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 貴
一
霍科現(xiàn)在唯一的愛好就是打乒乓球。
可是,讓霍科難受的是,他不能出汗。如果一出汗,馬上喘氣困難,全身麻痹,心臟的跳動就慢下來,越來越微弱,隨時都有停下來的危險。所以,他的這種情況,在冬天還好一點,要在夏天的話,只要揮幾下拍子,身上就黏糊糊的了,就是把室內(nèi)的空調(diào)調(diào)到十七度也沒有用。當然,霍科可以不打乒乓球。不打乒乓球又不會死人!可是,對霍科來說,不打乒乓球的話,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呢?所以,無論如何,霍科還是要打,要小心翼翼地打。不過,這樣還是有問題,那就是跟誰打的問題。一般的人,霍科看不上。所有的運動都是一樣的,一定要棋逢對手,這樣才有意思,如果兩個人不在一個檔次上,那就興趣索然了。可是,跟霍科在同一個水平上的人,卻又不樂意跟他打了,剛剛跟他打了個熟手,身上剛剛有點熱皮,整個欲望都上來了,他卻不能打了。這樣誰還跟他玩兒?
霍科的理想是當一名乒乓球運動員。
他九歲的時候,在信河街就很出名了,同齡的孩子都不是他的對手。就是跟大人對打,也是互有輸贏。十歲的時候,代表信河街參加全市學(xué)生運動會少年組的比賽,拿了男隊第一名。那次比賽結(jié)束的時候,一個胖胖墩墩的前額特別凸出的禿頂中年人走到他身邊。這個人霍科認識,他是市少體校的乒乓球教練,姓蓋,大家都叫他蓋教練。他已經(jīng)訓(xùn)練出了兩個世界冠軍,在市里鼎鼎大名。他對霍科說:“想不想打乒乓球?”
“想?!?/p>
“你明天來一趟市少體校好不好?”
“好?!?/p>
第二天,霍科跟著媽媽去了市少體校。蓋教練看見他來了,開門見山地問霍科愿不愿意跟他學(xué)打乒乓球。霍科當然愿意了,他做夢都想這件事呢!如果能夠讓他打乒乓球,就是讓他天天赤著腳都行。談過之后,蓋教練帶霍科去做了一個體檢。就在這次體檢中,霍科知道自己患有心臟病,是先天性的。但他覺得這個病生得莫名其妙。他沒有覺得自己身上有病,更沒有覺得自己的心臟有什么問題。蓋教練問他,打乒乓球的時候,會不會覺得累?會不會覺得手腳無力?霍科這些感覺都沒有,他覺得只要可以打乒乓球,自己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力氣,有時甚至覺得可以把乒乓球桌舉起來呢!
但是,因為查出來有先天性的心臟病,蓋教練很是扼腕。他對霍科的媽媽說,這個孩子很有天賦。他的身體條件好。他打球的感覺更好。最主要的是,他在跟對手打球時,思路非常清晰,遇到實力比他強的對手,總能夠在很短的時間里,找出對手的弱點,然后用自己的優(yōu)勢來打?qū)κ值娜觞c。也就是說,他對乒乓球很“敏感”,他跟別人練同樣的時間,成績卻能夠遠遠地超過對方??墒牵F(xiàn)在這一切都毀于一旦了,一個有先天性心臟病的人,怎么能夠從事這么劇烈的運動呢?
那個時候,霍科還不知道心臟病是什么病。他覺得蓋教練夸大其詞了。所以,霍科對他說:“那你等著,我回去把心臟練好了,再來跟你練?!?/p>
“好的,我等著?!鄙w教練摸著他的腦袋說。
心臟的問題,就這么拖著。霍科后來跟媽媽去了幾趟醫(yī)院。醫(yī)院也沒有采取什么措施。最主要的是,霍科也沒有覺得自己的心臟有病,照樣每天練乒乓球。他雖然去不了少體校,但他一直跟著學(xué)校的老師練,他一直是校隊的主力,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一直到大學(xué),都是。他開始還有其他愛好,譬如打籃球、排球、桌球、羽毛球、足球,但這些愛好只是階段性的,不斷地“愛”,也不斷地“遺棄”。只有乒乓球,他一直堅持打。也只有在乒乓球場上,他才覺得自己渾身舒展,好像這個舞臺就是為他搭的,他覺得自己就是這個舞臺上的主角,是這個舞臺上的英雄。
也就是在大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他有一次在球場上突然就暈了過去,連人帶拍摔在地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摔倒。被送到醫(yī)院里一檢查,還是心臟有問題。這一次,霍科在認識上到位了——動不動就暈過去還了得?
霍科這個時候才知道,人的心臟大小形狀跟本人的拳頭差不多。心臟里面共有四個器官(書面上叫四腔),上面兩個器官叫左心房、右心房,下面兩個器官叫左心室、右心室。
霍科就是左心室出了問題。
左心室在心臟里主要負責什么事務(wù)呢?它其實是起到一個保證血液在身體里定向流動的作用。它像一臺發(fā)動機一樣地工作,使身體里的血液通過它這里,輸送到身體的各個部位?,F(xiàn)在,這個發(fā)動機突然自作主張地停止了工作,霍科身體里血液的流動缺少了動力,就突然停了下來,而且出現(xiàn)了逆流的現(xiàn)象——霍科還有不暈過去的道理?好在停了一會兒后,左心室又開始工作了,否則的話,霍科的性命堪憂。
但是,醫(yī)師明確地告訴霍科:
“你以后不能再從事劇烈的運動了?!?/p>
“打乒乓球也不行嗎?”霍科問。
“也不是完全不行,但是,運動量要確保在身上不出汗?!?/p>
“那還叫什么運動?”
從醫(yī)院出來后,霍科去圖書館查了所有關(guān)于心臟病的資料,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病,不僅僅是不能打乒乓球的問題,而是一條死路。按照現(xiàn)有的醫(yī)療水平,根本沒有辦法把自己的左心室醫(yī)好,自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左心室慢慢地萎縮。過一段時間,它就會“罷工”一次,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罷工”的次數(shù)會越來越頻繁。開始可能是一年一次。然后是半年一次。再就是三個月一次。接下來是一個月一次。再接下來是一個星期一次。發(fā)展到一天一次。最后是它徹底停止了工作。資料上還說,得這種病的人,平均壽命是三十歲。最長的也活不過三十九歲。
看完這些資料后,霍科心里空蕩蕩的。他用手摸摸自己的臉,覺得自己的臉冰冰的。而手指是麻麻的,好像不屬于自己一樣。當然,霍科也看到資料上說,治好自己心臟病唯一的辦法就是“換心”,找一個能夠跟自己的血型和身體特征吻合的心臟換上去。但是,霍科去問過醫(yī)師,做這樣的手術(shù),起碼要三十萬的費用。霍科一開始就把這個念頭打消了。
大學(xué)畢業(yè)后,霍科進了信河街的房管局。在市場管理科工作。
乒乓球還在打。單位有一張乒乓球桌,午休,或者下班后,都有人在那里比賽,人多的時候,霍科只是站在邊上看,人少時,他才會上去。他本來是右手握拍的,在單位時,他換用左手握拍。所以,大多的情況是,幾個回合后,他就敗下陣來,他一邊把球拍反扣在球桌上,一邊說:“輸了輸了,接下來你們上。”
更多的時候,霍科是待在家里看電視,他只看體育頻道,只要里面有乒乓球的比賽,他一定不會放過。有時單位里時間排不開,他就讓他媽媽把比賽錄下來,等他回來后再看。
因為自己的病,霍科并沒有成家的打算。反正也沒幾年活頭了,成不了家了。再說,有這種病在身上,也沒有念頭往女人身上想。確切地說,念頭是有的,只要是一個活人,怎么可能沒有念頭呢?譬如跟單位里女同事打乒乓球的時候,他就會比跟男同事打興奮,特別是女同事的尖叫聲,往往讓他身體發(fā)熱,手腳發(fā)軟。但是,叫他正兒八經(jīng)地找一個,他就會把這個念頭“掐”死了。
但是,他媽媽卻整天在為他張羅這件事。他媽媽說:
“霍科啊,你就隨便找一個吧!”
“媽媽,我是一個朝不保夕的人,不是害別人嗎?”
“怎么朝不保夕了?你這不是好好的嗎?”
“好不好,我自己知道的,我最多還有五年活頭。”“不許你說這樣的話?!?/p>
媽媽這么說的時候,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過了幾天,媽媽又說:
“霍科啊,你還是找一個吧!”
“媽媽,我真沒有這個想法?!被艨普f。
“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我想一想呀!”他媽媽說,“你最少也要把霍家的香火傳下去呀!”
媽媽這么說的時候,又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但霍科沒有心軟。
媽媽見霍科沒有表示,就熱情洋溢地把一個又一個姑娘領(lǐng)回家給霍科“觀摩”。不過,這點難不倒霍科。他趁媽媽不在的時候,跟那些姑娘說,自己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最多還能活五年。那些姑娘一聽,當場就把臉色放了下來,出了霍科的家后,就跟空氣一樣消失了。
有一次,媽媽又領(lǐng)了一個姑娘回家。那個姑娘名叫蘇尼娜,今年二十五歲。老家是郊區(qū)的,現(xiàn)在在信河街一家外貿(mào)公司上班。據(jù)介紹人說,蘇尼娜想嫁給一個信河街本地人,其他都沒有要求。
看見蘇尼娜后,霍科吃了一驚。蘇尼娜的樣子,跟他想象的有很大的出入。在他的印象中,郊區(qū)的姑娘應(yīng)該是黑黑瘦瘦,骨骼粗壯的。沒有想到,蘇尼娜長得又白凈又洋氣,眼睛一閃一閃的,非常靈光。就是骨骼的粗壯符合霍科的想象,但這種粗壯反而給蘇尼娜增添了韻味,使她看上去有種野野的味道。
但也就是“吃了一驚”而已?;艨七€是對蘇尼娜說:“嫁給我這樣的人,是很危險的?!?/p>
“危險?”蘇尼娜哧哧地笑了起來,說,“我就喜歡危險?!?/p>
“你要想好了。我隨時會死的。”
“我早就想好了?!?/p>
說著,蘇尼娜的眼睛閃電一樣地眨一下,又眨一下。被她這么眨來眨去,霍科覺得自己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兩個人很快就領(lǐng)了結(jié)婚證。
結(jié)婚之后,他們過了一段快樂的日子?;艨圃谔K尼娜身上找到了以前沒有的樂趣。蘇尼娜身上有他渴望的東西。她身上有一股味道,摻雜著花和肉體的香味。這股香味時時吸引著霍科,讓他欲罷不能,并且樂此不疲。
大概半年后,蘇尼娜開始露出一些特別的跡象。她經(jīng)常深夜才回來,回來時一身酒氣與煙味。有時候,干脆就失蹤幾天,問她去往何處,她只說出差。
有一次,蘇尼娜幾天沒有回家?;艨迫ニ龁挝徽遥龁挝坏娜艘舱f找不到她,連個招呼也沒有打。那次她回來之后,還是跟霍科說自己出差了。霍科全身發(fā)抖地說:“你騙人?!?/p>
蘇尼娜愣了一下,看了霍科一眼,把脫下來的襪子扔到霍科的頭上,說:“嘁!”再也不理霍科了。
后來,霍科了解到,蘇尼娜在外頭有一個相好的。是一個貨車司機。蘇尼娜一失蹤,肯定是跟貨車司機出去云游世界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霍科發(fā)現(xiàn),蘇尼娜的相好不僅是那個貨車司機,她同時跟好幾個男人交往,跟那些男人上床。
有一次,蘇尼娜帶了一個男人回家。她對霍科說:“這是我表哥,剛從意大利回來?!?/p>
那個男人看了他一眼,臉上沒有什么表情?;艨朴X得自己立馬矮了下來。蘇尼娜又說:“表哥要去廣東談一筆業(yè)務(wù),我陪他去一趟?!?/p>
說完,她抓幾件自己換洗的衣服塞進包里,拉著“表哥”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他們出去的半個月里,霍科到處打聽“表哥”的來歷。結(jié)果是,蘇尼娜根本就沒有什么“表哥”。這個“表哥”是她的初戀情人,后來他去了意大利,就把蘇尼娜拋棄了。他一回來,一聲召喚,蘇尼娜就又撲進他的懷抱。
這期間,每一次蘇尼娜不翼而飛后,霍科都會無數(shù)次地想到離婚。他在心里想,這樣的婚姻是多么的恥辱啊!應(yīng)該說,從一開始,自己就是在自取其辱了。自己的這種狀況,怎么能夠有資格擁有一個完整的女人呢?什么女人會甘愿嫁給一個隨時都可能死去的男人呢?然而,問題是,從開始到現(xiàn)在,霍科發(fā)現(xiàn),蘇尼娜對自己說過所有的話,沒有一句是真的。而且,霍科不知道,蘇尼娜還有多少謊話沒有告訴自己,她的心里還有多少秘密??墒?,每當蘇尼娜回到家里的時候,離婚的話,霍科卻怎么也說不出口了。他悲傷地發(fā)現(xiàn),每當自己想起蘇尼娜和其他男人上床的情景時,自己就會聞到蘇尼娜身上那種摻雜著花和肉體的香味。一聞到這種香味,他心里一軟,知道自己心里面的某個部位被擊中了。他也弄不清楚自己對蘇尼娜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
也就是在這段時間,霍科的人生出現(xiàn)了另一種變數(shù)。他正在為不知道該拿蘇尼娜怎么辦時,好像是上天特意給他一種補償,他所從事的工作,忽然有了意想不到的發(fā)展。
霍科做的工作是房地產(chǎn)產(chǎn)權(quán)和市場管理調(diào)查。這個工作決定他跟房地產(chǎn)商人有很多接觸。他們有很多手續(xù)要在霍科手里辦出去。在辦手續(xù)的過程中,他們大多跟霍科會有一番對話:
“給你留一套房子吧?”
“不要,留了我也沒有錢繳?!?/p>
“沒有關(guān)系的,先給你留著,等要繳錢的時候,再通知你?!?/p>
“這樣合適嗎?”
“我們內(nèi)部的人都是這樣預(yù)定的,如果到時候不要,你退掉就是了。”
“噢?!?/p>
事情的結(jié)果是,幾個月后,房地產(chǎn)公司的人打電話來說,他預(yù)定的這套房子一平方米漲了好幾百?;艨片F(xiàn)在有兩種選擇:一是繳第一期的房款;二是把這一套房子轉(zhuǎn)手賣掉?;艨葡攵紱]想就說:“賣掉。”
短短一年,霍科賺了他一輩子都沒有想過的錢。
這個時候,霍科已經(jīng)“敏感”地發(fā)現(xiàn),一個全新的時代已經(jīng)到來了。他這次選擇了“主動出擊”,把這一年賺來的錢,全部投了進去,預(yù)定了十套房子。
而且,霍科更加“敏感”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合適再在單位里待下去了。自己現(xiàn)在買的房子,雖然跟手中的權(quán)力沒有關(guān)系,但自己在這個位置上,就會給人以口實。再說,霍科對單位并不留戀。離開單位,或許是一個解脫。
在這個事情上,霍科的媽媽并不贊成,她說:
“有一個單位,總有一個保障啊!”
霍科說:“像我這樣的人,還要什么保障?”
媽媽一聽,就沒話了。
霍科就辦了離職手續(xù)。
半年之后,霍科把手中的十套房子陸續(xù)拋出,每一套房子最少賺到五十萬以上,最多的一套賺了兩百萬。也就是說,在這段短短的時間里,霍科由一個工薪階層,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富翁。
從單位出來之后,霍科成立了一個投資公司,名字叫霍氏投資有限公司。自封總經(jīng)理。公司的主要業(yè)務(wù)就是炒樓盤。
霍科先是在信河街炒,慢慢地,就把“黑手”伸向了杭州、上海、北京等大城市。而且,他在炒樓盤的過程中,規(guī)模也在不斷地擴大,手段也在不斷地科學(xué)起來。起先只是他一個人在炒,看中了一處樓盤,腦袋一拍,就把錢砸過去了,看看差不多,就上市拋出,賺了錢就跑,用俗話說就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后來成立了公司,就是一個團隊在炒了,大家各有分工:有人專門負責搜索房源,有人專門負責市場調(diào)查,有人專門負責樓盤宣傳,有人專門負責跟各個房產(chǎn)中介聯(lián)系,有人專門負責做趨勢分析,有人專門做資金調(diào)度,有人專門做善后的工作。這些工作都要形成一個報告,最后在決策會議上通過。再后來,就不斷有人加入霍科的團隊,不是人加入,而是資金入股,把錢交給霍科的霍氏投資有限公司炒樓盤,賺了錢,按股份分紅。這個時候,霍科看中一個樓盤,已經(jīng)不是一套一套地炒了,而是把一個樓層通通包下來,或者,把一整幢樓一口“吃”下來。
只過了三年,信河街民間傳說,霍科已經(jīng)擁有幾億的身價。具體是多少億,誰也說不清楚。他成了信河街的一個傳奇人物。
說霍科是個傳奇人物,是因為霍科賺了錢以后,從來不在公共場合露面。他出名后,從信河街到市里,都要給他一些“榮譽”。他一個也沒有要。這讓他顯得更加神秘。
但是,霍科知道,自己不是為了神秘才這么做,這么做也不是為了要表示自己超脫。因為他知道,自己去日無多了。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心臟出事的頻率越來越快,有時是三個月一次,有時是一個月就來一次。這么多年來,他已經(jīng)能感覺到左心室停止工作前的征兆了:前一天,自己的手腳就發(fā)軟,喘氣吃力,好像被什么硬物壓住一樣。這個時候,他就知道,它明天要“罷工”了。左心室的每一次“罷工”,都讓他有死過一回的感覺,每一次,他都覺得自己全身僵硬而冰冷,四周突然黑暗下來,身體快速下沉。他想張嘴大喊,卻一點力氣也沒有。他找了所有能夠找到的醫(yī)師,包括上海、北京的名醫(yī)師。這個時候,對他來說,錢已經(jīng)不是問題了,他去醫(yī)院里檢查,準備合適的時候換一個心臟。但是,檢查以后,醫(yī)師告訴他,他不適合做換心臟的手術(shù),因為他血液中凝血酶原斷片和P選擇素的水平非常高,高出常人的六十多倍。也就是說,人類的心臟基本上都不適合他了。如果硬要做換心的手術(shù),可能會出現(xiàn)嚴重的排異現(xiàn)象。那就跟找死差不多了。
霍科默默地嘆了一口氣。
但是,只有一件事情讓霍科不能釋懷,那就是蘇尼娜。
蘇尼娜一直在外面不斷地給他戴綠帽子。她早就不上班了,現(xiàn)在她跟男人在一起就等于上班。近一年以來,蘇尼娜更加猖狂,居然在外面包養(yǎng)了一個男人。而且,一年之前,她向霍科提出了離婚?;艨茮]有同意。蘇尼娜越是在外面給他戴綠帽子,霍科就越想念她身上那股摻雜著花和肉體的香味,有時想得受不了了,他就把手指伸進嘴里咬,直到咬得滿嘴是血為止。但是,當他真正看到蘇尼娜時,他又一點念頭也沒有了。他想象不出,如果蘇尼娜真的離開了自己,自己會不會想她想得發(fā)狂。
霍科非常清楚蘇尼娜離婚的意圖,她是打自己財產(chǎn)的主意。天底下哪有這樣便宜的好事?所以,霍科無論如何也是不會答應(yīng)跟她離婚的,他只是每月給她一筆可觀的零用錢,讓她包養(yǎng)得起那個男人,但又不夠她無所顧忌地揮霍。對于這種狀況,蘇尼娜有一句話說:
“你這樣讓我吃不飽餓不死是什么意思?”
但霍科知道,蘇尼娜的胃口是沒底的,給她多少錢,都嫌少。自己也不會多給她的,一直到自己死了,他也不會把遺產(chǎn)留給她的。
也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天,霍科接到一個上海醫(yī)師的電話,他告訴霍科一個好消息:他跟一個留學(xué)英國倫敦的同學(xué)聯(lián)系,他的同學(xué)是個心臟病專家,在倫敦最好的醫(yī)院當內(nèi)科醫(yī)師。他跟這位同學(xué)說起霍科的情況,同學(xué)告訴他,英國研究出一種“金屬心臟”,就是在病人的心臟里安裝一個鈦金屬設(shè)備,可以代替左心室的功能,幫助心臟泵對外輸送血液。最主要的是,這種金屬心臟可以根據(jù)病人的血液特點,把排異風險降到最低,最符合霍科這種病人的要求。這種換心的手術(shù),在英國已經(jīng)有一個成功的例子了,英國伯明翰市有一個叫彼得?霍頓的男子,已經(jīng)六十八歲了。他在兩年前裝了一個名為“賈維克2000心臟”,現(xiàn)在一切都很正常。彼得?霍頓都已經(jīng)是六十八歲的高齡了,可見這種“金屬心臟”在技術(shù)上是成熟的。根據(jù)預(yù)計,這種“金屬心臟”的壽命是七年。七年過后,可以重新?lián)Q裝。只是做這種“金屬心臟”手術(shù)的費用很高,光手術(shù)費就要三十萬英鎊,換成人民幣大約是四百五十萬。這還不包括去英國的費用。
霍科聽完醫(yī)師的介紹后,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出話來。過了一會兒,電話那頭的醫(yī)師問他在聽嗎?霍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說:“請你幫我聯(lián)系那邊的醫(yī)院,聯(lián)系好了我們一起去英國?!?/p>
三個月后,霍科跟著那個醫(yī)師,坐上了從上海飛往倫敦的班機。
手術(shù)很順利。兩個月后,霍科又回到了信河街。
從那以后,霍科的腰上就綁著一個可以充電的電池包,電池包上有一根電線,這根電線伸進霍科的左胸,連著他的左心室。這使霍科產(chǎn)生了很奇特的感覺,他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好像兩塊金屬在撞擊。但是,讓霍科遺憾的是,醫(yī)師明確地告訴過他,他還是不能從事劇烈的運動,就是打乒乓球也不行。如果真的要打,也是不能出汗。更不能游泳,或者沖澡,那樣的話,會造成電池短路,“金屬心臟”停止工作,生命就“垂?!绷?。
霍科有最壞的思想準備。這樣的結(jié)果,已經(jīng)很好了。但是,問題是,換上新的心臟后,他卻一點也沒有“活回來了”的感覺,他反而有一種生不如死的絕望情緒。而這種情緒,是他換心以前沒有的。之前,日子再怎么困難,再怎么不如意,就是明知道蘇尼娜跑到另一個男人床上了,他也沒有絕望。現(xiàn)在他卻有這種感覺了。
這讓霍科茫然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再做點什么,還想做點什么。除了每天小心謹慎地打打乒乓球,他想不出自己還能再做點什么。而且,他還發(fā)現(xiàn),自從換了心臟后,他發(fā)現(xiàn)蘇尼娜跟其他男人上床的事一點也傷害不了自己了。他原來一想到蘇尼娜正跟其他男人上床,就會有錐心的痛,痛到連手指都不停地顫抖。但是,現(xiàn)在這種痛楚感也消失了,他甚至可以帶著嘲弄的念頭,想象蘇尼娜是如何跟一個男人偷情的,他可以想象蘇尼娜的種種表現(xiàn),似乎蘇尼娜跟他是一個毫無關(guān)系的女人。最主要的是,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聞到蘇尼娜身上摻雜著花和肉體的香味了。
他連看一眼蘇尼娜的欲望也沒有了。
蘇尼娜也感覺到霍科的這種變化。
“既然你已經(jīng)不愛我了,干脆就離婚吧!”
“我不會跟你離的?!?/p>
“不離我就天天出去找男人?!?/p>
“你已經(jīng)這么做了?!?/p>
“如果你真的不離也可以,但你每個月要多給我錢?!碧K尼娜作了妥協(xié)。
“不可能再多了?!?/p>
“如果你再不多給我錢,我就把外面的男人帶回家。”
“帶回家我也不給。”
“狗日的霍科,你變態(tài)。”蘇尼娜叫道。
霍科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開了。
霍科有時候摸摸自己的左胸,這一塊地方總是冰冷的。剛開始的時候,他以為是那根電線的問題,它粗暴地插進了自己的體內(nèi),破壞了身體的完整,使這一圈的皮膚再也不能愈合,所以,體溫總是上不來。但是,霍科后來發(fā)現(xiàn),這不僅僅是皮膚的問題。皮膚只是外在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正在變得冷漠和堅硬。譬如他以前把手指伸進嘴里咬時,會覺得錐心的痛,現(xiàn)在卻怎么咬也沒有感覺了。還有,他以前回到家里時,看到以前自己打乒乓球獲獎的照片,心里就會熱一下,現(xiàn)在再看那些照片時,卻連一點感覺也沒有了。還有好幾次,他開著自己的奔馳轎車在路上跑的時候,看見車禍了,有人橫臥馬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一點波瀾也沒有,只瞥了一眼,只管自己開了過去。就是看見媽媽,霍科發(fā)現(xiàn)她似乎也成了一個跟他沒有相干的人了。媽媽也知道蘇尼娜的生活作風很不檢點,她一直贊成霍科跟蘇尼娜離婚。這樣的女人敗壞門庭,還留她做什么?他對媽媽的話充耳不聞。
二
霍科跟蓋麗麗的認識,是林茂盛介紹的。
林茂盛是霍氏投資有限公司的股東。雖然是小股東,但這幾年下來,他跟著霍科也賺了很多錢。林茂盛不簡單,除了在霍科這里投資之外,有一次他跟著一個看房團去了上海,一口氣買下了七套房子。這七套中,有三套是銀行按揭貸款的,每月的還貸就要三萬元。從這點也可以看出來,林茂盛的魄力有多大。林茂盛原來是體育局的一個干部,退休之后,他勇敢地投入到炒樓大潮中,活得比退休前還年輕。
蓋麗麗的名字,霍科很早就知道了。十歲那年,他獲得全市學(xué)生運動會少年組男隊第一名,女隊第一名就是蓋麗麗。不同的是,蓋麗麗后來進了市體校,再后來進了解放軍隊,后來又被選進了國家隊。她在國家隊里,拿過女雙世界冠軍,女單銅牌。后因腿傷退役,回到信河街,跟一個軍官結(jié)了婚。后來軍官在一次事故中意外犧牲,成了烈士。蓋麗麗原來也在體校工作,后來自己出來辦了一個乒乓球?qū)W校,教一些孩子練乒乓球。
這些情況,有一些是霍科從電視上看到的。特別是當年看蓋麗麗奪世界杯冠軍的時候,他眼睛看著電視,心里無法平靜。如果不是心臟的問題,代表國家在電視里打球的很可能就是自己了。也有一些是聽別人說的,像她結(jié)婚以后的很多情況,霍科就是聽來的,也不知道是誰說的,霍科也沒有問,所以,也不能確定這些事情都是真的。
林茂盛為什么會介紹蓋麗麗給霍科呢?
這里面有一個原因。因為有一個全國少年乒乓球大賽,叫雙星杯全國少年精英賽。這是表面的。深層的動機是,國家隊要通過這個比賽選拔少年隊隊員。蓋麗麗的乒乓球?qū)W校準備派一個代表隊參加,這個代表隊先要從省里開始比,省里第一名才有資格參加全國的比賽。蓋麗麗先是從省里爭取到了參賽資格,她覺得自己學(xué)校有幾個小學(xué)員很有希望。但是,問題是組隊去參加的話,需要一筆費用。蓋麗麗找了市政府和體育局,他們也答應(yīng)給一些,最后,體育局給了一萬元,連個路費都不夠。蓋麗麗只好自己想辦法,找一家企業(yè)冠名,讓這家企業(yè)出十萬元的贊助。
這些情況,都是林茂盛告訴霍科的。林茂盛說自己跟蓋麗麗的爸爸是多年朋友,自己是看著蓋麗麗長大的,蓋麗麗找到他,他知道霍科喜歡乒乓球,所以就想到了他。
霍科聽了林茂盛的話后,想也沒有想就說:
“這事我不感興趣?!?/p>
林茂盛說:“錢也不多,只要十萬。你就當做好事吧!”
霍科冷冷地看了林茂盛一眼,說:
“既然錢不多,你也可以拿出來嘛!”
林茂盛被他這么一說,干干地笑了兩聲,說:
“我的錢怎么敢跟你比呢?”
“這錢我不出。”霍科斬釘截鐵地說。
林茂盛走出去后,霍科坐在辦公室里。他回想剛才跟林茂盛的對話,覺得自己的話有點尖刻,林茂盛的臉上一定掛不住了。而且,他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說出這么尖刻的話。雖然,他知道林茂盛來拉贊助并不是單單為了蓋麗麗的乒乓球?qū)W校?;艨浦溃置⒃谏鐣线€有另一個身份,信河街把這種人叫“中間人”,這個身份跟“業(yè)務(wù)員”有點像,就是利用自己的資源,替人辦事或者談業(yè)務(wù),事成之后,找他辦事的那一方要付百分之二十的提成。也就是說,林茂盛如果把他這筆贊助拉成了,就可以從蓋麗麗那里拿到兩萬元的回扣。老實說,霍科的內(nèi)心并不想拒絕。可是,話一出口,就變成拒絕了。對他來說,十萬元確實不算什么。何況這錢拿出去是為讓孩子們?nèi)ゴ蚱古仪虬?自己為什么不能捐呢?但是,霍科發(fā)現(xiàn)自己很堅決地把林茂盛的要求擋了回去,而且,他覺得這么做的時候,心里有一種隱隱的痛快?;艨浦?,這個拒絕跟林茂盛兩萬元的回扣沒有關(guān)系,跟林茂盛這個人也沒有關(guān)系。而且,他也知道,這種事情,如果放在他做手術(shù)之前,他頭一點就答應(yīng)了。他想,自己現(xiàn)在的這種表現(xiàn),一定跟換了“金屬心臟”有關(guān)——自己變冷漠了,對這個世界變得無動于衷了,包括對一直寄托著自己夢想的乒乓球。
這讓霍科感到悲哀。從內(nèi)心說,他不想自己變成一個冷漠無情的人。自己的身體雖然不行了,不完整了,但他不想做一個連思想也不完整的人。如果那樣的話,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擁有多得連自己也數(shù)不清的錢外,別的就什么也沒有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意思呢?
這事過去好幾天后,有一天,霍科在路上開著車,突然看到車窗外蓋麗麗的乒乓球?qū)W校。但也只看了一眼,車子就開過去了。
又過了兩天,霍科坐在辦公室里,腦子里突然晃出蓋麗麗的乒乓球?qū)W校,一閃一閃的不肯離去。搞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突然,他就走出辦公室,開車往街上走。
他這一次很準確地把車開到蓋麗麗的學(xué)校。
來到蓋麗麗的學(xué)校后,霍科把車停在學(xué)校外面,他對門衛(wèi)說,自己是來找蓋麗麗的。門衛(wèi)問他有什么事。他告訴門衛(wèi),自己是省體育局的,來考察他們學(xué)校的乒乓球隊參賽的事。門衛(wèi)一聽,馬上就說,蓋校長正在訓(xùn)練室里教孩子練乒乓球,自己馬上去叫?;艨平凶¢T衛(wèi),他說自己去就行了,這才叫考察嘛!
其實,站在門衛(wèi)室里,霍科就聽到里面打乒乓球的聲音了。他循著乒乓球的聲音,就找到了訓(xùn)練室。他站在訓(xùn)練室外,透過窗戶玻璃,看見長長的訓(xùn)練室里,幾十張的乒乓球案一字排開,每張乒乓球案上都有兩個孩子在對練,幾個教練在訓(xùn)練室里來回走動,不時地指點幾聲。訓(xùn)練室里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
霍科沒有看到蓋麗麗。除了十歲那年見過蓋麗麗外,他后來看見的蓋麗麗都是在電視上的。但是,即使這樣,他也可以肯定自己一看見蓋麗麗就能夠認出來的。
突然,霍科看見了一個胖胖墩墩的前額特別凸出的禿頂老人,他正在一張乒乓球案邊給一個孩子做示范。一看見老人的樣子,霍科馬上就想起來了,他就是當年差點要招自己進少體校的蓋教練。他現(xiàn)在的年齡,肯定是退休了??赡苁峭诵葜蟛桓始拍?。這一點,霍科是理解的,因為他從自己身上就可以想象出來,蓋教練一定是放不下乒乓球的,他當了一輩子的乒乓球教練,怎么可能說放手就放手呢!所以,他一定又來這里當起了教練。就是義務(wù)來教這些孩子,他也是很高興的。
霍科正在這么想的時候,聽到背后有人說:“你好,你有什么事嗎?”
霍科轉(zhuǎn)頭去看,他一眼就看出來,站在自己眼前的就是蓋麗麗。她“真身”比電視上看到的要高大一些,要結(jié)實一些,也秀氣一些。她扎著一個馬尾辮,一身運動裝,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很多。霍科注意過,蓋麗麗跟自己同齡。但她現(xiàn)在的樣子,最少比自己年輕十歲?;艨瓶粗w麗麗說:“我叫霍科,來你這里看看。”
霍科發(fā)現(xiàn),蓋麗麗一聽他的名字,第一反應(yīng)就說:“哦,你好!”
說著,她伸出手來,好像想跟霍科握手,但她馬上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是濕的,她大概是剛洗了手出來。她顯得有點緊張?;艨坡犓穆曇?,有點干,尾音有點顫抖?;艨浦?,蓋麗麗緊張是有道理的,他知道蓋麗麗已經(jīng)找過很多部門了,就連企業(yè)也找了很多家,就是沒有拉到錢。而再過三天就是去省里比賽的時間了?,F(xiàn)在這個時候,霍科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學(xué)校里,她還能不緊張嗎?蓋麗麗說:“你到我的辦公室坐一下吧!”
“好的。”霍科說。
蓋麗麗在前頭走,霍科在后面跟。
很快,霍科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蓋麗麗的腿不對頭。她的腿一條長一條短,走路的時候,有點一拐一拐的。當然,蓋麗麗已經(jīng)很注意自己的腿了。霍科注意到,她走路的時候,盡量地放慢了腳步。而且,她還盡量把右邊的腳尖踮起來走。這些細節(jié),如果不注意,是看不出來的。霍科看出來了,因為霍科很早就知道,蓋麗麗的腿受過傷。
到了蓋麗麗的辦公室。辦公室很簡陋,辦公桌上有一臺乳白色的電腦,是臺式機,機身已經(jīng)發(fā)黃了。辦公室里也沒有掛獎狀和獎杯,只有墻壁上掛著兩副乒乓球拍。
坐下之后,是霍科先開的口,他問蓋麗麗,現(xiàn)在學(xué)校里有多少個學(xué)生?教練有多少個?這些學(xué)生都是怎么招進來的?蓋麗麗都一一作了回答,她說現(xiàn)在學(xué)校里一共有一百多個學(xué)生,教練有十多個。學(xué)生都是一些在讀的小學(xué)生,都是從各個學(xué)校里選拔出來的苗子,訓(xùn)練的時間主要在雙休日和寒暑假,也有安排在晚上的,但很少。因為他們主業(yè)還是學(xué)習,不能像專業(yè)運動員—樣每天訓(xùn)練,但他們在這里卻都打下了很扎實的基礎(chǔ),這一批學(xué)生中,有幾個天賦特別好,很有發(fā)展前途,如果能夠進專業(yè)隊的話,以后很可能就是國家隊的主力。她正計劃把自己的乒乓球?qū)W校辦成全日制的學(xué)校。
霍科發(fā)現(xiàn),蓋麗麗說起她的學(xué)校和學(xué)生后,所有的緊張和拘謹都不見了,臉上的表情也舒展了,眼睛閃閃發(fā)亮。
停了一會兒后,霍科說:“林茂盛前些天找過我了,說了贊助的事。”
蓋麗麗抬頭看著霍科。
霍科說:“我拒絕了林茂盛。”
這么說的時候,霍科看見蓋麗麗點了點頭,她的兩只手緊緊地捏在一起。他接著說:“但我現(xiàn)在改變主意了,這十萬元我可以給你,但不是贊助你的,而是借給你的。就是說,你以后要還給我,你可以分十年還,每年還兩次,每次還五千元?!?/p>
蓋麗麗還是看著霍科?;艨浦浪幻靼鬃约旱囊馑?。他又對蓋麗麗說:“我借錢給你,并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而是看在乒乓球的面子上的?!?/p>
蓋麗麗點了點頭,說:“這我知道。”
“你同意我的方案嗎?”霍科問。
“我同意。”蓋麗麗說。
“謝謝你!”蓋麗麗又說。
“先別謝?!被艨普f,“我還有一個要求?!?/p>
“什么要求?”
“你要陪我練一年的乒乓球?!?/p>
蓋麗麗一聽,臉上的表情變了一下。
霍科還是只管自己說下去:“每周陪我練一次,一次半個小時。地點就在你這里。這算是我借錢給你的條件吧!”
說完之后,霍科看著蓋麗麗,說:“這事行不行由你決定,我不勉強你?!?/p>
蓋麗麗大概聽出霍科話里沒有別的意思,他只是從生意人的角度來辦這件事。而且,她也確實急需這筆錢,所以,她的臉色已經(jīng)緩和下來了。她低頭想了一會兒,抬起頭,看著霍科說:“行,這事就這么定了。但陪你練球要等我們參加完比賽回來再開始?!?/p>
“這個沒有問題?!被艨普f。
事情確定后,他們在蓋麗麗辦公室里,用蓋麗麗那臺陳舊的電腦打印了一份協(xié)議。蓋麗麗是甲方,霍科是乙方,他們都在協(xié)議上簽字。協(xié)議一式兩份,雙方各保存一份。簽完協(xié)議后,他們互相留了手機號碼,霍科就離開蓋麗麗的學(xué)校了。
第二天,霍科就把十萬元打進蓋麗麗給他的賬號里了。
有了這筆錢,兩天之后,蓋麗麗就帶著她的隊員動身去省城比賽了。
一個星期后,林茂盛來到霍科的辦公室。林茂盛雖然沒有在公司里擔任什么職務(wù),但他過兩天就會來公司一趟,手里拎著一個小皮包,各個辦公室視察一遍。有的時候,來到霍科辦公室里,屁股很沉,好像這是他的辦公室一樣。臨走的時候,他往往會從小皮包里拿出一張發(fā)票來,遞給霍科說:“我前幾天為公司去看一個樓盤,這個車費單你給報銷一下?!?/p>
在以前,霍科一般都會給他簽。那么大的年紀了,霍科不想給他難堪。但是,自從他做了換心手術(shù)后,他就不再簽林茂盛遞過來的發(fā)票了,他的拒絕理由也很簡單:“這樣的發(fā)票,現(xiàn)在財務(wù)沒法做賬。”
受到拒絕后,林茂盛的樣子好像也沒有很受打擊,他笑了笑,自嘲似的說:“我這也是為公司好嘛!”
林茂盛這次進了霍科的辦公室后,就笑瞇瞇地看著霍科,霍科也不怎么理他。林茂盛把頭伸過來,說:“聽說你給蓋麗麗贊助啦!”
林茂盛一進門,霍科就知道他今天的來意。他瞥了林茂盛一眼,冷冷地說:“不是贊助,我那是借,是有條件的,她要還的?!?/p>
“一樣的,一樣的。你想想看,十萬元讓她分十年還清,每年只要還一萬元,這中間還不要利息。如果按照目前的形勢,十年以后,一萬元可能只相當于現(xiàn)在的一百元了。這不是跟白送差不多嗎?”
霍科沒有想到,林茂盛是這么算賬的。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但霍科更清楚,林茂盛這么說的目的在哪里,他還是念念不忘那兩萬元的提成。霍科想他肯定去找過蓋麗麗。這一點他早就想到了,所以,他在跟蓋麗麗簽協(xié)議的時候,就跟蓋麗麗說了,不能給林茂盛提成,因為他這不是贊助,而是有條件的借款。林茂盛在蓋麗麗那里碰了壁后,只好從他這里打主意了?;艨撇幌敫置⒃偌m纏下去,他知道,對于他這樣的人,最好的辦法是單刀直入,一下子就斷絕了他的念頭,讓他再也沒有余地。如果你為了顧及他的面子,措辭得委婉一點,等于給了他想象的空間,等于給了他再次糾纏的機會?;艨浦敝钡乜粗置⒄f:“我再說一遍,這是借,不是贊助。你也不要想那百分之二十的提成了。”
林茂盛哈哈笑了兩聲,說:“看你說的,我說提成的事了嗎?我說了嗎?”
“你還有什么事嗎?我這里還有事要做呢!”霍科說。
“沒事了,沒事了。”林茂盛這才離開霍科的辦公室。
這次談話之后,大概有三四天,林茂盛沒有再到公司里來。至少霍科沒有看到他。
霍科覺得清靜了很多。
又過了一天,他接到蓋麗麗一個電話,是從省城打來的。蓋麗麗在電話里說,省里的比賽結(jié)束了,她的隊員共奪得三個第一:一個是團體第一;一個是混雙第一;還有一個是女子單打第一。他們馬上就要去北京參加雙星杯全國少年精英賽了?;艨坡牭贸鰜恚w麗麗很興奮,說話的聲音都有點不連貫了。
霍科想,蓋麗麗給自己打電話,肯定是因為那十萬元吧!那是她出于禮貌,她的興奮肯定是因為她帶出的學(xué)生出成績了吧!她覺得自己的心血沒有白費。她要把消息告訴更多的人??墒牵@些關(guān)自己什么事呢?
大概是十幾天以后,霍科又接到蓋麗麗的電話,她說比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她的隊員獲得了一個女單冠軍和一個團體第三名。國家隊也有兩個教練來找她談過話,想招兩個學(xué)生進國家少年隊。具體的事還要等一段時間。要等他們回信河街后,他們再派人來考察。蓋麗麗在電話里再三地表示,如果不是霍科的幫助,他們可能錯過了這次比賽?;艨朴X得這事不值得感謝,他拿出十萬是有條件的,是有目的的,是借款,又不是白給。但這些話他沒有說出來。
蓋麗麗他們載譽歸來時,市體育局的領(lǐng)導(dǎo)去火車站接他們。這事還上了報紙和電視。電視臺還給蓋麗麗做了專訪?;艨埔部吹竭@個專訪了。記者在專訪中問道,這次參加比賽的費用是怎么籌來的,蓋麗麗說是自己借的。聽到這句話時,霍科心里突然很難受起來,他有一種被蓋麗麗欺騙了的感覺。她怎么可以大言不慚地說是借的呢?但是,霍科轉(zhuǎn)念一想,她說是借的也沒有錯。她不說借能說什么呢?贊助?貸款?賣身?都不對。應(yīng)該說,蓋麗麗說得沒有錯。不過,霍科心里還是很不舒服,他覺得自己突然很煩蓋麗麗這個人了。
第二天一早,霍科就接到了蓋麗麗的電話,她對霍科說:“你定個時間來練球吧!”
“好的,我想下午過去?!被艨普f。
“我今天一天都在學(xué)校里,你隨時都可以過來。”蓋麗麗說。
下午三點鐘的時候,霍科背著一個耐克運動包,來到蓋麗麗的學(xué)校。他還是把車停在學(xué)校外面。這一次,門衛(wèi)已經(jīng)認出他了,他說蓋校長已經(jīng)交代了,讓霍科把車開進去?;艨茢[了擺手。
他剛進了校門,就看見蓋麗麗穿著運動服,笑著從里面小跑著出來了,她說自己從辦公室就能夠看見門衛(wèi)室,他一跟門衛(wèi)說話,她就看見了。
蓋麗麗直接把霍科帶到訓(xùn)練室里。這個訓(xùn)練室是個小間,里面只有兩張乒乓球案,蓋麗麗對霍科說:“這里是教練平時練球的地方。你就在這里練可以嗎?”
“可以?!被艨普f。
說完,霍科從耐克包里拿出自己的球拍和一打的乒乓球。他這個球拍,是請信河街一個叫天龍運動器材公司定做的?;艨茷榱四茏屪约涸谇虬干隙啻蛞粫?,他根據(jù)自己的手感,讓天龍運動器材公司定做了一批乒乓球拍。他的球拍跟正常的球拍相比,外形沒有區(qū)別,但拿在手里時,卻明顯輕很多?;艨瞥鋈ゴ蚯颍话阒粠б粋€球拍,而且,他絕對不讓別人碰他的球拍。帶一打的乒乓球去球館,也是他一直保持的習慣。開始打球前,霍科才把外衣脫了,里面是他早就穿好的運動服。
兩個人一交手,霍科就知道,自己不是蓋麗麗的對手。她的球很有力,而且,球的落點很準。每一個球都落在讓霍科很難受的地方,讓霍科使不上勁。而且,霍科也感覺到,蓋麗麗并沒有用上全力,她大概只用了六分的力氣吧!如果她用上十分的力氣,估計自己接住她的球都難。但是,打了一會兒,霍科也發(fā)現(xiàn)了蓋麗麗一個致命的地方——她因為腿上的傷,跑動受到很大的限制。如果自己把回球的落點打開,迫使她左右跑動,她就顯得不那么輕松了。可是,現(xiàn)在的問題是,霍科覺得自己很難完全把她調(diào)開,自己控制不了她,所謂“棋高一著,縛手縛腳”,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她畢竟是專業(yè)運動員,而且是世界冠軍啊!這是霍科打乒乓球生涯中,第一次跟世界冠軍對練,第一次跟這么高水平的人站在了一起。而且,幾個回合下來后,蓋麗麗似乎已經(jīng)摸到他的球路了,每一個球都送到霍科最想要的地方,讓霍科打起來很舒服。
霍科不戀戰(zhàn)。他也不能戀戰(zhàn)。半個小時一到,他就停住了,說:“時間到了。”
蓋麗麗也看了看墻壁上的時間。
霍科收起自己的球拍和球,放進耐克包里,外衣就提在手里,一邊往門外走,一邊對蓋麗麗說:“我下個星期再來?!?/p>
“好的?!鄙w麗麗說。
霍科跨出訓(xùn)練室的門口時,蓋麗麗也跟出來了,她這時突然對霍科說:“你能不能去一趟我的辦公室?我有事跟你說。”
霍科詫異了一下,他想不出這個時候,蓋麗麗會有什么事要跟自己說。老實說,他不想跟蓋麗麗走得太近,所以,蓋麗麗這么說的時候,讓他警惕了起來。他看著蓋麗麗,淡淡地說:“有什么事嗎?”
“先到我辦公室吧?!鄙w麗麗還是沒有說出什么事。
“那好吧!”霍科勉強地點了點頭。他想今天是頭一次來練球,也不能太不給蓋麗麗面子。如果是下一次,自己是不會再去她的辦公室了。
到了辦公室,蓋麗麗打開一個柜子,柜子里又有一個保險柜,她從保險柜里拿出一個大信封,信封的口子用膠帶紙封住。她把信封遞給霍科。
霍科不知道她玩什么花樣。他看了看蓋麗麗,說:“這是什么東西?”
“這是還給你的五萬元?!?/p>
“還給我干什么?”
“我們這趟出去,一共花了六萬元。體育局給了我們一萬元,現(xiàn)在還剩下五萬元。這些錢先還給你。剩下的錢,我按照協(xié)議慢慢還。”
霍科愣了一下。蓋麗麗的這個舉動,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自從賺了錢后,這幾年里,來找霍科借錢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很大一部分的錢,一借出去后,就杳無音信了。就是歸還的那些錢,大多也是一拖再拖。今天碰到的情況,在他來說還是第一次。更主要的是,他是跟蓋麗麗簽過協(xié)議的,蓋麗麗完全可以按照協(xié)議上的規(guī)定,一年還一萬元。她完全可以把這筆錢先派別的用途。最不濟的辦法,她可以拿去放在銀行里,或者買了基金。剛才,霍科也仔細地觀察了蓋麗麗的表情,她的眼睛平視著自己,臉上掛著微笑,臉上的表情是輕松的,是放下?lián)雍蟮奶谷?。他覺得蓋麗麗這么做是出于真心的。
這讓霍科心里暗暗動了一下。自從換了“金屬心臟”之后,無論遇到什么事,霍科都能夠淡然面對,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已經(jīng)堅硬了,已經(jīng)“死”了,再大的事情也泛不起波瀾了,更不要說“動”了。但是,這一下,就是剛才,當蓋麗麗告訴自己,這個信封里的五萬元是她先還自己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心“揪”了一下,好像自己的心被一只大手用力一捏,全身“緊”了一下。這一“緊”的意義在于,霍科原本以為已經(jīng)徹底死亡的心,似乎一息尚存。
霍科拿著那個大信封,裝進耐克包,若有所思地走出蓋麗麗的辦公室。
三
那天上午,蘇尼娜跑到霍科辦公室來要錢。這次胃口很大,要二十萬。
霍科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蘇尼娜了。上次她來找霍科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月之前?;艨片F(xiàn)在每個月給她五千元生活費,其他一概不管。他也不跟蘇尼娜住一起。他跟蘇尼娜只是名義上的夫妻,掛個虛名而已。他跟媽媽交代過,跟公司的財務(wù)也交代過,不能給蘇尼娜一分錢。
有一段時間,蘇尼娜突然脫胎換骨,每天待在家里,到了下班時間,就給霍科打電話,叫他回去吃飯。在那段時間里,她也從電視上認真學(xué)了幾道菜,說要給霍科“露一手”。霍科知道,蘇尼娜接下來肯定又有“文章”了。果然,她跟霍科說了:
“我們要一個孩子吧!”
霍科一聽,就在心里冷笑了。他心里想,狐貍的尾巴終于露出來了吧?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跟她在一張床上睡覺了?現(xiàn)在,自己連碰她一下的念頭都沒有了,甚至連看也不想看她了,又怎么會跟她生孩子呢?而且,霍科清楚,蘇尼娜根本不是想跟自己生孩子,她的目的還是錢。她可能也知道,按照霍科的身體,肯定不會長命,也就是說,她肯定死在霍科的后面。但是,她知道,他死的時候,一定不會把遺產(chǎn)留給她。歸在她名下的,只不過夠她生活的費用而已。這點錢對她來說是不夠的。但是,如果他跟自己有了孩子之后,情況就完全改觀了,因為孩子是他財產(chǎn)的合法繼承人,而她又是孩子的監(jiān)護人,那些錢最后還不是落在她的口袋里?所以,霍科在鼻孔里哼了一聲,說:“休想。”
霍科說出這兩個字的當天,蘇尼娜就從家里消失了?;艨飘斎灰簿驮僖渤圆坏剿龅牟肆?。
但是,蘇尼娜這次來勢洶洶,一副很有把握的樣子,說:“給我二十萬?!?/p>
“你要二十萬干什么?”
“我要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我要開店?”
“什么店?”
“品牌服裝店?!?/p>
霍科知道,蘇尼娜又在騙自己了。她不可能開店。開店多辛苦哇!要守店面,要進貨,即使請了營業(yè)員,也要花精力去管理。還要跟工商、稅務(wù)部門周旋。蘇尼娜哪里有這些耐心。不過,話又說回來,就是她真的有耐心,她這次真的想開一家品牌服裝店,霍科也不會給她錢。自己憑什么還要給她錢?所以,霍科說:“要開你自己開,我不會給你錢的。”
“你憑什么不給我錢?”蘇尼娜聲音突然高了起來。
“我憑什么要給你錢?”
“就憑我是你老婆?”
“老婆怎么了?”
“你可以給一個毫不相干的女人十萬元,為什么不能給自己的老婆二十萬呢?”
“那是借給她的?!被艨仆蝗挥萌^擂了一下桌面,聲音一下就提高了?;艨埔膊恢罏槭裁?,自己一聽到蘇尼娜提這件事時,突然暴怒了起來。
“我也可以借,分二十年還給你?!碧K尼娜冷笑著說。
“你拿什么東西還?”霍科問。
“你可以從我的生活費里扣,一個月扣八百元?!碧K尼娜胸有成竹地說。
這個時候,霍科覺得自己要爆炸了。他覺得自己有一口氣差一點就要喘不上來了。他想,如果再讓蘇尼娜這么糾纏下去,自己的心臟隨時都會停下來的。最好的辦法是趕緊把她打發(fā)走。所以,他拿了紙和筆給蘇尼娜,叫她把借錢的金額和還錢的方式一五一十地寫下來,簽上名字和日期。然后,他給蘇尼娜開了一張二十萬元的現(xiàn)金支票。
蘇尼娜拿到支票后,轉(zhuǎn)身就走了。走到門口時,她突然回過頭來,對霍科嫣然一笑,說:“聽說你對那個世界冠軍有好感?!?/p>
“滾!”霍科拿起桌面上的筆就扔過去。
被蘇尼娜這么一鬧,霍科的心情壞到了極點。這天下午本來是去蓋麗麗學(xué)校練乒乓球的,但他突然不想去了。他把手機關(guān)掉,把電話線拔掉,把辦公室的門反鎖起來,打開辦公室里的一排柜子,柜子里全是霍科定制的乒乓球拍。他看著一排排的乒乓球拍,他有時候真想把這些乒乓球拍一把火燒個精光,從此跟乒乓球斷絕一切關(guān)系。他想自己以后再也不打乒乓球了。但他下不了手。他坐在辦公室里,想起了剛才蘇尼娜臨出門的話。他問自己,真的對蓋麗麗有好感嗎?霍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這事不要說是現(xiàn)在,就是在他做手術(shù)之前,自己也不可能再去喜歡一個女人了,他的心臟阻礙了他作為一個男人應(yīng)該有的能力,讓他不能去喜歡一個女人,所以,他有時候也不完全恨蘇尼娜,蘇尼娜對自己的欺騙,跟各種各樣的男人上床,當然有她自己的原因,但自己也是難逃其咎的。從這個角度想,如果蘇尼娜的生活能夠稍微檢點些,不要對霍科的存在太熟視無睹,霍科早就提出來跟她離婚了,就是把財產(chǎn)給她一半也在所不惜??墒牵艨朴X得蘇尼娜并不值得自己那樣對待,她跟自己結(jié)婚,本身就是一個欺騙,她是在被去意大利的男朋友拋棄后,找一個臨時的“補充”,她一點也不愛他。那個時候,她可以跟霍科結(jié)婚,也可以跟劉科、吳科、黃科、趙科、李科結(jié)婚,只要是一個人,能夠讓她有一個安身的地方,她就可以跟他結(jié)婚。所以,他現(xiàn)在也不想讓蘇尼娜如愿,她現(xiàn)在想離婚,自己偏偏不離。反正自己已經(jīng)是個半死的人了,所謂破罐子破摔就是這個樣子了,但自己就是要拖著蘇尼娜,每月給她限量的生活費,不讓她“餓”著,也不會讓她“吃”得很舒服。這就是自己對她的懲罰。但是,霍科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喜歡上其他女人了,蘇尼娜說的那句話,只不過是“將”自己一軍,她倒是希望他能重新找一個女人,那樣的話,她就可以名正言順著達到她的目的了,而且,她也有了更充足的理由跟霍科談判。這點霍科很清楚的。特別是自己換上了“金屬心臟”后,他發(fā)現(xiàn)世界一下子就變了:自己看見所有的人都是冷冰冰的,所有的人都在爾虞我詐,所有事情的背后都存在交易。最主要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已經(jīng)“溫暖”不起來了,他也想使自己的心“溫暖”起來,希望自己能夠做一些使自己感動的事情,或者能夠碰到一些使自己感動的事情。這樣,自己的心臟或許有轉(zhuǎn)暖的可能。但他的身體卻是一天比一天覺得冷,他的心臟也是一天比一天冷漠。他借錢給蓋麗麗,讓蓋麗麗陪自己練球,無非是自己那個少年的夢想還沒有完全破滅罷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霍科覺得,如果連那個夢也破滅了的話,自己再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意義呢?
第二天下午,霍科接到蓋麗麗的電話。她問霍科說:“你昨天下午怎么沒有來?”
“我臨時有事了。”
“沒有關(guān)系的,你今天下午如果沒事也可以來?!?/p>
“我今天也有事。”
“那你這個星期什么時候有空就來吧!”
“這樣太麻煩了?!?/p>
“沒關(guān)系的,我們簽了協(xié)議的,每個星期練一次。”
霍科見蓋麗麗這么說,只好說:“我看哪天有空再過去吧!”
霍科的本意,是想過幾天再去的,第二天下午,他不知不覺地就換上了運動服,帶上球拍,快步走出了辦公室。
霍科來到學(xué)校的門口,才給蓋麗麗打了手機。蓋麗麗說自己在學(xué)校里,她讓霍科直接去小訓(xùn)練室,自己馬上就到。霍科進了訓(xùn)練室,剛脫了外衣,蓋麗麗就推門進來了,霍科看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蓋麗麗臉上泛著一層亮光。看她的表情,既興奮又有一點害羞。但霍科不想在這方面深究,這事跟他無關(guān),他來這里,只是跟蓋麗麗練球,他不想摻和到其他事情里面。但是,霍科發(fā)現(xiàn),蓋麗麗今天有點心不在焉,拉球的時候,一點力氣也沒有,不是不過網(wǎng),就是出界了??目呐雠龅?,撿球的時間就花去了不少??傊?,整個過程打得不流暢,霍科不盡興?;艨票緛頃r間有限,球打得不順,運動量卻沒有少下來。半個鐘頭一到,霍科就主動停了下來。
整理好球拍,手里提著外衣,霍科走出訓(xùn)練室。就在他快要走到門邊時,門突然開了,進來一個老人。他就是蓋教練。蓋教練這時正看著他,霍科往前走了一步,說:“蓋教練,你還記得我嗎?”
蓋教練伸出手來,把他的手緊緊地握住,說:“當然記得,當然記得,你是我見過的打球最有天分的孩子?!?/p>
“沒有想到蓋教練還記得?!被艨普f。
“當然不會忘記,如果不是你心臟有問題,你肯定是世界冠軍了?!蓖A艘幌拢w教練又說,“不過,你現(xiàn)在也很好,這次出去參加比賽多虧了你,沒有你,我女兒也走不成,國家隊也發(fā)現(xiàn)不了我們這里的好苗子,對了,前兩天,國家隊來人了,從我們這里選走了兩個隊員。這都得感謝你?!?/p>
霍科現(xiàn)在知道蓋教練為什么會在這里了,原來他就是蓋麗麗的爸爸。
蓋教練說:“找個時間,我請你到我們家做客?!?/p>
“好的,我一定去?!被艨普f。
第二天上午,大概是九點鐘的時候,蘇尼娜沖進了霍科的辦公室,她劈頭就問霍科說:“霍科,你是什么意思?竟把我每月的生活費扣去八百元?”
“那八百元是你還我的呀!你有紙條在我這里。是你自己寫的?!被艨普f。
“我不管什么紙條不紙條,你每月給我的生活費一分也不能少,不然的話,我就每天來你這里鬧?!?/p>
“你還講不講理了?”
“我就不講理了,你能怎么樣?你看看你自己,你就講理了嗎?你死皮賴臉拖著不離婚,你就講理了嗎?自己已經(jīng)是個半死的人了,難道要我陪你進棺材?老實說,我這樣已經(jīng)算是客氣了,你要是碰到別人,早就吵翻天了?!?/p>
“但你不能不講信用?!被艨茪獾檬侄级读恕?/p>
“信用?你跟我講信用了嗎?結(jié)婚之前,你跟我說過,你會愛我的,會對我好的,會好好照顧我的。這些你做到了嗎?你現(xiàn)在有幾個億的資產(chǎn),每個月卻只給我五千元的生活費,這就是你的信用?這就是你說的好好照顧我?”
霍科覺得,無論什么事,到了蘇尼娜那里,都變得理直氣壯了。她為什么能夠做到這一點?曾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霍科想不明白。她怎么能夠那么問心無愧?那么咄咄逼人?而且表現(xiàn)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F(xiàn)在他想明白了,他知道,在蘇尼娜的心中,永遠只有她自己,她所有的觀點,所有的行為,都是以她自己為中心的,她自己都是對的,她自己做的事都是有原因的,有理由的。那么,所有跟她有沖突的事,就變得“野蠻無理”了,都是讓她不能容忍的。她從來沒有為別人想過。所以,她這么多年來,一直在換男人,因為沒有一個男人能夠跟她長時間共處下去。不是被她趕走,就是偷偷地離她而去。越是這樣,她就越覺得這個世上的人對不起她,她就越發(fā)變得理直氣壯。
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霍科覺得蘇尼娜從來就沒有跟自己坦誠過。自己對于她來說,只是她理直氣壯利用的一個對象而已。她從未用過真心,也從來沒有對自己說過一句真話。正是這一點,深深地刺痛了霍科。
而且,霍科知道,蘇尼娜拿了他的二十萬,并沒有去開服裝店。她直接把錢買了股票。她的運氣不佳。她買的幾只股票“刷刷刷”地往下跌。連著跌了幾天,她就慌了,找個機會,趕緊拋掉,重新買了另外幾只股票。而這時,她拋掉的幾只股票卻“噌噌噌”地往上漲,連著幾個漲停板。新買的股票卻不停地跌下來。她咬咬牙,賣了新的,又買回老的。結(jié)果是,當她買回老股票時,老股票又開始跌了。她就這么買了拋,拋了又買,沒過多久,二十萬元就去了大半。當然,霍科把錢給她時,就沒有想過她會去開服裝店,也沒有想過要她還回來。他只是想不到蘇尼娜會拿著那二十萬去炒股,那么快就把本兒都賠進去了。而且,他也知道,之前讓蘇尼娜寫的紙條只是一個形式,這個形式對蘇尼娜沒有作用??傊艨浦雷约耗锰K尼娜沒有辦法,他不知道拿蘇尼娜怎么辦才好。離婚當然是最稱心的,她也愿意。但是,蘇尼娜一定要他向法院提出來,因為這樣她才能夠分到巨額的財產(chǎn)。霍科不想讓她這么便宜。那么不離婚呢?霍科就只能供著她,讓她不斷地給自己的頭上戴各種各樣的綠帽子。霍科知道,和蘇尼娜的戰(zhàn)爭,自己一開始就處于劣勢,而且一路下來,自己就沒有贏過。從這個角度上看,他覺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失敗透頂了。
一想到這點,霍科就什么也不想爭,他對蘇尼娜說:“你快滾,扣下的錢,我會補給你的?!?/p>
“如果你不補給我,我明天還來找你?!碧K尼娜威脅地說。
這事過后,霍科去了一趟北京。他公司在北京有一個分支,主要負責搜索北京的房源。他們在東四環(huán)上看中了一個大商鋪,這個大商鋪有兩萬個平方米,每平方米的價格在一萬元左右。如果是一般的投資,霍科已經(jīng)不出面了,他讓手下的副總?cè)ゴ蚶砭统?。但是,這次的投資不同以往,整個投資額高達兩個億,霍科必須自己去看后才能夠放心。
到了北京后,霍科并不急著跟開發(fā)商見面,而是對這個商鋪進行了調(diào)查。因為如果要吃下這個商鋪,這里面有許多關(guān)鍵的東西必須要摸清楚。首先要摸清的,就是這個區(qū)域未來五年的規(guī)劃,這決定這個商鋪未來的命運。霍科自己就是從房管局出來的,他深知政府的一個決策可以讓一個行業(yè)生,也可以讓一個行業(yè)死。這也是霍科做樓盤生意的一個訣竅,也是他戰(zhàn)無不勝的秘籍。他到北京后,通過各種關(guān)系,找到了規(guī)劃部門,拿到了規(guī)劃圖。接著是實地考察,不僅僅是考察要“吃”下來的商鋪,更要考察周邊的小區(qū)和居民的消費水平。再就是收集這個房開公司的資料,包括公司資質(zhì)、資金、銷售、老板的性格及愛好等等情況。這些情況完全掌握之后,才是他跟房開談價格的時候。
談判還算順利,畢竟是這么大的一個商鋪,能夠一口“吃”下來的人不多。最后,主要的焦點還是落在價格上,房開報的價格是每平方米一萬零五百元,霍科這邊報的價格是九千五百元。雙方僵持不下。
對于這種談判,霍科并不著急。他知己知彼了嘛!知道現(xiàn)在跟房開談的,就自己一家買主,而且,他知道,房開有另一個地塊正在投標——他們等著這筆錢用。所以,開始幾天,他都讓自己手下人跟對方談,咬住九千五百元不松口。對方看看這架勢不行,房開先是銷售經(jīng)理出面談。接著是副總出面談。再就是老總出面了。到了最后,連董事長也坐不住了。董事長把售價降到每平方米九千八百元。他說,這是最低限度了,再低就沒法談了。
霍科知道該自己出馬了。去之前,他讓會計按每平方米九千五百元的價格算好。然后,讓北京分支的負責人跟房開公司的董事長約好,就說,“我們老總想拜會你一下”。聯(lián)系好后,霍科帶著手下一幫人,浩浩蕩蕩地開到了房開公司。
霍科進了董事長的辦公室,雙方寒暄過后,霍科沒有再說什么,他從包里取出一張?zhí)詈玫闹?,遞給董事長。董事長一看,馬上就拍板了。雙方當天就簽了合同,辦了過戶手續(xù)。
所有的手續(xù)辦好后,北京分支的負責人問霍科,這個商鋪準備什么時候脫手?預(yù)期的價格是多少?霍科告訴他,這個商鋪他不準備賣。他看過周邊住宅區(qū)了,都是高收入人群。最主要的是,從規(guī)劃上來看,從這幢大廈以東,以后是個商業(yè)區(qū)。他要把這個商鋪裝修起來,當大賣場出租,一年的回報率最少在百分之二十以上。這是個長流水,比賣了單手賺一筆強。
把北京的事情交代清楚后,次日,霍科就飛回信河街了。
飛機降落信河街地面時,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艨茝耐\噲隼镩_出自己的車,當他駛進市區(qū)時,天已經(jīng)全黑了。
在北京的時候,霍科只想回來??墒牵换貋碇?,他又不知道要去哪里了。他開著車在市區(qū)里亂轉(zhuǎn),最終還是把車開到蓋麗麗的學(xué)校來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霍科突然很想見一見蓋麗麗,他突然很想看見蓋麗麗穿著一身運動服的樣子,喜歡看著蓋麗麗打乒乓球的樣子。
霍科把車停在蓋麗麗的學(xué)校外面,他坐在車里,可以看見蓋麗麗的辦公室。她的辦公室沒有燈光,他看看訓(xùn)練室,訓(xùn)練室也沒有燈光。他搖下車窗,學(xué)校里面一片寂靜。霍科心里突然有種深深的失落。他拿出手機,找出蓋麗麗的電話,想打個電話給她。但就在通話鍵快要按下去前,他又按了取消鍵。他把車窗關(guān)上,把天窗打開,身子在座位里挪了挪,找到一個最舒服的位置,把整個人縮了進去,張開嘴,吸了吸外面的空氣。
大概坐了有半個鐘頭后,霍科重新把車子發(fā)動起來。按照時間,他應(yīng)該去吃點東西了,但是,從單位辭職出來后,他的飲食一直沒有規(guī)律。主要是他沒有食欲,沒有饑餓的感覺。特別是做了心臟手術(shù)后,他就沒有覺得餓過。所以,他有時候懷疑,英國的醫(yī)師是不是在做心臟的手術(shù)時,順手把他的胃也給切掉了。再說,一個人吃飯有什么味道呢?回到家里去,無論何時,家里就自己一個人?;艨票究梢匀寢屇抢锍燥埖模麐寢屵€住在老房子里,霍科叫她搬到新房子來,跟他住在一起,媽媽不來。她不來的原因有二:一是她覺得還是住在老房子好,都住了幾十年了,跟這個環(huán)境融為一體了。聽說很多老人搬了新房子后,不久就死掉了,老人對新環(huán)境很難適應(yīng);二是她不想看見蘇尼娜。她覺得自己引狼入室了,后悔得所有牙齒都掉光了??墒撬仓?,就是自己住在新房子里也未必就能夠看得住蘇尼娜,還是眼不見為凈。所以,霍科只是給她請了一個保姆。那個保姆后來也被媽媽辭退了,她說自己手腳靈便,還是自己動一動好,等動不了再請保姆也不遲。霍科說服不了她,而且媽媽的腿腳確實也很靈便,霍科只能隨她?;艨婆紶枙タ纯此?,在她那里吃一頓飯,但長時間去總是不行,那樣只會讓媽媽更加擔心。所以,霍科原則是能省則省。
又在市區(qū)轉(zhuǎn)了一圈后,霍科還是決定去公司。
他把車往地下車庫開的時候,車庫入口處的拐彎角,看見了一個人,那個人好像是蓋麗麗,她扭著頭,朝他公司的大樓里面看?;艨瓢衍囃O聛?,打開車窗一看,果然是蓋麗麗。他喊了一聲:“蓋麗麗,你怎么在這里?”
蓋麗麗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好像也愣了一下,站在那里沒有動。霍科朝她招招手,她就朝霍科這邊走來,霍科把副駕駛座的車門打開,她就鉆了進來。
坐上車后,蓋麗麗沒有說話?;艨埔矝]有說話?;艨票緛硐胝f話的,但他突然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他一邊開車,一邊用右眼的余光注意著蓋麗麗,蓋麗麗先是低著頭。一會兒,她把頭抬起來,眼睛看著前方。過了一會兒,她又把頭扭過去,眼睛看著窗外。她就一直這么扭著,好像跟誰鬧別扭似的。
霍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蓋麗麗要去哪里。他又不知道怎么開口,干脆就沒有目的地在路上轉(zhuǎn)。
起先的時候,路上還有很多車的,后來慢慢就稀了。慢慢地,連行人也少了。霍科也不知道已經(jīng)在市區(qū)里繞了幾圈了。蓋麗麗的頭已經(jīng)轉(zhuǎn)過來了,現(xiàn)在看著前方,兩只手平放在大腿上,但她還是沒有開口?;艨七@時看看車里的時鐘,已經(jīng)快到深夜十二點了。也就是說,他們已經(jīng)在路上轉(zhuǎn)了三個多鐘頭了,卻還是一句話也沒有說。這個時候,霍科聽見蓋麗麗突然開口了,說:“你送我回學(xué)校吧!”
“好。”霍科說。前面不遠處就是蓋麗麗的學(xué)校了。
到了學(xué)校后,霍科把車停穩(wěn),讓蓋麗麗下車。蓋麗麗站在車外,朝霍科揮了揮手,轉(zhuǎn)身進了學(xué)校。
霍科開著車子往回家的路上走時,突然覺得車子里有點不同。因為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牛奶香味,這種香味肯定是從蓋麗麗身上留下來的。
四
那一天,霍科接到媽媽的電話,叫他回一趟老房子。她也沒有說什么事,只叫他有空回去一趟。從電話里聽起來,媽媽的聲音中充滿了悲傷。霍科在電話里說:“好的媽媽,我這就回去?!?/p>
霍科趕到老房子時,看見媽媽無神地坐在家里,眼眶紅紅的,似乎剛剛哭過?;艨茊枺骸霸趺戳?,媽媽?發(fā)生什么事了?”
媽媽抬頭看了霍科一眼,把霍科的手拉在她手里,她用雙手把霍科的手握住,放在自己的腿上。她說:“媽媽對不起你,讓你受苦了?!?/p>
這么一說,她的眼眶更加紅起來了。
霍科不知道媽媽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他說:
“媽媽,你別這樣,我挺好的。有什么話你慢慢說?!?/p>
媽媽擦了擦眼睛,抬起頭來,看著霍科說:“你就跟蘇尼娜離了吧!是媽媽害了你,現(xiàn)在你有合適的人了,你就跟蘇尼娜離了吧!她要多少錢我們就給她多少錢。錢的事情,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們要那么多干什么呢?”
“媽媽,你說什么呢?你從哪里聽到我現(xiàn)在有合適的人了呢?”霍科搖著媽媽的手說。
“剛才林茂盛來過了,他跟我說,你現(xiàn)在跟打乒乓球的蓋麗麗關(guān)系很好。林茂盛想從中做個媒人?!?/p>
“我這樣的身體,怎么可能再去喜歡別人呢?”霍科說。
“怎么不能呢?只要你喜歡,媽媽就支持你?!?/p>
“媽媽,我的心是金屬的,已經(jīng)不會喜歡了?!?/p>
媽媽一聽霍科這么說,一下就哭起來了。她說:
“都是媽媽害了你。”
“媽媽別這樣,我現(xiàn)在不是過得好好的嗎?”霍科安慰她說。
“我聽林茂盛說,她人不錯?!眿寢屨f。
“是的。”
“她對你很好?!?/p>
“是的?!?/p>
“媽媽覺得你還是考慮一下,你總不能一直這樣過下去。”
“我知道的,媽媽?!?/p>
話是這么說,但霍科知道,自己和蓋麗麗是不可能的。蓋麗麗是怎么想的,先放在一邊不說?;艨朴X得,現(xiàn)在首要的問題是自己這里——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喜歡上一個人的能力了。自己是個靠鈦泵活命的人,自己的心臟里安裝了一個金屬。也就是說,自己的心不屬于自己,其實也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心了,只能說是金屬,是鈦泵,是堅硬的,是冰冷的,是一個為了活命而人造的假器官。無論外界發(fā)生了什么事,無論自己的眼前發(fā)生了多么感人的事,自己的心還是冰冷和堅硬的。它軟不下來了。它是個死心。所以,即使蓋麗麗對自己真的有好感,她真的有心要跟自己重新組合一個家庭,但是,她能夠軟化自己左邊這個冰冷而堅硬的假心嗎?誰能夠使金屬變暖變軟?除非是神仙下凡。再說,自己已經(jīng)受夠了蘇尼娜的背叛和欺騙,這么多年下來,即使是一顆健康溫暖的心臟,估計也已變成一個冰冷的金屬了。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怎么可能再去喜歡另一個女人呢?
當然,這些話霍科不會對媽媽說。他也不會對任何人說。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霍科的媽媽時不時地會問起他跟蓋麗麗的事情,問他“有沒有進展”?;艨聘嬖V她,自己跟蓋麗麗正“打得火熱”。他媽媽很高興。
但是,霍科最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問題。他會不斷地出現(xiàn)一種錯覺,覺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變成了機器。譬如他跟蓋麗麗打乒乓球的時候,打著打著,他覺得手臂就不受自己控制了,變成了一只金屬手臂。還有,他的眼睛隨著乒乓球來回跳動,時間一久,眼睛也變成了兩個機械轉(zhuǎn)動的鐵球。
霍科給上海的醫(yī)師打電話,把自己的情況說給他聽。醫(yī)師問他這段時間來,心臟的運轉(zhuǎn)情況怎么樣?;艨普f:“心臟倒是正常的?!?/p>
“心臟正常就沒有關(guān)系,你這只是幻覺。你現(xiàn)在不能讓身體太累了,精神上也要保持輕松愉快。這兩點很重要。如果這種幻覺加重了,就有可能造成多重器官功能紊亂癥,那就難辦了?!贬t(yī)師說。
霍科記住了醫(yī)師叫他要輕松愉快,但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讓自己輕松愉快起來。賺再多的錢,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能輕松愉快了。生活上的享受,他基本上沒有這方面的要求。如果一定要說有的話,他就是在跟蓋麗麗打乒乓球的時候,好像把外面的世界暫時忘記了。
那一天,打完球后,蓋麗麗把他叫住,遞給了他五千元。霍科一時不明白她的意思,說:“你這是干什么?”
“這是我還給你的第一筆款子?!鄙w麗麗說。
霍科覺得心里突然又被“揪”了一下。他沒有想到,這么快就過了半年了。而且,蓋麗麗又主動還自己錢了。所以,就在蓋麗麗把錢遞給他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左邊的心室動了一下,好像被東西電了一下,原來硬硬的心,好像被人狠狠地掐了一下。這種感覺,只在上次蓋麗麗還自己五萬元的時候,曾經(jīng)有過。但那次是輕微的,只是微微地震了一下,覺得左邊的心室有點麻痹,覺得蓋麗麗的行為出乎了自己的意料,出乎了自己對社會的成見——她完全可以先不還那筆錢的。這事就是換成霍科自己也一樣,他也不會把這筆錢先還給別人的。大家有約在先,白紙黑字,他按照協(xié)議慢慢還就已經(jīng)很仁義了。老實說,蓋麗麗還了自己五萬元后,霍科心里已經(jīng)有一個念頭了,剩下的五萬元他就沒有準備讓蓋麗麗再還。但是,就在霍科差不多要把這個事情忘記的時候,蓋麗麗又來還錢了。
霍科猶豫了一下,他看了蓋麗麗一眼,伸手把錢接了過來。他覺得如果不接過來,就是對她的不尊重。
也不知道為什么,就在霍科伸手去接錢之前,他又看了蓋麗麗一眼,心里竟然升起一種沖動,很想伸手去摸一摸蓋麗麗的臉。當然,他知道這也只是自己的一種幻覺,自己不會真的伸手去摸的。但是,讓他奇怪的是,有了這種想法后,他覺得自己把錢拿過來就變得很自然了。
也就是從這次之后,霍科看見蓋麗麗的時候,心里會有一種奇特的感覺。有時候人在外地,也會突然想起蓋麗麗。一想起她,心里就會覺得很安定,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沒有了。
在外地出差的時候,特別是辦完一件事后,霍科會想到蓋麗麗,想給她打個電話。不過,他不知道自己想跟她說什么。所以,他選擇的方式是給她發(fā)短信。他問蓋麗麗:“在干什么呢?”
“在學(xué)校里?!鄙w麗麗每次都是很快就回信。
“在學(xué)校里干什么呢?”霍科問。
“在辦公室里。”蓋麗麗答。
“在辦公室里干什么呢?”霍科又問。
“外面的事情辦好了嗎?什么時候回來?”蓋麗麗反過來問他。
“差不多了。”
“什么時候回來?”
“明天?!?/p>
“先來學(xué)校嗎?”
“好?!?/p>
下了飛機,如果公司沒有要緊的事,霍科都會直接去蓋麗麗的學(xué)校,跟蓋麗麗打半個鐘頭的乒乓球。
而且,霍科覺得自己還發(fā)生了另一個變化,他現(xiàn)在每一次出去,都會事先跟蓋麗麗說一下:“我要去一趟上海?!?/p>
“什么時候?”
“馬上就走?!?/p>
“什么時候回來?”
“大概一個星期?!?/p>
“注意安全!”
“嗯!”
接下來的那段時間,也是霍科出差最頻繁的時候。他把握在手里的一些樓盤相繼脫手。每脫手一個樓盤,霍科覺得自己身上都會輕松一分。
他的這種做法被林茂盛覺察了。有一天,林茂盛在他辦公室里問他是不是要收攤了?霍科看了他一眼,說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林茂盛說他這幾個月來,把所有的樓盤都脫手了,或者正在脫手之中。而且,這幾個月來,公司沒有買進一個樓盤。
霍科只對林茂盛笑了笑,什么也沒有說。
林茂盛又問他有沒有發(fā)現(xiàn),這段時間來,他會對別人微笑了。他以前是沒有笑容的。
霍科知道林茂盛指的是什么,他也知道林茂盛說這句話的意思。如林茂盛所說的,他確實有收攤的意思。老實說,他不想再這么做下去了,他突然不想過這種生活了。他想換一種生活。但是,這只是他心里的一種想法,他對誰也沒有說過。這個公司收攏后,他想做點別的什么。至于具體做什么,霍科正在做前期的了解,而且,他還沒有最后想好,所以,就更不會對別人說。霍科知道,這一段時間,林茂盛在做股票。林茂盛已經(jīng)把放在公司里的大部分股份都抽出去了。如果從生意的角度來說,霍科覺得林茂盛做得很對,半年之前,他就感覺到這種傾向了。霍科覺得,股票可能是繼房地產(chǎn)以后有最高回報的投資了。但是,現(xiàn)在的問題是,他已經(jīng)不想考慮這些事了。其實,霍科更清楚,自己猶豫的不僅僅是公司未來的問題,他更猶豫的是自己未來的問題:自己還能夠活多久?從理論上說,金屬心臟的壽命是七年。他在英國做手術(shù)前,英國的醫(yī)師就告訴過他,換上金屬心臟后,他再換上人體的心臟就更難了,因為他的身體原來的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被破壞了,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原來的心臟了。所以,七年過后,他最大的可能是再換一個金屬心臟,但這也要看那時的身體狀況。也有可能,這七年里,他身體里的器官被這個金屬心臟破壞了,不能再安裝新的了,這樣的話,他的生命也就只有這七年了。
老實說,這個問題,霍科以前是不怎么考慮的。但是這段時間以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想得很多。
那一次,霍科大概有兩個星期沒有去蓋麗麗那里打球了。實在想打球的時候,霍科就在自己辦公室里,一個人對著墻壁練球。那一天,他正在辦公室里練球的時候,接到了蓋麗麗的電話。蓋麗麗說:
“你這兩個星期怎么都不來了?”
霍科不知道怎么回答好。蓋麗麗又說:
“你下午過來吧!我在訓(xùn)練室里等你?!?/p>
說完,也沒有等霍科回答,蓋麗麗就把電話掛了。
下午四點來鐘,霍科到訓(xùn)練室的時候,蓋麗麗果然已經(jīng)在里面了。蓋麗麗也沒有對他說什么。也沒有問他這兩個星期為什么沒有來,為什么也不聯(lián)系,好像一切都很正常。她很認真地陪霍科練球。
練完球后,蓋麗麗叫霍科晚上去她家里吃飯。她也沒有說為什么要請霍科去吃飯,霍科也沒有問。
蓋麗麗跟她爸爸住在一起,是老房子?;艨埔贿M去,蓋教練正在廚房里燒菜,他圍著圍裙,趕緊從廚房里跑出來,他笑著說:“半年前就說了,要請你來家里吃一頓飯,一直到今天才兌現(xiàn)。你不會怪我言而無信吧!”
“怎么會呢!”霍科說。
“你先坐一會兒,我馬上就好。”蓋教練說。
不一會兒,菜都上來了,蓋教練問霍科要不要喝一點酒,霍科說不要,自己的身體不能喝酒。蓋教練說自己年輕的時候喜歡喝白酒,喝八大兩沒有問題,現(xiàn)在年紀大了,白酒吃不消了,就喝點葡萄酒,中午一杯,晚上兩杯。一瓶葡萄酒剛好喝兩天。那天晚上,蓋麗麗也陪她爸爸喝了一杯葡萄酒。喝了酒之后,她的臉就有點紅起來,眼睛也深了。
吃飯的過程中,蓋教練一直叫霍科多吃菜。霍科真的就吃了不少的菜。他也沒有想到自己原來也這么能吃。而且,霍科發(fā)現(xiàn),自己在他們家也沒有什么拘束,一般情況,他新到一個地方,總會覺得放不開手腳。但是來他們的家,從自己一進門開始,就好像這個地方自己以前經(jīng)常來,這里的人都是自己很熟悉很親切的人,一看見就很高興地融合在一起了。
吃完飯出來時,蓋教練對霍科說:“以后有時間就來坐坐。我們隨時歡迎?!?/p>
“好的?!被艨普f。
是蓋麗麗送他出來的。他們并排走在路上。
走到霍科的車邊,霍科將把車門打開時,回轉(zhuǎn)身看了看蓋麗麗。蓋麗麗就站在霍科面前,看著霍科的眼睛。霍科也看著蓋麗麗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含著微笑,她的臉上還是緋紅的。這時,霍科聞到一股他熟悉的牛奶香味了,他知道這股香味是從蓋麗麗身上發(fā)出來的。這時,霍科聽見自己左邊的心臟一下又一下的跳動聲,就像深夜鐘擺的聲音。
兩天后,霍科飛了一趟北京。誰也不知道霍科去北京干什么。
其實,這次北京之行,在霍科來說,他已經(jīng)謀劃了近半年。這也是他開始大面積脫手公司擁有的樓盤的原因。他在半年之前,就跟北京的紅十字會聯(lián)系過,他想成立一個救助心臟病患者的基金會,由他出資,通過紅十字會的網(wǎng)絡(luò),每年在全國救助十個(甚至更多)心臟病患者。這些患者由全國各地的紅十字會選送上來,經(jīng)過基金會的核實確定,最后落實到具體醫(yī)院,然后,基金會把手術(shù)費用直接打到醫(yī)院的賬戶上。
霍科這次去北京,是跟信河街的紅十字會的人一起去的。此行的目的就是跟北京的紅十字會簽訂一個合作的協(xié)議,拿回一個批文。簽訂協(xié)議后,北京紅十字會還要向全國的紅十字會發(fā)一個文件,把霍科基金會通告全國。而霍科這個基金會的總部就設(shè)在信河街,由信河街的紅十字會主管,由霍科成立一個管理的隊伍。
在北京待了十天,霍科拿回了一紙批文。一回到信河街,他馬上去民政局登記注冊了這個基金會,在銀行設(shè)立賬戶,把自己三分之二的財產(chǎn)撥到這個賬戶上。
從跑北京拿批文到掛牌,整個過程只用了一個多月。這個速度正是霍科想要的。
基金會掛牌之后,霍科主動約了蘇尼娜,跟她談了離婚的事。蘇尼娜這時剛剛知道霍科把三分之二的財產(chǎn)捐給了基金會,她一聽霍科跟她談離婚的事,張口就說:“我不離了。你把自己的財產(chǎn)都轉(zhuǎn)移出去了,我跟你離婚還有什么意思?”
“如果現(xiàn)在離婚,我還可以分給你五百萬財產(chǎn)?,F(xiàn)在住的房子也歸你。如果你不肯離,我也不逼你,但你以后可能連每個月五千元的生活費也拿不到了。”霍科說。
霍科知道蘇尼娜現(xiàn)在急需錢用。他從林茂盛那里知道,蘇尼娜向林茂盛借了一百萬的高利貸,她想從股市里把自己虧進去的賺回來,林茂盛知道霍科跟蓋麗麗的情況,所以,他就大膽地把錢借給了蘇尼娜。當然,他也把借錢的事告訴給了霍科。
“我就不離?!碧K尼娜說,“除非你給我一個億,要不我就不離。”
“離不離隨你。就五百萬。我給你一個星期時間考慮。一個星期后你沒有給我答復(fù),以后就不要跟我再提離婚的事了。我死后,會把所有的財產(chǎn)捐給基金會,你什么也得不到。”霍科說。
霍科知道,這一次,自己不會再輸給蘇尼娜了。因為,他知道蘇尼娜沒有更好的選擇,如果不離婚,她就什么也拿不到。霍科現(xiàn)在知道自己以前為什么每次都是輸給蘇尼娜了,因為蘇尼娜有更多的選擇,而自己每次都是沒有選擇。那是不對等的戰(zhàn)爭,輸?shù)囊环疆斎痪褪亲约?。以前他是仰視著蘇尼娜的,她對自己構(gòu)成了巨大的壓力,無論是在肉體上還是在精神上?,F(xiàn)在反過來了,是他在俯視著蘇尼娜,自己一眼就把她看穿了。他以前覺得蘇尼娜深不可測,全身充滿謊言,她是不可戰(zhàn)勝的?,F(xiàn)在看來,問題是出在自己身上,是自己沒有勇氣面對,是自己的軟弱助長了蘇尼娜對自己的傷害。她使自己的心越來越冷,對生活越來越失望。現(xiàn)在,霍科知道了,原來,蘇尼娜根本就不堪一擊。
果然,第七天的時候,蘇尼娜答應(yīng)跟霍科離婚了。他們先在霍科的辦公室簽了離婚協(xié)議書,霍科把五百萬和房子給了蘇尼娜。然后,他們開車去了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xù)。
辦完離婚手續(xù)后,蘇尼娜對霍科說:“夫妻一場,我請你吃一頓飯吧!”
霍科看看她沒有說謊的意思,就答應(yīng)跟她一起去吃飯了。他們來到信河街最著名的唐人街大酒店,因為來得還早,酒店里還沒有什么客人,他們選了二樓大廳一個靠窗邊的位置,是蘇尼娜點的菜,四個冷盤六個熱菜。四個冷盤是花蛤、鴨舌、江蟹生、盤菜生,都是信河街的特色菜。
蘇尼娜還要了一瓶布衣葡萄酒,給霍科也倒了一杯?;艨普f自己不喝。蘇尼娜說不喝也要倒上。
菜很快就上來了,先是冷盤,接著是熱菜。六個熱菜分別是蝦蛄炒年糕、清蒸銀鱈魚、清蒸子梅魚、鵝肝、明火鮑魚、炒皇帝菜,是信河街時下最流行的菜肴?;艨瓶刺K尼娜喝酒的樣子,都是倒?jié)M一大杯,脖子一仰,杯子就空了。菜還沒有上齊,她又叫了一瓶葡萄酒。
只一會兒,蘇尼娜的眼睛就紅起來了,眼淚汪汪的樣子,她看著霍科問:“霍科,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心早就死了?!?/p>
霍科看著她,沒有說話。
蘇尼娜又說:“你當然不知道,你從來沒有關(guān)心過我,不知道我有多痛苦?!?/p>
霍科突然想離開這里了。但他覺得,有一點被蘇尼娜說對了,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關(guān)心過她了——她已經(jīng)從自己的身體里徹底地割了出去。這點自己有責任。但是,如果自己一如既往地關(guān)心下去,她是不是會有所改變呢?霍科對這一點沒有把握。因為他發(fā)現(xiàn),蘇尼娜現(xiàn)在說的話還是完全站在自己的角度,她從來不會站在別人的角度想問題,她說自己痛苦,難道這就是她出去跟別人上床的理由?
想到這里時,霍科站起來,說自己去一趟洗手間,他到收銀臺把賬結(jié)了,就走出了酒店。
出了酒店的門,霍科鉆進車里,他在車里待了一會兒,他在想,自己現(xiàn)在要去哪里呢?他想到了蓋麗麗。蓋麗麗現(xiàn)在一定在學(xué)校里,如果不是在辦公室里,就肯定在訓(xùn)練室里。想到這里時,霍科把車子啟動了,他把車子調(diào)了個頭,朝著基金會的方向開去。這時,他很清楚地聽見自己左邊心室的跳動聲。并且,似乎有了一絲的溫度。
原刊責編 楊 泥
【作者簡介】哲貴,男,1973年生。浙江溫州人。近年來,已在雜志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現(xiàn)在《溫州商報》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