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型偉　徐本仁

解放前，我就在上海教書；解放后，擔任上海市東中學的校長，后來又調(diào)到市教育局任教研室主任、普教處處長等職。我對全國統(tǒng)一高考發(fā)生疑問是從1959年開始的。那年的全國高考，福建最低錄取分數(shù)線是全國最高的，位列第一名；上海排第五名。上海分管教育的市委書記說，上海條件這么好，怎么考了個“王老五”?他對這個名次很不滿意，讓我?guī)б慌ｉL去福建取經(jīng)。

在福建考察之后，我發(fā)現(xiàn)，上?？即髮W的最低錄取分數(shù)線之所以比兄弟省市低，是因為上海高中畢業(yè)生少而大學招收的名額多。錄取比例高，錄取分數(shù)線自然會低一些。我們是分母小，分子大；其他省市則是分母大，分子小。要比就要先“通分”。全國比較時，不比較百分比，只比入學線，這不合理。我把這個道理向分管的市委書記解釋之后，他表示認可。另外，我也發(fā)現(xiàn)，不少地區(qū)學生的高分是靠加班加點、死記硬背考出來的。搞這一套我不贊成，就是考了高分我也不贊成。另一方面，上海學生考分偏低是否就說明素質(zhì)差了呢?為此，我到北大、清華進行了跟蹤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上海學生的高考分數(shù)雖然不比其他學生高，但進入大學后的發(fā)展?jié)摿^不比別人差。上海的學生知識面廣，活動能力強，解決問題的能力也強，就是死記硬背的本事比不過人家。這樣我心里就踏實了。分管的市委書記聽了我的匯報以后，也放心了。不過這樁事對我而言并未結(jié)束。這次的學習和調(diào)查引發(fā)了我對改革高考制度的思考。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在考慮教育成果如何評價才能公允，怎樣才能對教育改革有利。這樣一考量，思路很自然地集中到了要根據(jù)當?shù)氐膶嶋H情況設置課程教材，要對現(xiàn)行的高考制度進行改革。

從“一綱一本”到“一綱多本”

1978年，高校招生走向規(guī)范，又開始實行全國統(tǒng)一命題，統(tǒng)一考試時間。當時的工作重心是恢復和重建在“文革”中被中斷和打亂的教育教學制度和秩序，課程教材改革和相應的考試制度改革還提不上議事日程。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全國統(tǒng)一命題、統(tǒng)一考試的弊端重新顯現(xiàn)了出來。

當時，全國中小學的課程教材是全國統(tǒng)一的，從黑龍江到海南島，不管是經(jīng)濟文化比較發(fā)達的地區(qū)還是貧困山區(qū)，學生念的是一本書，考的是一樣的題，這叫做“一綱一本”，下面無權(quán)改動。其實，只要稍微考慮一下，問題就顯而易見。中國幅員遼闊，各地發(fā)展極不平衡。有的地區(qū)是“西歐水平”，有的還停留在“非洲水平”，用同樣的課程和教材來教，又用同樣的考題來選拔，顯然是不科學的。

我當時擔任全國教育部課程教材審定委員會委員，在一次討論全國課程教材的會上，我正式提出了“多綱多本”的主張。我指出，現(xiàn)在的情況是“十億人民一個大綱，祖孫三代一套教材”，我們要改變這個局面。我主張各省可以自主研究課程教材的改革，中國可以擁有多種教育模式，可以搞“多綱多本”，即大綱有多種，教材有多種版本，鼓勵各省市自己編教材，學校可自由選擇。甚至校長和有水平的老師也可以獨立地編教材。這樣把課程教材搞活，實行基礎教育地方化。全國可設立指導機構(gòu)，比如成立一個由專家組成的課程教材改革指導委員會，負責審批各地的大綱和教材，但各省市應掌握較大的自主權(quán)。

我的主張一提出，當場就有人反對。理由是，正因為中國這么大，所以需要有一個統(tǒng)一的大綱和教材。同一個問題，卻得出了兩個相反的結(jié)論。我堅持自己的觀點，據(jù)理力爭。最后達成妥協(xié)：搞“一綱多本”，即教育部制定統(tǒng)一大綱，在大綱指導下可以編多種教材。上?？梢宰约焊悖约壕幷n程教材。當時贊同我觀點的還有廣東、浙江、四川等省的教育部門負責人，我們約定“先走一步”，各自進行試點。

但是，新的問題很快就來了。教材可以自己搞，但高考還是全國命題。如此，新教材怎么搞?搞了誰敢用?高考這根指揮棒實在太厲害了。一分之差，萬人之下。事關(guān)前途命運，誰敢違背?要改革，就得從這根“指揮棒”改起。我開始琢磨，要想辦法把高考的命題權(quán)拿過來。而后來，廣東、浙江、四川的教材改革漸漸停下來，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指揮棒”沒有拿到。

智取高考自主權(quán)

我打定主意要去爭取上海高考自主權(quán)。記得那是1984年秋天，我找分管教育的副市長談自己的想法。副市長沉思了一會說：“這太難了，歷來沒有這種事，教育部也不會同意的?！蔽艺f：“歷來沒有的可以創(chuàng)造，只要你答應，我就去爭取?！蔽疫B續(xù)找了他多次，后來，他松口了：“你去爭取爭取看，教育部如果同意的話，我們就試試?！?/p>

說來也巧，沒過多久，當時的教育部主要領導和分管招生的副部長到上海來視察，我抓住這個機會，和分管副市長一起去拜訪了他們。我們先匯報了上海的情況，暗示上海和其他省市情況不一樣，接著把話題向中心引：“高考歷來是全國一張試卷，高考命題也總是眾口難調(diào)，教育部吃力不討好。何不把權(quán)放下來，你們在上面監(jiān)督，搞得好就表揚，搞不好就批評，那就非常主動了。”

教育部領導頗為疑惑，說：“這樣做能行嗎?”我說：“中國的一些省比歐洲的一個國家都大。歐洲有那么多國家，有那么多種考試制度，不也在各自招生嗎?”那位副部長想了想，還是不放心，說那樣搞要亂的。我又說：“現(xiàn)在各省的教育廳長都有經(jīng)驗，有能力，你可以制定幾條原則，搞幾個統(tǒng)一的政策，題目讓下面出，有什么不好?”

就這樣，經(jīng)過反復解釋，教育部領導被說服了。他表態(tài)：“上?？梢栽囋嚕溆嗟牡胤讲环??！蔽业鹊木褪沁@句話，趕緊接過話題說：“那好，上海自己搞!”

沒想到，事情并沒有完。不久我去廣東出差，等再回到上海，同事告訴我事情變卦了，教育部領導回到北京后改變了主意，不同意上海單獨搞。大家建議我再去北京爭取一下。我做事很要強，一件事不做則已，做就要做到完滿。我決定再去爭取一下，若再不成那只能作罷。

當時春節(jié)將近，我也顧不上過年，急忙趕到北京。一到北京，我就找相關(guān)人員打聽事情原委。我曾在教育部工作多年，熟人多，在那兒我了解到了實情。原來是分管高考的司長不同意，教育部領導答應我時本來就很勉強，被他一說就改變主意了。好在這位司長和我也很熟，曾經(jīng)一起在“五七”干校勞動，我就直接去找他。一見面，我就半開玩笑地責問他：“你為什么給我搗蛋啊?”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把他給愣住了，他說：“我怎么會給你搗蛋啊?”我挑明了上海爭取高考自主權(quán)這件事。他說：“我是替你們著想，這件事情太麻煩了，太復雜了。命題啊，保密啊，眾口難調(diào)。這些事歷來是不可能達到各方都滿意的。你們不要搞了，還是全國統(tǒng)一吧?！蔽艺f我愿意吃這個苦。我還和他訂了個君子協(xié)定：“明天我去向部長匯報，你一起參加，但只帶耳朵，不帶嘴巴。我講

完了就等部長表態(tài)，部長不贊成，我也就算了。要是贊成了，你也不許講話。”他想領導肯定不會同意，樂得做個人情，就同意了。

第二天，我再次向教育部領導匯報上海要求自主高考招生的想法。我講完之后，部長抬頭看看司長，希望他發(fā)表意見。這是個關(guān)鍵時刻，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心里很緊張。他坐在那里，憋了老半天，最終沒有吭聲。部長看他不吭聲，就說：“這個事情本來是答應你們的，就是他不贊成?，F(xiàn)在既然他不講話，那你們就去搞吧。”散會之后，那位司長連連說上了我的當。他以為部領導一定不會聽我的，結(jié)果事情和他預料的恰恰相反。

就這樣，我們有驚無險地拿到了高考自主權(quán)。

設想正在變?yōu)楝F(xiàn)實

關(guān)于如何自主招生，我有一套設想。我的設想就是要解決一考定終身的做法，注重對學生的全面考察，重視平時的考評。我想要把考察權(quán)更多地給中學校長，要求校長對每個學生德智體美勞各方面認真負責地寫出考評。高校在招生時，要把這個考評結(jié)果作為重要的參考依據(jù)。這就不是僅僅憑著一次考試來決定，而是由三年跟蹤考試、跟蹤調(diào)查、跟蹤研究來決定。要保證考評的全面、客觀，每個高中生進校時，學校就應建立一個記錄其德智體美勞各個方面表現(xiàn)的檔案，每年都要考評。到畢業(yè)時，校長負責地寫出意見來，并建議這個學生應該往哪個方面發(fā)展比較好，哪個學生可以深造。這種推薦招生辦法是受到國外經(jīng)驗的啟發(fā)形成的?！拔母铩苯Y(jié)束后我赴法考察發(fā)現(xiàn)，他們并不把分數(shù)作為評價學生的惟一標準。法國的初級中學設有一名專職教師，稱作“方向指導教師”，指導學生畢業(yè)后的出路，幫助學生決定是升學還是朝職業(yè)類方向發(fā)展。這位老師受過專業(yè)訓練，懂得社會學、心理學，了解市場發(fā)展前景。學生一進初中，老師就為每個學生建立檔案，考察孩子的智力、活動能力、學習情況和家庭環(huán)境等。到初中畢業(yè)時，這位老師要負責為每個學生寫一份建議書，如“根據(jù)對您孩子四年來的考察，我認為這個孩子可以深造，建議他去考高中”；“我認為這個孩子在學術(shù)上深造的可能性不大，不如學一種技術(shù)，將來可以在社會上有作為”等等，最后由校長簽名，學校蓋章，供家長參考、決策。

國外的方法有借鑒意義，當然單靠推薦在目前的情況下也會產(chǎn)生弊端。中國實行科舉制度以前選拔人才就用推薦的辦法，結(jié)果是誰有勢力、誰有錢，誰就當選，那就是靠關(guān)系，開后門，真正的人才出不來?！拔母铩逼陂g，我參加了一次推薦招生。那時是1976年，“文革”已近尾聲。當時高考被取消，高校采取的是“自愿報名、群眾推薦、領導批準、學校復審”的十六字招生辦法。這也是最后一次以推薦辦法招生。我奉命帶了一個招生小組去安徽招生，去之前，我暗自下決心要杜絕開后門，絕對秉公辦事，把最優(yōu)秀的青年招進各大學。我在安徽沒有親戚朋友，招生小組的人我也都選擇那些和安徽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當時的招生辦法是將名額分配到各縣市，然后由各縣市的招生組根據(jù)貧下中農(nóng)的推薦、選拔。審查后上報給招生組，最后由我把關(guān)，我簽了字就算正式招收了。為了防止徇私，當時有一條規(guī)定：每個招生名額，縣里推薦兩人候選。一切似乎都進行得有板有眼，但是問題還是發(fā)生了。某縣有一個招生名額只報上來一名學生，招生小組要求再報一名，縣里答復：全縣就這個學生最好。后來查證得知這名學生是縣委書記的兒子。這極有可能是開后門，但又不能點穿。這樣僵持了一段時間后，我們?yōu)榱送瓿烧猩蝿找仓荒苷辛?。所以，對于推薦招生可能存在的不公正現(xiàn)象，我深有體會。我的想法是推薦與考試結(jié)合，推薦為主，考試為輔。在操作上一定要考慮周全。

與自主高考招生相配套，我還有一個想法，就是實行初中畢業(yè)后分流。按當時情況，初中畢業(yè)生40％進中專、職校，60％進普通高中。高中畢業(yè)時只要會考及格，都可以上大學。到了大學二年級再進行一次分流，一部分人上本科，一部分人上大專。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改變“一考定終身”和“進大學難，出大學容易”的狀況。這個比例可根據(jù)情況變化調(diào)整。

不過，這些設想在我手里都沒有成為現(xiàn)實。因為在上海拿到自主高考招生權(quán)后不久我就離休了。但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的一些設想，在之后的上海高考招生改革和課程教材改革中變成了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