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流

一

明生家的門口是一所小學，這所小學小得很，只有六個班級。簡簡單單的兩排房子，偌大的一個綠茵茵的操場。學校的前后是一望無垠的田野，鏡子般的小池塘點綴其間。學校里遍植著柿子樹，冬天是光禿禿的一片；春天抽出綠色的嫩芽；夏天長出蓊蓊郁郁的葉子，結出青澀的果子；秋天本該是一片緋紅，然而明生從來沒有看到，因為那些果實還沒有等到成熟就沒有了!

明生其實不愿當老師，盡管他工作還沒幾年。他從周圍老師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尤其是在教師大會上，他看到了一雙雙漠然的眼神，那種感覺就像一位農夫種了一塊貧瘠的土地，顆粒無收，現在正坐在家中茶飯不思，眼睛里充滿了對明天的無奈、絕望。這眼神是有殺傷力的，它讓年輕人對這份職業(yè)的熱情頓時灰飛煙滅，它讓年輕人篤信枯焦的土地上只能結出苦果，就像人參的種子落在鹽堿地里，也只是虛有人形，干癟的像個老姜頭，沒有任何價值和前途可言的。人最怕的就是一眼就把一輩子看到頭了，就像那些粗糙蹩腳的電視連續(xù)劇，讓人把過程結局都估摸個一清二楚，沒有一點懸念。

二

生活在繼續(xù)。那是個夏天的早晨，明生一早去上班。當他經過門口的學校時，意外地發(fā)現走廊上有一個洗衣服的女孩子。她穿著素色的連衣裙，白色的涼鞋，不時地把垂到胸前的頭發(fā)挽到后面。她一直沒有抬頭，明生只是在腦海中留下了一個美麗的輪廓。那天晚上，明生睡不著，便走到院落里，看天空，薄紗似的白云、棉絮般的團云。還有游走的星星、皎潔的月亮……胸中涌起一種美好的感覺。

后來明生知道，這個女孩子是這所小學新校長的女兒，叫紅蕓。新校長就住在學校里，女兒在讀大學，就要畢業(yè)了，據說也要當老師。那時大學生稀罕，明生沒有在母親面前流露出對這個校長女兒的好感。因為如果那樣的話，母親會不假思索地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明生后來又遇到過一次紅蕓。紅蕓到鄰居家去挑水，顫巍巍地走著。望著她的身影，明生真想幫她一把!

生活總是充滿了偶然，紅蕓畢業(yè)后竟然到明生的學校工作了。本來。她是應該到中學的，但是因為小學的生源太多，所以就先分到小學了。明生心中喜不自禁，紅蕓的形象在明生的心中漸漸豐滿起來。中午吃飯的時候，她總是最后去，不管飯菜是不是冷了；晚上回家時，也是走得很晚；她輔導學生的時候很兇，但是即使是學生，也能感受到她的善意；她埋頭批改作業(yè)的時候，幾乎看不到她的頭；她甚至說自己喜歡批改作業(yè)本，喜歡上課。紅蕓班里有幾個智力有問題的學生，明生從來沒有看到紅蕓在別人面前抱怨過，而是說，最可憐的人是他們的父母。紅蕓的美麗、勤勞、善良，成了明生心中的一盞燈，讓他感受到原來可以這樣生活、這樣工作。明生的工作狀態(tài)因此發(fā)生了改變。

明生也能感受到紅蕓眼神中的好感。明生天天在柿子樹下等她，找各種借口和她一起走。紅蕓呢?喜歡和明生說她的童年。她的童年讓明生更深地了解紅蕓。紅蕓出生在帽兒山，就像山中的一棵草，誰也沒在意她已經漸漸顯出了生命的綠意。紅蕓的父母都是大山里的人，整天忙于生計，母親忙著種地，父親是位教書先生。家里有幾頭小豬，紅蕓要去挖豬草，或把河里的浮萍撈上來，用刀切碎，放在大鍋里煮。有幾次。她的手被刀割破了，流了不少血?，F在她的手上還留著當年的傷痕，不過她一點也不在乎，因為她知道父母更是含辛茹苦。帽兒山的山邊，有條火車道，有許多來來往往的貨車。山里人有時會冒著生命的危險爬上火車用口袋去偷煤炭，或把整袋的大米從上面扔下來，而自己的父母從來不這樣。村里的教書先生換了一茬又一茬，沒多少人能耐得住寂寞和貧寒。紅蕓的父親卻如爬山虎一樣死死地趴在似乎根本不會結出果實的土壤上。紅蕓父親一邊上課，一邊務農。從田埂爬上來在田溝里洗洗泥腿就變成了拿粉筆的教書先生，出了教室門他就是有一副好把式的莊稼人。盡管他自己骨瘦如柴，面目漆黑，然而他默默地告訴紅蕓許多做人的道理。最終，她父親靠自己的努力奇跡般地成了正式教師，無論走到那里，都會受到老百姓的歡迎。紅蕓談到這些的時候，臉上抑制不住地自豪!

大山帶給山里的孩子許多苦難，也讓紅蕓過早地感受到生活的艱辛。但孩子天生就是樂觀的，大山更多地帶給紅蕓無窮的快樂。紅蕓喜歡在深秋時節(jié)上山劃柴草，滿地的落葉，松針像紅色的地毯，野栗子到處都是。秋天不但帶給紅蕓劃不完的樹葉，還有滿山的果實。有時紅蕓累了，坐在軟綿綿的地上，耳邊是山風拂過樹梢的聲音，“嗚——嗚”地灌滿整個山谷，這是紅蕓最愛聽的。有時紅蕓會背著父母，和幾個小伙伴一道，脖子上掛著黃書包，像個探險小分隊向山林里出發(fā)了。紅蕓和小伙伴們穿過帶刺的灌木叢，尋找山里的“寶藏”。每逢春天，紅蕓還要翻過帽兒山，去珍珠泉邊玩。春天的大山是花的海洋，各種叫不出名的野花都盛開了。春雷過后，下了第一次雷雨，山中的小溪在山谷里“丁丁冬冬”潺潺流著。紅蕓在山谷里看到了最美的野百合，它們潔白無瑕，從野花里脫穎而出，帶著淡淡的幽香。那叢叢野百合永遠綻放在她的心海里。

一個春雨綿綿的早晨，在柿子樹下明生沒有等到紅蕓，他知道下雨天紅蕓是穿著一個紅色的雨披的，他看見遠處有一個紅色的背影，就拼命騎著車趕上去。沒想到前面那個紅色的影子騎得更快?？斓搅藢W校的門口，明生終于趕上了，她果然是紅蕓，臉紅撲撲的，她回頭驚訝地看著明生。明生氣喘吁吁地說：“我終于追上你了!”紅蕓笑著說：“還以為你在前面，終于等到你了……”

三

夏天的夜晚，油黃的月亮升起時，碎玉般的月痕落在草垛間，灑在柿子樹下，流入幽幽的清水里，蛙聲一片，蛐蛐在草叢里奏出清幽之樂。夏風輕拂著，挾著田野空氣的清香。田野里星星點點的螢火蟲在游走。柿子樹下，有了明生和紅蕓的身影，有了他們的歡笑和甜蜜的絮語。

紅蕓的母親似乎看不上明生，因為她覺得明生只不過是個教書的，而來她家求親的太多了。不過，她也很無奈，她說：哎，小牛不喝水，你不能強按著喝呀!這讓明生決心好好地干出個樣來!

有一天，紅蕓接到一個通知，要她到高中去教書，這讓她的全家人亂了套。原來，縣中開了計算機課程，正缺一個教計算機的老師，而紅蕓正好符合這樣的條件。這本來是一件好事，卻愁壞了明生。他知道自己和紅蕓的距離越來越遠了!柿子樹下，紅蕓對明生說：“我該不該去呢?”明生苦笑著說：“當然!這樣好的機會!”紅蕓說：“那好!這本來就是我學習的專業(yè)，也是我興趣所在。不過，我有一個條件——我們結婚吧!”明生愣在那里，一時不知道怎樣回答。“結婚后，你再到大學里去讀兩年書，怎么樣?這樣我們就可以又在一起工作了!”紅蕓接著說。明生半晌才說：“我沒有那樣好的機會，算了吧!”“那我也就不去了!”紅蕓的語氣很堅定，“我認上的，就不會放棄!”

幾個月后，明生和紅蕓在人們的疑惑中成了夫妻。一個學期后，明生成了一所大學的兩年制大學生。為了紅蕓，他付出了最大的努力。這些來求學的成年人，帶著不同的想法返回學校，有的是來休養(yǎng)的，逛逛街，吃點小吃，閉目靜養(yǎng)，順便混個文憑；有的是來看閑書的；有的是來找工作的，要成為一個城里的老師；有的是來找愛情的，想在這里找到佳人，留點故事，來點傳奇。明生也是為愛情來的，他是為愛情來找尊嚴的。

兩年后，明生并沒有成為紅蕓的同事，而是回到了原來的學校。明生沒有氣餒，而是充滿感激，充滿對紅蕓的感激，感激她的鼓勵和信任!很快，兒子的出生讓生活增添了更多的色彩。明生家門口的那所學校很快就拆了，不過柿子樹下的美好時光永遠留在明生的心里。紅蕓把學校那棵最大的柿子樹移到了自己的院落里，每到秋天，紅色的柿子綴滿枝頭。兒子十歲的時候，全家人在柿子樹下照了一張全家福，全家人笑得很燦爛!夜晚，兒子睡著了，明生和紅蕓坐在柿子樹下，晚風徐徐，似乎又回到了以往的甜蜜時光。明生忍不住說：“紅蕓，我有時也納悶，你為什么對我這樣好呢?”紅蕓笑著說：“想知道嗎?很簡單，因為家里人說，你是唯一從來不摘學校柿子樹上柿子的人!”明生也跟著笑了，說：“就這樣簡單?”“是的，就這樣簡單!”紅蕓顯得很認真，也很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