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瀟
生活日益步上正軌后,或者突然需要一筆大的開銷,再或者,當某個模糊的期望突然變得越來越遠時,種種日常的矛盾就暴露了出來
一種隱匿的情緒在北川中學的老師中蔓延。它在食堂里,操場上,在一字排開的板房辦公室間,在“無私的奉獻,是人性最美的光輝”的標語前,在學校附近外表艷麗內里簡陋的川菜館中被分享與交換,卻苦于找不到一個出口。
一
進入12月份,冬天的樣子越來越清晰。下午4點一過,學校的草坪上就準時刮起凉風,43歲的劉寧,穿著略顯肥大的外衣,考慮著秋衣秋褲的換洗問題。
秋衣秋褲只有一套,已經穿了兩個星期,外衣倒是有兩件,都是老丈人的。身上這件還算是相對“合體”的,另一件更為肥大,穿著上課時,已經被學生們笑過一回。
劉是初二的政治老師,地震前在北川中學新校區(qū)任教。5月12日那天,因為帶著兩個班的孩子去縣委禮堂參加“五四青年表彰大會”而幸免于難。新校區(qū)整體為巨石所埋,只有3個老師跑出來。
劉的故事第一次被講述,是在5月14日上午。當時,劉和妻子正在學校本部抱著獨女的尸體痛哭。女兒劉怡,初三(1)班班長,在五層樓塌成的廢墟中至少活到了13日早晨,然后沒了聲響。劉的同事向旁邊的新華社記者介紹了他,稿子很快發(fā)了出來。
6月初,劉寧接到縣公安局的電話,問他認不認識一位山東志愿者,這位“志愿者”在背著東西離開北川縣城時被特警攔住,他辯解說是為北川中學的劉寧老師取東西。劉寧知道,自己上報了。
故事成了事跡,生活仍得繼續(xù)。6月8日,唐家山堰塞湖開始泄水,劉拖著傷腿從醫(yī)院回到學校所在的綿陽長虹培訓中心。4天后,堰塞湖警報解除,但遇難學生家長的情緒難以排解。12日,北川中學的廢墟上,圍了三四百位傷心欲絕而情緒激動的家長。
劉也想去祭奠女兒,但負責“幫扶”他的老大姐勸他,作為教師,不能參與這件事——在震后,綿陽市教育局為每一位有子女遇難的老師都配備了幫扶干部。校方要求老師以大局為重,不要前往祭奠。
6月中旬以后,情勢稍緩,學校派老師分批前往舊址,看護剩余的財產。在那個“最傷心的地方”,劉寧待了4天,中間回了一次老縣城的家,“都泡在稀泥巴里了。”墻壁上有泄洪留下的水線,距天花板不到兩寸高。他只從泥巴里挖出了女兒的相冊。
二
7月份,媒體的關注漸漸衰減,但對于劉寧來說,最艱難的工作才剛開始。放暑假了,遇難學生家長的安撫工作也隨之啟動?!澳馨才懦鋈サ睦蠋煻既チ?。”
劉寧“不幸”被分到了曲山鎮(zhèn)片區(qū),這里受災最嚴重,劉寧兩周走了70多戶,沒少挨罵。那段時間他每天都流著淚,紅腫著眼睛聽家長罵,再說一些“安慰和穩(wěn)定的話”。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一張承諾書:遇難學生若有弟弟妹妹,以后就讀北川中學可以免去一切費用。
北川中學原有學生2793名,“原本認定750多人遇難,后來老師下鄉(xiāng)安撫,發(fā)現有生還的,最后確定為731名學生遇難,這個數字應該是準確的?!毙|h委書記張定文說。
對于這些遇難學生的家庭,救助內容包括兩項:一次性救助金,每戶家庭給予不超過6萬元;一次性為無養(yǎng)老保障的遇難學生父母代繳15年基本養(yǎng)老保險費。張定文告訴記者,最后每戶家庭都是按照6萬的上限給的。
一份《北川羌族自治縣貫徹落實四川“5?12”地震遇難學生家庭救助實施方案的辦法》表明了救助的資金來源和“民間”性質:由四川省青少年基金會、省教育基金會和省兒童基金會聯合向社會各界募集救助地震遇難學生家庭專項資金。
劉寧也拿到了這筆“賠命錢”,基本都用在了還債上。前些年買房和開小賣部,一共向人借了8萬多元。校門口的小賣部,地震后什么也沒留下,位于老縣城的家,很快也將在“9?24”的泥石流中被徹底沖毀。
然而生活不會總讓人絕望,9月10日教師節(jié),劉寧獲得“全國教育系統(tǒng)抗震救災先進個人”稱號。比這更具實際意義的是,妻子懷孕了。
妻子已年滿40,他們本打算調整好情緒,來年再要一個的,但10月初妻子查出身孕后,兩人還是高興了一陣子。劉寧覺得,這是女兒急著來投胎了。
只是,有了孩子,才發(fā)現自己提襟見肘。地震讓北川中學失去了1/4左右的教師,幸存者幾乎每個人都要超負荷上課。過去,周末補課和晚自習坐班分別可以獲得25元/節(jié)和6元/節(jié)的收入,這補貼來自高中生繳納的輔導費、補課費等雜費?,F在,學生不必再交錢,老師也就失去了所有的補貼。事實上,“5?12”以后,北川中學的老師還沒有獲得一分錢的補貼。
妻子沒有工作,除去長虹集團給老師發(fā)的2000元補助,和不知何時發(fā)的數百元雜費,劉寧可以期待的,就只有每月1400元左右的工資。債仍未還清,每月每家還100塊,剩下的錢剛夠吃飯。10月6日起學校食堂不再免費,早餐劉寧吃個饅頭,喝點稀飯;妻子吃兩個饅頭,再到校門口買一袋1元的核桃花生奶,算是補充營養(yǎng)。中餐晚餐3.5元或5.5元,能吃到一些肉。
10月底,妻子感冒了?!斑@里的風大。”劉寧說。懷了孕,不敢吃西藥,就到外面去抓中藥,也是一塊錢一副,住處沒有煎藥的條件,就在藥店煎好,礦泉水瓶子灌了,回來用開水燙燙喝。弄了20多天,總也不見好。11月的綿陽已經很有些冷,晚上睡覺時,把所有衣服都壓在被子上面。單職工家庭,學校發(fā)棉絮只發(fā)一個人。妻子找社區(qū),社區(qū)說,你丈夫有單位,找單位要吧。
11月底,他記得是一個星期三,妻子下身突然出血,“打電話給幺爸,他說懷孕期間來血的是早產兒。我?guī)メt(yī)院檢查,醫(yī)生說胎兒心跳已經很微弱了,住院住 到周一,醫(yī)生說不行了,得做手術取出來……”
醫(yī)生告訴劉寧,孕婦年齡偏大,營養(yǎng)跟不上,心情又沒調整過來。
三
校黨委書記張定文記得,北川中學收到的第一筆捐款?!耙粋€綿陽人,好像是下崗工人,自己做點小生意,送來一袋大米和100塊錢,我記得是一大把,有5元的,10元的,還有1元的?!?/p>
地震后一周左右,北川中學建立了一個用于接受捐款的指定賬戶,為了做到“收支兩條線”,所有進入指定賬戶的捐款須轉入縣財政局賬號,再由北川中學打報告、寫申請,最后轉回學校的一個私用賬戶,還要根據捐贈者的要求方可使用。
“總務處負責接收捐款,而我是最終責任人,每一筆錢如何花,這個責任都得我來承擔,所以我對程序要求很嚴格。”校長劉亞春說。
總務主任肖志敏告訴記者,縣財政局領導說了三點:捐款者指名捐給老師,用在了學生身上,是對的;捐款者指名捐給學生,用在了老師身上,是絕對錯誤的;捐款者未指明捐給誰,用在學生身上有余時再給老師用,是對的。
肖志敏說,從“5?12”到年底,北川中學收到的捐款約有1200萬元——這和之前一些網上流傳的版本相去甚遠。張定文則告訴記者,現在北川中學僅學生生活費的支出每月就有40萬元。
整個暑假,學校都在做招生的準備。“按照往年的經驗,高一每年入學的大概是六七百人,結果8月20日、21日兩天報名的有998人,”張定文說,初一入學的也比往年多幾十人,加上陳家壩中學過來的300多學生,北川中學現有學生達到3076名。
這使得原來按2400名學生規(guī)劃的板房宿舍捉襟見肘,只好再請老師們把板房讓出來,這才勉強住下。好在長虹很快騰空了培訓人員,不少被迫去校外租房的老師又住了回來。
與劉寧相似,多數老師在震后很長一段時間內,處于從“非常”向“正?!钡倪^渡期,但當生活日益步上正軌后,或者突然需要一筆大的開銷,再或者,當某個模糊的期望突然變得越來越遠時,種種日常的矛盾就暴露了出來。
并且,他們還要承受外校同行不明真相的詢問,最有名的一句話是,“你們北川中學什么都沒有,就有錢?!币晃焕蠋熡浀?,在一次會上,一位上級領導甚至對他們開玩笑:以后你們學校的老師上街,要把錢揣好了。
四
總理溫家寶曾五次來到北川中學。5月14日,他在學校廢墟上指示全力營救被埋師生;5月22日,回到正在清理場地的學校,為遇難者默哀;5月23日,來到長虹培訓中心,鼓勵大家“面向光明的未來”,在高三(1)班臨時教室的黑板上寫下“多難興邦”;9月1日,參加學校開學典禮;11月15日,與北川中學師生共度周末,在高一(8)班的教室,他說,“北川中學靠什么保持聲譽,真正成為一所培養(yǎng)優(yōu)秀人才的中學?最重要的是要有好的校長和好的教師,要有優(yōu)秀的學生;要永遠保持和發(fā)揚在抗震中凝聚起來的自強不息、奮斗不止的精神。這樣北川中學才會名副其實地屹立在四川,屹立在中國,屹立在世界?!?/p>
一些人的命運已被改變,比如被保送進北大和清華的申龍和王佳明,當他們作為抗震小英雄被選拔出來赴京參加活動時,他們都很不情愿——還要高考復習呢,甚至學校領導也不知道,北大清華已經向他們的學生敞開了大門。
5月13日,溫總理在綿陽九州體育館看望災民,其間曾與北川中學的3名學生交談。后來,央視委托綿陽市委宣傳部,找到這3個孩子,5月18日,央視的賑災晚會上,我們看到了他們在臺上泣不成聲。
只是,媒體可以接他們到北京,讓他們的名字和故事一夜之間傳遍千家萬戶,但并不負責改變他們的命運。3個孩子中的一位,“心態(tài)沒有調整好,自己也錯誤估計了形勢,”一位老師當時曾提醒班上的同學,要清醒,“只有高考分數才是真”。
“他本來可以考到一所更好一點的學校的?!崩蠋煾袊@。
五
視察、慰問、捐助紛至沓來。有的自帶宣傳橫幅,在操場前、旗桿旁一掛就是幾天,有的要求全體學生出席;有的還喜歡把殘疾學生推到最前臺,握手、拍照、感恩;也有不搞活動的,悄悄運了東西來,簽收,看一看學校,就走了。
對于北川中學的學生來說,這半年多看到的大人物和明星之多,以及世相種種,是他們過去無法想象的,一個孩子在5月份后重新見到我,問的第一個問題是:社會是不是好復雜?
其實眼下生活已漸趨平靜。鈴響,上課,鈴響,打飯,照例會有一溜煙往食堂跑的學生,也照例有要多看半小時書才離開的學生。作息時間表基本延續(xù)了地震前的狀態(tài),唯一的差別是,增加了晚上7點集體觀看新聞聯播的時間段——其實這一條的執(zhí)行,也隨著期末的臨近漸漸放松。比較麻煩的倒是打掃衛(wèi)生,從大掃除的時間可以看出前來視察者的級別,最長的要提前一天半就開始——當然,這通常是市里的要求。教室的地板要一桶水接一桶水地沖,好在板房都建在山坡上,排水方便。教室太擠,有時候還要臨時去除一些座椅,“多出來”的學生去參加晚會。
對于憤世嫉俗者而言,北川中學更像是一個名利場,一些人來到這里,走走貓步,換回資本,而更多的人相信北川中學仍是一個愛和美好的符號,如一位支教者所言,這所學?;貓蠼o了全國人民千金難買的“軟件”。也許,事實就存在于兩者之間。
11月下旬,北川中學實施近兩個月的“課改”悄然中止。知情人說,“課改”源于《中國教師報》山東站記者李炳亭的推介,簡言之,就是借鑒山東杜郎口中學的成功經驗,教師改變授課習慣,每節(jié)課至多只講10分鐘,其余時間“閉嘴”,由學生分成小組討論。
北川中學的老師們對這場實驗評價兩極化。有人覺得在折騰,耽誤進度,也有老師認為權力下放是好事,至少提高了課堂的參與度。學生中亦存在截然相反的看法。無論如何,在11月下旬綿陽市決定加快北川中學發(fā)展、把北川中學打造成真正的名校后,這場“課改”告一段落。11月26日,綿陽市教育局王和金局長兼任北川中學校長,劉亞春任常務副校長。同時,36名中青年教師和管理人員被充實到北川中學。
根據綿陽市教育局的消息,如無意外,2009年初中升高中考試,市區(qū)會保證一定數量的高分學生來北川中學就讀。
六
也許無論多久,這都會是一所特殊的學校,就好像板房區(qū),有臺階處皆有殘疾人便道,時刻提醒你,它的那些過去。有必要記下兩位老師、也是兩位父親的兩個“白日之夢”。
A:家里多年不開的君子蘭開得好艷。辦公桌上兩株草長得好茂盛。2008年的好兆頭。高考結束就是暑假。帶女兒坐坐飛機、看看大海、看看繁華的城市。早就計劃好了。
B:衣服。一柜子的衣服。女兒穿衣服。一件一件換著穿。好像拍照一樣。拍一張,換一套衣服。穿給爸爸看。
但他們的女兒都沒了。
“心靈花園”是復旦大學心理學教授申荷永建立的心理輔導工作站,5月18日入駐北川中學,在志愿者的支援下堅守至今。華南師大心理分析專業(yè)碩士生陳燦銳說話很輕,“這里仍然到處都是雷區(qū)?!?/p>
看起來安全的問題,譬如“你周末怎么沒回家啊”,也可能誘發(fā)學生的悲傷,“他的父母也許已經遇難,沒有家可以回了?!?/p>
教師亦不例外。一位家在北川漩坪的老師去綿陽商場購物,辦理會員卡時被告知不能只寫“長虹培訓中心”,而要填寫“詳細地址”,他立刻火了,沖著服務員吼:“哪里還有詳細地址!詳細地址就是唐家山堰塞湖!”
“有問題的,只會隱藏得更深,因為周圍多數人已經沒事了,人都會從眾,你也要裝出沒事的樣子,”陳燦銳說?!靶撵`花園”有兩個沙盤和數百個小模型,可以在上面自由擺放各種物品,孩子們用得最多的模型有四樣:天使、房屋、骷髏頭和棺材,“有些孩子擺著擺著就開始流淚?!?/p>
在某些捐贈場合,陳燦銳會看到捐贈者慷慨激昂地發(fā)言,而學生們在底下嘲笑發(fā)言者普通話不標準,“這是他們對不平等關系的對抗,學生們需要的是聊天,而不需要你告訴我,我是災民,是受難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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