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書亞
吻他吧,和他一起去埃及
我寫下的每個字,都有一個不情愿的過程。那些專欄、那些影像,是面朝大海,流出的第一顆淚呢,還是被自己感動過后,流出的第二滴淚呢?街頭的圣誕歌曲,越來越多了。教會的敬拜、禱告,像時代里的一座城堡??晌覀円詾樽约涸谫澝滥?,許多時候,其實還是在自憐。
敬拜,是一件多么難的事。往往不可信的東西,你才會說“我信”。就像有人4年沒還錢了,在電話里說“我會還的”,我還是說,我信。這樣的信,像工業(yè)時代的腳手架,支撐起我們大半的生活。失業(yè)、失戀,離婚、賠錢,生老病死,地震和毒奶粉。我們用這樣一種鋪天蓋地的“信”,來對付鋪天蓋地的麻煩。
可你怎么能、又怎么敢,用這樣的一個“信”,來說我信上帝呢。愛和公義若在那里,就在那里。你信不信有什么關(guān)系。有一位比你更真實的,你只能說,我知道;或者,我不知道。你只能說,我確定,或者,我不確定。
因為信心是一種真正的知識。信心是Assurance,而不是一個不確定中的決定。一個決定在各種不確定中活下去的決定,不是基督教,而是存在主義。
我說這些,因為圣誕節(jié)到了。因為平安恩惠,是每個人都想要的。每個人都想做一個決定。今天晚上,我也想鼓勵人做一個決定。決定什么呢,決定說“我愿意相信上帝”,就像我愿意相信老張會還錢?
城里的人有福了,這個夜晚給我們一個溫馨的機會,一些人決定去教堂看看,一些人去聽天鵝湖。城里的人有禍了。這個夜晚若不把人逼上絕路,這個夜晚就和人一點關(guān)系沒有。因為耶穌誕生的時代,其實是兵荒馬亂的時代。對瑪利亞和約瑟來說,那個寒夜是窮途末路。平安是一個沉重的,幾乎不可能被說出來的詞。這個風(fēng)聲鶴唳的夜晚,如何被平安所定義,是我半輩子不得其解的奧秘。
清早起床,特別讀到張海燕翻譯的里爾克,6首圣誕組詩。以及施瑋新譯的幾首詩,約翰?彌爾頓的《基督誕生的早晨》:
“偉大的救贖從高天而來,正如先知們曾有的歌唱?!?/p>
清教徒牧師、玄學(xué)派詩人約翰?鄧恩的《誕生》,是對著瑪利亞說話的語氣:
“無限住在你可愛的子宮中。此刻,又要離開他歡喜的囚室?!?/p>
那成為嬰孩的基督,如此柔弱。但從起初到永遠的時間,被他的哭聲一分為二。因此鄧恩贊美說:
“他的慈憐,豈非長闊高深。難道還需要你憐憫于他。”
常常忘記“公元后”是多么迷人的說法。對我來說,有個命運,高過一切命運;有個福氣,大過所有福氣。就是出生在耶穌出生之后,死亡在耶穌死亡之后,也必復(fù)活在耶穌復(fù)活之后。
而這一切,竟然在信心中,可以被我所知道。
世界,就是這個世界。藝術(shù)的本質(zhì)有兩種,一是在濁世中開口贊美,一是在塵埃中發(fā)出哀歌。在哀歌與贊美詩之間和稀泥的,不是藝術(shù),而是迷信。這世代的文化,越來越像薩滿教。文化、政治、改戲、修憲——官家的做派,知識分子的塊壘。一百年的進行曲,結(jié)果還是一百年的退堂鼓。
戲里戲外,都需要一個夜晚,蘊含扭轉(zhuǎn)一切的力量。就如破落的棄兒,需要一個無條件的吻。信仰是如此真實,和你寫下的每一個字,拍出的每一個鏡頭,和臉上的每一個表情,都息息相關(guān)。和你沏的每一杯茶,點的每一道菜,人前的每一句話,都融會貫通。你的信,要么籠罩整個世界;你的愛,要么關(guān)乎每一個人。否則,你的信不是小信,而是根本不信。你的愛不是小愛,而是葉公好龍。
平安夜的愛,先是一種喜歡,然后是犧牲一切的喜歡。最后,其實不是你要犧牲,而是在基督的犧牲里,重新得回整個世界。
耶穌的辯證法,是天上和地上的辯證法。他說,“得著生命的,將要失喪生命;為我失喪生命的,將要得著生命。”
如果說,平安夜是這個辯證法的序幕。二百年的在華宣教史,就是這個道成肉身的辯證法的一個段落。等了一年,終于在圣誕前夕,看到了紀(jì)錄片《愛在中國》的濃縮片。這套大型紀(jì)錄片,選取戴德生、劍橋七杰、拉貝等宣教士,縱橫四大洲,講述他們來到中國、死在中國的一生。他們比我更愛中國人,愛得讓人汗顏。他們里面顯然有一個新的生命,是我們的肉身所不情愿的。這個新生命,從平安夜開始。結(jié)果活成這個樣子,就如宣傳詞說的,“因信進入世界,藉愛挑戰(zhàn)人生?!?/p>
特別關(guān)乎今天的,是1873年來華的女宣教士慕拉第(Lottie Moon)。這是一位少有的知識女性,出身名門,21歲獲文學(xué)碩士,精通意大利文、拉丁文、希臘文、希伯來文、西班牙文等7種語言,后來再加中文。慕拉第來到山東,第一次在街上看見餓死的乞丐,她把兜里剩下的錢都給了他。這一幕,成了她一生的異象和結(jié)局。
慕拉第在中國鄉(xiāng)村布道、救濟饑荒,長達40年?;貒鴷r,西奧多?羅斯福總統(tǒng)用專車接她?;厝ズ?,她還是一個藍眼睛的鄉(xiāng)下老太。1912年,平度縣遭遇大饑荒,慕拉第把最后一元錢都送給了當(dāng)?shù)剞r(nóng)民。她寫信給教會,說如果沒有錢來,如果她的中國弟兄姊妹會餓死,她寧愿一起餓死。12月2日,慕拉第餓昏在床上。人們幫助將她送上了回美國的船。
12月24日,不錯,就是平安夜里,慕拉第女士死在了回國的船上,享年72歲。從此,浸信會為海外宣教的圣誕奉獻,被稱為“慕拉第圣誕奉獻”。
這是一個關(guān)乎生與死的夜晚。生死相隨,恩惠平安,是我愿意為今天留下的文字。正如鄧恩在詩中寫道:
“吻他吧,和他一同去埃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