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天順
總以為,在愛的框架里,世間萬物,只有我們?nèi)祟惒拍軤I造、演繹出最偉大、最真摯、最無私的愛。但最近的一次草原之旅,卻使我的認(rèn)識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高智能動物也罷、低智能動物也罷,對待愛,雖然各有各的理解,各有各的忠誠,各有各的行為,各有各的表達(dá),但有一條卻是共有的,那就是親情連心、親情無私!
那是個雨后初晴的日子,我攜家人來到了內(nèi)蒙科爾沁大草原旅游。
天藍(lán)云白,草綠花繁。站在一座小山丘上,眺望著遠(yuǎn)處的山、近前的嶺,我的思緒仿佛生出了羽翼,翱翔在塵埃不染的萬里晴空之間……
“鷹,快看,雄鷹……”突然,女兒的一聲驚叫,把我的目光牽向了她手指的一處山洼上空。嗬,一只翼展近兩米的蒼鷹,正悠閑、矯健地盤旋在半空中。但仔細(xì)一看,卻發(fā)現(xiàn)它雙目炯炯地盯視著一處地面,而隱藏在肚腹毛羽間的兩只利爪,伸張如鉤、勢呈待捕狀。莫非它發(fā)現(xiàn)了什么目標(biāo)?我忙舉起相機(jī),把鏡頭對準(zhǔn)了這只“空中巨無霸”??删驮谖业氖种笇⒁|按快門的一瞬間,蒼鷹雙翅一收,“嗖”地一下,從鏡頭中消失了。我忙移開相機(jī)看去,只見碩大的蒼鷹化作了一支離弦之箭,疾速向山洼之中射去。我忙又舉起相機(jī),把鏡頭對向了山洼,想把蒼鷹搏擊獵物的精彩畫面抓拍下來。但令人不解的是,蒼鷹在迫近地面三、四米高時,突然“嘎——”地大叫一聲,雙翅一振,又飛身騰躍至半空,盤旋了兩圈后,雙翅一展,向我們的斜前方飄飛過來。
怎么了?我要過女兒手中的望遠(yuǎn)鏡向山洼中看去,不由得“嘿嘿”樂起來。原來,山洼中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荊科植物,獵物藏身其間,即便是“霸主”蒼鷹也只能徒嘆奈何了!突然間,望遠(yuǎn)鏡中出現(xiàn)了一個潔白的雪球,在碧綠如毯的草叢中飛快地向我們的斜前方滾來。狐貍,是狐貍!突然間,我明白了蒼鷹那懾入心魄的一聲厲叫,原來只是為了驚出獵物;而狐貍倉皇逃離掩身之所,正好中了蒼鷹的抓捕圈套。
我的心一下子揪緊起來,而身旁的妻子和小女兒則兩眼緊盯著狐貍,嘴里不停地小聲喊著:“快跑、快跑!”
但地形對狐貍越來越不利。我們的眼前是一片一望無際的開闊地,狐貍在這里和蒼鷹搏弈,無疑是把自己送上了屠宰場。果然,蒼鷹雙翅一收,再次化作一支利箭,“嗖”地一下,向地面上的獵物撲去。十米、五米、三米、一米,就在蒼鷹伸出的利爪將要觸及狐貍背上涌滾的長毛時,狐貍突然一個定立,然后飛快地扭身向后一躍,一頭扎進(jìn)了一叢齊腰深的荊棘之中。
蒼鷹搏擊獵物,貴在隱蔽、迅疾,但狡黠的狐貍恰到好處地猛然定立、扭身回跑,無疑是蒼鷹始料不及的;毫無回旋之地的蒼鷹雙翅一展,腹羽擦劃著草尖,再次飛向了空中,飛升中,又一次引頸發(fā)出了一聲厲叫。只是這一次的叫聲在我們聽來,少了些震懾、少了些恐嚇,而多了些無奈、多了些氣憤!
我和妻女同時為狐貍的勇敢、機(jī)智鼓起掌來。躲在荊棘中的狐貍仿佛也為自己的成功高興得難以自制。只見它躺在地上又是翻滾、又是四爪揮舞作歌舞狀,嘴里還“吱吱”地連聲叫個不停。但叫著、叫著,狐貍的聲音卻慘烈起來。我們定睛一看,天!一條雞蛋粗細(xì)的花紋蛇緊緊地纏繞在了狐貍的身上??吹贸觯S著狐貍一聲緊似一聲的慘叫,花蛇長而粗壯的身子也越纏越緊,而伸著毒牙的蛇口,在距狐貍頭部十公分處晃來晃去,似乎在尋找著最佳的下口之處……
“爸爸,快……快,幫幫它!”女兒緊張地聲音都變了,雙手用力向前推著我??墒?,我又能怎樣幫它呢!
就在我們六神無主的時候,突然看到拼死掙扎的狐貍一口向花蛇的脖頸咬去,只是一下,花蛇便如一根突然崩斷的彈簧,
“刷刷”從狐貍身上彈開甩在地上,彈跳了幾下,便靜止不動了。
這一變故,匪夷所思,驚得我們傻了一般,誰都說不出話來。而狐貍呢,顯然也為剛才的驚嚇和殊死搏斗累得筋疲力盡,躺在地上四肢痙攣,兩眼驚恐地望著僵死的花蛇,肚腹一漲一縮急促而又劇烈的喘息著。
“嘎——”突然,一聲厲叫,才使我們想起空中還盤旋著一只索命的蒼鷹。狐貍仿佛也被這一聲厲叫驚醒并記起了什么。只見它奮力站起身來,晃晃悠悠鉆出荊棘叢,仰頭看了看空中的蒼鷹,然后兩條后腿猛力一蹬,箭一般向斜前方狂奔而去??罩械纳n鷹再次厲叫一聲,揮動雙翅向獵物追去。蒼鷹這次大概是吸取了上次撲擊的教訓(xùn),不再急于求成,只是在空中一聲緊似一聲凄厲地叫著,形影卻不離獵物的左右。漸漸地,鷹、狐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小,最后淡出了我們的視野……
“狐貍還能活命嗎?”女兒幽幽地說。
我未置可否地?fù)u了搖頭,舉起望遠(yuǎn)鏡向山洼看去,心里為狐貍生出一陣遺憾來:多么好的掩身之所啊!荊棘高深厚密、嫩草肥綠茁壯,只要你深藏其中,蒼鷹即便再厲害,難道還能變成老虎鉆進(jìn)去吃了你不成?真是禽獸低智、自送性命……突然,我的思緒中斷了,兩眼緊盯著荊棘深處一串影影綽綽的小白點(diǎn)怔住了:咦,那是什么呢?我揉揉眼,舉起望遠(yuǎn)鏡再次看去,鏡頭中的小白點(diǎn)漸漸清晰起來,也活動起來。天哪,我終于看清了,那分明是三只狐貍——一只大狐貍帶著兩只小狐貍在向荊棘深處轉(zhuǎn)移啊!大狐貍的頭上趴著一只小狐貍,身后長長的尾巴上又拖著一只小狐貍。看得出,那是兩只剛剛出生不久的小生靈,四肢還不太會挪動。若沒有母親的幫助,它們是定然走不了的。頓時,我豁然明白了,明白了離開荊棘叢的那只狐貍哪里是在逃命啊,它分明是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用自己鮮活的生命,為子女、為親人上演了一出“調(diào)虎離山”之計(jì)啊!
我雙眼濕潤了,默默扭頭向狐貍奔逃的方向望去。茫茫草原,鷹、狐依然蹤影全無。我心里莫名地緊張起來:狐貍能夠逃脫?dān)椬Α⑷移桨矄?妻子、女兒雙眼盯視著我,眼神里分明都是同樣的焦慮和疑問。我一一拍拍她們的肩膀,用眼神告訴她們:能的,一定能的。它有妻子兒女的情愛、它有家庭的責(zé)任、它還有超常的智慧、勇敢,它一定會化險(xiǎn)為夷、成功地返回到溫暖、幸福的家庭中來的……
閑話“黛玉”
少時讀紅樓,傾心林黛玉。慕其貌美如仙,才情卓雅。于是,懵懂中常懷一縷情思:長成,必尋此等佳人結(jié)發(fā),令伙伴們羨落眼球一地。
隔壁張哥,相貌英俊,當(dāng)兵三年,帶回一杭州女子。其個頭身材適中,說話悅耳動聽。瓜子臉、櫻唇口、懸膽鼻子、杏仁眼。鄉(xiāng)親議論其絕世,我等直稱其“黛玉”。偏偏那女子喜歡舞文弄墨,寫字清秀,畫畫欺真,又時時手持一把折扇,端坐在桐蔭下讀厚如磚頭般的書;還會吹簫,“嗚嗚咽咽”地似夜半貍貓叫春,聲音時高時低、時粗時細(xì)、時急時緩、時斷時續(xù),吹得聽者一會兒歡喜一會兒愁,抬腳欲走又扭頭……張哥顯擺嬌妻,走親訪友看戲均不離左右。那女子又不避人眼,常常手環(huán)張哥臂彎出雙入對。我等癲狂少年便常常跟蹤、甚至蹲角聽房。一夜,我等看夜戲返歸,見張哥在村口與“黛玉”吵嘴。迎上去聽個究竟,竟是黛玉質(zhì)問張哥“nia”字怎么寫?!皀ia”字是我們本地方言,是指“沒有”的意思,嘴上人人常說,但怎么寫還人人沒譜。同行的王老師被張哥逼問得氣粗,拋出一句:等我去縣里開會時一定找部辭海給你查個明白!
還沒等王老師把那個“nia”字查明白,“黛玉”卻病了。據(jù)說她當(dāng)教授的父親死了,是在“批斗”時跳了樓?!镑煊瘛焙髞砭烷L病不起,天天煎藥吃,半年過去,再在街上露面時已形同枯槁—手中仍持一本磚頭厚的書,但僅僅是持,很少再見她有滋有味的讀;兩眼空洞無神,且常常莫名地流下淚來。簫是吹不動了,即便說話,也是氣若游絲,見了我等頑童問候,也是嘴角牽動一下,似有似無地點(diǎn)點(diǎn)頭。于是,我等便學(xué)古人,仰天長嘆一聲:唉,真乃紅顏薄命,奈何,奈何……
于是,對“黛玉”的情思便淡了去。想:家里分了恁多的責(zé)任田,爹娘年事漸高,日后是絕對耕種不過來的。我又是心藏鴻鵠,立志要當(dāng)作家的,假如再尋個黛玉般的“坐家”妻子,那我父母不是要一輩子趴在莊稼地里熬不出頭了?心思一定,便看黛玉是“金玉其外、徒有其表”,中看不中用的傀儡人物了。于是又把心思轉(zhuǎn)向了“寶釵”,想這個妮子性情豁達(dá),知書識禮,身體又倍兒棒,種地、操持家務(wù)絕對是把好手。但王老師卻不認(rèn)同我的觀點(diǎn),說:找愛人一定要找黛玉、找妻子一定要找寶釵、找操持家務(wù)的老婆一定要找王熙鳳。我一頭霧水地問:恐怕不讓娶三個吧?再說也養(yǎng)不過來呀!王老師把眼一瞪:“你小子這不是不傻嗎?既然不能娶三個,你操那個閑心干啥!黛玉、寶釵都是紅樓夢中的人物,既然是夢中人物,自然都是假的,真假都分不清,你還讀紅樓夢,真是……”
我一怔,猛然醒悟:怪不得王老師的宿舍墻上張貼著一張林黛玉的圖畫,因?yàn)槭羌俚?,所以才敢光明正大的張貼;而王老師的真老婆,卻是一個五大三粗的女人,每次來學(xué)校,王老師畢恭畢敬,像是侍候榮國府中的那個老祖宗,稍有得罪,便如斑斕猛虎下山崗,直撲乖乖小綿芏……
“明白了嗎?”王老師問。
“明白了?!蔽艺f。心想:到底是老師,不但有文化、而且有遠(yuǎn)見卓識。紅樓夢讀到這步天地,真是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