,你先跑吧。趙振江是一個從來都不肯吃虧的性格,他一定要捉咱們回去的?!?/p>

票兒冷笑:“岳師爺啊,你這是說的什么話嘛,你把我放出來,我怎么能扔下你呢。傳到江湖上,票兒要怎么招人笑話呢?”他朝前看看,距離徐水縣的城門已經(jīng)不遠了,他想了想,便有了主意:“岳師爺,跑了一夜的路,我知道你累了,你能騎馬嗎?”

岳成久點頭:“能騎啊??墒邱R呢?”

票兒笑道:“這個簡單,咱們進城弄兩匹馬。”

岳成久疑問:“票兒啊,你帶著錢呢?”

票兒搖頭:“出來的時候也沒想到這一出啊。我是帶了幾抉大洋,可剛剛都送出去了嘛,現(xiàn)在口袋里是一個子兒也沒有了啊!”

岳成久苦笑:“咱們身無分文,到哪弄馬呢?票兒啊,你就別說笑話了?!?/p>

票兒瞪起眼睛:“誰講笑話?我有辦法,行了,你先拍拍身上的土,弄干凈些,跟我走。你把氣兒也喘勻?qū)嵭?。?/p>

岳成久暈頭暈?zāi)X地跟著票兒,兩人就進了徐水縣城,此時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集市也已經(jīng)開張,街上熙熙攘攘,票兒就揀近處進了一家專賣馬鞍子馬鐙子的店鋪。岳成久起疑,跟在票兒身后悄聲問了一句:。票兒啊,咱們來這里干什么呀?”

票兒竊笑:“買馬鞍子馬鐙子嘛!”

岳成久疑惑道:“你弄馬鞍子馬鐙子干什么啊?”

票兒斜睨了岳成久一眼:“老岳啊,你傻嘛,沒有鞍子鐙子你怎么騎馬呢?”

岳成久苦笑:“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這么講究呢?弄到兩匹馬就不錯了?!?/p>

票兒悄聲說:“人家是先買了馬再置鞍子。咱們不行,得先買鞍子再買馬。”

鞍馬店見到有人來了,一個胖胖的老板就歡快地迎了出來,他滿臉堆笑道:“二位先生,想買馬鞍,還是買馬鐙?”

票兒冷著臉,撇嘴說:“嘁!掌柜的,您這不是沒話兒找話兒說嘛。我們當然是來買馬鞍子買馬鐙子了。我們要是買棉花,就不會來你這里了。少廢話,給我們揀兩副上好的鞍子,兩副上好的鐙子?!?/p>

老板趕忙挑揀了兩副好鞍好鐙,小心賠笑說:“這兩副鞍子鐙子真不錯。只是價錢嘛……”

票兒滿臉不在乎地擺擺手:“價錢你先不要提,我不在乎。我只是要東西好。可是,也不知道合適不合適呢?這樣吧,配好了馬,我就結(jié)賬。誰知道有沒有合適的馬呢?你找兩個伙計,扛著鞍子鐙子,跟著我們?nèi)ヱR市吧。我們總得試試呀?!?/p>

老板眉開眼笑:“就是,就是!得試試!”就立刻喊出兩個伙計來,一個扛著一副馬鞍和馬鐙,跟著票兒和岳成久去了熙熙攘攘的馬市。

明清兩朝,徐水縣城是一個買賣牲口的集市,到了民國,這集市仍然熱鬧。票兒揀近處,進了一家。賣馬的老板很熱情,就跟票兒講價錢。票兒擺手笑道:“我不在乎幾個錢,就按你講的價錢,給我找兩匹好腳力的馬就是了。我們要跑遠道兒。”

老板親自挑揀了兩匹馬,拉過來交給了票兒:“二位,先看看這兩匹怎么樣?”

票兒看了看兩匹馬,笑問:“掌柜啊,我買馬可是要跑路的,這兩匹馬的腳力行嗎?”

老板笑道:“說不上是千里馬,肯定也是好馬。二位放心。”

票兒一笑,轉(zhuǎn)臉對岳成久講:“岳老板,看上去嘛,這兩匹馬還不錯,咱們騎騎試試?再看看這馬鞍是不是合適?”說罷,就回頭對鞍馬店的兩個伙計說:“上鞍子上鐙子!”

等候在一旁的鞍馬店的兩個伙計,趕忙答應(yīng)一聲,就走過去,把兩副馬鞍馬鐙放上去,一并系緊了。票兒和岳成久跟老板要了兩條鞭子,就穿鐙上馬了,兩人相互使個眼色,各自抽了一鞭,兩匹馬就飛奔出去了。眨眼之間,就消失在馬店老板的視線之內(nèi)了。兩人再一加鞭,就跑出了縣城。真險啊,馬作的盧飛快,回頭一望堪驚。他們剛剛跑出城,趙振江的一隊人馬就追到了徐水。多年之后,岳成久回憶此事,仍然心有余悸,他說,幸虧票兒想出“買”馬的主意,否則,他們是根本跑不脫的。是啊,他們跑脫了,可那賣馬的與賣馬鞍馬鐙的,可就真虧大發(fā)了啊。

寫罷這個情節(jié),談歌也忍不住苦笑了,馬店的老板肯定以為扛鞍子鐙子的兩個伙計跟票兒是一伙的呢。后來見票兒和岳成久不回來,才明白是被騙了,馬店的老板肯定要捉住鞍馬店的兩個伙計要人啊??墒撬膬褐?,馬鞍店的老板也被騙了呢。兩家肯定要上衙門里去打官司了。

多年之后,岳成久回憶說,只因這一出見機起事,白手賺兩家,精彩的連環(huán)“套”,他愈加佩服票兒了。

票兒去完縣

票兒帶著岳成久一路逃回了滿城天馬山寨。岳成久后來回憶說,在路上,票兒還嘻嘻哈哈地說笑呢。上了山,就登時黑下了一張臉。他先找了嘍羅要了支快槍,“咣”、“咣”地壓滿了子彈,就怒氣沖天地去找聶雙會和牛桂花,聶雙會還沒有回來,牛桂花已經(jīng)聽到了票兒跑回來的消息,她先罵聶雙會辦事不力,更擔心票兒在火頭上,什么事情也干得出來,慌忙躲藏了。票兒找不到牛桂花,便怒氣沖沖地去見張才明,他見了張才明,把槍摔在了地上,火冒三丈地把事情經(jīng)過講了一遍,他質(zhì)問張才明:“爹啊,你既然收養(yǎng)我,何苦還害我。不如當年撕了票兒,也省下現(xiàn)在爹再費這份心思?!?/p>

張才明聽罷,皺眉擺手道:“票兒啊,這事兒怕是有些誤會了?!?/p>

票兒冷笑一聲:“誤會?爹啊!這分明是夫人想借趙振江的手殺了我嘛。若不是岳師爺,我還能回來嗎?爹,你現(xiàn)在把夫人找出來,我得當面跟她說說清楚?!?/p>

張才明擺手說:“算了,算了!票兒啊,我知道的,夫人對你有些成見。大太保嘛,他肯定什么也不知道。這樣吧,這件事我找他們問問,今后就不要再提了。你就去保定當你的大掌柜的吧,你也少上山來,你們二人不常見面了,火氣也就少些了?!?/p>

票兒雙手一攤,無奈地說:“爹啊,你不是不知道吧,保定各個店鋪都有夫人的眼線,他們保不及哪一天呢,或在一杯茶里下毒,就能把我害了呢。我不進城了。我還不想死呢。爹啊,你給我另找個山頭吧。我惹不起,總躲得起吧?”

張才明無話可講了,他當然知道牛桂花容不得票兒。他更知道這種矛盾,再也不能進一步加劇了。他仔細想了想,覺得票兒躲出去,也是件好事兒。他點點頭:“好吧。你有驚無險地回來了,先去歇了吧。你想另找個地處,你容我想想,明天再說?!?/p>

張才明安頓了票兒,就把師爺周士良、李滿江找來商議了一下,便決定讓張越明接替票兒,管理保定城里的生意。他把完縣寨坡的山頭交給了票兒,讓票兒去當分寨主。完縣寨坡是張才明的一個小山頭兒,張才明或許認為票兒到了那里,也不會有什么太大的作為,只是暫時回避了票兒與牛桂花的矛盾。

(寫到這里,談歌也為張才明感慨,清官難斷家務(wù)事,這似乎是一個天下的通例,看起來,土匪的家里,也如平常百姓家一個樣子,遇到這種不睦的事兒,也是纏手難斷啊。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詳盡描述張才明那種左右不是的心情了。)

張才明決定了,第二天就把想法對票兒講了。票兒想了想:“行了,爹啊,寨坡就寨坡吧?!本蛶е莱删萌チ送昕h的寨坡山寨。

后來有人分析,票兒當時的心思,已經(jīng)與張才明有了隔膜,到了完縣寨坡山寨,他絕不會安于現(xiàn)狀,他會自己打地盤拉隊伍,將來羽翼稍稍豐滿,保不準就會另起爐灶,與張才明分道揚鑣了??墒牵l能知道呢?世事的發(fā)展,判若云泥。票兒的這個想法,后來遭遇到了事實上的打擊。

暫且打住,且說肖桂英。談歌行文匆忙,已經(jīng)將肖桂英擱置太久了。

肖桂英

民國十五年(1926年),肖桂英除掉了

肖天虹,重新掌握了雞鳴山寨。她立刻派玉蘭與淑人下山去通知盧文昭先生。盧文昭便星夜趕上山來了?!侗6ㄍ练藢嶄洝酚涊d,盧文昭大概不愿意讓人知道他與土匪有勾連,自肖天榮始,他一次也沒有到過雞鳴山寨。這一次事變緊急,盧文昭竟然破例,秘密上山來了。他在雞鳴山上只呆了半夜,給肖桂英出了許多主意,不等天亮,盧文昭便悄然下山了。多年之后,肖桂英回憶,盧文昭那天說了許多,中心思想就是提醒肖桂英,肖天虹留下的人不能都殺掉,要留為己用。盧文昭囑咐肖桂英,要爭取這些人跟她一心一意。盧文昭臨別,肖桂英要把玉蘭與淑人送還盧文昭,盧文昭看了看玉蘭與淑人,就苦笑了:“如果她們二人愿意留下,就不要回去了?,F(xiàn)在國家污濁,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并非夸大其詞。她二人落草綠林,也總算是一個生路吧。你二人意下如何呢?”玉蘭與淑人相視一笑,就點點頭。于是,玉蘭與淑人、從此就留在了肖桂英的身邊。

1983年,肖桂英曾在《保定文史資料17輯》中寫過一篇回憶文章,肖桂英在文章中寫道:盧文昭的建議是要她從實際出發(fā)。不要想著把肖天虹的親信都趕盡殺絕。對肖天虹的舊部要好生安撫,才能收拾人心,重整隊伍。當時雞鳴山寨的實際情況十分復(fù)雜,雞鳴山的土匪綹子,并沒有聚集在一處。只有一半的土匪聚在雞鳴山的大寨,其余部分,都散住在六七個山頭上。雞鳴山是丘陵地帶,山勢緩延,地形舒展,可攻可守可逃,土匪們很好活動。肖桂英殺掉了肖天虹的消息,在一兩天之內(nèi),就傳到了另外幾個山頭。多數(shù)山頭的土匪首領(lǐng),還都支持肖桂英。可是還有兩綹土匪,并沒有表態(tài)。也就是說,這兩綹土匪,肯不肯擁護肖桂英當首領(lǐng),還在猶豫不決。

其中一綹,是樂谷倉的隊伍,有百十號人。另一綹,是呂梁的隊伍,也有近百人。這兩個人都是肖天虹的心腹。那一天,肖桂英去了呂梁的山寨,她只帶著玉蘭與淑人。呂梁沒有想到肖桂英突然會來,而且是只身簡從。呂梁忙請肖桂英到寨中坐了,就擺下宴席,請肖桂英喝酒。肖桂英卻讓呂梁派人把樂谷倉也請過來,一并坐坐。樂谷倉猶豫了一下,覺得肖桂英只帶了兩個隨從,不會有什么殺機。就來了。

三人對坐,肖桂英飲了幾杯酒,就看著呂梁與樂谷倉,開門見山地說道:“兩位前輩,事情你們都知道了。爺跟叔叔鬧到最后一步,也是無可奈何??刹还茉趺凑f,這也是爺家里的事兒,與別人無關(guān)。兩位前輩說說,爺這樣講對不對?”

呂梁與樂谷倉相互看看,都點頭稱是。

肖桂英繼續(xù)說:“事情到了這一步,爺也不想牽扯到旁人。如果兩位前輩想走,就另謀高處。爺絕不攔路。若不想走呢,就留下繼續(xù)當你們的分寨主。到底怎樣行事,兩位前輩商量一下。這酒呢,今日先飲到這里。明天一早兒,兩位前輩給爺一個說法兒。爺今日走得乏了,暫且先歇了?!?/p>

當晚,肖桂英就在呂梁的山寨里歇息了。

樂谷倉與呂梁商量到半夜,樂谷倉感慨地說:“這小女子竟敢只身來我們這里,若不是傻,便是沒有提防我們?!?/p>

呂梁也感嘆:“提防什么呢?她這么做,就是把一顆心放到咱們的肚子里了。咱們還能說什么呢?”

樂谷倉道:“呂兄的意思是……”

呂梁仰天長嘆了一聲:“樂兄啊,想你我兄弟二人,在肖天虹手下馬首是瞻多年,從來都是畢恭畢敬??尚ぬ旌鐚δ阄胰绾文?,直是視若奴仆,想打就打,想罵就罵。肖桂英雖然年紀輕輕,卻是規(guī)矩待人,張口閉口都是前輩稱呼。你我何曾受過如此禮遇?再想想,當年老寨主對我們也是有恩遇的。樂兄啊,我們別再起旁的心思了,就與肖桂英合伙了吧?!?/p>

樂谷倉想了想,點頭嘆道:“呂兄說的是,就這樣吧?!?/p>

第二天一早,呂梁與樂谷倉便去見了肖桂英,表示愿意死心塌地繼續(xù)留在雞鳴山寨。

后來有人說,肖桂英只身去見呂梁與樂谷倉,看似冒險,實則是向他們交底。呂梁與樂谷倉由此便鐵心跟定了肖桂英。

還有一件事值得記述,肖桂英收服了樂谷倉與呂梁之后,就回到雞鳴山大寨,擺下酒席,隆重招待土匪們的家眷。熱鬧之間,眾人的酒就都喝多了,呂梁的老婆與樂谷倉的老婆也都喝得頭重腳輕,這兩個女人就跟肖桂英爭吵起來。這兩個土匪的婆娘,都是殺人越貨的好手,平素里橫行霸道慣了,清醒時,還知道些禮節(jié)謙讓,若是喝得醉了,眼里哪還有什么天王老子呢。樂谷倉的老婆指著肖桂英的鼻子說:“肖桂英啊,你懂什么?你有今日,也虧得我家谷倉支持啊?!眳瘟坏睦掀啪骑嫷脙戳耍g胡亂灌酒,拍桌子砸碗,酒杯不慎砸中了肖桂英,肖桂英的腦袋當下就冒出血來了。當下,淑人、玉蘭就惱了,箭步?jīng)_過來,就要暴打呂梁與樂谷倉的老婆。卻被肖桂英揮手攔住。肖桂英怒道:“爺,怕你們嗎?有什么話,明天再說吧。散了!”就讓嘍羅攙扶這兩個婆娘去睡覺了。

第二天一早,呂梁和樂谷倉各自帶著自己的老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給肖桂英請罪來了。他們昨夜酒醒了之后,便惶恐到了天亮。天知道肖桂英會怎樣處置他們呢。這可不是在他們自家的地盤,肖桂英若是翻了臉,他們便是走不出這大寨了。

肖桂英額頭已經(jīng)纏上了紗布,洇洇血跡,觸目可見。但是肖桂英的臉上卻沒有一點怒容,她嘻嘻哈哈地笑道:“爺昨天也喝醉了。爺真記不得大家都說什么了。如果你們說了什么不好聽的了,那也不是你們說的,那是酒說的。如果爺說了什么難聽的話,那也不是爺說的,也是酒說的。你們說對不對?如果大家都鬧事了,那也不是大家鬧的,是酒鬧的。你們說,是不是呢?”

呂梁、樂谷倉和他們的老婆都驚得呆住了,他們本來是來請罪的,卻沒有想到肖桂英會講出這番話來,他們怔怔地看著肖桂英。這可是個年紀輕輕僅僅十五歲的女子呢,竟然能有如此寬闊的心量。

肖桂英微微笑著,看了看樂谷倉和呂粱的老婆:“兩位姐姐啊,酒桌上的事兒,莫記在心上了。這種事兒記多了,人就累了啊。人累了,喝酒也就不香了嘛!你們說對不對?”

這一席話,撥云見日,講得土匪們都哄然大笑起來,誰也沒有想到,本來或許要拔刀相向,彼此視若仇寇的事情,竟然會是這樣一個解決的方式。

呂梁與樂谷倉的婆娘都埋頭到地,嗚嗚地哭了起來。

呂梁感嘆道:“當家的啊,你真是大仁大義啊。我呂梁今生跟定了你。生死不論了。”

肖桂英解決了呂梁與樂谷倉的隊伍,便下山去了一趟,宴請盧文昭。酒桌上,盧文昭聽罷肖桂英解決呂梁與樂谷倉隊伍的始末,哈哈大笑起來:“賢侄啊,果然青出于藍啊。天榮兄九泉之下有知,當是沒有牽掛了啊!好!喝酒!”

肖桂英便與盧文昭商議,她要帶隊伍血洗喬家莊,以報當年祖父梁公琪的仇恨。

盧文昭卻搖頭,放下了酒杯,淡然一笑:“賢侄啊,這是你們肖喬兩家的事情,盧某是局外人,不便多說。賢侄若一定要問我,盧某便要直言講了,這是你肖家隔輩的仇恨,若要報,也在情理之中,若是放下,也是理所當然。”

肖桂英疑問:“盧老伯如何這般講呢?”

盧文昭輕輕嘆了口氣:“賢侄啊,且不說

圣賢書上如何理論,戲臺上也總唱:

‘冤冤相報何時了。這句唱詞,想必賢侄耳熟能詳。當年,喬家挾嫌報復(fù),惡意把你們梁家的老太爺送進大獄,以至梁老太爺偌大年紀,竟然殞命于苦牢之中??墒窃捴v回來,你們梁家也血洗了喬家莊嘛。兩下里半斤八兩,也算撕扯了一個公平。你若再起殺戮,必是舊恨之上,再加新仇。若要讓我直言講,你現(xiàn)在且把這件事放下,當務(wù)之急,先把自家的地盤坐實,擴充勢力,將來國家稍有安定,必然要招降納叛。屆時,你已經(jīng)人強馬壯,政府必然會青眼相看。你再謀劃一個出身,為你梁家重整門楣,光宗耀祖。我那天榮兄也會九泉含笑了。這才是你眼下應(yīng)有的胸懷啊!”

肖桂英聽得人心,連連點頭:“聽盧老伯一席話,小侄茅塞頓開,撥云見日了。小侄敬您一杯!”

盧文昭呵呵笑道:“如此最好!”

肖桂英便收了血洗喬家莊的念頭。她回到山上,便四下里招兵買馬?;ㄩ_花落,幾年時間過去。肖桂英的隊伍迅速發(fā)展壯大了,逐漸成為保定名盛一時的悍匪了。肖桂英后來回憶說,她本來計劃要把勢力再擴展到保定以西的地段??墒?,她與票兒一樣,也從沒有想到,竟有一場急風暴雨似的打擊驟然而至,政府突然痛下狠手,對保定周邊的土匪進行了一次毀滅性的清剿。

清剿

民國二十二年,保定大旱,自春起就沒下過一場雨,過冬的麥苗多是干枯了。春上的莊稼都種不下。農(nóng)歷四月十二日(公元1933年5月6日。這天是立夏)。南京政府的高參葉紹儀來保定視察災(zāi)民的賑濟情況。誰也沒有想到,十三日中午,葉高參竟然被定興縣的土匪劉鳴九綁架了。據(jù)當時的目擊者講,那天,葉高參一行十余人,由保定新城縣長張憲誠幾個政府官員陪同,先后巡視了新城縣的兩個救災(zāi)的“粥站”,葉高參訓話完了,就到了中午進餐的時候,一行人由張憲誠帶路,便去了新城縣城中的“德勝飯莊”就餐。誰能想到呢,劉鳴九的土匪隊伍事先得到了消息,已經(jīng)埋伏在了飯莊四周。剛剛擺好了三桌子酒菜,葉高參未及舉箸,劉鳴九的隊伍就呼啦啦闖進來了。葉高參一行人措手不及,束手就縛,統(tǒng)統(tǒng)被捉走了。江湖上盛傳,劉鳴九一向財迷轉(zhuǎn)向見錢眼開。此次綁架了葉高參,劉鳴九更加高興得昏了頭,他認定葉高參是老天爺給他送來的一個大金票,便開出100萬銀圓的票價,派嘍羅把信兒送到了保定政府。信中通知保定政府,限期五天,掏錢領(lǐng)票,過時撕票不候。保定政府也真是,你們倒是先想辦法救人啊!唉!他們先想的是踢皮球,就把消息電報了南京。其上報的理由:保定市連年財政赤字,拿不出這100萬銀圓。若是派兵清剿,又惟恐逼急了劉鳴九,傷害到葉高參。投鼠忌器之間,請南京政府定奪此事。

消息便在南京傳開,葉高參的家屬登時急得塌了天,逼著政府出錢領(lǐng)票。事關(guān)重大,已經(jīng)不單單是錢的問題了。一位國家政府高參,竟然被保定的幾個蟊賊土匪綁架勒索了,政府當然要討論討論了。討論了兩天,與會者意見不一,有人就事論事,堅持救人當緊,應(yīng)該滿足土匪的要求,不能因此危及了葉高參等人的性命。有人則說,此事有傷國體。滿足了土匪的條件,就是政府向蟊賊們低頭示弱。絕對不能開這個先例。爭來吵去,各抒己見,也沒有討論出個結(jié)果。人命關(guān)天呢,政府部門這是什么工作效率嘛?葉紹儀的家屬如坐針氈,眼看著指望政府是不行了,就自家籌劃票款,可100萬銀圓絕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呀,一時籌措不齊,就又拖延了兩天。好容易湊齊了數(shù)目,可還沒等把錢送到保定呢,葉高參竟然被性急的劉鳴九撕票了,隨行被綁走的十余人,也全部被殺害(其中還有新城縣的縣長張憲誠等幾個地方官員)。葉紹儀的家人悲憤交加,就披麻戴孝到總統(tǒng)府告狀,痛訴政府職能部門辦事推諉,草菅人命。這件事引發(fā)了政府高層的震動,還有人引申發(fā)難,借機彈劾政府。有知情者披露,蔣介石雷霆震怒,破口大罵地方官員無能。很快,國民黨駐保定的軍隊就接到了命令:徹底清剿保定境內(nèi)所有的土匪。于是,一場對保定土匪大規(guī)模掃蕩與清剿行動正式開始了。其實,保定的土匪猖獗,早已經(jīng)引起了各界的不滿,許多知名人士早就紛紛上書政府,要求政府全力剿匪。由此說,這次清剿勢在必行。葉紹儀事件只是一個導(dǎo)火索。

(《保定志》記載:葉紹義:男,1877年生于浙江余姚,1904年,中甲辰進士。曾在東北三省總督徐世昌處任職,任民國總理內(nèi)閣參事。后為國民政府國防部高級參議。1933年5月,在保定被土匪劉鳴九綁架殺害。)

這一場聲勢浩大的掃蕩與清剿,如火如荼地進行了三個月之久。起初,只有保定及周邊的駐軍參加,后來又介入了熱河及察哈爾的部隊。先后共有五萬余國軍參加了清剿行動。政府如此重拳出擊,目的是想徹底鏟除保定的匪患,以求一勞永逸之功效。這樣一來,對各綹土匪的滅頂打擊便可想而知,劉鳴九的土匪是此次剿匪的重中之重,清剿之初,即全部被殲。罪魁禍首劉鳴九被活捉(后押送到南京,被當即處決)。各綹土匪都遭重創(chuàng),張才明的隊伍,也如摧枯拉朽,損失將近十之八九。還有一些土匪綹子見勢不妙,便順風而降,被收編了。訓誡之后,即編為保定保安團。如高陽縣的土匪馬煥勝,易縣的土匪趙振江。這二人搖身一變,分別成了保定保安團三團與四團的團長。

各綹土匪在保定城內(nèi)開辦的店鋪,全部被查封。張才明的生意當然也不例外。各綹土匪都痛心疾首,大罵劉鳴九瞎眼了,你綁架哪個不能呢?你敢綁架政府的高參?你還敢撕票兒?這不連累得大家都跟著倒霉嘛。得,你的小命兒也搭進去了。這豈不是雞飛蛋打嘛!

負責清剿完縣與滿城土匪的軍隊,是國民黨駐保定的祁國英所部。票兒在這次清剿中,真正認識了正規(guī)部隊的作戰(zhàn)能力。兵匪遭遇對陣,猶如秋風掃落葉,各綹土匪簡直就不堪一擊。兩陣下來,票兒的隊伍便與其他土匪綹子一樣的結(jié)果,損失慘重。

祁國英是保定唐縣東瀑水村人,保定軍校畢業(yè)。他的部隊是這次清剿中的主力。票兒敗了兩陣,眼見得不是對手,票兒就撤出了完縣,向唐縣曲陽一帶游擊。那天,票兒路過唐縣,岳成久給票兒出謀劃策,綁架祁國英的家人,借以威懾祁國英,使之投鼠忌器。此計若是成功,便有四兩撥千斤之功效。票兒覺得岳成久說得有些道理,就派人去東瀑水村,綁架了祁國英的父親祁臻興,做了人質(zhì),當下派人捎信給祁國英,要他停止攻擊,否則就殺掉祁臻興。祁國英接到信后,并不為之所動,回信給票兒,除去繳械投降,別無他想。然后繼續(xù)奮力追剿。那天,票兒的隊伍被祁國英追得緊,便躲藏進了完縣與唐山交界的柏山深處,就逼著祁臻興寫信給祁國英,迫使祁國英退兵。

祁臻興聽罷,卻搖搖頭,平靜地說道:“票英雄啊,你既然綁了我,也就聽憑你處置了。我兒子剿匪是國事,你殺我雖是私事,卻也牽扯到了國事。便是有了些糾纏。雖然情勢如此,兩者仍是不可混淆呢,國事怎能以私事交易呢?老朽不好輕舉妄動呢。這寫信的事兒嘛,還是算了吧?!?/p>

票兒惱了,瞪眼罵道:“老匹夫,你真的不寫?”

祁臻興淡定一笑,坦然拒絕了:“票英雄,有道是,三軍可奪帥,老匹夫卻不可奪志。票英雄啊,殺剮存留,悉聽尊便。這信嘛,老朽堅決不寫!”

票兒嘿嘿冷笑:“你果真不寫?”

祁臻興淡淡地說:“不寫?!?/p>

票兒手下的嘍羅們就急了,就要求票兒殺了祁臻興。

祁臻興神閑氣定,閉上眼睛,一聲不吭了。

山坡上的風十分柔和,輕輕款款地吹拂過來,彌漫著青草的氣息。

票兒呆呆地看了祁臻興好一刻,突然長嘆了一聲,對祁臻興拱手道:“老人家,你剛剛說的也是道理啊!你走吧,票兒放你下山?!闭f罷,就讓嘍羅給祁臻興松綁。

祁臻興睜開眼睛,詫異地問道:“票英雄啊,你如此就放我走了,你這買賣豈不是賠了嗎?”

票兒擺擺手,哈哈笑了:“老人家啊,你問得好啊!買賣嘛,總是有虧有盈的。票兒賠了這一回,或許還要賺下一回的。我票兒是不怕一回兩回賠上本錢的。索性,我再饒給老人家一匹馬。只當再賠上一個人情。也好日后見面說話呢?!闭f罷,就讓手下牽過一匹馬來,親自扶祁臻興上馬,下山。

票兒親自把祁臻興送到山口處,就一直呆呆地望著祁臻興騎著馬,沿著彎彎的山道,緩緩下山去了。

(《保定抗戰(zhàn)紀事》記載:祁臻興,男,187俾生,河北唐縣東瀑水村人,光緒年間秀才,當?shù)刂l(xiāng)紳,抗戰(zhàn)期間,任唐縣抗日救國隊宣傳員,并組織了東瀑水村的抗日救亡隊,自任隊長。1939年夏天,日軍包圍了東瀑水村,祁臻興被俘,被日軍拷打折磨,終不肯投降。竟與全村五十余口人,遭日軍殺害。)

祁國英窮追猛打,票兒被追趕得落魄,干脆就帶著隊伍進了完縣西部的深山里,繼續(xù)與祁國英兜圈子。那一天,票兒帶著隊伍到了完縣西北的南陳侯村。接連幾天趕路,票兒就讓隊伍暫且歇腳打尖。祁國英接到了情報,就連夜奔襲了南陳侯村。票兒的隊伍卻事先得到消息跑了。只剩下了一個年輕的土匪,躲藏在草垛里,說是偷偷留下來投降的。祁國英親自審訊了。

此人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自報家門是西井村的人,名字叫二小。他告訴祁國英,票兒的部隊仍在周邊活動。

祁國英疑心地問二?。骸澳闶窍胪督担€是想干什么?”

二小苦臉說:“長官哎。你說我能干什么呢?土匪當不成了,想回家呢?!?/p>

祁國英見二小長得眉清目秀,言語老實厚道,心里就有了幾分愛惜,訓斥道:“你年紀輕輕的,就應(yīng)該老實在家種地嘛。當土匪?不是好過的日子。捉住要殺頭的。”

二小噗哧笑了:“長官呀,您說得好輕巧呢,我想種地,可地呢?家里哪兒有地呢?”

祁國英也笑了:“你這小子,口齒還真是伶俐呢。好吧,我就幫襯幫襯你?!彼尭惫倌脕硎畨K銀圓,給了二小,囑咐他做點兒小本生意,謀生度日,千萬不要再當土匪了。囑咐完了,就放二小走路了。

祁國英繼續(xù)追剿票兒。那一天,他的部隊駐到西井村,祁國英就想起了那個名叫二小的年輕人,他想見一見二小,看他回家之后干什么呢??墒菛|問西問,村里人都搖頭不知,說村子里從來沒有過這樣一個人,長官是不是弄錯了?

祁國英開始還有些納悶兒:“怎么會沒有這個人呢?我還給了他十塊大洋呢?!崩^而,他心念一動,就恍然大悟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苦笑了:“上當了,上當了!西井村的二小?一個西字,一個二字,一個小字,不就是票字嗎?嘿嘿!這個小子真是吃了豹子膽了,竟敢跑到我眼皮子底下來晃悠,還誑騙走了我十塊大洋呢!”

這個名叫二小的,果然是票兒。票兒后來說,他那天冒險留下,就是想親眼看看祁國英是個什么樣的人物。他后來跟嘍羅們感慨地說過,他很佩服祁國英。這人言談舉止,都是一副做大事情的氣派。如果他當時不是礙于自己的身份,是個正在被政府通緝的土匪首領(lǐng),他或許會跟著祁國英去當兵的。

馮連樞與喬振東

馮連樞的部隊負責清剿雄縣霸州一帶的土匪勢力,肖桂英這綹土匪自然在馮連樞清剿任務(wù)之中。

馮連樞是黃埔軍校二期畢業(yè)生,以打陣地戰(zhàn)著名。對如何清剿這些總在山里鉆來鉆去的土匪,馮連樞一時摸不著頭腦。很有點兒扛槍進山追兔子的感覺。清剿了近一個月,肖桂英隊伍的鬼影子也沒有逮著。馮連樞也暗暗埋怨上司用人不明,他根本就沒有山地作戰(zhàn)經(jīng)驗,為什么把他派來了呢?

因為總沒有清剿的進度與效果,馮連樞連連受到了上峰的訓斥。保定坊間至今留有傳說,馮連樞夜讀兵法,或是受了諸葛亮南渡瀘水收服孟獲的啟迪,他隨即改變了清剿戰(zhàn)術(shù),采取了以夷治夷的策略。他把雄縣喬振東的團防借調(diào)過來,共同剿匪。他了解到,喬振東是當?shù)孛?,而且與肖桂英有世仇血恨,喬振東定能全力來做事的。果然,喬振東的團防合并到馮連樞的隊伍之后,便成了馮連樞隊伍的眼睛,很快就找到了肖桂英的蹤跡,并緊緊盯住不放,拼力追剿。由此,馮連樞的隊伍如虎添翼。兩陣下來,肖桂英的隊伍折損大半。肖桂英眼見得不是對手,便立刻把隊伍化整為零,全部撤進山里,開始與馮連樞周旋。

一時找不到了肖桂英的隊伍,馮連樞有些心焦,他給肖桂英寫了一封信,大概意思是肖桂英的隊伍民憤不大,如果放下武器,就地遣散,馮連樞就不再追剿了。信由一個被俘虜?shù)耐练怂腿チ恕Pす鹩⒔拥搅诵?,當即給馮連樞回了一封信,信上說,肖家當土匪,是當年被喬家與官府逼迫的,如果馮連樞或能私事公辦,把雄縣的團防局長喬振東殺了,爺便無二話,立刻帶著隊伍下山投降。

談歌寫到這里,且交待一下喬振東。當年喬家被梁家滅門之后,喬振東就從日本回來了,他跪拜在喬家的祖墳上痛哭流涕并發(fā)下毒誓,一定要把梁家兄弟碎尸萬段。喬家雖然被滅門,但喬家是大戶人家,還有上百畝好地呢。喬振東就變賣了一些家產(chǎn),購買槍支彈藥,招募青壯年參加,成立了喬家村的武裝隊伍。后來,他名聲大了,就被雄縣縣政府任命為雄縣團防局長。他在縣里訓練了五百多人的團防隊伍,專用于剿匪。雄縣政府,遭受過那一場人禍之后,痛定思痛,也覺得匪患確是心腹之患,便也出資出力,全力支持喬振東剿匪。由此,喬振東便時常帶著隊伍進山,與雞鳴山的土匪隊伍多次交手,很是打了幾場惡仗。直到肖桂英掌握了山寨之后,喬振東對雞鳴山的土匪仍然窮追不舍。只是,肖桂英的隊伍逐漸強大,喬振東后來幾次與之交手,收效甚微,且自身損傷太多。便暫時歇手了。此次突然被合并到馮連樞的隊伍里,喬振東狐假虎威,當然要對肖桂英痛下殺手。后人分析。肖桂英給馮連樞寫這封信,大概是想借馮連樞的手,除掉喬振東這個死纏爛打的對手。也有人另外分析,肖桂英知道馮連樞絕不會把喬振東如何,她之所以這樣寫信給馮連樞,大概只是要表明一個態(tài)度。

肖桂英生在書香門第,自小由肖天榮言傳身教,寫得一筆漂亮的好字。真草隸篆。樣樣得心應(yīng)手。馮連樞看罷了肖桂英的回信,擊節(jié)嘆息了好一刻,他深為這樣一個奇女子身陷

綠林,且不能自拔,感慨萬端。只是,他對肖桂英在信中總是“爺”、“爺”地自稱,很不理解。他對送信兒的土匪說:“我放你回去,你要告訴你們寨主,信上所提條件,馮某概不能應(yīng)允,還要你們寨主識相些,快些投降,馮某保她有一條活路。如若不降,不日便與她決戰(zhàn),屆時定會玉石俱焚?!?/p>

送信兒的剛剛走,喬振東就聞訊來了,他見了馮連樞就問:“團座,肖桂英寫信來了?都說了些什么?”

馮連樞笑了:“肖桂英與我們宣戰(zhàn)了。你想怎樣?”

喬振東的情緒頓時就十分激烈了,他請戰(zhàn)說:“團座啊,我要求率部先與肖桂英見陣。如若不取勝,喬某當殺身成仁?!?/p>

馮連樞連連擺手笑道:“哎呀,振東兄啊,你以為這是戲臺上演戲呢?你是不是戲臺下邊站得上癮?戲看多了?或者舊書也看多了?不對了,不對了!打仗嘛,怎么能總是張嘴閉嘴見陣呢?行了,行了!你少安毋躁,且聽候命令吧?!?/p>

馮連樞是一個辦事負責認真的軍人,在清剿的問題上,他與祁國英是一樣的堅決態(tài)度,他也是下定了決心的,要把雄縣霸州一帶的匪患徹底肅清?;蛟S是票兒和肖桂英都命不當絕啊,馮連樞的部隊重新調(diào)整了戰(zhàn)術(shù),正要分兵追剿肖桂英的時候,他與祁國英卻都被一道緊急命令,調(diào)到了河南,因為軍閥重新開戰(zhàn),山西的軍閥打了過來,馮連樞與祁國英都另有了作戰(zhàn)任務(wù)。清剿保定土匪的事情,只能這樣暫告段落,不了了之。

那天,喬振東便在雄縣城邊的飯店,擺下酒席與馮連樞話別。喬振東心中雜亂,只飲了兩杯,便有了無限感慨,他凄涼地說道:“團座啊,保定剿匪之事啟動以來,喬某日日夜夜枕戈待旦,恪守職責,如履薄冰,本想徹底清剿了這一方匪患。還百姓一方平安。卻不料,竟如此功虧一簣了呢。團座啊,喬某心中,實有不甘啊?!闭f到此處,喬振東聲音哽咽,淚就落了下來。

馮連樞長嘆一聲,拍了拍喬振東的肩膀:“振東兄啊,你我二人,由剿匪之事,從而相識相知,此是緣分啊。今日話別,馮某有一言相告:你滿腹書卷,日后必然前程遠大,莫要為一己之私憤,壞了你整個的人生事業(yè)啊?!?/p>

喬振東疑問:“團座,此話怎么講,振東愚魯,還望團座明示。”

馮連樞微微笑道:“此是觀念更換之事,振東兄,你若是明白其間道理,自然會妥善處理你眼下的復(fù)仇念頭。不過,就我看來,振東兄積累十幾年或更長一些的成見,困頓日久,若能棄舊圖新,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啊!”說罷,飲盡了杯中酒,便站起身,向喬振東拱手:“振東兄啊,如此相識,而又匆忙苦別。不得已啊!的確是公務(wù)在身,自家作不得自家的主意啊。青山不倒,綠水長流,若是緣分不盡,你我弟兄,必有再見之日。振東兄保重!切切!”說罷,便大步出門去了。

街上,陽光大片地灑下來,馮連樞匆匆地化進了正在行進的隊伍。喬振東感慨萬端,他自語道:“連樞兄啊,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你我定有相見之日呢?!?/p>

可惜了,二人竟再沒有機會見面。

再十二年后,喬振東在抗戰(zhàn)期間有功,被任命為望都縣縣長。他為人剛正不阿,難免得罪小人,他剛剛到任了不足一個月呢,竟被屬下誣陷貪污,幾封信告上去,上峰竟然偏聽偏信,審也不審,就把喬振東押進了保定的死牢。喬振東喊冤,政府置之不理。事有湊巧,肖桂英有幾個手下,那天在保定城中作案,不慎走漏了消息,被警察捉了,也被關(guān)進了大牢,肖桂英先是花錢運動,不料新任的保定警察局長竟是個新派人物,心高氣盛,不肯放下身段,斷然拒絕與土匪蟊賊交易。肖桂英一怒之下,半夜率隊進城,就劫了政府的大牢,順手也把喬振東放了出來。喬振東看到肖桂英時,只覺得面前這個女子眉清目秀,并不似匪類中人,他失聲道:“肖桂英啊,你直是耽擱了啊?!?/p>

肖桂英卻并不搭話,只是目光復(fù)雜地看了看喬振東,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便轉(zhuǎn)身揚長而去了。事隔多年之后,有人問肖桂英。她與喬家有世仇,為何不借此機會殺了喬振東,卻還要放了他呢?肖桂英笑了:“喬振東是個清官喲。我若殺了他,只是報了私仇,便是要惹動了公憤?!?/p>

(唉!至今仍然記得,當年采訪到這個情節(jié)時,談歌不禁擊節(jié)稱贊,肖桂英果然是一個有卓識有心胸的女子啊!)

喬振東出了大獄,也徹底對國民黨政府失去了信心。他只身跑到了解放區(qū),參加了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土地革命,他文化高,頗受重用,后隨軍南下,曾擔任過河南禹縣的土改委員會副主任。解放后,喬振東被任命為鄭州市三區(qū)的宣傳科長。1954年,全國上下公私合營,喬振東為此事走街串戶做宣傳,十分積極,卻想不到,他勞累過度,竟暈倒在了一戶私營企業(yè)的門前,匆忙送到醫(yī)院,腦出血,已經(jīng)不治。終年57歲??上Я?。喬振東身后留有一子一女。其女喬玉珠,談歌不知其下落結(jié)果。其子喬邁,曾在洛陽拖拉機廠任技術(shù)員、工程師。198俾曾在《保定文史資料21集》撰寫文章,紀念父親喬振東。談歌寫這部小說前,曾查閱到喬邁這篇文章。即起意采訪喬振東的后人,2005年去過一次洛陽,盤桓了十幾日,竟是尋訪不到下落,無果而歸。

馮連樞在抗日戰(zhàn)爭中,表現(xiàn)不俗,立過幾回戰(zhàn)功,擢升為少將師長。后來參加了國共兩軍的淮海戰(zhàn)役,其時,馮連樞已經(jīng)升為副軍長。在雙堆集戰(zhàn)役中,馮連樞身先士卒,在陣前率隊沖殺,被解放軍流彈擊斃。時年43歲。之前,他曾收到過解放軍的勸降書,卻被他嚴辭拒絕。寫到這里,談歌感喟,或然記起了馮連樞當年勸解喬振東的話,用在馮連樞身上也是同樣道理。世事如棋局,馮連樞積習十幾年或更長一些時間,也是困頓日久。棄舊圖新,也絕非一朝一夕之事啊!人生在世,多是當事者迷,旁觀者清啊!

《保定志·匪患卷》記載了幾句馮連樞:

馮連樞(1895——1948),山西平定人,黃埔軍校二期畢業(yè)生。曾參加保定剿匪。

人間的日子喲,真是瞬息萬變呢。人事的更迭,亦是如此呢。寫到此處,談歌不禁想起兩句杜詩:

天上白云似白衣,

斯須改變?nèi)缟n狗。

票兒見王加林

經(jīng)過了這一遭激烈奪命的清剿,保定各路土匪綹子像被一場寒霜掃蕩過的樹葉,存余的都不多嘍?!睹駠瓯6甓茸晌摹分锌偨Y(jié):“此次剿匪,斬獲頗豐,保定周邊匪首斃命無數(shù),殘部余匪,多逃往綏遠一帶,藉此,保定剿匪,可告段落?!?/p>

張才明的隊伍被打散了,他的十三個太保,也折損了近半。他帶著牛桂花及聶雙會路豹英等幾個親隨,一路草木皆兵,似驚弓之鳥,由滿城再淶源再阜平,一行人取山道逃到了山西五臺境內(nèi),匿藏了一個多月,才算躲過了中央軍兇狠的追剿。

票兒的隊伍也被剿得七零八落,手下只剩下了三十幾個嘍羅。他只能收拾殘部,再整旗鼓,重新招募隊伍。他是一個有心人。通過這次與祁國英對陣接兵,他反省了自己的隊伍實力,除了裝備落后,隊伍的作戰(zhàn)能力徒有虛表,根本就不是正規(guī)軍的對手。清剿之后,他的第一個想法就是組建騎匪。他帶人下山搶奪了不少馬匹,精心挑選了嘍羅練習騎術(shù),每天

沿著山路瘋跑。手下人多不理解,票兒嘿嘿地冷笑:“咱們是土匪,就是要腿快,不論搶劫還是殺人還是逃命,都要快去快走?!?/p>

俗話講,這世間只要有窮困二字,就有土匪。土匪這種社會經(jīng)濟與政治結(jié)合產(chǎn)生的作物,真如火燒不盡的野草啊。很快,票兒就招募了三百余人,其中包括一些被打散的土匪,又尋了回來。票兒的隊伍逐漸恢復(fù)著元氣。

票兒在招募隊伍的同時,還精挑細選了十二個嘍羅。組建了一支隨身衛(wèi)隊。只要手頭無事,便讓衛(wèi)隊跟著他訓練。他命令衛(wèi)隊,他若開槍,衛(wèi)隊必須都開槍。不要問為什么。否則,格殺勿論。為了強化訓練衛(wèi)隊的兇猛素質(zhì),票兒便帶著他們下山搶劫。

票兒的衛(wèi)隊分成左右兩班,他選了兩個人為左右班長。

左班長名叫董鳳池。

董鳳池是清州人(今滄州青縣),他從小沒有了父母,姑姑無后,收留了他。他十三歲那年,村里鬧瘟疫,姑姑姑夫都死了。董鳳池竟然躲過這一劫,強活了下來。但是姑姑的婆婆擔心董鳳池將來長大會搶奪家產(chǎn),便把他趕了出來,他便四處乞討為生,那一年冬天,董鳳池到了保定,卻一天也沒有乞討到食物,又冷又餓,就暈倒在保定西街上了。保定“西街武館”的館主南玉祥從飯莊里吃過飯出來,就看見了昏倒在路旁的董鳳池,頓時心生憐憫,讓下人把董鳳池抱進了府里。董鳳池醒過來,狼吞虎咽了兩碗粗飯,便磕頭謝恩。南玉祥見這小孩兒長得相貌端正,問明了身世,就讓他留在了武館,在廚房當下人,順便跟著廚子學學做飯。當時保定的“西街武館”開得很紅火,南玉祥善使雙刀,在江湖上頗有些威名。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談歌在保定蓮池,見過一位教授太極拳的老人,名叫秦占奎,他當年做過西街武館的門房,據(jù)秦老先生講:“南先生雙刀舞將起來,風雨不透哇!有人捧一把大棗拋過去,大棗落地,顆顆都有刀口?!比绱苏f法,固然有些傳奇,但也可見南玉祥當年的威名與聲望。董鳳池差事就是在廚房里聽使喚,伺候南玉祥一家十幾口人的飯菜。南玉祥有個三姨太,姓李(叫李什么?談歌手邊找不到具體資料,姑且稱她李姨太吧),很難伺候,嘴巴很刁,經(jīng)常挑剔飯菜的味道與咸淡,還常常對董鳳池又打又罵。董鳳池很受氣,總想伺機離開??墒窍氲侥嫌裣榇约旱姆N種好處,就忍下了。那年冬天,南玉祥睡到半夜,突然中風,先后請來幾位郎中,皆是束手無策。南玉祥勉強挨了兩天就死了。棺材剛剛?cè)胪?,幾個太太就鬧著分家,爭來搶去,武館里丟失了五個銀元寶。李姨太就誣陷董鳳池偷了,李姨太的貼身r環(huán)也指證是董鳳池偷了。唉,這就說不清楚了。李姨太就讓下人把董鳳池捆起來拷打,還往他嘴里塞馬糞,逼他承認。董鳳池連聲喊冤,被打了個半死。結(jié)果,丟失的銀元寶又找到了,竟是被大太太藏在了炕洞里,一時忘記了。董鳳池實在咽不下這口窩囊氣,他白天偷藏了廚房一把剔刀,半夜摸進了李姨太的臥室,把李姨太和丫環(huán)一并殺了。之后就翻墻跑出了武館,又跑到南玉祥的墳上叩了幾個頭,大哭了一場。就跑到了完縣寨坡,投奔票兒當了土匪。多年在武館的生活,董鳳池偷學了一身好本事。而且他做事麻利,很得票兒的喜歡?!侗6ㄈ准伞飞现v,董鳳池還把從武館學來的一知半解的烹飪手藝,也派上了用場。他除了給票兒當衛(wèi)隊的左班長,還負責票兒的小灶。

右班長名叫霍鐵龍。

霍鐵龍是河北武安人。早年間,武安是出鋦匠的地方,霍鐵龍的祖上也是鋦匠?;翳F龍后來回憶說,他的父親卻不知為什么,沒有學做鋦匠,競學成了剃頭匠。他從小跟著父親學剃頭,走鄉(xiāng)串村,掙幾個辛苦小錢。全家饑一頓,飽一頓,日子過得馬馬虎虎,也算將就了。他十五歲那年,家鄉(xiāng)鬧了一次百年不遇的洪水,村子都淹沒了,死了好多人?;翳F龍一家只剩下他一個,他感憤之下,便擔著剃頭挑子離開家鄉(xiāng),開始走江湖了。日子雖然漂泊辛苦,卻也能糊弄住肚皮。誰知道呢,他那年走到保定,卻被人在當街騙去了剃頭挑子。那天早上,霍鐵龍?zhí)糁觐^挑子,從保定西大街的小旅館出來,上街找活兒。剛剛走到街口的轉(zhuǎn)彎處,一個胖子喊住他,說要剃頭,霍鐵龍出門兒就撞見了生意,很高興,就放下了挑子,請胖子坐在板凳上。杠了杠刀子,才說要剃了,胖子突然哎呀一聲,咧著嘴直喊腰疼,就站起身來揉腰,霍鐵龍就揣著剃刀在一旁等著。這時候,街上來了一個瘦子,背著胖子給霍鐵龍使了個眼色,壞壞地一笑,就悄悄拿了胖子身后的板凳,躲藏到一邊?;翳F龍以為他們是一伙兒的,搞惡作劇呢,胖子活動了一下,說不疼了,就要坐下剃頭了,霍鐵龍忙笑道:“別坐,你那朋友把板凳藏了,想摔你一個屁股墩兒呢?!蹦桥肿悠婀值貑枺骸笆裁磁笥?我不認識呀,我是剛剛來保定的?!被翳F龍回頭看瘦子,瘦子和板凳都不見了。他頓時醒悟過來,便知道那瘦子是騙板凳的。便放下刀子去追板凳,追出了街口,那瘦子已經(jīng)沒有了蹤影,他回來一看,挑子早讓胖子給拿走了。這才醒悟這二人是一伙的了。沒有了吃飯家什的霍鐵龍,便在街上尋找,他認定這兩個人不會走遠。找了幾日,還真讓他給尋到了。那胖子與瘦子就是給一家理發(fā)館做事兒的?;翳F龍便去找理發(fā)館的老板說理,要取回剃頭挑子??墒抢习宀灰?,欺侮他是外鄉(xiāng)人,就招了一群伙計來,把霍鐵龍暴打了一頓?;翳F龍從小跟人學過武藝,頗精通短打格斗的功夫,可是也架不住理發(fā)館的人多呀?;翳F龍吃了虧,剃頭的家什也沒找回來,想不出活路,便一跺腳,去完縣的寨坡山投奔了票兒。他當了土匪之后,心里卻還惦記著理發(fā)館那件事兒呢。過了不久,他就派了個嘍羅下山,去保定城給那個理發(fā)館的老板送信兒,讓老板立刻上山來,如果不上山,就殺他全家。老板嚇壞了,趕緊顛顛地上山來見霍鐵龍,還把霍鐵龍的剃頭挑子送回來了。霍鐵龍與他開了幾句玩笑,就放這老板下山了。由此,這個老板后來就成了霍鐵龍的眼錢,經(jīng)常給霍鐵龍做些通風報信的事情。霍鐵龍做事精明,很得票兒喜歡。他上山之后,也沒有扔了剃頭的手藝?;翳F龍解放后回憶到這件事時,曾打趣說:“我當土匪的時候,土匪們的頭,都歸我剃。我的手藝很不錯的嘛。”

清剿過去半年之后,各綹土匪在保定開的店鋪,也紛紛重新開張了。保定的警局與稽查局,多是暗中吃飽了土匪們送給的好處,睜眼閉眼,并不檢查。土匪們的買賣就重新開始興隆紅火了。票兒就跟張才明講,希望把城里的店鋪分給他一兩處經(jīng)營,他的隊伍正恢復(fù)元氣,人吃馬喂,極需要補給??墒牵€沒等張才明表態(tài)呢,牛桂花就堅決不肯了。她擔心票兒會插手張越明的生意呢。牛桂花譏諷地說:“票兒不是有了山頭兒嘛,就該自己打食吃嘛!怎么還想上越明的店鋪了?不行!”牛桂花的態(tài)度如此固執(zhí),張才明也不好答應(yīng)票兒了。票兒只能自己去想辦法。那天,票兒帶人下山,去了安新縣城,搶了一家首飾店,弄了不少值錢的東西。他一時心血來潮,就帶著衛(wèi)隊繞道去了高陽縣城。進了縣城,他四下里打聽,就找到了王加林的綢緞鋪。土匪們在店鋪門前下了馬,票兒四下環(huán)顧了,就大步走了進

去。正是集日,店鋪內(nèi)果然是好生意,顧客盈門,幾個伙計忙前忙后。王加林戴著老花鏡,正在柜上算賬,一條盤算打得脆響。十幾年過去,王加林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老嘍!

(再精明的商人,也留不住歲月喲,雖然日進斗金,卻也是白駒過隙。)

見票兒帶人進來,一個伙計不明就里,還一勁兒問呢:“先生,您買什么?”

票兒冷笑一聲:“買什么?你看老子想買什么呢?你沒長眼啊?”說著,就把手槍“咣”地摔在了柜臺上。

立時就像挑了馬蜂窩,伙計們抱頭鼠竄,顧客們奪門而逃。

王加林嚇得就跪在了地上,連連磕頭:“好漢爺啊,饒命啊?!?/p>

票兒冷冷一笑:“王老板,你這是什么意思呢?我今天不是來要命的,我是來要錢的。十八年前的票錢你得給我吧?!?/p>

王加林驚慌地抬起臉,怔怔地看著票兒:“你是……”

票兒赤著眼睛罵道:“你他媽的別管我是誰了,快把錢拿來!”

王加林苦臉道:“好漢爺,你可憐可憐我嘛,我這是小本生意,沒有多少錢啊?!?/p>

票兒吼道:“你沒錢?屁話,你連你親兒子都舍得了,你還攢不下錢?鬼也不信。掏錢!趕快掏錢!兩萬大洋,還是當年的數(shù)目,半個子兒也不能少。不管看在誰的面子上吧,我就不要你的利息了。拿不出來,就讓老子的槍子兒跟你說話了?!逼眱阂恢皇志桶压衽_拍得山響,一只手拿起槍,頂在了王加林的腦門上。

王加林魂飛魄散,顫著聲兒喊伙計從后院取來兩把鐵锨,從屋里墻角挖下去,兩尺見深處,就挖出幾個封了口的壇子來,啟開封,里邊裝滿了銀圓。王加林看著熠熠閃亮的銀圓,心疼得淚就淌下來了,他渾身哆嗦著說:“好漢爺啊。就這些了。再沒有了?!?/p>

票兒打量了那幾壇銀圓,譏諷道:“好啊!那你當年是怎么回事兒呢?你兒子的命不值錢,怎么你自己的命就這么值錢呢?來人啊,數(shù)兩萬大洋!”

董鳳池幾個過來就數(shù)錢,數(shù)夠了兩萬銀圓,還有富余。眾人就看著票兒。票兒冷笑道:“我剛剛說過了,就兩萬大洋。少了一塊也不行,多了一塊也不要。裝口袋!”說罷,拿起槍來,朝屋頂上放了一槍。他的衛(wèi)隊就一齊朝屋頂開槍。屋里就一片亂響,幾近成了炒鍋般的動靜。

王加林當下就尿了褲子,腦袋一暈,立時就趴在了地上,他連連地磕頭:“好漢啊,好漢爺啊,饒命啊……”

票兒咬牙切齒地咒罵:“呸!王加林啊,你算個什么東西嘛?你親生兒子讓人綁了,你竟然舍不得花錢去領(lǐng)票。你是不是要跟錢過一輩子啊?嗯?”罵著,就“咣”、“咣”地朝屋里亂放了幾槍。他的衛(wèi)隊又一齊開槍。店鋪內(nèi)立時就成了蜂窩狀。

王加林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早趴在地上起不來了,連屎帶尿,褲子里弄得一塌糊涂。他嘴里吐著白沫,一勁兒含糊不清地磕頭求告:“好漢爺啊,好漢爺啊,你們就饒了我這一回吧……”

票兒的怒氣漸漸消退了一些,他重重地看了王加林一皮,長嘆一聲:“王老板啊,你若是不貪財,我…一何至于走到今天這一步呢?唉!”他輕輕嘆了口氣,讓手下背起兩萬銀圓,就大步走出去了。眾人上馬加鞭,絕塵而去。

事情過去多年,據(jù)高陽縣的老人們回憶說,自從票兒到王加林的店里鬧過了這一回,王加林就從高陽縣消失了。有人說他去了北平,也有人說他去了天津,還有人說他去了山東。誰也說不清楚王加林拉家?guī)Э谌チ四睦铩H藗兌济靼?,王加林是被票兒嚇跑了。是啊,讓這樣一個太歲盯上了,王加林能不走嗎?但是,票兒還是講情感的,他沒有殺王加林,而且他也只要了兩萬銀圓,沒有讓王加林傾家蕩產(chǎn),這還是顧及父子情分的。這一點,也是讓人嘆服的。后來也有人說,票兒來找王加林,是來結(jié)賬的??墒?,這是一本什么賬呢?而且這賬結(jié)得清爽嗎?

張才明的心思

票兒的隊伍漸漸壯大?!锻昕h志》記載,到民國二十三年(公元1934年),票兒的隊伍大概有五百多號人了。而且票兒手下的心腹,也越來越多。舊話講,屬下尾大不掉,主子必然戒備。黑道白道,皆是如此。張才明眼見得票兒在江湖上的聲勢大了,就漸漸地不放心了。他或許想過,如果把票兒繼續(xù)留在完縣,票兒的隊伍還會繼續(xù)壯大,任其發(fā)展,可能就會出事兒。土匪之間內(nèi)訌殘殺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張才明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正趕上莫家山寨的土匪首領(lǐng)蔡元明越來越不合張才明的心意,張才明就想調(diào)票兒去唐縣的莫家山寨,替換了蔡元明。張才明想著只讓票兒帶走他自己的衛(wèi)隊,余下的隊伍要劃回天馬山。他定了心思之后,就讓師爺李滿江去請票兒來天馬山吃酒,就說當家的想他了。并讓李滿江先給票兒吹吹風,試探一下票兒的態(tài)度。李滿江第二天就回來了,李滿江向張才明與牛桂花匯報,票兒沒表態(tài),只說完縣的山寨還有纏手的事兒,處理完了,他就過來與當家的喝酒。張才明就有些吃不準了,票兒能不能同意他這個決定呢,且不說票兒能不能放下現(xiàn)在的勢力,只說莫家山那地方,窮山惡水,周圍連個能綁票的財主,也找不著的。票兒能去嗎?。牛桂花則說:“當家的,你讓李師爺把口信兒捎給他,他還能來嗎?他肯定不會來,若是真來赴宴,也會有備而來,要帶大隊人馬隨身護駕。”張才明不屑地說:“我想過的。他能帶多少人來呢?他總不能把寨坡的人馬都帶來吧?這天馬山還是我才明說了算的。他若是有二心,先把他關(guān)起來。他帶來的人,也都關(guān)起來。這完縣的山寨,我是要定了。”牛桂花則說:“當家的呀,小心沒大錯。票兒那心思,我是吃不準的?!睆埐琶飨胂胍彩堑览?,就傳令下去,天馬山寨處于緊急戒備狀態(tài)。所有的嘍羅,都枕戈待旦,防備有人偷襲奪寨。

出乎張才明與牛桂花的預(yù)料,兩天之后,票兒竟然笑呵呵地來了,而且輕裝簡從,只帶著師爺岳成久前來赴宴。酒席之上,張才明用商量的口氣說了調(diào)票兒去莫家山的意思。票兒聽罷,粲然一笑:“爹啊,這事兒,李師爺已經(jīng)給我講了。票兒的一切都聽爹的。爹要是急著派我去呢,我今天就不回完縣,徑直去莫家山?!?/p>

張才明有些猝不及防,他沒有想到票兒會滿口答應(yīng)。按照張才明與牛桂花事先商量的意思,如果票兒不同意,他就當下扣留票兒,另派人當即去接替完縣的匪事??墒牵眱捍饝?yīng)了,而且答應(yīng)得如此干脆痛快,張才明反倒無話可說了。他怔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票兒啊,你先別急著回答我。你先想想看。爹是不是有點從你碗里奪食的意思了?”

票兒搖搖頭,哈哈笑了:“爹啊,看您都說到哪兒去了嘛?當?shù)膹膬鹤拥耐肜锍允?,那是天?jīng)地義的事兒嘛。我也就實話說了吧。這幾年啊,我也真是干累了,也正想歇歇呢。您想啊。帶著幾百號人的隊伍,人吃馬喂,我得操多少心血呢。得了,得了!喝過酒,我就回去收拾,就按您說的,我只帶著我的衛(wèi)隊去莫家山。您就再派個人,去帶領(lǐng)完縣山寨的那些弟兄吧?!?/p>

張才明心中徹底消除了疑慮,他哈哈笑了:“是啊,票兒啊,你說的是,你這些年干得也太累了,你也應(yīng)該歇歇了。來,喝酒!”

吃罷酒,票兒就與岳成久動身回完縣。一

路上,票兒悠閑自在地唱著小曲兒,岳成久卻是愁眉不展,一路長吁短嘆。

票兒看了岳成久一眼,噗哧笑了:“老岳啊,你嘆什么氣嘛?想女人了不是?”

岳成久苦嘆了一聲:“唉!票當家的呀,我沒心思玩笑呢。你豈不知嗎?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呢。”

票兒搖頭笑道:“老岳啊,你說什么呢?你可別跟我說字兒話,我聽不懂呢。你不知道我不看書嗎?”

岳成久皺眉道:“這是古人的話,意思就是說,樹木長得太直,就會先被人砍了。井水甜了,就會先讓人喝干了。當家的呀,鷹立如睡,虎行似病,才可攫鳥噬人啊?!?/p>

票兒勒住韁繩,擺手笑了:“老岳啊,你這又是說字兒話了。哎!你們這些識文斷字的讀書人啊,離開了之乎者也,就張不開嘴呢。其實呢,你這字兒話我也聽懂了幾分,你的意思是說,我票兒這幾年太張狂了,隊伍也太強壯了,老當家的不放心了。再往深里說,也就是牛尾巴不放心了。我早就應(yīng)該像老鷹假裝打盹兒,像老虎假裝生病。才能亂了他們的耳目,他們才放心。對嗎?”

岳成久點頭:“對!也就是這個意思吧。這件事兒,誰都看出來了,你那老當家的爹,對你不放心呢?!?/p>

票兒搖頭笑了:“這回行了吧?我這么一走,他也就放心了?!闭f罷,就打馬前行,繼續(xù)唱小曲兒。

岳成久沉吟了一下,就策馬追上去,皺眉道:“當家的,我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呢?”

票兒咧嘴說:“老岳喲,你跟了我好幾年了,有什么不能說的話呢?你說吧?!?/p>

岳成久看了看票兒,遲疑道:“那……我就說了?!?/p>

票兒哈哈笑了:“唉!老岳啊,你們讀書人呀,真是扭捏呢,有話講,有屁放麻!”

老岳鄭重其事地說:“票當家的,我有一件事兒弄不明白。依我們現(xiàn)在的勢力,老當家的根本就沒辦法再指使你。你如果翻了臉另起爐灶,也就是為尊一方的山大王了。你何必再委屈在他的手下呢?辛辛苦苦攢起來的隊伍,你就真舍得讓了?當年楚漢相爭,有個叫韓信的,擁兵自重的時候,有明白人就勸他另立門戶,他不聽呢,結(jié)果就死在了一個女人的手里。真是可嘆啊!”

票兒聽罷,就收斂了笑容,嗯了一聲,勒住馬,木木地看了岳成久一眼,長嘆了一聲:“唉!老岳啊,還真讓你說著了,這句話,你真是不當說喲。不過呢,你說了也就說了吧。我也就對你實話說了,我今天能怎么辦呢?老當家的話,已經(jīng)說得明明白白了,我還能說半個不字?今天這個結(jié)果,我來之前,就已經(jīng)想到了。我若是不想答應(yīng)他們,我根本就不能來。我既然來了,就是想答應(yīng)他們。為什么?我只能如此。你剛剛說的那個韓信的事兒,那就是韓信的事兒,票兒的事兒,就是票兒的事兒。兩下里的事兒是不一樣的。老岳啊,無論我當年是怎么個因由上山為匪的,老當家的終究是收養(yǎng)了我一遭。我把隊伍都交給他,并不只是為了讓他放心,我這更是報恩啊。老岳,你記住嘍!這也是最后一回了。從今天起,我誰的也不虧欠了!你放心,韓信死在了女人手里,票兒絕不會死在那個女人手里的!再有,從今往后呢,不該講的,你老岳就不要講了啊!不是你講的不對,是我不愛聽,我聽了心里犯堵呢!”說罷,票兒仰天大吼了一聲,就奮力加鞭,他的坐騎,就瘋了一般向前跑了。

四十年之后,岳成久回憶他與票兒這段對話時,仍然感喟不已,他說,當時,他分明聽出票兒的聲音有些哽咽了。他已經(jīng)感覺到票兒對張才明的徹底失望了。后來票兒與張才明反目成仇,岳成久一點兒也不奇怪,岳成久知道,票兒對張才明仇恨的種子,就是從這時候種下的。是種子,當然就要發(fā)芽。種什么,就收什么。遲早的事兒啊!

牛春麗之死

票兒和岳成久回到完縣的山寨,或許在天馬山寨喝多了酒,票兒連聲喊口渴。嘍羅把茶沏好端上來,還沒喝幾口呢,嘍羅就匆匆來報信兒,張才明派來接替的人到了。票兒放下茶杯嘿嘿笑道:“都是急性子嘛!”就帶著岳成久到寨門迎了。

來接替的人是聶雙會夫婦和六太保九太保。相互見過了禮,聶雙會就代替張才明傳話:聶雙會接替票兒,駐守完縣寨坡的山寨。寨坡的土匪隊伍一分為二。一半繼續(xù)留在寨坡,另一半隊伍,由兩個太保帶回滿城天馬山寨。

票兒嘻嘻哈哈地向聶雙會交接清了,又對聶雙會說:“大太保啊,你上一回可真是辛苦了,你去偷襲趙振江,幾乎害死了我。幸虧你沒有得手呢。若是你真得手了,你今天還能有這么多嘍羅使喚嗎?你今天在這里當寨主,等于吃現(xiàn)成飯了,這跟你白揀的差不多嘛。”

聶雙會拱拱手,尷尬地苦笑了:“十二弟啊,看你這話講的,上一回我也是奉命行事呢。爹的話,我得聽。夫人的話,我也得聽呀。你可不要記恨我老聶啊。至少,你也應(yīng)該看在你豹英妹子的面上,不要記我老聶的仇呀。你說對不對?”

路豹英在一旁說:“票兒啊,上一回的事兒,是老聶昏了頭,你就別往心里記賬了,其實那是夫人的主意?!?/p>

票兒看了一眼路豹英,笑嘻嘻地說:“妹子啊,不用你講,這內(nèi)情我都知道?!?/p>

聶雙會又拱手說道:“好了,十二弟啊,哪天順路過來,老聶請你喝酒?!?/p>

路豹英想了想,又皺眉說了一句:“票兒啊,聽我一句勸,你莫要怪當家的,妹子說句實話,你也是太不把夫人放在眼里了啊?!?/p>

票兒搖頭苦笑:“豹英妹子啊,你這么說話可就是委屈票兒了。票兒幾斤幾兩呢?怎么敢不把夫人放在眼里呢?”說到這里,就朝眾人拱手:“諸位,告辭了!”

票兒簡單收拾了行裝,就帶著岳成久和老婆牛春麗還有他的衛(wèi)隊下山了,聶雙會站在山上,望著票兒一行人漸行漸遠,才算輕松地吐了一口長氣。

票兒和牛春麗并頭騎著馬,有說有笑地走在隊伍前邊,票兒好像跟牛春麗說了一個什么笑話,牛春麗被票兒逗得大笑起來,還笑得前仰后合的?;翳F龍后來回憶,看他們夫妻下山時,那有說有笑的情景,真是恩愛的一對兒啊。十幾個人的隊伍,一路說說笑笑地走到了山下,票兒突然勒住坐騎,冷不防揮鞭,重重地抽打了牛春麗的坐騎,牛春麗的坐騎就猛跑起來,牛春麗還以為票兒跟她鬧著玩兒呢,就咯咯地笑起來。票兒在她身后,突然大喊一聲:“牛春麗!”牛春麗笑呵呵地回過頭來:“票兒啊……”她突然不笑了,她的眼神立刻惶恐不安了,她看到票兒拔出槍來了,還看到了票兒的目光突然變得兇狠起來,她或許想到了有什么危險就要發(fā)生了。票兒鄙薄地說:“牛春麗啊,你就上路吧?!痹捯粑绰洌蛯χ4蝴愰_槍了,他身后的衛(wèi)隊也當即同時開槍了。牛春麗根本沒有來得及叫喊,就被打成了篩子,又像一條裝滿了糧食的麻袋,突然失去了重心,滾落下了馬鞍。

霍鐵龍頓時驚慌失措了,他喊道:“當家的,你怎么……”

票兒看著死去的牛春麗,哈哈地野笑起來,點頭夸獎衛(wèi)隊:“好!這才是我的衛(wèi)隊。岳師爺,用你的字話講,這就叫令行禁止。對嗎?老婆嘛,還不是有的是嘛,我再找一個就是了。這衛(wèi)隊嘛,我可不想再換了。鐵龍啊,你不要大驚小怪的了。勞煩你再上山一趟,讓

聶雙會派人來收尸,給夫人送去。理由嘛……就說牛春麗偷人了?!?/p>

票兒殺自己妻子的事兒,看似冷血,其實另有一件旁人不知的內(nèi)情。董鳳池解放后回憶這件事,感慨地說,牛春麗總把票兒的情況派人偷偷傳遞給牛桂花,牛春麗就成了牛桂花派在票兒身邊的坐探了。其實,張才明和牛桂花的身邊,也有票兒的眼線,牛春麗暗地里向牛桂花傳遞消息的事兒,票兒已經(jīng)知道很久了。票兒也曾話里話外點撥過牛春麗,可是牛春麗依然如故?;蛟S牛春麗過于看重了她與牛桂花的親情,從而疏忽了與票兒的夫妻情感。多年之后票兒曾對董鳳池說,他殺牛春麗的心思已經(jīng)很久了,只是早晚的事兒。票兒撤出完縣的時候,就已經(jīng)準備跟牛桂花翻臉了。殺牛春麗,就是要給牛桂花一個難看。他殺了牛春麗之后,就通知了聶雙會,聶雙會就把牛春麗的尸體送到了天馬山寨。票兒讓聶雙會給牛桂花捎話:牛春麗與手下的嘍羅通奸,他是氣憤之下,才失手殺人的。

后來有人說,牛桂花見到牛春麗的尸體,就放聲痛哭了?;蛟S牛桂花心中已經(jīng)追悔莫及了。是啊,她是為了張越明才把牛春麗從家鄉(xiāng)接來,嫁給票兒的。誰能想到呢?牛春麗風華正茂的年紀,竟然落了這么一個悲慘的結(jié)果。她對張才明哭訴,說牛春麗是個老實人,怎么會偷人呢?分明是票兒朝她眼里插棒槌嘛。張才明也覺得票兒太過分了??墒撬仓?,現(xiàn)在票兒跟牛桂花已經(jīng)成為冤家對頭了。張才明真是有些發(fā)愁了。是啊,怎么辦呢?票兒此時真像一塊燙手的山藥,握不住,扔不得。張才明暫時還沒有一個太好的解決辦法。

蔡元明之死

票兒去了唐縣莫家山寨。

莫家山是一片丘陵地帶,其中有一個抱犢嶺,是莫家山中最險峻的山峰,只有一條羊腸小道可通往山頂。牛與馬這樣的牲畜,只有在生下來的時候,被人抱上山去。否則,長成了,山道逼仄,便是上不去了。故此,稱為抱犢嶺。前年秋天,談歌曾去過一次,由山下抬眼望去,只見一條草繩似的山路,逶迤沒入山中,蒙蒙的云霧,在山中環(huán)繞出沒,旅人至此,不曾舉步攀登,便要先自暈眩了。果然是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險峻之地啊。勉強挨上山來,再小心翼翼拐過一個崖口,眼前竟是豁然開闊了,山中有許多梯田,莊稼已經(jīng)熟了,大片小片的金黃色撞得滿眼。遠遠地有幾個農(nóng)家,正在田里收割,談歌走近前攀談。說說笑笑之間,談歌講到了當年的票兒。幾個農(nóng)家皆一臉懵懂,搖頭不知。談歌慨嘆,果然時過境遷,往事茫然不知所在嘍。

莫家山寨是個小山頭兒,只有幾十名土匪,匪首名叫蔡元明,過去是個兵痞。平常也只是做些截道搶劫的小“生意”,或是搶劫周邊村子里的農(nóng)民,沒有能成什么“氣候”。后來歸順了張才明,張才明卻也不大重視這個山頭兒,雖然收了,卻一年半年也不來一回,有時派人送些錢財接濟,也只是為了留住這個山頭兒,以備不時之需。去年,張才明聽探子報告了蔡元明在莫家山周邊奸淫擄掠的行徑,曾讓師爺李滿江代他過來訓斥過蔡元明,大概意思是告誡蔡元明,要恪守兔子不吃窩邊草的規(guī)矩,不能自毀了自家存活的環(huán)境。蔡元明表面上唯唯諾諾,暗地里卻仍然自行其是。張才明就生氣了,很想整治一番蔡元明,卻又怕傳到江湖上,自己落下個容不得人的名聲。今后還有誰恢來歸順你張才明呢?思來想去,便斷了莫家山寨的接濟。這次張才明讓票兒來接手莫家山寨,一則是削弱了票兒的勢力,二則是讓票兒能管束一下蔡元明,這應(yīng)該是張才明一石二鳥的真實想法。

蔡元明早就后悔了,當初就不應(yīng)該歸順張才明的。自從張才明斷了他的接濟,莫家山寨的日子便有些窘迫了。他備感冷落之際,也曾動過另投別處的心思。比如趙振江那里,他也曾暗中派人聯(lián)系過。可終因蔡元明是個奸懶饞滑的性格,名聲在江湖上很不好,一直無人肯招降他。他便只能暫目在張才明手下委屈著。

票兒對蔡元明的為人行事多有耳聞。上莫家山寨之前,竟先在山下的幾個村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便知道了蔡元明經(jīng)常到這幾個村子奸淫擄掠,搞得老百姓惶恐不安,都對蔡元明恨之入骨了。票兒落實了蔡元明的諸多劣跡之后,就對岳久成苦笑:“師爺呀,那姓蔡的這樣胡來,咱們這山寨便是坐不穩(wěn)嘍?!?/p>

岳成久聽出了票兒的話外有音:“票當家的,你莫非是想除掉此人?”

票幾點頭:“我有這個心思?!?/p>

岳成久聽罷皺眉,搖搖頭說道:“咱們初來乍到,就殺人?姓蔡的還是個首領(lǐng)呢,怕是不好吧?再者說,你若殺他,總要尋個借口呢。否則,老當家的那里也不好交待呢!”

票兒擺擺手笑道:“殺人嘛,還用什么借口呢。老當家的那里,也沒有什么不好交待的嘛。借用你一句字話,大將軍在外邊,皇上的話都可以不聽。老岳啊,你真是讀書讀多了,什么事都做不了,都糊涂了呢。”

票兒就率隊上了山,蔡元明帶著嘍羅們遠遠地迎了出來,票兒立時就黑下臉,二話不說,就讓董鳳池當即捆了蔡元明。蔡元明急得大吼起來:“票當家的,你是什么意思嘛?”

票兒冷笑:“什么意思?蔡寨主,我今天就是想殺了你!”

蔡元明驚了:“為……為什么?”

票兒罵道:“為什么?你把山下搞得烏七八糟,老百姓都恨死了。將來老子在這里還怎么立足?今天殺了你,就是平平山下老百姓的仇恨。董鳳池,動手!”

董鳳池拔出腰刀,生生的寒光一閃,蔡元明的人頭就落了下來,旺旺的鮮血直撲了董鳳池滿臉。山寨的嘍羅們唬得臉白,想跑也不敢跑,都傻傻地看著票兒。票兒破口罵道:“你們這些王八蛋,連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都不懂了嗎?山下的村子都讓你們禍害成這樣,誰還能給咱們通風報信?老子豈不是聾了瞎了嘛?過去的事兒就不說了,老子且饒過你們一回。今天殺姓蔡的,就是殺雞嚇猴給你們看的?!闭f罷,就對岳成久說:“師爺呀,你帶幾個人,拎著姓蔡的人頭,到山下各村轉(zhuǎn)轉(zhuǎn),讓老百姓看了出出氣?!?/p>

涿州詐糧

票兒在莫家山駐下,便開始招兵買馬。他從完縣帶來了近年的所有積蓄(用當代的話講,就是小金庫,比如,其中就有從王加林店鋪要來二萬銀圓,張才明是不知道的。其實,,就是張才明知道了,他又有什么話說呢?誰沒有幾個私房錢呢),都投放到了山寨的擴建上。很快,票兒的隊伍就擴充到了三百多號人的隊伍。人多了,槍也多了,勢力自然就壯大了。票兒當然還要瞞住張才明與牛桂花的耳目。票兒擔心呢,張才明如果再次眼紅插手,分流他的人馬,那他就真得白忙活了。票兒就把手下分成了十幾個分隊,駐守到莫家山的各個山頭。定期聚集。談歌寫到這里,想必讀者心中已經(jīng)明白,票兒與張才明最后分道揚鑣,至此已見端倪。

民國二十四年(公元1935年),保定遇到了罕見的蝗災(zāi)(關(guān)于這場災(zāi)害,史書記載不詳,一說從河南蔓延而來,一說從本地逐漸形成。還有另外說法,爭論不一,讀者或自己詳考)。成群的蝗蟲遮天蔽日,驚心動魄。保定以西百余里的土地幾乎顆粒無收。許多吃不上飯的農(nóng)民就紛紛背井離鄉(xiāng),逃荒乞討了。一些

膽大的,則就地當了土匪。票兒的隊伍就飛快地擴充了,一下子擴充到了千余人。有了這樣一支隊伍,倒是威風凜凜了,可是開支也就大了,見天就得人吃馬喂,餉錢從哪里來呢?

岳成久發(fā)愁說:“票爺啊,人多了,開銷太大了,怎么辦?”

票兒也皺眉:“是啊,師爺呀,這真是個事兒呢,咱們商量商量。”

有人提議:“咱們到保定城去搶糧行啊?!?/p>

還有人講:“票爺啊,咱們下山去綁他幾個金票,也就夠過日子了。”

岳成久疑問:“金票?從哪里綁?”

董鳳池講:“進保定城啊。城里有錢的人多?!?/p>

票兒搖頭,堅決地說:“不行。保定城里有咱們的店鋪呢。就那幾條街,若是搶了,豈不是搶咱們的鄰居嗎?”

霍鐵龍也說:“票當家的說的是呢,小門小戶的,搶也就搶了,人不知鬼不覺??梢矝]什么意思。咱們?nèi)绻屃吮6ǖ募Z行,綁了保定城里的富戶,動靜就鬧大了,萬一露出幾分馬腳,咱的名聲可就惡了。咱們的店鋪就會冷了生意,今后的買賣也不好做了嘛?!?/p>

岳成久呵呵笑道:“鐵龍呀,你說的對嗎?那店鋪可是夫人的呀,張越明當掌柜呢。即使冷落了生意,與我們何干呢?”

票兒嘿嘿冷笑了:“師爺呀,你的眼光兒真是短了尺寸啊。那店鋪今天是夫人的,明天還不知道是誰的呢?鐵龍說的對,不搶保定!咱們得給自己留條后路呢?!?/p>

又有人獻計:“去涿州搶吧,那一帶今年豐收了,有的是糧食。北平城里的一些富戶,在那里也有住宅呢。金票還不有的是嘛!”

票兒想了想,就笑了:“說的是啊,上涿州。”

岳成久搖頭說:“正是荒年,涿州城里的富戶們肯定都加強了戒備,咱們不熟悉那里,而且涿州是東北軍的地盤,兵強馬壯,咱們?nèi)遣黄鸬?。不好辦呀?!?/p>

票兒笑道:“好辦不好辦的,看看才能知道。岳師爺啊,咱們晚上商量商量,明天就走一趟吧。”

當天晚上,票兒就與岳成久商量到了半夜,真想好了一個辦法。第二天一早,票兒就帶著岳成久和他的衛(wèi)隊去了涿州。

一路無話。趕了三天的路程,就到了涿州城,票兒一行就住進了涿州城的“通京大旅社”,票兒以“賈明梓”老板的名字包下了十間上等客房。賈老板先交了定金,又對旅社老板講:“真是給您添麻煩了,賈某得多住些日子,等找到了合適的房子,才能搬走?!?/p>

開店的還怕住宿的啊?旅社老板巴不得賈老板總住著呢。旅社老板滿臉堆笑:“好說,好說!賈老板呀,您能住在我這里,就是小店的福氣了。您幾位就放心地住著。我們一定得把您伺候好嘍。”

第二天,賈老板就和岳成久帶著幾個手下到涿州城里的商號去踩道兒。賈老板一眼就瞄上了涿州“華北糧行”。華北糧行是涿州最大的糧行,在北平周邊地區(qū),雖非首屈一指,卻也是赫赫有名。這糧行是張學良的一個堂兄開的,名叫張學勇。傳說,張學勇原是行武出身,在戰(zhàn)場上受了傷,就退伍開了這家糧行。張學良還給張學勇掏了本錢呢。張學勇有了這個優(yōu)勢資源,糧行自然開得非常牛氣。賈老板打定了張學勇的主意,就開始考慮怎么下手了。第三天,賈老板又與岳成久上街去逛,四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就揀一處熱鬧的地處,租下了一家店鋪。當天,又從城里雇用了幾個年輕力壯的伙計,打掃干凈了。然后,就給涿州城內(nèi)二十多個有頭有臉的商界人物,送去了大紅燙金的請柬,其中就包括華北糧行的張學勇老板。請他們到涿州城里最好的“范陽飯店”吃了一頓酒席。席間,賈明梓老板謙恭有禮,挨個兒打躬作揖敬酒,就算結(jié)識了。第二天,租下的店鋪門前就掛上了“涿州金店”的牌子,叮當亂響地放了一通鞭炮,就算開張大吉了。金店的老板就是賈明梓,賬房先生就是岳成久。金店的柜臺里,擺滿了金銀首飾。珠光寶氣。價錢也十分驚人。

再一天,賈老板帶著董鳳池到街上轉(zhuǎn)悠,一搭眼,便在街上看到了一個乞討的老漢。

老漢看上去有六十多歲,瘋瘋癜癜的模樣,衣衫襤褸,正蹲在一家飯莊的門口揀東西吃呢。店家小二出來就罵:“快走,快走。這生意都讓你弄得晦氣了?!?/p>

賈老板走過去,打量了一下老漢,目光就驚訝了,愣怔了一下,他突然上前給了店家小二兩個嘴巴:“滾!你敢對他無禮?你找死啊?”

店家小二被賈老板打暈了,捂著臉喊起來:“你這位大爺喲,你憑什么打人呀?這要飯的是你爹啊?”

賈老板目光兇狠地瞪著店小二,怒吼道:“算你說對了,他就是我爹。你想干什么?”

董鳳池也瞪著店小二,罵道:“快滾!”就把手槍掏出來,比畫了幾下。

店小二嚇得膽子都碎了,忙不及地說:“好說,好說!您快把槍收了吧,我怕這寶貝玩意兒。我知道他是您二位的爹了,從今天起,您二位也就是我親爹了,他就是我親爺爺了?!闭f著,便抱頭躥回了店里。

賈老板看著乞討老漢,雙腿一軟就跪下了,他捂住臉放聲哭了:“我的親爹啊,您怎么跑到這里來了,讓兒子好找啊,這些年,您可想死我了。”哭著喊著,就抱住了老漢。

那乞討老漢也就抱住了賈老板,嗚嗚地哭了起來。這情景,來得突兀,立刻就圍了一街的人,擁擠著觀看。

賈老板抱著老漢哭了一會,就爬起來,四下抱拳作揖??礋狒[的便閃開一條道兒,賈老板便讓董鳳池背著老漢去了金店。金店的伙計們聽說賈掌柜找到親爹了,就趕緊沏茶倒水,噓寒問暖,緊忙活起來了。

也有伙計奇怪,悄聲問岳成久:“岳先生,賈掌柜跟他爹怎么失散的?”

岳成久哀聲嘆了口氣:“我也就知道一句半句的,賈老板他爹過去是北平的買賣人,后來生意上遇到點兒麻煩,一時想不開,腦子就出了毛病,就在街上走散了。賈老板找了許多年了。真巧呀,竟然在這兒碰上了。這真是天意啊!”

賈老板讓他“爹”在金店稍事休息了一下,就讓董鳳池和兩個伙計先陪著賈老太爺去洗澡。洗完了澡,就去布店挑選了上好的面料,又去街上找了一個裁縫鋪,給賈老太爺量了身材尺寸,就多付了手工錢,等不及嘛!當下就急活快工給賈老太爺做了兩身新衣服。然后,賈老板就親自帶著他爹上街了,身后跟著幾個隨從。真是威劇阿,滿街人都直了眼睛看他們。眾目睽睽之下,他們就大搖大擺地進了一家大館子,叫了一桌子好菜好酒,給賈老太爺壓驚。吃飽了,喝足了,就擁著賈老太爺去涿州逛街。老爺子不瘋了,也不傻了,神氣十足地在街上指指劃劃,羨慕得滿街上的人都說,看看人家,真是有一個好兒子啊。于是,滿城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一個大富商當街認親爹的故事,也在附近臨縣傳揚開了。好嘛,涿州城里來了一個手面闊綽的大老板,開著金店呢。有位名叫周桂亮的記者聽說了,當即生發(fā)了新聞敏感,當天就寫了一篇題為《金富豪當街認父》的新聞故事,登在轉(zhuǎn)天的《涿州報聞》上了??次恼碌娘L采,這位周桂亮記者應(yīng)該是一位善寫言情小說的高手,通篇文章用詞驚艷凄美,狀人狀物活龍活現(xiàn),行文風生水起,情節(jié)一波三折。讀后令人很是感慨莫名。這篇文章,也就等于給賈老板的“涿州金店”做了免費廣告嘍,沸沸揚揚之時,賈老板立刻

成了涿州城內(nèi)的新聞人物。賈老板非常感激,便讓賬房岳先生出面,盛情邀請這位周記者去了一家上好的飯店,吃喝了一頓兒,以表謝忱。

這一天,賈老板戴著大墨鏡,坐著黃包車到了涿州最大的車行:范陽車行?!朵弥菘h志》記載,范陽車行當時是一個很大的股份制企業(yè),涿州許多財主們都人了股份,據(jù)說縣長也在里邊有干股呢。那可是機動車還不發(fā)達的年代呢,范陽車行當然氣派而且氣粗了。

范陽車行的老板名叫劉滿富,金店開張那天,劉老板也被賈老板請去吃飯了。酒也喝了,飯也吃了,就算是朋友了。賈老板進門寒暄了幾句,就對劉老板說:“劉老板,麻煩您了,我要雇傭五十輛馬車?!眲⒗习逡妬磉@一宗大生意,嘴都樂得合不上了:“行!行啊!麻煩什么呀?您這是照顧我呢!”又隨口問了一句:“您用這么多車,干嘛使呢?”賈老板有些無奈地苦笑了:“唉!運糧食,給一個親戚幫忙呢?;仡^再跟您細說。劉老板,這車價嘛,我不跟您爭較,您看著定。我只要好車好牲口,還得好車把式?!眲⒗习迕πΦ溃骸百Z老板啊,您放心,我肯定得出最好的車,給您派最好的車把式,車價上也不會漲了您的。劉某吃過您的酒席,咱們就是朋友了嘛!”賈老板連連點頭:“好哇,好哇!劉老板,一會兒把糧食裝了車,咱們就結(jié)賬?!眲⒗习鍧M口答應(yīng):“沒事兒,您賈老板還能賴賬嗎?一會兒發(fā)了車再結(jié)賬?!辟Z老板跟著這五十輛馬車,進了華北糧行。

賈老板大步進了糧行,見了伙計,開口就說要買五十車糧食(一車二千斤)?;镉嬕妬砹舜筚I賣,就不敢做主兒了,便趕緊領(lǐng)著去見二掌柜。二掌柜見賈老板來了,而且張口就要五十車糧食,他也吃不準價錢了,忙讓伙計去喊在茶樓打麻將的張學勇老板。張老板一聽,就樂壞了。這可是一筆大買賣啊。得,麻將也不打了,起身就顛顛地跑回來了。賈老板正在柜上等著呢,張老板就拱手笑道:“賈老板呀,您如何要這么多糧食呢?”賈老板擺手苦笑道:“也是沒辦法的事兒,我也不瞞您,昨天晚上,我河南的表哥派人捎信兒來了,要我替他辦這件事兒。我也是推不開啊,我這位表哥財大氣粗啊。我只能照辦?!睆埨习寰鸵Z老板討價還價:“賈老板啊,您也知道,這糧食的價……”賈老板擺手笑道:“價錢呢,您看著辦。我是開金店的,糧食這行我不大懂。您也別太賺了,我也別太虧了。我這也是受表哥托付的事兒,辦得公平合理就行。張老板,咱們都在這涿州城里做生意,來日方長,總得有個互相照應(yīng)。您說是不?”張老板忙笑道:“那是,那是!賈老板果真是個痛快人呢!”當下就講定了價錢。賈老板說:“張老板,裝完了車,我就給您結(jié)賬。”張老板便讓糧行的伙計們?nèi)ペs緊裝車。

張老板吩咐完了,就讓伙計趕緊沏茶,請賈老板進屋喝茶說話。賈老板就隨張老板進了屋子,二人喝著茶,說著閑話,看著窗外,五十輛大車就裝了一半多了。就聽到門外一陣腳步響,岳成久急匆匆來了,賈老板的臉色立時就黑下來了,他生氣地問:“嘁,老岳啊,你怎么跑到這兒來了?昨天那批貨的價錢算清楚了嗎?”岳成久皺眉叫苦說:“老板啊,我哪還有空兒算賬啊?老太爺死活纏著我找你。這不找來了嘛,我攔也攔不住呀!”賈老板還沒說話呢,張老板就趕緊說了:“快請老太爺進來啊?!痹捯魶]落地,賈老太爺已經(jīng)踏進門來了,進門就指著賈老板的鼻子嚷:“好你小子啊,你怎么光顧自己了,也不管我了。你得陪著我啊?!辟Z老板就滿臉賠笑:“行啊,行啊!爹呀,您看,我這不正忙著呢,這樣吧,我找人陪您打麻將。”說著,就掏出懷表看了看,悄聲對張老板說:“張老板,真得勞煩您了。您找?guī)讉€人陪老爺子打幾圈兒?店里有點兒賬沒結(jié)清爽呢,我先跟老岳過去看看。唉,老爺子年紀大了,就喜歡打個牌。我真是不好喜這個,您就辛苦一下?先陪著他老有家玩會兒。他輸多輸少,都記在我身上?!闭f著,就掏出幾張銀票放在了桌上:“我先跟老人家下個本兒。余下的賬,您先記著,一會兒我就過來結(jié)算?!睆埨习孱┝艘谎勰钳B銀票,心里估算了一下,少說也得一千多塊錢。他故作驚訝地說:“哎呀,也用不了這么多錢啊?!辟Z老板苦臉低聲說:“您不知道呢,老爺子手面闊綽,打小了他看不上呢?!睆埨习辶⒖堂奸_眼笑了,稱贊道:“賈老板啊,您可真是一片孝心啊,放心吧,我一定讓老爺子玩得開心。先忙您的!”賈老板就匆匆忙忙地跟著岳成久走了。張老板是個麻將迷啊,一聽說賈老太爺愛打麻將,而且輸多少都算在賈老板身上,心說,今天可真是揀了一個大便宜,準贏呀。便立刻讓手下擺上桌子,又從糧行里找來了兩個人,陪著賈老太爺打開了麻將。

一圈兒牌還沒打完呢,五十車糧食已經(jīng)全部裝好了車,打捆完畢,即等出發(fā)。賈老板和岳成久就來了。賈老板就請張老板跟著他去旅社結(jié)賬。張老板正贏在興頭兒上呢,舍不得放手,便指派二掌柜:“行了,你跟賈老板去一趟吧?!比缓?,就讓伙計發(fā)車。岳成久便坐在了頭車上,鞭子一甩,車鈴一響,馬兒奮蹄,五十車糧食便魚貫而出,向著城外去了。

二掌柜便跟著賈老板去了旅社結(jié)賬。張老板仍舊陪著老爺子熱火朝天地打麻將。一會兒的工夫,老爺子把賈老板留下的那疊銀票就輸光了,又多輸了一千多塊錢,都記著賬呢。唉!賈老爺子都糊里糊涂,牌都認不清楚了,一把牌也沒和過呢。張老板暗自歡喜呀,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大便宜,就讓他捉了賈老爺子這個送上門來的大頭呢。又打了兩圈兒,就到掌燈的時候,仍然不見取錢的二掌柜回來,張老板有些不放心了,打出一張牌,便喊手下的一個伙計去旅社看看。不一會兒,派出去的伙計匆匆地跑回來了,著急地說:“掌柜的,那賈老板的幾個房門都關(guān)著呢,門都敲不開。賈老板和二掌柜都找不到呢?!睆埨习逍南缕鹨?,就有些亂了,麻將也打不下去了,心說別出什么事兒啊。忙著找一個伙計替他打牌,他就匆匆去了旅社。在旅社門口,就撞見車行的劉滿富老板也正來找賈老板呢??磸垖W勇一臉著急的樣子,劉滿富就笑:“張老板啊,金店的伙計說賈老板回旅社了,興許睡覺呢?!庇谑?,張老板與劉老板就一起挨屋敲門,竟都敲不開,兩位老板就有些心慌,張老板就找店小二,讓把門都打開。店小二拒絕說:“這不行啊,賈老板不在,怎么能隨便開門呢?您二位是不是……”張老板心下起急,揚手就給了店小二一個嘴巴:“少噦嗦,快開門!”店小二就惶惶地把幾間房門都打開了。唉,各屋都空著呢,哪有賈老板的影子呢,他們在最后一間屋子里發(fā)現(xiàn)了二掌柜,他被捆了個粽子模樣,扔在了墻角里,嘴里還被塞了塊臟布。早已經(jīng)人事不知,昏過去了。

劉老板見狀,眼一暈,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嘴一張就哭開了皇天。張老板登時嚇出了一身冷汗,如夢初醒啊。用現(xiàn)在的話講,他在這第一時間就知道上當了。就趕緊回了糧行,一進門,先把麻將桌子掀了,就把賈老板的老爺子送到警察局去了。然后,就找警察去追那五十車糧食。警察們追到半夜,追出了上百里地,也沒有見到那五十車糧食的蹤影。是

啊,四通八達的涿州城,誰知道他們走了哪條路呢?

這是一件詐騙大案啊,當時的涿州警察局長扈鐘石親自出馬,先封了“涿州金店”,抓了店里的伙計,連給賈老板寫文章的那個《涿州報聞》的周桂亮記者,也派人去抓來了。扈局長親自審問:“你給那個賈老板寫文章,你們是不是一伙的,串通一氣,欺哄百姓呢?”周桂亮登時生氣了,大聲抗議:“你們這是干擾新聞自由!我要在報上披露你們!”得,吵吵嚷嚷,一時就說不清楚了,扈局長聽得心亂耳亂,就讓人先把周桂亮記者關(guān)押起來。

(周桂亮,北京人。燕京大學畢業(yè)。民國時期當過記者。曾出版《京華風塵錄》言情小說多種。頗為轟動,有“小恨水”之譽。解放后曾在《河北日報》任編輯至退休。曾著有《報人舊聞》、《如何當好校對》等。他在《報人舊聞》一書中,記述了票兒在涿州城里當街認父這件事。他在書中感慨道:

‘……當時絕沒有想到這個名叫賈明梓的金店老板,竟能以此到糧行詐糧……周桂亮因?qū)戇^賈明梓認父的報道,也牽扯進這一個詐騙案中,被關(guān)押了一個多月,也由此砸了他在《涿州報聞》的飯碗。后來交保釋放。周桂亮也就此離開了涿州,去北平專心寫他的言情小說了。)

扈局長再提審賈老太爺。唉!根本就沒費勁。還沒有動刑呢,賈老太爺就全招了。老爺子根本就不是什么賈老板的爹,他姓張。他是賈老板在徐水大街上揀來的一個叫花子,跟賈老板合作演出了這一場戲。扈局長氣得大罵:“他娘的,你難道不知道他不是你兒子嗎?”

姓張的老叫花子當下就笑了:“局長大人啊,我哪有什么兒子呢?我一輩子連媳婦都沒有娶過,誰能給我生兒子呢?他硬要認我當?shù)?,我干嘛不認他呢,有吃有喝的日子,誰不想過啊?趕明兒如果還有人認我當?shù)?,我還當呢!”

張老叫花子如實交待了這出戲的全過程。前幾天,他在徐水縣一帶乞討,被“賈老板”遇到了,就先帶他到了徐水縣城的旅館,吃了喝了,岳成久就開始導(dǎo)演老叫花子到了涿州要如何怎樣。那天在涿州飯店門口,上演的那場“當街認親爹”的戲,就是在徐水縣城的旅館里,被岳成久排練教好了的。為了加強真實感,岳成久讓他跟賈老板演練了好幾遍呢。就是為了達到哄騙涿州的老百姓,混淆視聽的效果。賈老板到了涿州之后,三問兩問,就知道了張學勇是一個麻將迷,于是,就在“通京大旅社”里突擊教會了老叫花子。老叫花子說:“我哪兒會打什么麻將牌嘛,都是賈老板和那個姓岳的先生臨時教的。我也就剛剛知道怎么叫和牌,什么萬子餅子條子混子,還認不大清楚呢?!膘杈珠L簡直要氣瘋了,把張老叫花子下了死牢。張老叫花子還很高興,他笑道:“這下又行了,我又找到白吃飯的地兒了?!?/p>

扈局長泄氣地看看張老板與劉老板,他猛地一拍腦門子:“唉,賈明梓?人家還真都講明白了,賈明梓?就是假名字嘛!同音不同字,你們二位啊,真是傻透了啊。”

賈老板雖然跑了,可是他的“涿州金店”還在昵。張老板與劉老板跟著警察們就趕忙去了金店,啟了封條,打開門,滿店的金銀首飾閃閃放光都在貨架上擺著呢。這些都能頂賬啊。張老板與劉老板總算是松了口氣,可是猛一想,覺得不妙,趕緊找行家來看了,這才知道,這都是一堆銅鐵制作的假貨。再審金店里的那幾個伙計,竟都是票兒雇用來的當?shù)厝?,一問三不知,警察局關(guān)了幾天,也就都交保釋放了。

張學勇老板因為被人騙走了十萬斤糧食,急火攻心,一下子就病倒了。情知,那是個糧食金貴的年代啊。這一個大窟窿,怎么能填上呢?張學勇多年積攢下的利潤都搭進去,也還不夠呢!張老板湯藥丸藥吃了不少,稍稍有了點起色,便灰溜溜地悄然離開了涿州城,從此不知下落了。沒多久,華北糧行就關(guān)張停業(yè)了。那范陽車行也跟著垮了。能不垮嗎?五十輛大車,全都給人家誑騙走了,還搭上了五十個車把式。劉老板很干脆,不等股東們來興師問罪,就趕緊找了根兒麻繩兒,上吊了。只有“京通大旅社”,收了賈老板定金,讓賈老板一行連吃帶住了十幾天,細算下來,不賠不賺,勉強夠本了。旅社老板是涿州縣長的大舅哥,警察們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就是找他問了問情況,也沒有怎么著。那租賃的“涿州金店”的店鋪,竟然只收了十天的租金。那房主被警察局捉去審問,問他為什么只收了十天的租金?房主委屈地叫苦:“哎呀,人家就說租十天。還不讓我出去說,我能講嗎?”

這是民國二十三年秋天(1934年)的事兒,在《涿州縣志》里記載得明明白白。

上個世紀末,談歌曾在涿州市掛職鍛煉。閑暇時一度心血來潮,曾去尋找過華北糧行與范陽車行的舊址,卻已經(jīng)蹤跡不見。聽當?shù)厝酥v,此處于六十年代已經(jīng)拆除,修建了一級公路。談歌站在公路一側(cè),極目遠眺,恍惚間,依稀看到票兒和岳成久等人,一路說說笑笑,驅(qū)趕著五十輛裝滿了糧食的馬車,浩浩蕩蕩,魚貫而馳,在秋高氣爽的公路上漸行漸遠了。那丁丁當當?shù)能団徛?,似乎仍在談歌的耳邊清脆而歡快地鳴響。

牛桂花再設(shè)計

干過了涿州糧行這一遭大票,大大地補給了票兒在莫家山寨的需用。他的隊伍由此越來越強了。據(jù)保定的文史專家張聚明先生考證,當時票兒的隊伍人數(shù)與裝備實力,已經(jīng)大大超過了張才明。張聚明先生分析,如果張才明不對票兒采取什么措施,或者說牛桂花對票兒不再繼續(xù)加害,或許票兒的隊伍就不會獨立出去。即使票兒另起爐灶,與張才明分道揚鑣,兩下里也會相安無事的。保定也只是再多出來一綹子土匪而已??墒?,牛桂花對票兒步步緊逼,就迫使票兒與張才明最后決裂了。也有專家分析說,牛桂花也并不是一開始就想對票兒痛下殺手。牛桂花謀害票兒的決心,是由張才明身體原因引發(fā)而起。

張才明由于年輕時蹲大牢,把本來很壯的身子骨兒蹲得弱了。他還不到五十歲的年紀呢,總是夜半咳嗽,不能成眠,漸漸地他尿中就帶血了,終日里出著虛汗。牛桂花看出張才明的身體每況愈下,不一定什么時候的事兒呢。她就暗中操持張才明身后的事情了。此時的牛桂花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心腹。比如聶雙會那幾個太保,都已經(jīng)鐵心圍著牛桂花轉(zhuǎn)了。這些心腹也多次私下慫恿牛桂花讓張越明從保定回來,明確他二當家的位置。而且,張才明也一句半句地透露出讓張越明接班的意思。雖然形勢逐漸明朗了,牛桂花還是有一層擔心,保不準某一天張才明腦子一熱,把山寨交給了票兒,那樣一來,可就閃了張越明。還有一個重要的起因,即票兒對她長期敵視而且傲慢無禮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耗盡了牛桂花的全部耐心。為了穩(wěn)固張越明在天馬山寨的地位,牛桂花只有用陰謀來解決票兒的問題了。她思忖再三,決定對票兒采取極端的辦法?!侗6ㄈ准伞飞现v,牛桂花先后給票兒用過三個陰謀,都險險將票兒置于死地。第一個陰謀,即前邊講的,她要借趙振江之手除掉票兒,此計不成,牛桂花又生一計。她想到了保定城內(nèi)的警察局長姜字霖。

前邊講過,楊中長在保定掌管店鋪的時候,牽線搭橋,引薦張才明在保定結(jié)識了許多

朋友,其中也有不少在政府做事的官員。這些官員中,就有保定警察局局長姜宇霖,他是張才明的鐵桿弟兄,張才明每年都要送給姜字霖數(shù)目可觀的銀圓。只是張才明名聲太大,不便總是親自出面與姜字霖聯(lián)系,讓別人去送銀子他也不放心(萬一從中截留了呢?)。于是,每次給姜局長送錢,多是由牛桂花接洽?!侗6ㄅf聞錄》上講,姜宇霖是保定軍校的畢業(yè)生,有文化,人樣子長得英俊,很得女人們喜歡。那牛桂花本是戲子出身,對男人的長相,非常挑剔(大概是職業(yè)病?),欣賞到了姜局長這等英俊人物,自然爽心悅目。一來二去,眉目傳情,牛桂花就喜愛在了心里,彰顯在了臉上。且張才明身體虛弱,房中那點事兒,早已經(jīng)疲于應(yīng)付了。牛桂花正值虎狼年紀,怎么守得住呢?姜宇霖這般人物,也是在風月場中慣了的老手,遇見了牛桂花這般主動投懷送抱的漂亮女子,豈能方寸不亂?保定坊間至今留有傳說,姜宇霖與牛桂花勾搭成奸之后,便在保定西關(guān)大街買了房子,二人常常到那里去顛鸞倒鳳。這件風流事,街面上已經(jīng)傳說得爛了耳朵,只是瞞住了張才明一個。牛桂花思來想去,就拗口害票兒的事兒托付給了姜宇霖。這時的姜宇霖,也正在發(fā)愁,保定匪患猖獗,他身為警察局長,總抓不住幾個像樣的土匪,當然就是失職了,上司對他多有訓斥。殺票兒這件事,二人一拍即合,姜字霖就滿口應(yīng)承下來了,捉住票兒這樣個有名頭的匪首。姜宇霖也好向上邊邀功請賞啊。接下來,姜宇霖就要具體謀劃刺殺票兒的方案了。票兒平日里很謹慎,出門并不規(guī)律,進保定城,也是多有人跟隨。姜宇霖做了一番調(diào)查之后,就把槍殺票兒的地點設(shè)在了東關(guān)大街的逍遙茶棚。

讀者且莫從字面上理解,逍遙茶棚并非是喝茶的悠閑地處,它實際是保定城內(nèi)一個小吃大棚。用現(xiàn)在的話講,就是一個大排檔市場,或者叫小吃一條街。棚里可容納二百余張桌子,多是下層人來這里消費,棚內(nèi)冷拼熱賣種類繁多,諸如驢肉火燒、雜面條、雜豆粥、小米煎餅、棉籽油炸的油餅、花卷兒、素包子、肉包子等各種保定特色的早點與快餐。棚里也有說書的、唱曲的、下棋的、賭牌的、算卦抽簽的種種。當然也有喝茶說事兒的。實實在在又是一個大眾文化娛樂場所。城里的富人們自然不屑于來此,都說這里是烏煙瘴氣魚龍混雜的地方。這里卻是引車賣漿者流的天堂啊!票兒大凡進城,很喜歡獨自一個人來這里坐坐。霍鐵龍后來回憶說,票兒似乎骨子里就喜歡這種下層人生活的場所。

那天票兒進城,安頓下之后,就獨自來到了逍遙茶棚。他來時也很警覺,留心觀察了一下自己身后確實沒有尾巴,才揀了一張桌子坐下,要了幾塊點心一壺茶,四下里再細看了,也沒有什么異常。他眼前是幾個大碗喝酒的壯漢,應(yīng)該是做苦力行當?shù)?。他身后是幾個下棋和賭牌的。旁邊還有兩個唱小曲兒的。他便安下心來喝茶吃點心。而票兒卻不知道,逍遙茶館的幾個伙計,之前已經(jīng)被姜宇霖收買了。票兒的容貌,也已經(jīng)讓幾個伙計記住了。票兒進了茶棚,伙計們便把消息傳報出去了。票兒喝了一杯茶,聽了幾句小曲兒,他突然感覺今天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了,有兩個伙計嘀嘀咕咕,神色也與往常不大一樣了。他看到了茶棚外邊有一些警察正悄悄聚集,盡管那些警察穿著便衣,他還是看出了那些人就是警察。他便掏出一塊銀圓,放在桌上,剛剛起身要走的時候,就看到一個伙計舉起毛巾揚了揚。茶棚外那些便衣就聽到命令一般,紛紛拔槍沖了進來,逍遙茶棚立刻亂了。茶棚外邊埋伏的警察也沖了進來。就有個警察放了一槍,打在了茶棚的柱子上(后來市井傳說,這個警察是個新手,過于緊張,槍就走火了),茶客們驚得紛紛躲避,茶棚里一時狼奔豕突。票兒還不及多想,警察和便衣已經(jīng)沖到了他眼前,為首的一個大個子警察,票兒認識,此人名叫李鵬飛,是警察局的偵緝隊長。當年票兒在城內(nèi)經(jīng)營店鋪的時候,就與此人熟識,也沒少給這位李隊長送過錢。李鵬飛徑直向他走過來,拱手笑道:“票當家的,許久不見了?!闭f著話,嘩啦啦就沖過來十幾個警察,如臨大敵,圍住了票兒。票兒要掏槍,卻已經(jīng)遲了。他身后又撲過來幾個警察,當下就按住了票兒,下了票兒的槍。有人還從票兒的兜里搜出十幾塊銀圓。李鵬飛冷笑:“票當家的啊,江湖上都傳說你的槍法厲害,大洋也厲害。今日你沒有了槍,也沒有了大洋,票當家的還有什么辦法能脫身嗎?”

票兒哼了一聲:“李隊長,如此興師動眾,你是不是抓錯人了呢?”

李鵬飛苦笑道:“票爺啊,我不會看錯人。李某收了人家的錢財,便要與人消災(zāi)。有人要買你的人頭,這與李某無干系呢?!?/p>

票兒重新坐下,喝了口茶,淡淡地問了一句:“請問李隊長,是哪個要買票兒的人頭呢?開得什么價錢?”

李鵬飛搖頭笑了:“這個么……就不便讓票當家的知道了?!?/p>

票兒也笑了:“是了,是了,李隊長拿了人家的錢,自然要替人家辦事嘛。只是想不到呢,票兒竟然落到你們這群王八蛋的手上。我真是有點兒對不住自己了。你們是想在這里殺我呢?還是換一個地方?”

李鵬飛四下看了看,就冷冷地一笑:“按說呢,讓票爺死在這里,實在不大體面,應(yīng)該再換一個清靜的地方??墒?,李某擔心夜長夢多,還是就在這里送票爺上路吧?!?/p>

票兒沒有說話,他后來說,他當時認定自己肯定逃不過去了。

李鵬飛舉起槍來,剛剛瞄準了票兒,就聽到遠處有人說話了:“李隊長,你覺得在這里殺人合適嗎?這可是個買賣熱鬧的地處,弄得全是血腥晦氣,今后的生意還怎么做呢?”

李鵬飛怔忡了一下,轉(zhuǎn)身去看,不遠處的一張茶桌旁,竟然還穩(wěn)穩(wěn)地坐著一個戴草帽子的漢子,草帽遮著臉,不緊不慢地喝著茶,茶桌上攤著一盤棋。李鵬飛看不出這漢子長的什么模樣。他感覺很奇怪,是啊,此時茶棚里的人都跑光了,為什么這一個漢子還安之若素地坐在這里呢,還能若無其事地喝茶呢?這是個什么人呢?

票兒也覺得奇怪,這是個什么人呢?他突然覺出這個人雖然被草帽蓋著臉,但是他還是覺得自己應(yīng)該熟悉這個人,聲音也有些熟悉。在哪兒見過呢?

李鵬飛大怒,高聲喝問:“你是什么人?”

戴草帽的漢子淡淡地說:“喝茶的?!?/p>

李鵬飛火了:“滾出去!”

漢子哼了一聲,依舊淡淡地說道:“李隊長說錯了,應(yīng)該是你們滾出去!光天化日之下,你們作為國家執(zhí)法者,竟敢在這里公然持槍殺人,豈不是成了土匪?”

李鵬飛高聲吼道:“把他抓起來!”

漢子哈哈大笑起來:“票兒啊票兒,你真是沒用呢,你怎么會落在了這幫人的手里呢。你還不快走?”話音未落,漢子就揚起手來,如箭的黑白棋子就滿棚飛射起來,棋子飛到之處,都是慘叫之聲,警察們立時躺倒了一片。李鵬飛愣怔之際,面門就著了兩顆棋子,他立時丟了手槍,抱頭痛叫著躺在了地上。此時,就有警察開槍了。亂槍如熱鍋炒豆子一般暴響,黑白兩色的棋子仍然滿棚飛射著。

票兒已經(jīng)醒悟過來,驚叫一聲:“師父……”

漢子大喝一聲:“還不快走。你還等什

么?”

票兒立刻躍起身子,抬腳踢翻了剛剛沖上來的兩個警察,就騰空拔步,轉(zhuǎn)眼一躥幾躥,出了茶棚。此時街上已經(jīng)大亂,有更多的警察沖進了茶棚。

票兒出了茶棚,奪路就走,他此時一頭霧水,他搞不清楚,師父怎么會在這里與他相遇。莫非師父一直暗中跟著自己嗎?

票兒躲進了自家的店鋪(天馬山寨在保定開辦的店鋪,自票兒走后,都被張越明接手掌管。票兒卻瞞著張才明偷偷留了兩處店鋪。這店鋪都是頂別人的名頭開辦。張才明不知道,警察們自然也不知道)。當天晚上,他就派董鳳泡與霍鐵龍出去打探,這二人出去了一會,就回來告訴票兒,茶棚里一共死傷了二十多個警察。李鵬飛有一只眼睛被打瞎了。那個戴草帽的無名漢子不知下落。

董鳳池驚訝地問:“當家的,那漢子是誰啊?聽警察們說,此人一身的好功夫呢?!?/p>

票兒悶了一刻,就長嘆一聲:“是啊,我怎么知道他是誰呢?”

此次驚險遭遇,票兒一直懷疑是牛桂花收買了警察干的??墒瞧眱簺]有證據(jù),也不好發(fā)作。票兒只是出入更加小心了。

牛桂花之死

牛桂花知道票兒從逍遙茶棚逃脫后,十分生氣,她下山進城,見了姜宇霖,劈頭蓋臉地大罵姜宇霖笨蛋,都要煮沸了的鴨子,怎么能讓他又飛了呢?

姜宇霖沮喪地說:“唉,桂花啊,也是票兒那狗東西命不當絕呢,本來撒下了天羅地網(wǎng),誰知道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來呢?誰能想到呢?”

牛桂花恨道:“宇霖呀宇霖,你手下都是些飯桶角色。那個李隊長也是個草包呢。那么一群人就圍不住個票兒?他們手里的槍都是燒火棍?”

姜宇霖皺眉:“唉!也怪不得他們呢。聽李隊長說,那戴草帽的漢子,簡直就是個千手羅漢呢。那手里的棋子就跟下雹子似的。李隊長的一只眼睛還弄殘了呢?!?/p>

牛桂花只得暫且恨恨地作罷。

季節(jié)就進入了八月。票兒派人給張才明捎信,說中秋節(jié)這天,他有一筆生意要做,就不來天馬山與老當家的共度中秋了。按照禮節(jié),他給張才明送了些禮物,其中有從大戶人家搶來的幾壇陳年好酒。牛桂花計上心來,暗中派幾個親信嘍羅,把票兒送來的幾壇酒事先偷偷打開,放了砒霜,再封了。牛桂花料想,這一個陷阱,設(shè)置得應(yīng)該是天衣無縫。票兒這一遭是無論如何也逃不脫了。

八月十五這天晚上,完縣寨城的聶雙會,保定城內(nèi)的張越明,都上山來祝賀。聶雙會還給張才明送來了兩只羊,說這兩只羊是路豹英的一片孝心,路豹英特意派人從口外買來,就是專為了八月十五這天,送給老當家享用的。稍稍遺憾的是,路豹英剛剛生過孩子,身體虛弱,未能親自送來——她臥床歇息呢。張才明高興得開懷大笑,夸獎了路豹英幾句。囑咐聶雙會回去之后,一定要細心照料。

眾人說笑著,月亮就從東山露頭兒了。張才明就帶著太保親信們和貼身的嘍羅,去了天馬山的山頂喝酒賞月。

(這一個情節(jié),讀者看過或許心中起疑,談歌寫到這里,筆下也有些奇怪不解。試想,張才明就是一個土匪嘛,他怎么能有這種賞月的閑情雅趣呢。大概又是牛桂花鼓動的事由兒了,牛桂花是個戲子出身,這種賞月的雅興,大概也是牛桂花多年唱戲,耳濡目染,從諸如《西廂記》之類的戲文里,照貓畫虎學來的。唉,一個戲子,能懂什么賞月呢?唱唱戲還能助興,若是將戲文里的東西生搬硬套到生活中來浪漫,那只能是敗興了。張才明啊,或許真是被牛藝術(shù)家即興穿鑿附會的即興浪漫,搞暈了頭?)

山頂上,牛桂花早已讓人清掃了空場,擺好了幾大桌酒席,張才明被人擁捧著坐下,賞月就算正式開始了。嘍羅們圍著張才明一勁兒奉承,張才明好話聽得舒服了,便不時開心地哈哈笑著,并一勁兒夸獎牛桂花會辦事兒。張才明讓手下把票兒送來的那幾壇好酒啟封,賞給眾嘍羅都嘗嘗。自己也讓嘍羅倒上來一碗,端起來就要飲了。

牛桂花卻攔住了說:“當家的啊,你且慢點兒用啊,我總是不大放心。先讓別人嘗嘗吧。沒事兒,你再喝嘛!”

張才明哈哈笑了:“你這個牛尾巴啊,心眼兒真是越來越多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票兒送來的肯定是好酒啊。這小子知道孝敬我呢。”

牛桂花還是硬攔下了:“當家的,我真是不放心啊。最近票兒越來越牛了。他眼里還有誰呢?還是小心點兒好啊?!庇谑?,牛桂花就先讓一個嘍羅嘗了一碗。

嘍羅喝下了一碗,抹抹嘴夸贊起來:“好酒啊!”可就是半支煙的工夫,嘍羅的臉色就變了,先是呼呼地喘著粗氣,然后就痛叫了幾聲,便捂著肚子躺在了地上,又一會兒的工夫,就不動了。張才明讓人去摸,已經(jīng)死了。眾人嚇得臉白,張才明急忙讓人把山寨上的郎中喊來,郎中細細看過了,說這人是被毒死的。

眾人臉色大變,宴席上一時鴉雀無聲。人們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或者說,人們都能感覺到整個山寨都在心跳。

還賞什么月喲?張才明氣得眼睛都綠了,他看著那躺在地上的嘍羅,身體已經(jīng)僵硬了,他憤怒地一揮手,撣飛了滿桌的酒菜?;舻卣酒鹕?,又起腳踢翻了酒桌,就怒沖沖地回聚義堂了,他一路走,一路嗷嗷地高聲吼著:“二十多年了,我他娘的養(yǎng)了一條白眼狼啊!”

當下,張才明就把幾個太保和親信召集到了聚義堂,張才明向這些人宣布,他把自己寨主的位置交給了張越明。張才明感慨萬端地對張越明說:“越明啊,看來還是你這個十三太保忠心耿耿啊。你好好干吧。票兒嘛,我是指望不上了,他就是一條白眼狼啊。看來還是老話兒講得好啊,狼肉貼不到狗身上啊。呸!”

牛桂花乘機建議張才明把票兒除掉,以絕后患。張才明正在氣頭兒上,當下就要集結(jié)隊伍去莫家山,攻打票兒。牛桂花卻攔住了,她建議張才明給票兒寫封信,并建議這封信的語氣要非常委婉,要票兒接到信,就來天馬山寨商量重要的事兒。牛桂花的意思要把票兒哄騙到天馬山來殺掉??梢允s許多事情。張才明認為有理,點頭同意了,當下就讓師爺李滿江寫了一封信,并讓二太保楊中長明天趕早兒。去唐縣莫家山去給票兒送信兒。

這件事情如果粗粗看來,我們或許會覺得張才明有點兒太莽撞,太沒腦子了。你總要調(diào)查研究一番,落實了事情的原由真?zhèn)?,再對票兒動殺心嘛,但是,如果我們從頭到尾認真審視這個事件的全過程,就會發(fā)現(xiàn),問題還有一個澡層的原因,即不僅是牛桂花急于想除掉票兒,而且張才明也漸漸看出了票兒的勢力越來越大,不好駕馭,就決定對票兒動手了。這應(yīng)該是張才明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毒酒的事兒嘛,或許張才明已經(jīng)心知肚明,只是由牛桂花在大庭廣眾之下,為張才明提供了一個先是佯裝不知,再而借機鏟除票兒的理由與口實。

這里還要交待一下聶雙會與張越明的態(tài)度。張才明怒氣沖沖地與牛桂花商量如何對付票兒,還沒有商量出個結(jié)果呢,先是聶雙會向張才明請假,說不放心路豹英,他要先回去看看。張才明就準許他走了。山寨的土匪們都知道,聶雙會結(jié)婚之后,對路豹英真是千般寵愛,像神仙一般恭敬著。路豹英剛剛出了月子,還在床上躺著呢,聶雙會怎么能放心得下

呢?話是這樣說,誰知道聶雙會的真實想法是什么呢?他或許也是不愿意趟這道渾水,便找了不放心路豹英的借口,溜之乎也了呢。

聶雙會前腳走,張越明后腳也向張才明請假,說保定城內(nèi)的兩家店鋪,明天一早有兩筆大買賣,他要趕回去親自接洽。是啊,有錢就得賺啊!張才明也答應(yīng)了。張越明就連夜下山了。唉!張越明果真有賺錢的生意急著要做嗎?后來有人分析張越明的心理,他或許實在不愿意看到天馬山寨即將發(fā)生一個內(nèi)訌火并的血腥場面,才托辭下山了??墒牵@種臨陣脫身的行為,牛桂花會怎么想呢?唉!管她怎么想呢,反正張越明是抽身走了。

張越明剛剛下山,張才明就與牛桂花商定了對票兒誘殺的辦法。

寫到這里,感覺有些亂了,談歌目抽出筆墨,交待一下張越明:

此時的張越明已經(jīng)有過兩次婚姻了,第一次婚姻,女子名叫于秀枝,是保定西城于家莊的人。于秀枝的父親于老萬是村里大地主干崇文的長工。于老萬后來得病死了,于秀枝就在于崇文家當了使喚丫頭。有一次,張越明到阜平縣辦事兒回來,路過于家莊的時候,天色晚了。張越明一路鞍馬勞頓,就借住在了于崇文家里,就認識了于秀枝。于秀枝長得模樣好看,張越明一搭眼就看中了,就問于秀枝愿意不愿意。于秀枝看張越明一表人才,言語得體,就羞澀地點頭了。張越明性子急,當下就給自己定親了。其實,于崇文也早看中了于秀枝的相貌,本來想著娶過來做個填房,可是讓張越明搶先了一步。于崇文惹不起這個張才明手下的十三太保啊,就只好捏著鼻子答應(yīng)了。他答應(yīng)挑揀一個黃道吉日,親自把于秀枝送到山上去成親。可是張越明是個說干就干的脾氣,當天夜里,張越明就在于崇文家里辦了喜事,還以女婿的身份,孝敬了于崇文一百塊銀圓。第二天,就把于秀枝領(lǐng)到天馬山上來了。

讀者看到這里,切不要埋怨張越明冒失。情知此時的中國已是西風東進了,保定也不能例外。張越明一直在保定城里打理店鋪的生意,電影和文明戲想必是看過了不少,他的思想方式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新生活的影響,他當然會追求這種自由戀愛方式的婚姻。一見鐘情的浪漫之舉,更是他從電影里學來的拿手好戲。可是,他沒想到呢,他這種自己做主婚姻大事,先斬后奏的行為,很是讓牛桂花生氣了。

牛桂花沒有提防張越明竟然半路上領(lǐng)回了一個媳婦兒。男婚女嫁應(yīng)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你張越明也太膽大了吧。你眼里還有沒有老娘了?牛桂花本來已經(jīng)給張越明相中了保定城內(nèi)的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兒。那戶人家也惹不起牛桂花,也答應(yīng)了??墒菑堅矫鬟@樣一來,就等于把牛桂花的臉面抹了。恨烏及屋,牛桂花橫豎看不上于秀枝,一肚子惡氣,都撒在了這個兒媳婦身上了。于秀枝上山之后,就很受氣,在山上窩窩囊囊住了沒一年,也沒有給張越明生下孩子,就郁郁寡歡地死了。也有傳說,于秀枝是被牛桂花下毒害死的(依照牛桂花專橫跋扈的性格,很有這個可能)。于秀枝死了之后,牛桂花還要給張越明提親。可是張越明總是推托,不肯答應(yīng)。

張越明為什么不肯答應(yīng)呢?按照《保定三套集成》上的說法,于秀枝死后,張越明在保定城里又有了一個相好的女子,名叫李巧珍。李巧珍是一個河南女子,家鄉(xiāng)遭了洪水,全家失散,她只身流落到保定,就在城內(nèi)的酒樓茶肆唱小曲兒,哄得客人們高興,掙幾個小錢,以此謀生度日。那天,張越明去西大街“得月酒樓”赴宴,遇到了。聽李巧珍唱了一曲《五更寒》。這是個酸曲兒。李巧珍唱得悲悲切切,聲聲入耳。張越明或許牽動了對于秀枝的思念之情,竟是聽得心如刀割,淚流滿面,再看李巧珍梨花帶雨的俊俏的模樣,張越明的心中更是十分地愛憐了(是知音?或是粉絲?)。酒宴散了,他就把李巧珍帶到了自己的店鋪,二人由此就住到了一起。張越明擔心牛桂花再次加害,就不敢?guī)Ю钋烧渖仙絹怼埐琶髋c牛桂花等人商議怎么謀害票兒的時候,張越明一旁正在心猿意馬。是啊,古往今來,大凡青年男女正愛戀得如火如荼,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感受,便不是一句夸張作態(tài)的虛話了。張越明正是年輕,哪里按得住心中如饑似渴的念頭呢?這才以處理生意為托辭,急急忙忙地走了?;蛟S如此?談歌手邊沒有一點兒歷史材料可以佐證,只好認定這一個傳說。如實記錄在此,由讀者自己推想了。

但是,無論什么原因,張越明抽身一走,就躲過了他命中的一劫。

張才明與牛桂花自以為此事做得機密周全,卻萬萬想不到,身邊的心腹就有票兒的眼線,只說張才明的兩個師爺,李滿江與周士良,早已經(jīng)暗中做了票兒的臥底。李滿江與周士良暗中緊急商量了一下,得趕緊通知票兒。周士良就悄然從后山的小道溜下山去了。

周士良是個人物,至今保定坊間還流傳著不少他的傳說。周士良是保定清苑縣鄭村人,家中殷實,豐衣足食。他是秀才出身,自然是一肚子文章,還寫得一筆好字。廢除科舉之后,他斷了企登龍門的念頭,就應(yīng)聘進了保定政府衙門,當了一名抄錄謄寫的文書。因為有一個清苑的鄉(xiāng)親被冤屈了,官司就打到了保定。可是官府勾結(jié),仍舊判了這位鄉(xiāng)親的死罪。他便抱不平,替這人寫狀子,上告到省法院。終于使案子翻了過來。由此,他便得罪了上司,被人家找了個借口,要趕出縣衙。他心中不服,就與上司爭執(zhí)起來了,越吵越僵,他一怒之下,就沒有了理智,拾起桌上的硯臺,砸了上司。本來就是出口惡氣的事兒,誰知道事有湊巧,正砸中了上司的太陽穴。上司竟然嗚呼哀哉了。周士良人命在身,就惶惶地投奔了路文友。在路文友手下當了一名專職寫信的師爺。路文友死后,張才明也沒有怠慢他。于是,他仍在張才明手下當師爺(后來,他又在票兒手下當了師爺??箲?zhàn)之初,他死得十分壯烈。此事按下,后面再說)。

周士良慌慌地到了山下,深一腳淺一腳地摸進了山下的村子,找熟人借了一匹快馬,一口氣不歇趕往了唐縣莫家山。到了莫家山下,天光已經(jīng)亮了。山下放哨的嘍羅看到了,便引著氣喘吁吁的周士良上山來了。票兒就忙起床迎接周士良。票兒眉開眼笑地說:“周師爺,你趕了一夜的路,會不會有什么喜事兒要告訴我呢?”

周士良喘氣定了,長嘆了一聲,就搖頭:“唉!能有什么喜事兒喲?是喪事兒喲!”就把張才明與牛桂花的陰謀設(shè)計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票兒。

票兒聽周士良說罷,便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不僅是對牛桂花的絕望,也是對張才明的最后絕望,更是對自己今后在天馬山寨的人生道路的徹底絕望。此前票兒動過幾回與張才明分道揚鑣的念頭,只是他還沒有最后決定。即使決定,他也會找一個恰當?shù)睦碛?,與天馬山寨兵不血刃地和平解決。他卻沒有想到,張才明與牛桂花竟然要對他痛下殺手了。他能怎么辦呢?十幾年來土匪生活的行為模式告訴他,只有心狠手黑,才能擺平眼前這一個突發(fā)事件。他深思了一刻,就拿定了主意,他讓岳成久把霍鐵龍董鳳池幾個心腹弟兄召集來,在眾人面前,票兒把這件事攤開講了,商量怎么辦。心腹們也看出票兒起了殺機。霍鐵龍恨恨地說:“當家的,你看怎么辦,咱們就怎么

辦!”

董鳳池就喊起來:“當家的,什么親情啊?這已經(jīng)明擺著要殺你了,你還等什么呢?”

票兒淡淡笑道;

“我還能等什么?這一回是老當家的要對我下手了。我得去當面問問他。我要問他為什么這樣薄情無義。”

岳成久急忙說:“當家的,你可千萬不能去呢。你若去了,肯定要出事兒的。人家已經(jīng)張好了大網(wǎng),就等你這條魚兒進去呢。”

周士良也說:“票當家的,你真是不能去啊,要不……你改天把老當家的單獨請過來,你細細地解釋一番,消除了誤會,或許也就沒事兒了。你們終歸還是父子一場嘛。”

票兒冷笑道:“周師爺呀,你說得輕巧,改天?還有改天嗎?就算我躲了初一,還能躲得開十五嗎?躲了十五,還能躲得過三十嗎?這一回,是他們鐵了心要害我,我肯定是躲不過去了。這種事,就是彈上膛!箭上弦!刀出鞘!我這就去天馬山,乘他們還沒動手,我先動手,打他們一個冷不防!看誰快吧。說書的講過,擒賊先擒王。先打牛桂花!”

董鳳池先自嗷嗷叫起來:“對!反了吧!當家的,先殺了牛桂花,重打鑼鼓另開張!”

岳成久猶豫地說:“如果現(xiàn)在起事,便是倉促了,我們準備得還不……”

霍鐵龍打斷了岳成久:“師爺啊,你這嘀咕的性子,干不成大事呢。”

票兒看看窗外,已經(jīng)是日上三竿,便對周士良說:“周師爺,你且先回去,免得老當家的疑心。我們幾個再商量商量?!?/p>

周士良點頭稱是,就匆匆起身下山去了。

周士良剛剛走,二太保楊中長就來送信兒了。票兒親自到寨門前迎了,楊中長把張才明的信遞上。票兒拆看了,當即點頭:“好!既然老當家的有要緊事商量,我這就去見他。可咱們也得吃了飯再走呀?!碑敿淳桶才叛缦写龡钪虚L。楊中長則擺手笑道:“十二弟呀,咱爹找你有急事商量呢,你還是趕緊跟著我走吧,去晚了,咱們怕是都得挨罵呢。咱們路上再打尖吧?!逼眱合肓讼胝f:“二哥呀,這樣,你先走一步,回去報信,說我隨后就到。我還得準備一些禮品,一并帶去。我已經(jīng)多日不去見爹了,空空著兩手,總是不好意思嘛?!睏钪虚L想了想:“也好,我先走,你收拾了東西,隨后就走?!逼眱盒Φ溃骸岸缪?,還請你轉(zhuǎn)告夫人,勞她大駕,到山寨門口來迎我一下,我要先孝敬她一份禮物,這禮物可非同一般呢。好東西呢?!睏钪虚L疑惑地問:“十二弟啊,你有什么好東西呀?”票兒擺手笑了:“二哥呀,不可說,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你。當然是最好的東西了,到時候夫人就知道了?!?/p>

楊中長呵呵一笑,就毫無戒備地下山了。票兒一直送到山下,見楊中長飛馬而去,票兒收斂了笑容,虎地轉(zhuǎn)過身來,果斷地對岳成久說:“岳師爺,事情就不用再商量了。吃過晌午飯,我就帶衛(wèi)隊去天馬山,你隨后帶五百個精干的弟兄跟上。上山之后,如果有人抵抗,格殺勿論!”

看著票兒滿臉的殺氣,眾人就不敢再說什么了。票兒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他笑道:“老岳呀,把咱們搶來的陳年老酒都帶上,我想,明天晚上大概要有一場好宴呢?!?/p>

票兒三口兩口算是吃了晌午飯,便帶著衛(wèi)隊匆匆下山,去了滿城天馬山寨。人急馬快,起晌的時候,票兒就到了天馬山的寨門口。守寨門的土匪們見票兒來了,一邊向里邊傳話:“十二太保來了!”一邊歡歡地把寨門打開了。票兒嘻嘻哈哈地走進山寨,跟守門的嘍羅們說笑了幾句,就看到牛桂花帶著幾個隨從遠遠地迎了出來,牛桂花嘻嘻笑道:“票兒啊,你給我?guī)裁磥砹?我聽二太保說,是格外好的東西呢?!?/p>

票兒哈哈笑道:“夫人啊,當然是好東西了。”

牛桂花嘴一撇:“真不知道你能弄來什么好東西,總不會是東海龍王爺?shù)膶氊惏?”

票兒四下看了看,神秘地笑道:“夫人啊,你真是猜不到的?!?/p>

牛桂花越發(fā)的來了興趣,笑呵呵地問:“到底是什么呀?”

票兒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眼睛一瞪:“我給你帶來的是槍子兒!都是送給你的!”說著話,他就已經(jīng)拔出了手槍,向牛桂花開火了,他身后的衛(wèi)隊也一齊兇猛地開槍了。

牛桂花和幾個隨從都驚恐地睜大了眼睛,都還沒來得及喊出聲來,當即就被打成了篩子。票兒走過去,打量了牛桂花血肉模糊的尸體,冷冷地笑道:“夫人呀,我送給你的這東西好不好呢?”

這一個情節(jié),無論寫來或是讀來,都讓人感憤莫名。牛桂花呀,你本是一個戲子嘛,既然不幸落入匪窩,若是苦干不能脫身,就應(yīng)該明哲保身。若是思念舊人,或是在土匪窩里呆得膩煩了,就應(yīng)該伺機逃走。你又何必在其間生出這許多的是是非非來呢?或許你是唱戲唱久了,真把戲文里那個占山為王的穆桂英當做了你的偶像?唉,戲文當?shù)谜鎲?戲唱砸了,可以再唱。人要砸了,那可就萬劫不復(fù)矣!

張才明之死

牛桂花突然暴死,天馬山寨立刻像被挑飛了的馬蜂窩,把守寨門的嘍羅們驚恐失色,狼奔豕突地亂作了一團。土匪們絕對沒有想到,票兒內(nèi)訌了,而且還殺了夫人。按說,土匪們就應(yīng)該立刻攔下票兒。是啊,天馬山寨可謂戒備森嚴,由路文友與張才明兩代人苦心經(jīng)營了多年,明壘、暗堡、地道、消息,處處機關(guān),絕對是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陣勢。票兒若想短兵相接之后長驅(qū)直入,絕對不可能??墒牵祚R山上的嘍羅,有許多是從完縣的土匪隊伍劃歸到張才明手下的,他們見到票兒闖進了山寨,就如同獵狗遇見了舊時的主人,竟是格外親切,他們哪里還能抵抗呢?干脆“嘩啦啦”四下閃開,讓出一條通道,任憑票兒一路橫行了(如此說,票兒竟敢輕裝簡從殺上山來,大概也是料到了這些舊部斷不會阻攔他的)。轉(zhuǎn)眼之間,票兒已經(jīng)帶著衛(wèi)隊闖進了內(nèi)寨,大步?jīng)_進了聚義堂。

楊中長吃過晌午飯的時候,便回到了天馬山。他對張才明說,票兒隨后就到。張才明便坐在聚義堂里,與楊中長幾個太保和親信說著閑話,等候著票兒。他剛剛聽到了外邊亂哄哄的動靜,心下疑惑,正起身要出去看看呢,竟然看見渾身殺氣的票兒闖進來,張才明登時有些驚恐了,他重新坐下,生硬地問了一句:“票兒,你……想干什么?”

張才明的左右?guī)讉€親信,已經(jīng)紛紛把手槍亮了出來,有的還把貼身的刀拔出來,一個個虎視眈眈地對著票兒。

兩下里對峙,未曾動手,刀光劍影已經(jīng)

地閃動。聚義堂里的空氣似上了箭的弓,一觸即發(fā)。

票兒四下環(huán)顧,收斂了臉上的戾氣,竟是輕松地笑了:“爹啊,我把夫人殺了?!?/p>

張才明驚叫了一聲,立時換顏變色,虎地站了起來,手顫顫地指著票兒:“你……好大的膽子啊?你……你怎么敢殺了夫人呢?”

票兒的表情不急不躁,順手扯過一把椅子,不卑不亢地與張才明對面坐了,他苦笑一聲:“爹啊,并非是票兒無禮,是夫人無禮在先,她想干掉我的?!?/p>

張才明瞪著票兒,唉!事已至此,他也無可奈何了。他恨恨地坐了,怒聲問道:“票兒啊,你今天想怎么辦吧?”

票兒目光如炬,盯著張才明說:“爹,咱們先不提這件事兒了。人死如燈滅,票兒現(xiàn)在就是后悔殺了夫人,也來不及了。今天晚上,

我請您老人家吃飯,山寨里的大小頭目都來作陪。我?guī)砹耸畮讐惸昀暇?,弟兄們都嘗嘗。夫人不是說我要下毒了嗎?那好,宴席之上,票兒先喝!您總會放心了吧?”

張才明剛剛要說話,門外慌張地跑進了一個報信的嘍羅:“當家的,不好了。岳成久帶著莫家山寨的隊伍沖上山來了。他們已經(jīng)到了……”

張才明驚愕地張大了嘴,卻什么也沒有說出來,他此時已經(jīng)倏然明白了,天馬山寨已經(jīng)被票兒掌控了,否則票兒不會這樣神情坦然。他心中一陣沮喪,頹然對嘍羅揮揮手:“我知道了。你出去吧?!彼殖砗髷[了擺手,讓身旁的親信都把刀槍收了,他的口氣松軟了些,即對票兒說:“好吧,晚上吃飯。邊吃邊說。票兒呀,到時候,你一定得給我說出個子午丑卯來。”

票兒淡定地說道:“爹,您放心。我一定要說個明白呢。您若累了,就先歇了吧。”

張才明哼了一聲,就恨恨地站起身,走出了聚義堂。

票兒哈哈笑了,讓霍鐵龍傳命令下去,晚上在聚義堂大擺宴席。

炫耀了一天的太陽,終于筋疲力盡了,一路蹣跚著墜落到山下去了。漫無邊際的蒼茫暮色,轟轟烈烈地涌了上來,天馬山寨籠罩在一片心事重重的暮靄之中。

聚義堂里擺下了二十幾張桌子,近百支馬燈點亮了,山寨的廚房里緊張地一通忙亂,抬菜的嘍羅們魚貫而入,各種冷拼熱炒你追我趕地端上桌來。岳成久帶來的那十幾壇酒也都啟封了,聚義堂里彌漫著濃烈的酒香。只是,偌大的聚義堂上卻沒有了歡快笑聲。肅殺的氣氛,杳無聲息在人們的頭頂涌動。

待山寨里的大小頭目就坐了之后,張才明頤指氣使走進了聚義堂。他的左右與身后跟著幾個太保和保鏢,前邊由楊中長引路。張才明氣哼哼地坐在了上首。幾個太保和保鏢如臨大敵,荷槍實彈地站在他身后。票兒也走過來,坐在了張才明身旁。張才明低頭一看,桌上卻沒有他的碗筷餐具。張才明惱了,瞪了票兒一眼:“這是怎么回事?”

票兒冷眼看了看張才明:“爹啊,你沒看出什么來嗎?”

張才明瞪著票兒,惡聲問道:“我看出什么來了?你想讓我看什么?說!”

聚義堂上寂靜得可怕,似乎所有的聲音都一下子死得干干凈凈了。惟有幾只蒼蠅在人們的頭頂上盤來飛去,拼力追逐著,似乎演繹著一個追殺的故事。

票兒撓了撓頭,笑了笑,似乎面有難色地說道:“爹啊,這碗飯你不能再吃了呢?!?/p>

張才明冷笑了:“票兒啊,你想殺我?沒那么容易吧?”

張才明的話音剛剛落地,他身后的幾個太保與保鏢都呼啦啦地亮出來刀槍。槍口刀尖都對向了票兒。

票兒看了看那幾個太保與保鏢,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掃蕩著聚義堂的四壁。笑聲落下,又聽到一片暴喊聲,聚義堂就闖進了百十名精壯的土匪,手里都端著長槍短槍,所有的槍口都瞄準了張才明。

聚義堂里寂靜得如墳場一般,坐在餐桌前都不及舉筷的大小頭目們,都驚得臉上沒有了血色,他們都能感覺到兇險的殺氣,在頭頂轟轟滾動。

寫到這里,談歌訕笑了,此情此景,正是箭在弦上。想必聚義堂上那滿盆滿碗滿桌的酒菜,散發(fā)出的誘人香氣,并與土匪們剛剛撩撥起的旺盛食欲,都一同蕩然全無了。

張才明怔忡了一刻,鄙薄地笑了:“票兒啊,你真是呢,人長大了,心也大了,果然長出息了呢??礃幼幽闶钦娴囊獡屔綂Z寨了。咱們總歸是父子相稱了一場,即使翻臉,也不必鬧得雞掐狗斗,讓江湖上的英雄們笑話。那好,你今天想怎么殺我,你劃出個道兒來吧!”他朝身邊的楊中長擺擺手,楊中長偏了偏頭,太保們與保鏢們就紛紛把家伙收起來了。

票兒也揮揮手,擁進聚義堂的土匪們都退了出去。

票兒苦笑了一聲:“爹啊,你剛剛說錯了。票兒怎么能殺爹呢。爹養(yǎng)育了票兒這么多年,票兒能下得去手嗎?”

張才明冷笑:“這么說,你吃過酒便走人,回你的莫家山寨,從此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票兒搖頭笑了:“爹啊,這恐怕不行。票兒今天是爹請來的,如何能輕易走呢?有道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呢。爹說對嗎?”

張才明“哦”了一聲:“是啊,你已經(jīng)吞下了天馬山,怎么能再吐出來呢?是我多情了。”他頓了頓口氣:“那么,你是要網(wǎng)開一面,放我下山?”

票兒搖搖頭:“這,恐怕也不行,爹若是到了山下,爹的嘴,票兒可就管不住了,爹若是四處亂講起來,江湖上會怎么笑話票兒呢?票兒是個要臉面的人,將來還要在江湖上混事兒呢。爹也要替票兒想想喲。爹說對么?”

張才明皺眉道:“這么說,你是想把我關(guān)押起來?讓我不死不活?”

票兒還是搖頭:“恐怕這個法子更不行,我若是把爹關(guān)押了,且不說票兒會于心不忍,恐怕票兒要夜夜于心不安,連覺也不能再安生睡一個了呢。我的意思是……”說到這里,他不再說,看著張才明。

張才明的目光緊了一下:“你……是什么意思?”

票兒漫不經(jīng)心地搓著手指,別過頭去,淡淡地說道:“爹啊,我就直說了吧,你還是自己想一個法子解決了吧?!?/p>

張才明憤怒得臉都漲紫了,他跳起腳來罵道:“票兒啊,你這個王八蛋,你如今翅膀硬了,就想逼我自殺,你做夢呢?我不死!我不想死!我憑什么要死?”

票兒不再說話,端起一碗酒來,低頭干干地喝著,菜也不吃。任張才明亂罵,似乎充耳不聞。張才明大罵了一陣,大概罵累了,起身對幾個太保與保鏢說:“咱們走!”

張才明氣呼呼地走出了聚義堂。

岳成久走過來,愣愣地看著票兒:“當家的,老當家的不想死,這怎么辦呢?”

有人說:“當家的,殺了他算了。省事!”

還有人喊:“當家的,殺了吧。殺了就清靜了。”

還有人亮出了刀子:“殺了吧!不用當家的出手,我們這就去!”

票兒眼睛一瞪:“你們說的都是屁話!他是我爹呢?!彼瞿樅葍袅艘煌刖疲凰κ?,酒碗就直直地飛了出去,撞在墻上,碎了。他抹了抹嘴,對站在身旁的董鳳池說:“鳳池啊,你現(xiàn)在就帶幾個人下山,到保定城里,敲開各家布店的門,買白布。有多少咱們要多少。全都運上山來,明天一早,全山寨披麻戴孝?!?/p>

董鳳池答應(yīng)一聲,就走了。

票兒掃視了一眼各張餐桌上的土匪頭目們,他們都已經(jīng)嚇得大氣兒不敢出了。票兒高聲說道:“諸位,這滿桌子的酒菜,你們先別吃了。剛才的事兒,你們也都看明白了,下來的事兒呢,也就不用我教了,你們都見過哭喪的吧?你們現(xiàn)在就出去,招呼你們各自手下的弟兄,排上隊到我爹的門口哭去,哭喪!使勁哭!不許停下來??薏粍恿?,就換著班兒哭!哭餓了,就回來喝酒吃肉!你們放心,酒,有的是!肉,也有的是!這聚義堂里,我給弟兄們擺上三天流水席!”

聚義堂里一陣板凳亂響,土匪頭目們就拾起身匆匆走了。

票兒又對岳成久說道:“岳師爺啊,你現(xiàn)在就帶人去我爹的門口,給他打幡吊孝。再有,找?guī)讉€會木匠的弟兄,打一口棺材來。”

岳成久答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去了。

李滿江與周士良悄悄走了進來,李滿江對票兒拱手道:“票當家的大功告成,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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