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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新一

2009-01-20 02:48馬小淘
紅豆 2009年11期

馬小淘

一、回首又見她

沙池并不知道那是奇跡將要發(fā)生的一天。太陽是從東方升起的,想來也會從西方落下,街上行色匆匆的人們像往常一樣鮮有笑容,甚至沒有下雨,是四月里一個平淡無奇的晴天。然而,他的生活將進入一個新的段落,或者說又一步三回頭回到了過去某個念念不忘的時刻。他看著總經(jīng)理走進閘門,琢磨著是在機場的快餐店吃點華而不實的簡餐,還是進市區(qū)再正兒八經(jīng)地解決??辞蛸惪吹胶蟀胍梗缙鹩值嗡催M,沙池覺得身體干燥而空虛,像一截子過期的干豆腐。腸鳴聲陸續(xù)傳來,好像再不吃胃就會自己把自己消化掉。他抬頭在顯示屏上搜尋著總經(jīng)理的航班號,最后確認飛機一切正常。就在眼皮即將歸位的瞬間,他不小心地看見一對年輕的戀人擁吻。男孩捧著女孩的臉,女孩翹起腳碰觸著男孩的嘴唇,兩人投入地上演著分離前的陽關(guān)三疊。沙池不以為然地收回目光,這場面他見得太多了,作為司機,他對迎來送往早已習以為常,火車站、機場前這類依依惜別的深情不同時段以真人秀形式滾動播放。然而,還是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觸動了沙池的神經(jīng),直覺告訴他必須再看一眼,并且在大腦下達指令之前,他已經(jīng)鬼使神差地再次將目光送給那對戀人了——男孩在女孩耳邊輕輕說了一句什么,只有一句,因為時間只有一剎那。女孩瞇著眼,一手擦著眼淚,一手緊攥著男孩的胳膊。男孩陡然轉(zhuǎn)身離開,女孩亦沒有挽留,望著他的背影繼續(xù)默默掉著眼淚。男孩始終沒有回頭,疾步將背影迅速帶離女孩的視線。女孩怔忪地站了一會兒,微轉(zhuǎn)身朝顯示屏看去。這細小的一個轉(zhuǎn)身卻幾乎讓沙池昏厥。她只輕輕動了~下,卻仿佛十二生肖輪依次輪流出現(xiàn)了一輪,如同觸動了哪個機關(guān),沙池恍若隔世一秒鐘鉆進旋渦回到了十二年前。

沙池的眼睛變成了可調(diào)焦距的照相機,原地未動卻仔細地打量著女孩的每一個細節(jié)。她穿著一雙寶藍色的漆皮平底鞋,涂著櫻桃紅色的指甲油,瘦削的肩頭背著一個碩大的包包,一條細長的馬尾上系著寶藍色的蝴蝶結(jié),嘴唇輕輕顫動,眼毛上沾著淚花,委屈哀傷的神情像一只迷失方向的小鹿。是她,沒錯,一定是她。

這么多年她竟然原地踏步?jīng)]有任何變化。雖說因為年齡小,縱使十二年過去她也不至于走向衰老,但至少應該留下成長的痕跡。畢竟他最后一次看見她時,她只有十三歲。這十二年,她應該從一個黃毛丫頭長成頗具成熟風范的少女,卻竟然把日子神化了嚴謹意義上的彈指一揮間,她的臉還是當年的臉。甚至她個子也沒怎么長,發(fā)型也沒有變,始終是長發(fā),一根細細的馬尾辮子,一如既往得簡直有幾分偏執(zhí),多少人面目全非,她滄海還是滄海,桑田還是桑田?;厥子忠娝⑶乙恢笔窃瓉淼乃?。

或許不是她吧?已經(jīng)確定的沙池還是忍不住懷疑了一下,一是不敢相信茫茫人海就這么和她偶然地重逢,二是不敢確認一個仿佛十二年沒有年華線索的她是不是幻覺。他沒有外在地揉眼睛或者掐自己,他以清醒的意志告誡自己,再確認一次,再作一次判斷。而快速分析的結(jié)果是又一次得出肯定的答案,是她。

女孩在顯示屏下失神地站了一會兒,而后低頭走至候機區(qū)的座椅上,旁若無人地哭起來。聲音不大,但抽噎的動作明顯,以至于兩旁座位上的人都對她投以不解的目光。她雙眼盯著自己的腳尖,亮晶晶的指甲在眼睛周圍抹著蹭著,以少女般不成熟的姿態(tài)放縱著傷悲。

腸鳴聲不屈不撓地響著,沙池卻已然聽不到了,他表情正常地站在那兒,其實卻處于真空里。他肆無忌憚地盯著女孩,因為她沉溺在自己的哭泣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壓根兒不會抬頭觀察周圍。

他的思維穿越時空隧道已經(jīng)回到了那個十七歲的春天——

蕭宵是到機場送男朋友冷朗的,與那份無法止息的哭泣相對應,顯然他不是只告別幾天。那又是一次難以忍受的分離,雖然蕭宵覺得自己已經(jīng)適應了,但是每當看著冷朗轉(zhuǎn)身消失在“國際出發(fā)”的入口,都覺得自己的命又被帶走了。上一次他離開時,她>中他笑了笑,而后遲滯地坐在大廳,心里一片空白地望著周圍大包小裹的人,左顧右盼,和每一個看她的人對視,幾乎有些歇斯底里地盯著他們,待到他的航班號從顯示牌上徹底消失,她確定他真的已經(jīng)飛起來了,才罷休地朝機場大巴奔去。一切看起來都那么正常,她買票,上車,還挑揀了一番座位,卻在開車時陷入了崩潰。她覺得車開得太快了,幾乎是風馳電掣把她驅(qū)趕向通往市區(qū)的不堵車的路,而那條路上沒有他。沒有他的路她不喜歡,七零八落,沒有期待,但是她每天都要走。

這一次她干脆沒有克制,從進入機場就開始哭,一直到他掐著最后的時間離開。她每次都等到“孤帆遠影碧空盡”——他的航班從顯示屏上消失才肯離開,好像期待什么特殊情況,仿佛他會突然原路返回出現(xiàn)在她眼前。這一次,當她從酣暢的哭泣中抬起頭時,他的航班已經(jīng)飛走了。她癟著嘴盯著顯示屏,仔細地確認了兩遍,才略有些失望地轉(zhuǎn)身。

這個時候,沙池亦從愣愣的追憶中回過神來,他意識到她就要離開,再次從他的生活里徹底消失時,拔腿就追了上去。快走幾步之后,他又停了下來,看著自己邋遢的皮鞋,想起早晨洗臉時鏡子里倦怠暗黃的臉,十七歲時伴隨隱隱自卑的猶豫又漫上心頭。蕭宵正悲痛欲絕,有心思回想多年前的他嗎?搞不好她會用紅腫的眼輕蔑地掃一下,把他當成不合時宜的搭訕者吧!可是就這么停下腳步,看著她從眼前消失,十二年后曇花一現(xiàn),依舊是擦肩而過嗎?他不知道上帝安排他們重逢是不是某種暗示,但再往深里想一步,又覺得她與男朋友擁吻的場景似乎是另外一種暗示。這些翻來覆去的掂量,不過用了一秒的時間,緊急時刻頭腦能容納的信息量簡直讓人震驚,雖然并未給出最優(yōu)判斷,沙池還是下意識地跟上了蕭宵,看著她走上大巴,他急忙記了大巴車號到車庫開車。他決定跟上她,在作出判斷之前,不能輕易斷掉線頭。

她下大巴,她上出租,他一路尾隨,驚喜混雜著畏懼,直到她走進一幢樓。他抬眼望去,樓上赫然五個大字“研究生公寓”。

果然是時光如電,其實一切事情都可以被比喻成一炷香的時間,包括滄海桑田。那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竟然已經(jīng)是研究生了。沙池的回憶如時光機,精準回到十二年前——依照法律,彼時的沙池尚未成年,離宣告正式邁入成年期的十八歲還有一步之遙的距離。然而他迫不及待地染了栗子皮色的頭發(fā),穿上了那年流行的暗紫色西服,和任何一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后進時髦少年一樣,從上到下透露著“我很fashion”的信號。他就是穿著那身最得意的行頭走進那所中學的,彼時的沙池是體校的中專生,在實習期被分配到中學實習,當體育老師。他和其他三個同學一起晃晃蕩蕩走進學校,正趕上課間,操場上男生女生花紅柳綠,一派令他厭煩的生機勃勃。他無心成為一個體育老師,只想安穩(wěn)地打發(fā)了實習期,拿著帶公章的實習報告,順利畢業(yè)。他們四個先在操場閑逛了一圈,才到體育部報到。幾個高矮胖瘦參差不齊看起來跟體育毫無關(guān)系的體育老師愛答不

理地接待了他們。顯然,這些塵埃落定的體育老師也明白他們是怎么想的,大家心照不宣,知道這無非是走個過場,誰也不必為難誰。

沙池被分配到初中一年級,和這所學校里年紀最小的學生打交道。他心中有些悻悻,盤算著怎么對著那些剛開始發(fā)育的小屁孩,對付過一學期。那時候他覺得自己相當成熟,幾乎完全參透了人生。雖然如此,第一次以老師的身份面對幾十個學生,他還是沒出息地緊張兮兮。當原來的體育老師頗有幾分隆重地介紹了他實習教師的身份,一本正經(jīng)地退在旁邊,他就不由自主地有些腿軟,原本準備的有些花哨的自我介紹被消化吸收完全無法釋放。他盯著整齊的隊列,電報語言般報了自己的姓名和身高,全無一點瀟灑。為了自我鎮(zhèn)定,他將眼光定在隊伍的中間區(qū)域做篤定狀,以免左顧右盼加速緊張。他的目光落在一個穿粉紅運動衫的女孩身上,女孩目光空洞姿勢散漫,元神出竅地對著虛無的遠方,也就是沙池的方向。陷于緊張中的沙池思維已經(jīng)遲滯,并沒意識到隊伍中的女孩是心不在焉的,他以為她專注地盯著自己,越發(fā)慌亂起來。

后來的課程中,他知道女孩名叫蕭宵。她總是漫不經(jīng)心地站在隊伍里,糊弄著完成所有動作,可以看出她的協(xié)調(diào)性并不十分好,動作常常無美感可言??墒牵吵剡€是喜歡邊喊口令邊掃她幾眼。她總穿著顏色艷麗的運動裝,白凈的臉在陽光下仿佛浮著一層茸毛,那滿不在乎的神態(tài)背后透露出一種自信,可以想見,她大概成績很好,內(nèi)心對體育課懷著嗤之以鼻的瞧不上。蕭宵似乎沒怎么正眼瞧過沙池,應該說她沒正眼瞧過任何人。通常狀態(tài)下,她眼光不聚焦,發(fā)黃的眼珠像兩顆正在融化的糖,向內(nèi)流淌著一種封閉的甜潤。有一次,學校要在初一年級挑出一個領(lǐng)操員,每天課間操時在操場的高臺上做示范榜樣。沙池等幾個實習老師負責遴選,他以為這是個不錯的機會可以接近蕭宵,卻被她一句“我做不好,領(lǐng)不了”,直接推到了千里之外。其他女孩爭先恐后做操給他看,他卻被她無所謂的態(tài)度搞得興致全無,不在點上。還有一次,她又一次以滿不在乎的姿態(tài)把韻律操做得像提線木偶,沙池忍不住上前負責地糾正一番。他重復著剛剛講過的動作要領(lǐng),她卻突然說:“老師,你說話怎么這么不清楚,像嘴里含了塊糖!”他漲紅了臉,連腳趾都浸在羞澀里,卻沒有動怒。接下去的幾天。還不時對著鏡子觀察自己說話時的嘴形,試圖發(fā)現(xiàn)問題出在哪里,怎么就像含著糖。

沙池在短短一個月內(nèi)成了一個兢兢業(yè)業(yè)的體育老師,他甚至會在課前做備課,挖空心思琢磨有什么新鮮的游戲可以調(diào)動學生的積極性。那份熱誠的勁頭,仿佛要鞠躬盡瘁死在實習教師的崗位上。當然,每當給蕭宵班上課,他就格外賣力,以期讓她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有趣的人,聚攏起渙散的目光。不知是遲鈍還是不動聲色,蕭宵始終收不到信號,依舊置身事外。當然,從全知的角度說,她既不是遲鈍也不是不動聲色,沙池只是恰當?shù)乇憩F(xiàn)了一個十七歲體育老師的熱情,并沒有哪怕一丁點的出格,更沒有裸露出對蕭宵的關(guān)注,將鬼鬼祟祟裹挾在光明正大中,完全都是合情合理的盡職盡責。唯有沙池自己清楚,他似乎是喜歡上蕭宵了,一個幾乎沒和自己說過話的十三歲少女。他簡直覺得自己有點惡心,那女孩離成年尚遠,并且還是自己的學生。但是他無法控制蕭宵的影子填充在他日子所有的縫隙里,吃飯、走路、睡覺,她無處不在,簡直有些粗魯?shù)乇P踞在他的內(nèi)心。更可怕的是,他意識到這種喜歡是前所未有的。作為一個自以為已經(jīng)熟透了的十七歲男子漢,這當然不是他的初戀。他初上體校時就和班里一個女同學開始了若有若無的曖昧,并順利發(fā)展成雙方認可的男女朋友關(guān)系,繼而在笨拙的親吻后感到默契的索然,最終達成共識水到渠成地分手。此后也或多或少對周圍的女孩產(chǎn)生過情感,卻不過是一閃而過,對他來說,臺球、電子游戲、紫色西裝的吸引力比女孩更大些。然而這次不同,面對這個全無了解的十三歲少女,他竟栽進身不由己的迷戀,并且一貫自我感覺良好的沙池變得謙卑起來。他覺得蕭宵一切都是好的——她色彩艷麗質(zhì)地優(yōu)良的運動服,她“生活在別處”的迷離眼神,她重點中學優(yōu)等生的身份。她會繼續(xù)讀高中,考上名牌大學,成為那種脫穎而出的人,而自己不過是個中專生,前途一片渺茫。

直到一學期結(jié)束,沙池記憶里蕭宵對他說過最完整的句子就是那句“老師,你說話怎么這么不清楚,像嘴里含了塊糖!”除此之外再無“老師好”、“老師再見”以外的內(nèi)容。而沙池的實習期只有一學期,他將無法順理成章地見到她,連“老師好”、“老師再見”也沒機會聽到了。學期末最后一堂課,依照學校的慣例,是實習老師向?qū)W生告別的室內(nèi)課。沙池始終記得那天蕭宵的樣子,因為不必運動,她沒換運動服,穿著嫩黃色的背帶裙,像一只嬌憨的小鴨子。她安靜地坐在那兒,看不出對即將離開的老師是依依惜別還是無動于衷。他不敢過多地看她,大她那么多,卻莫名地抬不起頭,保持著復雜的自卑。沙池應女學生的要求帶來了自己的照片。他一學期絞盡腦汁逗大家開心的課程深得學生的喜愛,一想到他即將離開,學生們尤其是女學生迅速進入一種亢奮的離愁別緒里。她們不僅要照片,還要他在照片后用鋼筆簽名。沙池為自己的魅力小小得意,并且驚喜地發(fā)現(xiàn),蕭宵也混在索要照片的女生里。她先是在外圍看了一會兒,接著霸道地擠到最核心,不容置疑地自己挑了一張照片,塞進沙池手里,示意他為自己簽名。那份跋扈的勁頭,仿佛知道這個男子中意于她,她理應握有挑照片的優(yōu)先權(quán)。沙池掩飾著內(nèi)心的激動,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她卻只是匆匆沖他一笑,擠出人群把照片遞給了一個小個子女生。喜出望外還沒來得及鋪開,原來卻是她仗義出手幫別人忙。失望來得如此之快,沙池的竊喜尚未散去就被真相泄了氣。

這便是他們最后的接觸。此后沙池見過她,不過唯有他看見她,她卻看不見他。沙池總是在暗處,他偷偷去學??催^她幾次,她在教室里脆生生地領(lǐng)誦課文,她在操場活潑潑踢毽子,她在放學時急匆匆走出來,她有一種強大的氣場,吸引著他觀望,又阻止著他向前。兩年以后,有一次沙池從報紙上看到她所在中學的路口發(fā)生了車禍,有兩個女孩被撞死,竟一下午心慌意亂,終于忍不住趕去確認,兩個不幸的女孩中沒有她。他憋著一泡尿往她的教室跑,路過走廊的廁所也沒有進,潛意識里,他給予自己某種暗示,確認她平安之前不能上廁所,不然不吉利,毫無來由。當他遠遠看見她拿著抹布在擦分擔區(qū)的窗臺時,一顆懸著的心撲通落下,差點砸出醞釀良久的尿。

二、地方小名人

蕭宵原本下午是要上班的,她已然進入了研二畢業(yè)前最后的階段,早已開始實習。作為廣播學院播音系的在讀碩士,與專業(yè)相關(guān)的兼職她做了不少,如今是一檔談話節(jié)目的編輯、策劃,偶爾還給一個制作公司配音。她原本也不想工作,導師總催促她多去一線鍛煉積累經(jīng)驗,外加男友在國外又不需約會,時間總是大把大把地剩余,干脆順了導師的

意,也把時間塞滿。

讀研之前,蕭宵曾經(jīng)工作過一年。她本科便是在播音系讀的,畢業(yè)時,燃燒著一股純真的熱忱,以為自己懷揣一身絕技,終可以在廣播電視業(yè)里大展身手了。卻未曾料想,那年經(jīng)濟不景氣,很多大臺都沒到學校招人。經(jīng)歷了幾輪驢唇不對馬嘴的面試,竟然沒有一個本地的電視臺向她拋出橄欖枝。倒是沿海的各個電視臺都把她當做人才,你爭我奪,口頭提供了各種恭維和許諾。她干脆把心一橫,決意到沿??旎顜啄辍7凑淅什辉谏磉?,她在哪里也依然是孤身一人:反正父母尚且健康,“父母在不遠游”還算不得提上日程的借口。她把戶口遷回家里,和待遇最高的電視臺簽了三方協(xié)議。班主任看著她不死守故土,對她曲線救國的戰(zhàn)略提出了表揚,還號召班里同學效仿她的瀟灑,可大家都知道她情況特殊,無牽無掛或者說牽掛本就遙遠,反而可以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她在郵件里告訴冷朗,她要去沿海了,和他一樣,在海邊,有明亮的陽光,離開故鄉(xiāng)。看著那些不停權(quán)衡相聚還是離別的戀人,蕭宵倒真有幾分苦澀的優(yōu)越。她的問題因太復雜而簡單了,他在遙遠的異國,相聚當然是想都不用想。她與他的距離,簡直和她與達伽馬、麥哲倫的距離沒什么兩樣!

初入職場,蕭宵被安排在《晚間新聞》做主播。對于一個新畢業(yè)的大學生,這已然算得上器重。她用最短的時間完成了適應,迅速進入如魚得水的狀態(tài),同時她亦以最快的速度抵達了厭倦的境地。三個月過后,她對在十點檔豎著高聳的發(fā)型、穿著端莊的西服、表情既嚴謹又親切地播報著某社區(qū)大爺大媽秧歌創(chuàng)新,誰家寵物貓樹上驚魂八小時,高速公路貨車翻倒群豬狂奔感到由衷的厭煩。最惡搞的一次是某天下了直播,一個久未聯(lián)系的大學同學打通了她的電話,原因是她當晚播的某條流氓團伙當街斗毆的新聞里有他表弟的兩個鏡頭。同學說,他表弟作為一名年輕的流氓,得知自己上了電視感到異常激動,希望蕭宵可以幫他翻錄一份帶子,做個紀念。蕭宵應承了同學表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無厘頭要求,具體地感受到所謂的新聞工作竟也帶著荒誕的成分。她早先所謂懲惡揚善除暴安良傳播智慧的設(shè)想,越來越像一種學生腔的不切實際和虛情假意,連自己都覺得太飄了。當然,這職業(yè)并非一無是處,比起許多默默無聞又辛苦繁重的工作,主持人得天獨厚,極大程度滿足著人的虛榮心。她上崗三個月就在菜市場被小販認出,賣油菜的大嬸盯著她,小聲發(fā)問:“你是不是播新聞的蕭宵,好像哦!”“我是?!笔捪苡袔追植缓靡馑嫉卣f?!爸鞒秩艘灿H自買菜啊!”大嬸咕噥地繼續(xù)盯著她?!班培?。”蕭宵不知該如何作答。親自買菜?大嬸的用詞真嚴肅,不親自買菜,難道有御膳房送來嗎?主持人又不是皇上!另一次,她下了節(jié)目在公車站等車,因著急回去睡覺,她只匆匆梳理了夸張的上鏡發(fā)型,并未卸妝。夜幕下的公車站,人影稀疏,一對戀人正喁喁私語。她背對著他們,想起異鄉(xiāng)的冷朗。他那邊還是下午呢,或許他正在充沛的陽光下,悠然喝著下午茶?!澳憧?,那是不是蕭宵?大晚上不卸妝,自我陶醉找明星感覺吧。”女聲從背后傳來?!耙膊蝗菀祝蟀胍沟?,還得坐公車回家?!迸说牧硪话腼@然更具人文關(guān)懷。蕭宵沒有為女人的刻薄難過,亦未因男人的體恤顧影自憐。她陶醉在小小的得意里,她被認出來了,她以主持人的身份被認出來了。兒時的明星夢早已適時蘇醒,蕭宵大學時對未來的勾勒里就已經(jīng)不曾有過什么紙醉金迷的浮華展望。可是被觀眾認出來到底有幾分欣喜,她不僅是爸爸媽媽的蕭宵、冷朗的蕭宵了,她已經(jīng)成為一個在地方范圍內(nèi)廣為人知的蕭宵,他們揣測她、議論她,理所當然覺得她應該與眾不同。她忍不住有些膚淺地享受著做地方小名人的快感。

光鮮總是伴隨著聲色犬馬,作為主播,播音、主持只是工作里的主要的部分,社交、參加應酬亦是約定俗成的工作內(nèi)容。與電視臺有關(guān)的各種飯局酒局自然少不了主持人的身影,不然做東的人就好像覺得少了什么,不能盡興。當然,這里所說的吃飯、陪酒不包含不健康的,類似“潛規(guī)則”一類內(nèi)容,只不過是酒過三巡群魔亂舞,個別膽子大的在肩膀上解饞地拍兩下。但是蕭宵依然非常痛恨這類應酬,她知道這其實也是她工作的一部分,作為幕前的主持人應該利用自身的優(yōu)勢為臺里創(chuàng)收,不能得罪廣告商、合作伙伴,要笑靨如花春色宜人,卻還是不能戰(zhàn)勝心里的厭惡,能躲則躲。蕭宵不勝酒力,半杯啤酒下去就滿臉緋紅,再被灌半杯,就覺得騰云駕霧,馬上要進入夢鄉(xiāng)。那些成功的男人總是拉著她的手,想盡各種辦法灌她再喝,仿佛她喝大了喝吐了,他們會得到什么好處。每每出席這類活動,蕭宵都覺得比連著做一天直播都累,加班到半夜至多是疲憊或抱怨,陪酒帶來的屈辱感讓人突然想大哭一場。她厭煩那些原本素不相識的陌生男人自來熟地和她東拉西扯,公司的戰(zhàn)略部署、電視臺的今后走向、她某日上鏡胸花的樣式……他們健談的內(nèi)容包羅萬象,卻無一不是她耳中的噪音。她討厭他們肥頭大耳的模樣、南腔北調(diào)的話語、千篇一律的恭維、眼神迷離的沉默、自以為是的膨脹,她無數(shù)次勸自己要保住飯碗,才沒把酒杯砸向他們泛著油光的前額。爸媽也是把我當掌上明珠養(yǎng)大的,要知道我沒事伺候這些腦滿腸肥的混蛋大概也是要落淚的,蕭宵總是憤怒地想。唯有~回,一個據(jù)說是博士的所謂儒商整個酒局只和她碰了一杯,他適度地贊美了她幾句,就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也并未要求蕭宵坐在他身邊。蕭宵剛剛感動地得出“知識就是力量”的結(jié)論,覺得博士就是不同凡響,第二天對方卻發(fā)來了情色意味呼之欲出的短信。敢情書念多了,想問題就是長遠,人家沒在酒桌上來勁,卻想的是可持續(xù)發(fā)展戰(zhàn)略!蕭宵婉言謝絕了對方的好意,險些得出“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之類閱人無數(shù)的青樓式慨嘆。她會把這些瑣碎的怨念寫進郵件,一股腦兒地發(fā)泄給冷朗,她知道他看了只會心疼她,不會有任何不快和懷疑。他的回信總是跟著她一起慨嘆世道亂了,給予戀人間私密的安撫和慰藉。蕭宵覺得,抱怨自己生活得不好已經(jīng)成了她向冷朗撒嬌的方式。她喜歡把心里垃圾扔給他,等待著他永遠站在她這邊,譴責身旁的一切對她不公平。他在無影無蹤的遠方,這種隔靴搔癢式的安慰,讓蕭宵覺得,他們的心在一起。

蕭宵終究決定辭去工作,考研回學校讀書時,冷朗剛念大二。他像每一次一樣輕描淡寫,毫無意見地支持她。接近一年的工作下來,蕭宵覺得自己喜歡做主持人,卻對除此以外的整個環(huán)境產(chǎn)生了一種抵觸。她懼怕那種“先學會做狗,再學會做人”一入江湖歲月催的感覺,厭煩專業(yè)以外的叱咤風云,外加背井離鄉(xiāng)對沿海生活的不適應,讓她像當初不假思索決定來一樣,斬釘截鐵決定回去。她買來考研復習材料,不動聲色繼續(xù)工作,決定知識改變命運,靠一張錄取通知書,換兩年緩沖,以便再次整裝待發(fā)重新選擇。雖說在她的描述中,她終究得以考上是沾了運氣的光,其實更多的得益于她所付出的努力。對外語、政治的填鴨式復習,再次將她

送進了廣院的大門。碩士報到,像本科時一樣,爸爸拖著行李箱陪她找到了自己的寢室。一進屋,見四人間里其余三個姑娘都是男朋友陪著來的,她心中頓時生出一種敏感的憂傷。好在,她定睛一看,對面床那頤指氣使號令男友鋪床的姑娘是自己本科時的師妹鐘燕燕。

“師姐?!辩娧嘌嘁餐瑫r發(fā)現(xiàn)了蕭宵。

“算了,都是同學了,叫名字吧?!笔捪杂袑擂?,雖說被燕燕叫了三年師姐已經(jīng)習慣,但如今既然碩士已是同班,就不必再以師姐妹相稱了。

本科的四年,蕭宵作為鐘燕燕的師姐與她并沒有太多接觸。只是在校園里碰面互相打個招呼,或者系里有活動時偶有交流。并不深入的接觸中,蕭宵對鐘燕燕的印象無外乎一個伶牙俐齒得理不饒人的陽光小美女。再多的了解,就是她和同班的男孩戀愛,從大一到大四,打打鬧鬧卻不曾分離。

“我說,好久不見啊!!”鐘燕燕對著突然回來的蕭宵說。

蕭宵爸爸給她在學校附近買了套兩居室,作為她從沿海重回學校的禮物。他和蕭宵媽媽住在離學校幾十公里的城西,每周末回家對蕭宵來說太耽誤時間了,蕭宵決定讀研之后在學校附近租個房,周末或者閑時自己干點什么總比宿舍方便。蕭宵爸爸覺得租房麻煩,干脆給她買了一套,讓蕭宵很是感動。碩士期間,蕭宵經(jīng)?;氐阶约旱姆孔樱炕桀嵉购鞣菫?。冷朗回來也經(jīng)常住在她那里,兩人幾天都不出門,連體嬰兒般黏糊在一起,仿佛他們是地球上最后一對男女。這一回,冷朗回來的半個月,蕭宵就沒在學校出現(xiàn),又以做畢業(yè)論文為由頭向節(jié)目組請了假,整日春眠不覺曉,醒了就睜大眼睛瞧著冷朗,只爭朝夕。

“他走了?”鐘燕燕見蕭宵只苦澀的笑笑沒接自己的話,不依不饒地跟上一句。

此時的蕭宵與鐘燕燕早已沒有了師姐妹期間的拘謹,兩年的碩士生涯,她們已然成了互相攻擊侮辱吹捧鼓勵的死黨。

蕭宵與鐘燕燕其實是南轅北轍的,說上三五句話就能讓人懷疑簡直冰火不能同器。蕭宵話不多,卻其實非常固執(zhí),略封閉,缺乏參與意識,與己無關(guān)的事情,無論好壞都難以給她帶來震動。鐘燕燕卻一照相就必然笑容甜美比畫出V字手勢擠在最中間,整日里嬉皮笑臉不求甚解崇尚趣味,經(jīng)常覺得自己全對別人全錯,情不自禁想把別人納入自己的軌道,她霸道真摯,曾經(jīng)憑著那股子理所當然的任性逼著沒有外送服務的餐廳把盒飯送到了宿舍近旁。蕭宵之前對燕燕的印象基本正確,她的確是個健康爽朗的姑娘。她愿與燕燕親密無間,大抵是鐘燕燕的快人快語和率性直接與有時不擅表達的自己形成了互補,甚至一定程度影響著自己的性格。

“嗯?!笔捪呀?jīng)哭得筋疲力盡,亦不愿在言語上再面對一次冷朗已經(jīng)離開的現(xiàn)實。

“您真堅強,還能自己回來呢!沒哭倒長城,沒哭到山無棱天地合,沒哭昏過去驚動救護車,真是太有克制力了!”鐘燕燕并不看好蕭宵與冷朗,她甚至嘗試過給蕭宵介紹對象,力勸她停止這種浪費青春自我摧殘的異地戀。

“鐘同學,你可以稍微安靜一點嗎?”

“蕭同學,一提起他,你就含著流不完的熱淚,這就是你的人生?太悲壯了吧!”

“這是我的事情,又不用你跟著做陪嫁。”

“你倒是嫁一個我看看行嗎?”

“我會嫁的,你可以先別忙?!?/p>

“說實話,你真的有男朋友嗎?你不是妄想癥吧?”

蕭宵所有的朋友,包括鐘燕燕,都沒有見過冷朗。她們從蕭宵嘴里經(jīng)常聽到他,他的名字一次次從她唇齒中溜出來,都變得溫熱而熟悉了。然而,誰也沒有見過他。他回國的時間總是短暫,蕭宵從不舍得拿出哪怕一小時再容納另外的人,她只想分分秒秒對著他,只有他們倆。她平均每年有350天以上是溫柔包容的,可一旦他出現(xiàn)在面前,她積攢一年的占有欲就洶涌而來。她覺得,那真是一寸光陰一寸金,她只想和他,單獨,哪怕是她媽媽來個電話,她都理所當然地反問,你不知道冷朗回來了嗎?別老打電話,我很好的。

“我昨天看到你們廖泉汐廖姐姐了,左手中指上戴了倆戒指。難不成她和兩個男人同時訂婚了?”鐘燕燕見蕭宵雙眼紅腫并無聊天的興致,轉(zhuǎn)換了話題。

“她又不是什么規(guī)矩人,戴戒指當然也不按規(guī)矩?!?/p>

廖泉汐是蕭宵所在欄目組的主持人,近一兩年勢頭很好,已經(jīng)逐漸成為電視觀眾們喜聞樂見的主持明星。蕭宵他們策劃的話題終究都是通過她的嘴和嘉賓聊出來的,節(jié)目的成功最直觀的表現(xiàn)就是她商演價格的穩(wěn)步走高,已經(jīng)從每場幾千飆升到了每場一到兩萬不等。節(jié)目前期策劃時,原本想找一個已經(jīng)有知名度的知性型女主持,沒過幾日,卻神神秘秘地定下了廖泉汐。她原本在一個可有可無的欄目,走的是性感靚麗矯情的花瓶路線,和高端談話風馬牛不相及,卻不知通過什么關(guān)系板上釘釘?shù)禺斏狭酥鞒?。廖泉汐為人八面玲瓏,對組里人都表現(xiàn)出一種隔著一層的親近,反正大家原本就是幕后人員,對誰做主持沒有多大異議,便也沒有誰多反感她。但是,廖泉汐唯獨對蕭宵有些特殊,當她得知蕭宵本科碩士都是在廣院播音系念的,立馬表現(xiàn)出一種復雜的窺探。大抵是廖泉汐不愿以主持人的身份面對一個在播音系學了六年的人吧。有蕭宵相對應,她不僅算不上科班出身,簡直是非常業(yè)余。沒過多久,她便對蕭宵的情況了如指掌,甚至她曾在沿海工作,工作中一次小小的播出事故她都了如指掌。某次組里人一起吃盒飯,大家七嘴八舌說起網(wǎng)上爆出的主播打哈欠鏡頭,廖泉汐忽然慢條斯理地來了一句,“蕭宵,當初你要是趕上如今的視頻時代,你也紅了?!笔捪磻藥酌氩乓庾R到廖泉汐話里有話,卻認為毫無接招的必要,哼哼哈哈地沒怎么搭茬。那還是在沿海工作的時候,有一次導播把信號切早了,而蕭宵并不知曉,還在跟攝像說著話,直播新聞的圖像中,出現(xiàn)了蕭宵對攝像的一個鬼臉。慌亂中大家趕緊補救,卻還是讓電視機前的觀眾看到了蕭宵主播那鬼馬的面孔。其實,這也不完全是蕭宵的過錯,即使是直播節(jié)目,只要鏡頭不對著自己,干什么觀眾都是看不見的。她和男主播還曾經(jīng)在兩條無趣的新聞中間互相以表情惡心對方,大家早都習以為常,這不算什么。就算是上次的鬼臉被播出,領(lǐng)導也并未更多地責難,只是提醒了幾句“下次注意”之類的內(nèi)容,沒有如今這個門那個門那般大驚小怪。蕭宵甚至把這當做沿海工作經(jīng)歷里的一件趣事,覺得那是日復一日重復勞動中,一次意外的有驚無險的小事故。

自從廖泉汐敲山震虎地提起那次在蕭宵心里無足輕重的小事故,蕭宵便多了“防人之心不可無”的心眼,竟也注意搜羅起廖泉汐的情報。作為小有名氣的主持人,再加上年齡和閱歷,廖泉汐的各種八卦、事跡顯然比蕭宵多得多,各方情報一匯總,還真把蕭宵嚇了一跳?!斑@個女人不尋常?!绷稳?,本名廖英,生長在某個蕭宵只在高中地理課本里見過的大山里,當過服裝廠女工、公司前臺、博物館講解員,自己籌建過配音工作室,最后竟然當上了主持人。原始學歷很低,幕前官方資料上顯示的是一種蕭宵這種全日制碩士并不十分了解的研究生。據(jù)說最近有

開辟新方向,跨界向美女作家轉(zhuǎn)行的意向。另據(jù)可靠線報,她的下巴是假的,是拋棄了基因里帶的方下巴,換上的女明星統(tǒng)一批號的錐子型小下巴。她比蕭宵大不了幾歲,卻活得過于精彩,仿佛完成了蕭宵十年也不可能干完的事情。蕭宵搜集情報原本是為了知己知彼,卻被撲面而來的信息震住了,這樣的狠角色,還是不要招惹了!并且,平心而論,兩人也并無競爭,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還有,論才干,廖泉汐確實算得上還可以,有時策劃會上提出的見解也新穎獨特,顯然是下了工夫動過腦子的,聯(lián)想到她無可依靠的家庭背景,蕭宵倒覺得她也不容易。只是她現(xiàn)在的身價隨著節(jié)目水漲船高,漸漸沒有了之前的低調(diào),常常無意中流露出一種得意,有時候還以炫耀的口氣提及自己剛剛參加了多么重要的酒局。蕭宵想著自己在酒桌上的痛不欲生,試想著廖姐姐左右逢源的樣子,覺得人和人的差異真是太大了。鐘燕燕在區(qū)電視臺做實習記者,這個圈子里的人總有交集,對廖泉汐的各類奇聞逸事也非常熟悉,所以兩人在私下里說起她時,基本都帶著戲謔的語氣。

“你論文弄得怎么樣了?”鐘燕燕擺弄著一摞圖書館借來的臟兮兮的資料。

“導師已經(jīng)把二稿返回來了,需要改動的地方不少。這半個月都沒動,今天開始要好好弄弄?!?/p>

“太不像你的作風了,半個月不事生產(chǎn)。只有那個冷朗能讓你一往無前,哪怕是和他一起墮落?!?/p>

三、聚散兩依依

沙池站在蕭宵的宿舍大門口,略躊躇了一陣,還是走了進去。他看見“女生宿舍男性止步”八個大字,便徑直朝進門不遠處傳達室走去。

“您好,麻煩幫我找一下蕭宵好嗎?”

“你是她什么人?”傳達室里一個卷發(fā)紅臉膛的中年婦女瞟了他一眼。

“我是她大學同學的哥哥,我妹妹讓我給她帶點東西?!鄙吵卦谶M門前已經(jīng)打好了腹稿,說起來自然真切。

“我這邊不能離人。你等一會兒有上二樓的,我讓她幫你喊一下?!蔽堇锏膵D女顯然是相信了沙池的表演。

沙馳已預料到了婦女的回答,一切盡在掌握中,他并不想真把蕭宵叫出來。貿(mào)然站在她對面,要說什么呢?難道是“嗨,還記得我嗎?我是沙池。十二年前教過你體育”?即使要重逢,也不能是這樣不倫不類的方式。他進來和傳達室的婦女搭話,只是想更多地了解蕭宵的信息,畢竟這么多年的空白,他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十三歲。目前,他已經(jīng)從婦女的回答里掌握了一條信息——她住在二樓。

“好,我等一會。打擾您了。哦,對了,蕭宵碩士學的是什么專業(yè)啊?我妹妹說跟本科不一樣,我給忘記了。”沙池裝作不經(jīng)意。

“播音系的。具體好像叫廣播電視語言藝術(shù)?!?/p>

此時,沙池未曾料想的情況出現(xiàn)了,她遠遠看見蕭宵從樓上拐彎處走下來,急忙閃身出了大門。他估計蕭宵是認不出他的,這么多年過去,他已從纖細的少年變成年壯碩的男人了。他不可能也像蕭宵一般,神奇地保持著當年的樣子,就算他還是當年的自己,蕭宵也未必會記得他。對于她,他不過是過眼云煙,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他閃身,是怕傳達室的婦女熱情勁上來,再給她引薦這位“同學的哥哥”。

“老師,你說話怎么這么不清楚,像嘴里含了塊糖!”多年前她對他說過最長的句子。如今,她身在播音系,更有資格去挑剔人的口齒了。他站在大門外的陰影里,看著她遠遠地走來,經(jīng)過他,拎著一大袋子書消失在一條小徑上。像十二年前一樣,他覺得她非常美,并且順理成章地變得更美了。那是一種硬生生的美,實打?qū)嵉钠?,美得很結(jié)實,就是基因的優(yōu)越,不需添油加醋,是山清水秀,不是亭臺樓閣。不靠溫柔、嬌媚、虛弱、好人品、慘身世或者任何與容貌無關(guān)的輔助措施,不需進入任何情境,她站在那兒,坐在那兒,只要是有能見度的距離,你就可以清晰地看見那種美,沒有瑕疵,讓人瞠目結(jié)舌。這么多年,他試圖尋找與之類似的一種美,然而即使在女明星身上,他也未曾捕捉到一點影子。可以說,十二年前,他就已經(jīng)被這種美禁錮了,他驚嘆、折服、投降,時至今日依然覺得不可思議。遼闊世界對他不過是一片荒蕪,唯有這美茁壯成長。

沙池想起她的次數(shù)已經(jīng)越來越少,從十七歲抑郁地離開她的中學,到如今二十九歲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生活,她已經(jīng)從不能割舍的癡念成了懷想里最動人的風景??墒沁@個瞬間他突然發(fā)現(xiàn),她早已成了一粒莫名其妙的種子,在他內(nèi)心深處生根發(fā)芽,長出一棵隱秘的植物,連他自己都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那些青春期不為人知的瞬間,倏地冒了出來,一切并未結(jié)束,簡直是剛剛開始。

他望著她的背影,試圖回憶剛才機場上的那個男人,讓蕭宵不忍離去的幸福的男人。那男人與蕭宵年齡相仿,或許叫男孩更合適。在沙池的意識里,沒有誰可以配得上蕭宵。他試圖以客觀公允的態(tài)度來衡量,依然覺得機場的男孩與蕭宵并不相配。也沒有多帥,看起來有點面冷,她哭得肝腸寸斷時,他到底還是帶著幾分不羈離開了。如果是自己,哪怕是一秒鐘,也不會狠心離開,如果被允許他當然要永遠在她身旁。沙馳以為自己是第一次見到那男孩,卻不成想,他與他初次見面的時間,也是十二年前。當他屢屢將目光悄然投向蕭宵時,沒有注意到有雙眼睛和他一樣,也時常偷偷注視著那個方向。如同蕭宵對他的忽視一樣,他亦對冷朗毫無印象。冷朗與蕭宵是初中同班同學。

冷朗與蕭宵相識是在初中開學第一天報到的操場上,與沙池的情況如出一轍,看見蕭宵的一瞬間,冷朗的情竇開了。然而,他不僅僅是覺得她漂亮,他甚至總能準確地發(fā)現(xiàn)她的缺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為什么喜歡她。初次見面便覺似曾相識,他覺得她好,卻并不是具體的哪里好,仿佛一種指定的喜歡,他就應該喜歡她,無緣無故地愛,不由分說。

那時的冷朗尚且沒有蕭宵高,十二歲的他,剛剛一米六,穿著一身藍綠色的背心短褲,背著小太陽書包,卻確鑿無疑地撞見了自己的初戀。不要以為初中的冷朗對蕭宵有多關(guān)心和照顧,他雖然偷偷摸摸地惦記著她,卻從沒采取過什么明確的行動。他的表達方式顯示出一種與正常思維略有差異的城府,即使最經(jīng)驗豐富的心理學家也不能快速分析出他的想法。他感冒了,把青黃色的鼻涕擦在紙上,拿到她面前惡心她;他的油筆壞了,把筆管里剩余的油擠在紙上,當著她舔了一下;他們一起被選入學校合唱隊,他想盡辦法避開她所在的聲部;快要考試了,他主動借給她一摞漫畫,結(jié)果她考出史上最差成績挨了老師罵;她胳膊拉傷了,他攛掇其他男生幫她拿書包,還說些風涼話;她拒絕了同學的情書,他又語重心長說小小年紀不能眼光太高了,該答應就答應吧。沒有人看出他對她有什么好,他對女孩都挺溫良客氣的,反而是對她有點忽冷忽熱,在她面前他像個怪胎,沒有固定的性格。引她注意,惹她生氣,有時又想回避她,擾亂她,戲弄她,他似乎試圖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影響她,連自己心里也沒具體的方向。然而,她還是感覺到了,某種奇特的心照不宣的東西在兩人間形

成一種特殊的場。她隱約覺得,這個成績、相貌、個頭均平凡的男孩可能以不平凡的方式喜歡她。但是她并不確定,他總是走一步退兩步,剛露出鐘情的馬腳,又展示不屑的神態(tài),乍暖還寒,帶著某種戲劇化。

那年春天,月考過后有半天假,他悄然現(xiàn)身,問她是否有興趣一起去公園。她微笑默許,卻未料想第二天他帶著一個隔壁班的男生一起出現(xiàn)。他買了三張門票,從頭至尾和那個男生聊天,只是偶爾回頭看一眼跟在后邊的她,好像她是死皮賴臉自己跟來的。直至暮色降臨他也沒和她說幾句話,最后他們完成任務般互道再見坐各自的公車線路回家。那年夏天,悶熱的下午,他忽然走過來問她想不想吃西瓜。她欣然點頭,他轉(zhuǎn)頭出去到學校門口的西瓜車買西瓜。一個切好的西瓜搬上來,兩排女生蜂擁而上,他站在旁邊,好像那不是他買的。瘋搶過后,他拿來一小塊其他人挑剩的軟塌塌的遞給她。她恨恨地接也沒有接,轉(zhuǎn)身走了。那年秋天,他忽然問她第二天可否不帶飯,他要請她去校園對面的飯館。她撒謊騙了媽媽,說去要好的女生家吃午餐。兩人安靜地點好菜,卻碰到同班一對早已公開出雙入對的男女,他熱情地招呼他們?nèi)胱?。整頓飯與兩人談笑風生,幾乎沒有答理坐在對面一個中午味同嚼蠟的沉默的她。那年冬天,他問她喜歡什么,說不打算送賀卡了干脆送禮物吧,結(jié)果圣誕節(jié)過了元旦也過了,他送了全班每人一張賀卡,唯獨什么也沒有給她。更多時候,他目不斜視地經(jīng)過她,麻木不仁,好似心里從不曾有她。甚至臨畢業(yè)的時候,他變本加厲試圖撮合他的同桌和她。她不回應,他亦沒有放棄,還列舉了同桌的諸多優(yōu)點,以期打動她。

那時的她被許多認識不認識的男生關(guān)注,有人替她打水,有人幫她值日,書桌里常有脈脈含情的留言和來路不明的零食,她仿佛公主理所當然地享受著特權(quán)與優(yōu)待。她知道有不少男生暗戀著自己,卻唯獨想不通冷朗的心思。~會硬邦邦,一會假惺惺,太過影影綽綽,說不清。她從未拒絕過他,一次次被他盛情邀請,又一次次被莫名地忽略。她有時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屈辱,卻收斂起一貫的倨傲不曾發(fā)作。捫心自問,她也不覺得自己喜歡冷朗,只是覺得這人有點特別,有點好奇,有點放不下,久而久之兩人便形成了獨特的互動。及至他們升入同一所高中,分到不同的班級,教室的位置不在一層。他從不在她班級門口出現(xiàn),卻偷偷養(yǎng)成了在操場捕捉她身影的習慣;她偶爾走來主動和他說話,他卻懶洋洋鮮有笑容:她發(fā)燒三天沒去學校,他會明察秋毫打去慰問電話:他實驗課扭傷了手臂,她會每天到他教室門口托進出的同學轉(zhuǎn)交一個水果給他;她在雨天沒帶傘,情急中鉆進他的傘下,他先是迅速推開她,繼而留下傘,自己冒雨跑了;他丟了錢沒法坐車回家,寫一張欠款十元的欠條派同學轉(zhuǎn)給她,她掏出錢遞與傳條的人,并不多問,沒有話。她已經(jīng)習慣了,已經(jīng)被納入他的軌道,避免直截了當,不見面,少言語,以遮遮掩掩的方式進行著特殊的友誼。直到高二結(jié)束,他突然要留學西班牙。他第一次到她教室門口等她,絮絮叨叨囑咐許多團結(jié)同學注意身體之類的廢話,而后說,也許一兩年之內(nèi)不會回來了。她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不見難過也沒有遺憾,仿佛他只是平平常常來聊天的。最后她還嬉皮笑臉地說,臨走前你送我個禮物吧。幾天后,他請要好的同學吃飯,初中、高中一干人坐了一個圓桌。他以她絕對能感應到的信號暗示她,他想挨著她。她卻滿不在乎坐在一個胖子旁邊,甜美地問最近有什么有趣的電影。吃飯時,大家一想到他將背井離鄉(xiāng)前去求學,有幾個女孩忍不住落淚了,她卻一門心思吃飯,胃口極佳。飯后,大家一起閑逛,她跟他當年在公園時一樣,拉住一個并不熟悉的女孩說得天花亂墜,走在一群人的最前方,壓根兒沒和他說話。他的離愁別緒被她的置若罔聞擠壓,他沖過去拽住她,掏出她要求的禮物——一個藍色的小丑娃娃。她慢條斯理回贈他一個錢包,說了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祝福話。她眼里唯有公共性的告別信息,再無其他。他陡然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成功把她改造成了另一個自己,那副不近情理安之若素仿佛鏡子中的他,她在扮演盜版的他。

在整整五年的同學生涯中,他從不公開呵護與她的情誼,也絕不從她生活里消失,以詭異的方式存在,按兵不動,卻又顯眼地埋伏在她身邊。她先是默許、縱容,調(diào)整步態(tài)配合他的疏離。忽然得知他要走,又忍不住以計較、撕咬的姿態(tài)還擊,以相同的方式控訴他。

他就那么走了,臨走掙扎了很久破例跟她說了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平淡又有些輕蔑地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非常豪氣也非常傷害他。他到了與北京六七個小時時差的西班牙,她還是那所高中里最受歡迎的她。那時她不上網(wǎng),也不通電話,兩人隔著這個洋那個洲,若不是他終于寫信給她,他們的關(guān)系跟素不相識也相差無幾了。

他從同學口中得知她戀愛了,被一個唱歌好聽打球很帥的男孩寵得愈發(fā)嬌縱;他又得知她把那個男孩甩了,因為成績下降,她自己覺得得不償失。他給她寫了一封信,說自己在西班牙的見聞,拉拉雜雜反而沒有什么真心的話。她亦回了歡愉活潑的空話滿篇,就差引用幾句“暮色蒼??磩潘?,亂云飛渡仍從容”之類的詩詞勵志了。他們像兩個素質(zhì)優(yōu)良的反特精英,神經(jīng)緊繃,顧左右而言他。彼時,他清楚自己喜歡她,而她只是憋著一口氣想較勁,并不覺得還有什么其他的情感元素。

此后的三年中,他們通過信件、網(wǎng)絡(luò)、電話逐步過渡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除了對彼此感情的歸位,他們毫無保留,甚至自己心里最陰冷狹隘的部分,亦會無所顧忌地袒露于對方。少年時積累的信任似乎為他們的關(guān)系指出最明確的出路——知己。奇怪的是,對這種前進方向不甘的不是清楚自己喜歡她的他,反而是覺得自己不喜歡他的她。他覺得以情人的身份相處是最消磨愛情的,他沒有膽量與自己最鐘情的女人相戀,眼見著情感從激越走向平淡。更承受不了生活里難以預料的變故,怕她短暫接受而后又遠離他。如若能以朋友的方式保持溝通,因從未曾爬到高處,便不會體會跌落的痛楚,反而可以避免厭倦和離棄,細水長流。她不懂他為何樂于在暗處幽然地望著她,明明想走向前,卻總是小心翼翼縮手縮腳。難道是她一直誤會了,她拐彎抹角地探尋,他不動聲色地回避。她甚至曾經(jīng)面對面步步緊逼,卻依然得不到回復。他是一個黑洞,吞噬她的一切進攻,毫不費力。直到她愛上一個落魄的畫家,干脆沒心思再顧及欲說還休的他。甚至他暑期回國,她還幸福招搖地帶著畫家一起見他。他親眼見到自己心愛的女人被一個長發(fā)、邋遢的家伙攬在懷里,才恍然發(fā)覺自己一直的逃避多么愚蠢懦弱,他其實根本沒那份承受力,相比因平淡而失去對她的愛意,眼見她與別人花前月下才是更致命的打擊。他煎熬地坐在他們面前,頭腦中紛亂地盤算,到底在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我不是一直希望她找到歸宿嗎?

她與畫家相戀的十個月里,他簡直成了她的閨蜜,被迫分享著她愛著畫家的喜怒哀

樂,直到她哭喊著撥通他的電話,說畫家不是個東西傷了她。她興沖沖趕去想給畫家一個驚喜,卻正碰到畫家睡眼惺忪和一個短發(fā)姑娘不言不語。畫家聳聳肩說沒什么,一起睡個午覺而已。冷朗除了心疼應該感到松了一口氣,他愛的姑娘至少可以暫時不在別人懷里。而他卻心慌、煩躁,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傷,不明就里。他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么,他越來越判斷不出自己的反應,一涉及到她,他就把握不了自己,霧里看花。

放下電話前,她幽幽地問,“你喜歡我嗎?你喜歡我的吧?”他在電話那端狠狠地點頭,卻終究沒有聲響,并不知道她早已經(jīng)默默地哭了。

像一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臺灣劇,原本風平浪靜亦可掀起驚濤駭浪,好端端的兩個人遲遲不能在一起。他們在彼此整個青春期里都不曾缺席,后來隔著遙遠的距離,反而愈發(fā)知己、依賴、無法分離。

她大三那年他去幫她裝電腦,忽然窗外一陣陰雨,她抬頭嚴肅地盯著他,“你真的不喜歡我嗎?”

“你可以親我一下嗎?”

思忖良久,他第一次以問代答。她鮮花般的嘴唇迎上去,壓抑不住長久的哭泣。她幾乎是哭了一下午,說人不可以太好奇,主動獻吻,難不成就是為了證明這個人喜歡自己?一切剛剛開始,卻已經(jīng)歷了說不完的過去。她與他之間,無論如何也不能只從戀愛算起。

嘴唇碰觸嘴唇,她才清楚地感受到她原來一直是喜歡他的。那份恨恨的等待,仿佛一本永遠撕不光的日歷,讓她數(shù)次絕望地以為他們最終的結(jié)局不過是“她結(jié)婚那天,我離開了白駝山”。她從不敢正視,拒絕承認,既是遲疑也是自尊,她的愛早已被他統(tǒng)治,她和他一樣,擅長自欺欺人而已。她想起有一次她發(fā)現(xiàn)他發(fā)給她的郵件是群發(fā)的,一封帶著親密口氣的信被同時發(fā)給五個人,她排在最后的位置,她對著電腦歇斯底里地哭了。她想起她在網(wǎng)上與他聊天,裝作自己被強暴了,試圖刺探他的真心,她反復唉聲嘆氣故作沉默,他半信半疑打出一句:嫁給我吧。她想起她故意不接他的電話,以至他瘋狂打來,她望著來電顯示里他的名字,露出略顯變態(tài)的笑意。她想起多年前表弟給她講的一則奇聞逸事:有一群人航海去探險,船行至遙遠的地方,出現(xiàn)了許多洞穴。洞穴里有一些人像雕像,栩栩如生到了讓人嘆為觀止的程度。沒有任何線索顯示這些雕像從何而來,仿佛他們長在洞穴里。其中一個探險家對雕像的逼真程度甚感驚詫,他仔細地打量著某個洞穴里一男一女的神態(tài),突發(fā)奇想覺得他們并非雕像,而是是與常人不同的異類。他用隨身的刀具切下了女雕塑的小腳趾,用以帶回化驗,而后他在洞穴外做了標識,以便日后再來研究核實……四年之后,探險家回到了當年的洞穴,令他震驚的是,雕像的姿態(tài)竟是——女人蹲在地上捂著小腳趾,男人橫眉立目,憤怒地指著洞口的方向。震驚之余,探險家通過一系列觀察測量證明,洞穴里的雕塑果然是有生命的,他們行動緩慢,大約平均四年才可以產(chǎn)生一米的位移。蕭宵從未在其他場合聽過、看過這個故事,雖然漏洞百出很像是年少時異想天開的表弟自己杜撰的,蕭宵卻愿意相信這是真的。她覺得,在某種程度上,她就是那樣的人,冷朗也是。他們看起來健康愉快,卻需要用經(jīng)年累月的時間邁出一小步,而那些肉眼看不見的移動伴隨著內(nèi)心的煎熬,她和那個女人一樣,四年才可以蹲下捂住腳趾。整個四年,她都漫長地體會著那種疼痛,克服著其實那么短暫的距離。

認識九年了,這一天剛剛到來,他們在那個夏日的陰雨的濕氣里笨拙地親吻。而后火速決定四年后結(jié)婚。他們甜蜜地互相埋怨追溯著充滿暗傷、糾纏、幽怨的過去,馬不停蹄開始展望未來,難以置信地梳理著彼此的堅持和羞澀。

四年已經(jīng)過去,第五個年頭里,他們還是男女朋友,沒有如約變成新婚夫妻。她沒有持續(xù)工作,對社會淺嘗輒止便殺了個回馬槍讀了碩士;他沒有如期念完本科,而是在物理系讀到大二時候放棄了物理專業(yè),從建筑系的大一讀起。他們在感情以外的事情上驚人地果斷,常以旁人看來極不充分的理由一念之間改變既定的未來。兩人戀愛的熱度久久沒有退去,保持著每日數(shù)封電郵的慣例,縱使因為各自情況的變化沒有談婚論嫁,卻對這份愛懷著信任和勇氣。他們算得上青梅竹馬,卻在青春年少日日相對時矯情地互相回避,終于卸下顧慮擁抱在一起,卻已是無法更改的異地戀,長久徘徊在聚散兩依依的舍不得里。都說距離產(chǎn)生美,他們的距離飛機也要飛十個小時,美得到了殘忍的境地。冷朗在西班牙,從語言到本科再到碩士,已經(jīng)快九年了。他平均每年回來一次,做一個月停留,剩余的時間都在伊比利亞半島那個遙遠的國家。甚至有一年,他們隔了十五個月再見面,她險些從他身邊錯過,竟沒認出那個留著胡子的男人就是她的冷朗。兩人有些尷尬地牽起手來,直到回家摟在一起,才完全克服過久的分離造成的生疏。他們戀愛五年以來從不爭吵,五年,可以四目相對的日子加起來不到三個月,共同的歲月已經(jīng)少得可憐,理智告誡他們必須珍惜。他們像駱駝反芻一樣精心地儲存著相聚的時光,分離時靠瑣碎的零散的短暫的溫暖片段露出笑意。

四、最狹義的心心相印

蕭宵打開家門時又一次淚奔了,屋子里依然有冷朗的味道,雖然在逐漸散去,她還是捕捉得到。她無法用語言描述,但是她的鼻子認識,她在他身邊時鼻子也是幸福的,可以貪婪地享用那種特殊的氣息。

她先喂了魚,冷朗在的時候她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對魚的熱乎勁也遵循著能量守恒原理此消彼長地減淡了。平日里,她最最上心的就是那三條魚。那只是三條便宜的普通的黑色金魚。她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品種,只是偶然經(jīng)過花鳥魚市場順手買來的。買來時是五條,第二天便死了兩條,剩下的三條已然陪了蕭宵幾個月。只是信手買來,卻未料到成了生活里最親密的伙伴,雖然它們不是小貓小狗滿屋上躥下跳,只是無聲無息游動在小魚缸里,卻讓蕭宵覺得房子里不再只有她自己,還有三條命也喘著氣,房間有了群眾,有了生氣。她身心俱疲地回到家,會覺得有三個更弱小的生命依賴著她的喂養(yǎng),指望著她,那種獨自面對生活的孤獨感因它們的游動變得不再鋒利。

她站在魚缸前,見它們方寸間自如地游動,心想要是她與冷朗也是魚,同被裝進這狹小的魚缸就好了,它們可以搖頭擺尾,自由自在,同時,在一起。

走進浴室,她見到墻壁上那顆心已經(jīng)搖搖欲墜。那是前一天冷朗洗澡時留下的印記,他用洗頭時候掉下的兩根頭發(fā)拼成了一個心形。用水粘在了瓷磚上。僅僅一天過去,水分散失,頭發(fā)慢慢恢復干燥,就要脫離瓷磚,不成心形了。蕭宵想用相機照下來,卻覺得還不夠,她徑直拿了一把剪子,輕輕取下那圍成心形的兩根頭發(fā),一小段一小段地剪碎了。把碎末塞進嘴里,喝了一口水,她心滿意足地覺得自己以最聰明的方式留住了那顆心,毫無保留地吃掉了它,完成了最狹義的心心相印。

帶著他留下的心,看策劃案、查資料、做論文,蕭宵必須以高效率的工作彌補半個

月的放挺。反正要等冷朗平安落地的消息,正好通宵做論文吧。

她正在眾多論文、專著里搜尋著與自己論文有關(guān)的內(nèi)容,手機不依不饒地響起。組里一個編輯的爺爺去世,人手告急,問她明天能否歸位。

第二日,神采奕奕的蕭宵出現(xiàn)在了臺里。她幾乎徹夜未眠,看起來卻有著不錯的氣色。有一種人生來帶著掩飾的天賦,他不想讓你看到的細節(jié),永遠不會遺漏蛛絲馬跡。蕭宵組里的人沒人知道冷朗的名字,她那“在那遙遠的地方”的戀情,只有相熟的朋友知曉。其余的時候,她只是明確地表示自己有男朋友,而后便不再袒露一句。不是特意要保密,只是覺得沒必要聽到大驚小怪的慨嘆,被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慨嘆自己不容易。

電視臺的工作有時簡直像戰(zhàn)場,一期一期節(jié)目循環(huán)往復,你剛以為可以歇一口氣,便又被推搡著進入下一個回合。蕭宵被派往嘉賓家里,做訪談前期的溝通了解。據(jù)說嘉賓是個時下聲名鵲起的青年才俊,年紀輕輕獲得博士學位,破格提拔副教授,在自己的領(lǐng)域幾乎已著作等身,以黑磚窯生產(chǎn)劣質(zhì)磚的速度制造著各類優(yōu)質(zhì)論文。據(jù)說此人非常低調(diào),對節(jié)目組三番五次的邀請想盡辦法地拒絕,言辭懇切地明確表示著對電視的排斥,可是架不住編輯們簡直程門立雪般的苦苦哀求,終于還是就范了。沒辦法,如今的百姓對電視異常挑剔,沒事就罵電視臺罵主持人,卻特別容易迷上某個嘉賓。編輯們開玩笑,想紅別當主持人,當幾次嘉賓,身價立馬就上來了。

蕭宵之前的幾天一直缺席,對此來頭不小的青年才俊知之甚少,外加對時尚以外的流行文化并無興趣,即使身為媒體人也總是后知后覺地跟進著忽然走紅的專家學者。

所謂的青年才俊完全在蕭宵的經(jīng)驗之外,他看起來既不像青年,也顯不出才俊,一張干燥而褶皺的臉讓人想起曬久了的老羊皮。更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只比蕭宵大兩歲,套用時下通用的說法,他是一個八零后。不知是不是為刻意營造心無旁騖專心學術(shù)的形象,一米之外便可清晰觀測到他的頭皮屑,儼然已不修邊幅到了不講衛(wèi)生的程度。順著泥沙俱下的頭發(fā)向下,抬頭紋、魚尾紋、法令紋,各種紋濟濟一堂讓人不敢輕易揣測他到底為多少事情操勞,經(jīng)歷了多少滄桑。再向下,并沒有發(fā)出聲音要說話的嘴巴卻露著不小的縫隙,你覺得他拼盡全力才能把嘴閉緊。這樣的形象,如果說一定是個專家,倒更像是二人轉(zhuǎn)專家,帶妝之后的。

“你確定我要溝通的人是他?這副尊榮適合上電視嗎?”蕭宵小聲詢問同去的編導,以表達質(zhì)疑。

“別廢話,這人能耐著呢?!?/p>

蕭宵皮笑肉不笑地迎上去,“您好,武熙沛教授。”開始了雞同鴨講的對話。

武熙沛的專業(yè)是國際關(guān)系,具體領(lǐng)域蕭宵記在了本子上卻還是自然而然地忘了,反正這個人一直不是她跟進的,臨時抓來代打,心里沒數(shù)也是情有可原的。武熙沛倒是盡量表現(xiàn)出得體,如果他長得順眼點,或許就沒什么讓蕭宵不自在的了。但是,人的容貌是不能忽視,尤其是一張老羊皮臉配合著假模假式的所謂優(yōu)雅,簡直讓蕭宵脊背發(fā)麻。任憑他裝得再像,蕭宵還是看到他翻頁的時候用指頭蘸了一下唾沫,說話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抖動左腿。不僅如此,他那閉不上的嘴里還含著一大串不知是哪里和哪里雜交的方言,讓人思維發(fā)散地想起魯迅的一本文集——《南腔北調(diào)集》。以蕭宵對祖國的了解,簡直覺得他那可疑的口音來自遙遠的山頂洞或者干脆就是西伯利亞。蕭宵原本就一夜沒睡,外加每次冷朗剛走時思念都會格外強烈,所以有些難以集中精力,而稍稍被聚攏的精力又總被武熙沛飛沙走石的臉打了岔。蕭宵打心眼里瞧不上武熙沛這種古怪的年輕專家,她瞧不起一切看起來不年輕的年輕人,覺得他們未老先衰急功近利,就是再成功也帶著一種腐朽氣。但是,她心里也明白,這完全是不可取的偏見,他們能取得今天的成績都付出了超常的努力,把自己弄得老一點丑一點也是值得的,他們都值得尊敬。隱隱地,她還有點怕武熙沛翻臉,編導們好不容易求來的嘉賓要是被她氣跑了,她大概也馬上要滾蛋了。出乎意料的是,這個傳言中極其難搞的武熙沛其實非常平易近人,除了長相矬點,口音雷點,他的禮數(shù)之周全心地之善良簡直令人稱道。如果蕭宵聽懂了他所表述的大部分內(nèi)容,她應該還會感受到他的淵博,很可惜她裝作懂了,其實只有一小部分走了心,其余的從武熙沛嘴里出來就消散在空氣,徹底浪費了。蕭宵邊佯裝消化,邊同情著兩天后的廖泉汐,她將在節(jié)目里對著這個高屋建瓴的小老頭,不懂裝懂地迎戰(zhàn)他南腔北調(diào)的故弄玄虛,搞不好就被這個原汁原味的土掉渣燒餅折磨得無語凝噎錄不下去。

然而,蕭宵的擔心竟然被事實證明是社會經(jīng)驗不足的多余。在未老先衰的武熙沛面前,胸大無腦的廖泉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不僅沒有鴨子聽雷的茫然,還睜著求知的大眼睛,適時地推進著話輪的持續(xù)。武熙沛更是狀態(tài)奇佳,忽而娓娓道來忽而侃侃而談,不時以張牙舞爪的副語言補充著繁冗的話語,左手比比畫畫,右手下意識地在桌上亂劃拉。這位顯然是有備而來的博士甚至準備了一首詩,在節(jié)目的最后他激情澎湃地以幾句詩朗誦結(jié)束了談話,眼角中不小心泄露出自鳴得意的情緒。一個半小時的錄制時間,兩人如高手過招滔滔不絕,簡直讓后期剪輯的編導無從取舍,差點破例剪出上下兩輯。錄制完畢,廖泉汐沒有如往常般揚起驕傲的脖頸徑直走向化妝間,而是嬌羞地頷著首,遞給武熙沛一張名片。那副千嬌百媚的姿態(tài)簡直讓人懷疑武熙沛會調(diào)進臺里,接過臺長的交椅。偶爾,廖泉汐也會毫不掩飾地表現(xiàn)出對嘉賓的興趣,但這一次帶著表演性的尊重、景仰與靠近,著實有點一反常態(tài)。武熙沛倒是一張老臉以不變應萬變,并未被拔高的熱情感染,似乎還有幾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不領(lǐng)情。蕭宵覺得,他給予廖泉汐的回饋,似乎還沒有前期時對她熱情,幾乎算得上不冷不熱不陰不陽。廖泉汐鍥而不舍,面對武博士略顯冷淡的敷衍,依然保持著高端的職業(yè)笑容。編導各司其職,卻顯然都看出了廖泉汐格外的熱情,互相交換著點到為止的眼神,心領(lǐng)神會。蕭宵摸不清廖泉汐的路數(shù),搞不懂她如何突發(fā)奇想動起了勾搭博士的心思,還是長得如此后現(xiàn)代的博士。真是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有一貨有一客。同時,她亦想不通那并無審美的武熙沛為何沒有中招。摘掉有色眼鏡,廖泉汐是漂亮的,雖說臉上做過微調(diào),但原本的底子也不錯,何況武熙沛應該不知道她整過呀!好歹也是一顆主持新星,他怎么就遲鈍麻木,沒有一點興趣呢?以她對他的推測,那種俗麗豐滿型正應該對他的胃口啊!晚上吃盒飯的時候,前次和蕭宵同去武熙沛的家的編輯開起玩笑,說武熙沛大概是相中蕭宵了,從策劃到錄制的過程中,他只有對蕭宵是耐心、容忍、裝好人的,其余的時候都裝模作樣抖落出一絲好似理所應當?shù)陌翚?。蕭宵撇撇嘴說了幾句諷刺的話,搞不懂一個完全屬于先天自然災害的家伙,就算比別人多有點文化,怎么就好意思傲氣。蕭宵回想著他深而長的人中和那張顏色略紫、開合速度迅疾的嘴,他氣勢洶涌的遠見卓識,

直至他令人深惡痛絕的垃圾朗誦,她以為他把節(jié)目帶入了搞笑的境地。

很有趣,編導的玩笑并非捕風捉影,并不十分有禮貌的武熙沛離開前特意向蕭宵告辭,似乎有在她面前才有必要戴上文明的面具。蕭宵一貫對男性發(fā)出的信息保持著敏感,卻并未將武熙沛劃入虎視眈眈者的范圍。她對人的外表懷著勢利的心,覺得他那么丑,一定并不敢喜歡自己。而事實上,她大大低估了武熙沛的自信心,同時高估了他的判斷力。那邊廂,正意氣風發(fā)志得意滿的武熙沛絲毫沒察覺蕭宵對他的漠視,他以為她和全世界所有人一樣崇拜他,寡言少語完全是出于羞澀,或者欲擒故縱。并且在他這么多年的人生中,他始終認為自己長得也是不錯的,他一直把別人不負責任的恭維當做實話來聽,自行將“挺有型”、“神清氣爽”一類虛空的贊美落到了實處,以為自己的長相至少該歸類為中等偏上。做完節(jié)目的路上,他志在必得地分析了自己與蕭宵的前景,以為她會雀躍地接受自己,隱隱地還挑剔起她的職業(yè),她要是不干電視就好了,他想。當晚,他高效地搜集了一些論文資料,決意加快進度,因為自己就要戀愛了。

相同的時段,武熙沛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中時,蕭宵卻戲謔地和鐘燕燕提起他,并且用了令人作嘔這個嚴重的詞。

“那么嚴重,致人嘔吐?”鐘燕燕攤開雙手一副愛誰誰的姿態(tài)。

“長得很丑,穿得很爛,卻一腦門子自信,樂于開著敞篷車出界招搖那種?!笔捪穆曇粜〉每梢?。

“他車是敞篷的?”鐘燕燕雙目圓睜。

“拜托,是比喻?!?/p>

“比喻太具體,有歧義,并且很無趣?!辩娧嘌鄶傞_雙手一副愛誰誰的姿態(tài)。

“好了,停止對修辭的糾纏吧??傊?,那人仿佛自得其樂,在我看來卻并沒什么過人之處。但是有一點,從專業(yè)上講,他的口音對語言研究比較有價值?!?/p>

“他哪人?”

“強就強在這兒。以我走南闖北的經(jīng)歷,依然摸不著路數(shù)?!?/p>

“不是穿越來的吧々”

“這不失為一種合理的解釋?!?/p>

幾天后,蕭宵的手機短信里顯示出一首疑似原創(chuàng)的古典詩詞。她懶得動腦以為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大概是賣房租房的信息,便直接刪除了。十分鐘之后,一條后續(xù)短信尾隨而來:剛才忘記打名字了,我是武熙沛。

“武老師,有什么事嗎?”蕭宵客氣地以為這個多事的專家要對節(jié)目后期提出什么多余的指導呢,或者干脆是想把剛才被刪掉的古詩也錄進節(jié)目里。

“想打電話說?!?/p>

蕭宵懂事地把電話撥過去。幾年的主持、編輯生涯已經(jīng)讓她訓練有素,懂得及時表現(xiàn)出恭謹。

她不記得作風硬朗的武熙沛是如何直奔主題的了,沒有超過三句寒暄,武熙沛就開門見山了。蕭宵不曾涉足過與嘉賓的情感糾葛,簡單直接的工作沒有出現(xiàn)過如此的枝杈。她的第一反應是十分搓火。每當有她壓根兒不入眼的家伙直抒胸臆,她都立馬生出一種被侮辱的憤怒。以最直接的語言形容,可以歸納為:你也配喜歡我?

雖然她心說,大叔你別鬧了,卻并沒有破口大罵,而是十分客氣地周旋。她以為,最誠實也最委婉的拒絕便是:“我早就有男朋友了。”

武熙沛好像不曾在人類社會呆過,對這句給足他面子卻擲地有聲的話置若罔聞。他接下去的內(nèi)容是繼續(xù)的抒情,好像蕭宵是電視機前不許換臺的觀眾,無論如何也要聽完他的重要講話。

“武老師,不早了,你也早點睡吧?!笔捪蛔忠活D,沒等對方回答就掛了電話。

她甚至在當晚給冷朗的電郵里把這當成一個笑話,她說他不在,她是不是變得有些奇怪了,釋放出什么不正常的信息,以至于一個明顯是怪胎的家伙,竟然放馬來追她。長得比舉國人民第一代身份證照都令人過目不忘,也太滑稽了吧。

冷朗在回信里說,反正他不在,她閑著也是閑著,這種太搞笑的排除,有不錯的也是可以考慮考慮的。有時候他都覺得她有點太苦了。

蕭宵笑著回信說,她不寂寞,有三條魚陪著她。她的心一直是滿,因為縱使遠,她也安心地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他。

已經(jīng)不是一次兩次了,冷朗說不計較她一個人的生活,還勸她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不然她太安靜太凄苦反而他更容易惦記她。蕭宵知道,他或許是由衷的,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設(shè)想和遭遇是差異很大的。站著說話不腰疼,或許就是這樣吧。

五、想起一種皮具

蕭宵又一次發(fā)燒了。一年剛過一半,蕭宵已經(jīng)發(fā)燒三次了。這數(shù)字幾乎已經(jīng)超過了她前兩年發(fā)燒次數(shù)的總和。她以為或許是太忙的緣故,鐘燕燕卻說,毫無疑問最根本的理由是她老了,免疫力大不如前了,缺愛又缺鈣了?;蛟S是吧,看似清麗嬌弱的蕭宵身體一直挺皮實的,整個成長經(jīng)歷里鮮少有生病的記憶。而時間跨入這一年,好像是秋后算賬一般,她累也發(fā)燒,終于可以歇一陣也發(fā)燒,身體的表達方式異常單調(diào),仿佛只會以升高體溫的方式傳達抗議。第一次,是剛過完元旦不久,她起了大早趕地鐵上班,并未覺得什么不適,線路換乘時卻忽覺天旋地轉(zhuǎn),地鐵變成地球,猛地自轉(zhuǎn)起來。她避開人流靠在樓梯的拐角,邊擦著額頭的汗,邊無助地想起冷朗。是我的早晨,正是他的午夜吧。也許他還沒睡,或許可以發(fā)個短信給他??墒撬f一睡了呢,吵醒他,告訴他我病了嗎?她短暫地想了想,無奈地作罷。淚水浮上眼眶,這世界大得多么成功,她最近的依靠總在最遠的位置。她想起他,也僅僅只能想想而已。他不是及時雨,甚至都算不上馬后炮,隔著愛莫能助的距離。她試著向樓梯走去,卻覺得每一步都異常艱難,一瞬間,她甚至懼怕自己就那么死在地鐵里。她蹲下,撥通了媽媽的電話……

身體仿佛存留了某種記憶,瘋狂的溫度輕易被再次勾起,一個月后,她驟然燒得昏天黑地,似乎每一寸骨頭都被細小的蟲子啃噬。翻來覆去躺在床上,連續(xù)四十八小時睜著眼,亢奮的溫度在各路藥片的夾擊下居高不下。她在給冷朗的郵件里說有點發(fā)燒,睡不著,他即刻打來電話溫存地陪著她,而她卻忽然感到一種遠水解不了近渴的調(diào)傷。她蓋嚴了被子握著電話,忽覺要是自己就這么病死了,他風雨兼程趕回來,也不過是趕上遺體告別吧,還得是在有航班的情況下。最后,還是鐘燕燕和她男朋友送她去打點滴的。輸液室的椅子上,鐘燕燕斜睨著蕭宵說,“瞧,你多幸福啊,你的愛情快趕上《紅樓夢》了!”如此這般脆弱的時刻,她亦覺得前路迷茫,他和她像是永遠走在小道上。

多年來,她賦予自己獨立強韌的姿態(tài),一年只在冷朗回來的幾天里激動地進入小鳥依人的角色。日常時,她的生活核心唯有她自己,一個人吃飯,一個人逛街,工作,學習,與她息息相關(guān)朝夕相伴的活物無非新近搬來的三條魚。她的愛戀被寄托在網(wǎng)上,她最不知疲倦最熱衷的事情便是上網(wǎng),發(fā)信,寫她的日子,寫思念。有個上一屆的師姐和蕭宵住在同一個小區(qū),傍晚時候,她常看見師姐和同居男朋友下樓遛狗,兩人穿著居家的人字拖,晃晃悠悠牽著那只目光呆滯的狗。她看著他們放松安逸的樣子,看著看著就一陣酸澀。后來師姐和男友分手,男友苦苦哀

求卻還是被勒令搬離了小區(qū),她竟有隱隱的高興。哦,再也看不見他們幸福的身影了,觸景傷情的機會又少了一次,真好!

發(fā)燒的關(guān)系,她吃了藥喝了水,不整理論文在網(wǎng)上亂逛。MSN上冷朗的頭像暗著,他不在。她正欲點開娛樂新聞,武熙沛冒了出來。前次她給他傳成品節(jié)目時加了他的MSN。

“你感冒了?”四個字,配以一個笑容可掬的符號,武熙沛問。

“沒有?!笔捪鼘Σ⒉皇祜娜诉^度掌握自己的情報素來懷有警惕。

“難道是逃避工作的借口?我打電話去你們組里,他們說你感冒請假了?!?/p>

“沒有?!?/p>

“你確定?”

“我請假做論文?!笔捪矚g對生人說謊,一種天性里的戒心讓她經(jīng)常對半生不熟的人言不由衷。雖說無傷大雅,卻著實毫無必要。比如不熟悉的人問她愛吃什么水果,她明明喜歡蘋果,卻瞻前顧后地說,西瓜。

“都什么時候了,論文還沒做完?!?/p>

“武老師,您忙吧。不用操心我,做完做不完的,我自己會掌握?!?/p>

“我有點想打電話?!蔽湮跖嬖絹碓?jīng)]頭沒腦。

“你可以隨便給誰,別給我打就行?!?/p>

三分鐘以后,蕭宵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三個字:武熙沛。

“武老師,你不是看不懂漢字吧?你腦子沒問題吧?我說了,不要給我打。你能學會尊重人嗎?我和你沒什么私事好談,公事,你該知道我今天請假了。所以,請你掛斷電話?!笔捪疽殉瑯说捏w溫肯定又波動了,她看著手機里武熙沛的名字,想著他干癟的樣子,一股無名火直接躥上唇舌。壓根兒沒等對方回話,她把就掛斷了。

“你脾氣有點大?!蔽湮跖娣畔码娫挀炱餗SN。

蕭宵看著這六個字,沒接茬。

“親愛的,你姐姐我又發(fā)燒了?!笔捪粩噥y了心情,手里正握著剛掛斷的電話,直接撥給了鐘燕燕。

“你這火力也太旺了吧!這身板也不適合異地戀呀,隔三差五地跑趟醫(yī)院,難道這重擔又要轉(zhuǎn)嫁到我的肩上?”鐘燕燕從來不會說好聽話,連表示關(guān)心都要借著抱怨的口氣。

“沒那么嚴重。這回是低燒?!?/p>

“那你找我干嗎?”

“閑的,被一個土鱉騷擾。找你排遣排遣?!?/p>

“晚上我們出去玩,你去嗎?”

“當然不去了。我不喜歡那一套?!?/p>

“又沒人給你判刑,天天家里宅著守活寡,有意思是怎么的?”

閑扯的結(jié)局竟是蕭宵決定隨鐘燕燕一起參加晚上的活動,朝夜店進發(fā)。蕭宵一直討厭又昏暗又吵鬧的地方,一想到夜店便索然地覺得,那不過是一鍋亂燉,沒什么稀罕。鐘燕燕偶然和朋友去玩總試圖叫上她,可她又不喝酒又怕吵,每每總是拒絕的。這次她實在厭惡了抱著被子自怨自艾,決意干脆帶著不正常體溫去體驗一把。鐘燕燕提醒她穿得漂亮一點,既然玩,就要玩得認真。

兩人在學校門口見面時鐘燕燕還是無情地將蕭宵諷刺了。

“去幼兒園面試?”

“不漂亮嗎?不是按照你的指示穿少了嗎?”

鐘燕燕滿臉黑線,當場石化。蕭宵素來喜歡明亮的顏色,總是不由分說打扮得一派朝氣蓬勃,被表弟贈與外號“真歡樂啊真歡樂”,夜場上還真像被拐來的未成年少女啊。

“就算是蘿莉路線,也別這么不著調(diào)吧。眼看都畢業(yè)了,我看你還是改改吧?!辩娧嘌嘁桓焙掼F不成鋼的樣子拽了拽蕭宵的袖子。她自己保持著一貫的街頭風格,還特意加重了眼線和眼影,大老遠便能看到黑黢黢兩扇心靈的窗戶。身后,她男朋友也是眼圈濃黑,不知是為論文挑燈夜戰(zhàn),還是夜蒲活動昨天就已開始。

“好喝嗎?”鐘燕燕指著她為蕭宵點的酒精飲料問。

“啊?你說什么?”蕭宵收回四處打量的目光,沖鐘燕燕吼著。

自從進了那家據(jù)說新近很火暴的夜店,她的眼睛就沒看著什么東西是熟悉的。一干人輕車熟路點了酒,迅速進入狀態(tài)掏出愉悅的表情。蕭宵求助地看了一眼鐘燕燕,她不知道酒單上那些附庸風雅的名字到底什么是什么。燈光暗,音樂吵,黑暗中她能感覺到周圍全是尋開心的人們,卻僅能借著昏暗的光看清身邊最近的人在干什么。說話只能采取兩種方式——耳語或者吼叫,常態(tài)的聲音會被淹沒在人聲鼎沸里,說了也是白說。光來自高舉架的棚頂或腳下,不是山高皇帝遠就是太過弱小了。每個人的臉都借著搖擺的光現(xiàn)出迷離詭異的色澤,偶爾燈光一閃,恍惚可見遠方陌生人臉上燦爛的笑容或者不知誰的一口白牙。鐘燕燕和男朋友開始推來搡去打情罵俏了,另外兩個燕燕的朋友也搖頭晃腦地陡然活潑起來。蕭宵試著隨他們一起忘我,卻總覺得好像是侵了誰的權(quán),難以明目張膽起來,那個人不是她。但是,她并不討厭這個地方,人像動物一樣吃著喝著晃動著,黑暗中,一切變得簡單了。

鐘燕燕正在興頭上,原因不明就笑得露出最后一顆大牙,可是她必須要先行離開了。她正在區(qū)電視臺進行著艱苦卓絕的實習,來自異鄉(xiāng)的她,為了編制、戶口已經(jīng)把擇業(yè)的標準逐級下降,死心塌地服務區(qū)電視臺了。隨叫隨到的記者差事,一起突發(fā)的跳樓事故,鐘燕燕干了杯中酒起身奔赴現(xiàn)場。她揚起下巴朝蕭宵挑了一下,理所當然以為她也會借機跟著走的,蕭宵卻不領(lǐng)情地望著鐘燕燕,說自己還想再玩一會的。鐘燕燕錯愕地張著嘴,干脆把男朋友也留下了。蕭宵過于迅速地進入狀態(tài),有些難以讓人放心啊。

蕭宵懵懂地四處張望,覺得所謂夜夜笙歌的地方,也不過如此啊。那么多人流連忘返,竟沒覺得單調(diào),魅力何在呢?她不知道這幽暗鬼魅的燈光里,有另外一個頭腦正比她還百思不得其解。

沙池不曾預料短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他竟可以遇到蕭宵兩次。十二年的生死兩茫茫,幾乎如大海撈針。而他,卻忽然轉(zhuǎn)運,在同一個海里撈起同一根針,兩次。

他不曾料想蕭宵也是夜蒲的,他以為這種委靡并無格調(diào)的夜生活只有如他一般疲勞無望的人才會中意。她應該正一往無前,沒什么需要來發(fā)泄的。

他換了一個位置,以便將她的舉動一覽無余。夜場的好處體現(xiàn)出來,你盡可以肆無忌憚看著任何一個漂亮姑娘,露出多猥瑣多下賤多饞涎欲滴的樣子都可以,因為這并不少見,這里賤人遍地。

“他在干嗎?”蕭宵指著同來的小凌問。這幾乎可以算作明知故問,蕭宵只是不十分確信——小凌正拿著一截子吸管,掏出飯卡半趴在桌子上,刮著細碎的粉末。她不記得他叫什么了,只知道他是電視學院的,曾經(jīng)和鐘燕燕一起配過動畫片。見過幾面,都是在不低于五人的飯局上,沒什么具體的交流。

“拉K?!辩娧嘌嗄信笥褱惿蟻矶Z。

“干嗎?吸毒?”蕭宵霎時露出慌亂的神色。

“拜托,別那么嚴肅行嗎?說現(xiàn)代漢語!”

“這不好?!笔捪f話的樣子像個播音員。

“中學時候老師就說過。他知道。成年人可以主宰自己,不必替別人產(chǎn)生多余的顧慮?!?/p>

“那我也來點?”蕭宵立刻領(lǐng)會精神,玩笑道。

“不可能。我和燕燕都不碰的,你別鬧?!?/p>

蕭宵略有點緊張地轉(zhuǎn)過身,一瞬間她甚至有些小人地想,這時候要是警察>中進來把小凌抓個正著,他們這些坐在一起的也要被帶回去盤查吧,搞不好還要尿檢的。雖說自

己頂多進去轉(zhuǎn)一圈,會被還以公道,可要是第一次出來玩就被當成疑似涉毒人員請進去,還真是不知把臉往哪擱。

沙池當然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和蕭宵坐在一起的三個人,全是男的,一個在喝酒,一個在吸K粉,另一個剛與蕭宵耳語了幾句。他無法具體看清他們的臉,在他忽然超常的視力里,唯有蕭宵的模樣雕刻般清晰。他不確定,那個剛在她耳邊傾談的男子,與她在機場抱住不放的,是不是同一個。這場景讓他失望,不是她身邊有親近的男子,而是她和三個男孩一起玩樂,他們中的一個還在吸K。

“吸了什么感覺?”蕭宵問鐘燕燕男友。

“不知道,你得問他。估計也就那么回事吧,花紅柳綠宴浮橋,高山流水云依依……還能有什么呀!”

蕭宵看小凌美滋滋坐在那兒,沒有什么明顯的反應,跟喝完第一杯時候區(qū)別不大。她走過去,坐在小凌身邊,好奇地看著他。

“好玩嗎?”

“當然好玩啦!”小凌嗓門變得有點大,聲音高亢而虛空,好像斗志昂揚要大煉鋼鐵了。

“過后呢?過后難受嗎?”蕭宵窮追不舍。

“應該吧。可能胳膊腿有點疼,我也是第一次騎?!?/p>

“你說什么呢?”

“別廢話了,自己顧自己吧。我這匹太快了,我有點控制不了?!毙×韬鋈磺昂髶u晃兩腿離地,有些費力地蹬起來。

蕭宵被他語無倫次的話給驚著了,先是目瞪口呆地看著旁邊緊忙活的小凌,而后才半張著嘴反應過來這位仁兄大概已經(jīng)致幻了,正不遺余力控制一匹脫韁的野馬。

“他在騎馬,他說跑得太快了,他控制不了?!北贿@情境感染了,愉悅地朝鐘燕燕男朋友喊。

“你悠著點吧,看別人吸都這么高興,你可真是入了化境了。又省錢又不傷身體,你這還真是新玩法。”

沙池看著前仰后合的蕭宵,不確定她是不是也吸了。他幾乎就要掉下淚了,那個初中操場上眼神飄忽的女孩,是她嗎?她怎么長成這樣了?接著,他又清醒地告訴自己,他從不曾了解她?;蛟S她一直如此,縱情聲色,癡迷聲色犬馬。她是自由的,她的世界里沒有他。

“蕭宵?!?/p>

蕭宵朝沙池的方向走來,他不知哪里的勇氣說時遲那時快地叫了她。如果依然是光天化日之下,如果不是她和吸粉的男人一起,他恐怕來不了這么大的決心,仿佛她越是不正經(jīng),他就越是敢于和她說話。

蕭宵猛地怔住,不相信這里還會碰到什么熟人。

“你叫我嗎?”她有些不解有些怯懦地看了沙池一眼,旋即把頭低下了。

從她晴朗清亮的目光里,他確定她沒有吸,心里寬慰些,竟像嚴厲的兄長,審視地看著她,忘記了說話。蕭宵以為自己聽錯了,抬起腳欲離開,她是要上洗手間的。

“蕭宵?!?/p>

“我認識你嗎?”蕭宵覺得自己的名字畢竟不像劉洋、王鵬一樣一撈一大把,這個人篤定地喊了兩次,他大概是認識她的吧。

“我是沙池?!?/p>

“哦?!?/p>

“想起來了?”

“沒有,想起一種皮具?!笔捪傅財傞_手,“對不起,您稍等一下,我先去趟洗手間,快憋不住了?!蔽吹壬吵亟硬纾挖澚锏爻瘞既チ?。正好沙池看著她絲毫沒有印象,聽著她直接把自己歸類為皮具,也不知如何作答。

“還是沒印象嗎?”他幾乎是祈求地看著廁所歸來的她。

“對不起,是我采訪過你嗎?”

“不是?!?/p>

“那,你也是廣院的?”

“不是?!?/p>

“你看過我節(jié)目,是我粉絲?”

“我是你老師?!?/p>

“啊?”

“你初一的時候,我教過你體育的?!?/p>

“哦?!?/p>

“這回想起來了嗎?”

“沒?!?/p>

“……”

“大概有這么回事,初中、高中時是來過實習老師。你是其中一個吧?”

沙池正欲開口,鐘燕燕的男朋友走過來了。他見蕭宵被陌生男子攔住搭訕,很有些警覺地過來解圍了。蕭宵抱歉地看了看沙池,解脫般地欲逃離重逢的談話。

“有名片嗎?”沙池抓緊時機問。

“學生,沒片兒。”

“能告訴我號碼嗎?”

蕭宵遲疑了一下,報出了一串號碼。

六、給我打電話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從夜店走出來,已然是凌晨五點了。天已經(jīng)亮了,他們打車回到學校。小凌在兩次吸食后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已經(jīng)變成間歇性發(fā)作的精神病了。他重心不穩(wěn)地搖晃,以躲閃的姿態(tài)艱難前進。

“別騎了。到學校了?!笔捪X得好笑,提醒著小凌。

“這么多人你小心點!”小凌繼續(xù)前傾地前進,仿佛欲擠出人群。

“什么人啊?你見鬼了?”鐘燕燕男友戲謔地拍著小凌。

“你看不見是怎么的,操場上亂七八糟的,夾著書的,打著傘的,不是沒下雨嗎?打傘太占地方了。”

三人全噴了,小凌在躲閃中前進的姿態(tài)陡然讓蕭宵想起《海岸線》的里的張東健。毒品帶來的想象力熱鬧得讓人傷感。

當晚蕭宵跟鐘燕燕說起小凌吸K粉的事情,鐘燕燕一言難盡地講起他的故事。小凌與蕭宵一樣曾置身一段驚天地泣鬼神的異地戀情里,卻終究天意弄人,那姑娘死在了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里。蕭宵正欲發(fā)出對命運的歔欷歔,鐘燕燕又提起讓她半宿沒睡的跳樓事故。那天幾乎所有報紙、網(wǎng)站的社會版都以頭條報道著這條牽扯兩條性命的消息。某大學即將畢業(yè)的碩士研究生將他正讀本科的女朋友憤怒地推下樓去,而后又決絕地扔下了死意已決的自己。理由是他畢業(yè)要回家鄉(xiāng),姑娘受不了相隔兩地,要么留下,要么分手。他干脆給出比姑娘更武斷的答案。你死,我也死,我們永遠在一起。

蕭宵抱著膀想著小凌、兩個社會新聞上與她距離遙遠的死者,慘痛、疏離、空虛,傷痕在旁人看不見的角落里。這些做出可悲、可笑事情的家伙,有著平凡卻讓人毛骨悚然的經(jīng)歷。

“如果我突然死了,或者吸毒被抓了。是不是也可以分析出許多可憐可恨的地方?”她幽幽吐出的句子仿佛一縷青煙。

“冷朗的照片會上報紙,顯而易見,他害了你?!辩娧嘌嘧焐下N著一絲慧黠的笑,“和你朝夕相伴的不是虛擬的愛,是真實的孤獨?!?/p>

蕭宵初次夜蒲的后果就是全天精神不佳,上午有時間可以睡,卻又莫名其妙明明困得睜不開眼睛卻生生睡不著。盒飯時間,組里人也在對跳樓事件激烈熱議,竟有人站在男生的角度,說女生太過現(xiàn)實主義,把男生逼急了,屬于咎由自取。蕭宵遲滯地聽著各方意見,只走了一下神,就不知道如何轉(zhuǎn)入了驚悚的撞鬼話題。兩個男編輯爭相講著積攢多年的鬼故事,一干人邊吃邊嘲弄,每一分故弄玄虛都被冠以令人失望的小兒科或者缺心眼的帽子。蕭宵扒拉著茄子,和眾人一起咀嚼著墳墓里墳墓外幽暗的故事。人群里,她是不怕的,卻在夜晚回家的地鐵上疑神疑鬼起來。她覺得每個人都像懷揣著不可告人的秘密,看起來都那么不吉利。她低著頭站在燈火通明的車廂,不敢與任何人對視。飯桌上的叫囂早已了無蹤跡,她越怕越想越想越怕地泅渡在草木皆兵的恐懼里。及至地鐵站下車到家的一段距離,她的心仿佛要躥出身體,跳得凌亂而有力。身后行人的腳步讓她一次次虛驚,不由自主提高警惕,是鬼?

是壞人?她一個人,怎么才能化險為夷?

終于奔到門口掏出鑰匙時,她的手都是抖的。想起晚飯時同事講的那個背面是披肩發(fā)正面也是披肩發(fā)的女子,她急促地呼吸,覺得有什么卡在嗓子眼里。終于開門閃身進屋,她脊背貼著門,如驚弓之鳥,幅度巨大地喘息。從不曾如此,蕭宵一直以傻大膽著稱,在沿海時,她曾午夜兩點穿著妖冶的小禮服只身從無聊的酒會逃離。電視臺宿舍的小巷在夜晚顯得狹長又透著寒意,沒有出租車,走過去,她必須。她輕聲唱著歌,不僅沒害怕還有種只身涉險的亢奮和歡愉??v使迎面出現(xiàn)一個模糊的人影,她也并沒有心跳過速,而是放穩(wěn)腳步迎了上去。待到越走越近狹路相逢,倒是迎面的身影開始猶疑。兩人擦身時,蕭宵聽到對方咕噥了一句:“哎呀媽呀,嚇死我了,也太紅了吧!”她輕笑地看著自己大紅色的高跟鞋,疾速朝宿舍走去?,F(xiàn)在想想,她都不知自己哪來那么大的膽量,身在異鄉(xiāng),錦衣夜行,還為嚇到了別人偷偷得意。

開了燈仍然不能沉住氣,蕭宵掏出手機。

“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辈皇侵形模齾s也明白。

她抱起魚缸奔到電腦前,警覺地回頭掃了幾眼,僥幸地希望冷朗在網(wǎng)上,僅僅是沒有開手機。從來不曾如此恐懼,不知道在怕什么,卻在自己家被嚇得頭皮發(fā)麻一步也不敢移。聲音、物體、空氣中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蕭宵神經(jīng)質(zhì)地自己嚇唬自己。

冷朗的頭像黑著,她說了話他沒有回復,顯然他并不在線。蕭宵抓狂地打開郵箱,劈里啪啦敲出一行:“在嗎?看到信給我打電話。我害怕?!倍笏贡晨烤o椅背回到難以自持的恐懼里。

“過得好嗎?”發(fā)問者——武熙沛。

“不好?!边@個瞬間誰冒出來說話她也不會反感的,至少是個確鑿的人,可以分解驟增的恐懼。

“怎么不好了?”

“害怕。”

“什么?”

“回家路上想起單位同事講的鬼故事,害怕?!?/p>

“那快睡覺吧。睡醒了就不怕了?!?/p>

“嗯?!?/p>

五分鐘之后,武熙沛見蕭宵的頭像依然亮著,又開腔了。

“怎么還不睡。”

“嗯嗯?!?/p>

“不怕了?”

“說出來怕你笑話,我不太敢動,覺得緊貼著椅子背最安全。不太敢挪地方?!?/p>

“手機在身邊嗎?”

“在。怎么了?”

“我給你打電話?!?/p>

“什么事情啊,又?”蕭宵覺得武熙沛老要給她打電話。

“咱倆說著電話,你邊說話邊把屋里燈打開,走進去,有人陪著你說話,你就不怕了?!?/p>

此時的蕭宵也不嫌棄武熙沛怪力亂神的普通話了,她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覺得這安靜的房子里需要人的聲音,沒多余的膽子操心那聲音是不是普通話。她期待地接起他的電話,小心翼翼朝屋里走去。整個過程還抱著魚缸,她怕真發(fā)生什么,她有義務保護那三條魚??目慕O絆終于進了屋,放下魚缸,開了燈,一片光明她竟然還是膽戰(zhàn)心驚。她發(fā)自肺腑地感恩戴德,至少武熙沛的聲音讓她可以離開書房鉆進被窩。

“能睡著嗎?”武熙沛在確定蕭宵上床了之后關(guān)切地問。

“……可以。”蕭宵確信自己依然停留在恐懼中,遲疑地給出了相反的答案。

“還是害怕,對吧?”

“嗯,有點。”

“你怕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

武熙沛盡職盡責沒有放下電話,他噓寒問暖在她被自己嚇得幾乎魂飛魄散時挺身而出了。他們其實并不熟悉,電話里時常有忽然的冷場。若不是驚恐中的蕭宵異常緊張,絕無興趣多說一秒各類不冷不熱的話題。武熙沛絞盡腦汁搜羅著談資,比如童年,比如中學,比如少年時生病的經(jīng)歷。慢慢,蕭宵竟敞開了心扉和武熙沛談起了冷朗。仿佛對著午夜情感節(jié)目的主持人,和并不熟悉的人說戀情,果然有種不必太顧及的安全感。越說越多,她竟訴起苦來,說自己從未想過異地戀竟是這么考驗人的,就像摸著石頭過河,可每塊石頭隔得太遠了,走幾步就讓人慌亂。這河過得太辛苦了。他不在身旁,縱使愛得深,也總是一個人的云卷云舒。

“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新一。”

是的,武熙沛是在關(guān)鍵時刻幫助她稀釋了恐懼,她講了自己如假包換的戀愛信息,但是她依然不想把冷朗完全透露給他。某些時候,人們忽然暫時接納曾厭煩拒絕的人,并迅速推心置腹,并非出于距離的拉近,而不過是傾訴的欲望或者恐懼恰逢其時的造訪。當他問及冷朗的名字,她已恢復到自我保護的狀態(tài)里。她不假思索,有所保留,新一。

多年來,蕭宵曾偷偷在心里將冷朗喚作新一,連冷朗也并不知曉。那是《名偵探柯南》里主角的名字——工藤新一。她并不熱衷偵破和推理,無意跟進綿延不斷的一波未平~波又起,算不得柯南迷,她只是深深同情那對咫尺天涯的戀人,看不得那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小蘭等了新一十幾年,她并不知曉那被藥水控制的孩童實為她日思夜想的戀人,柯南就是新一。她對他陡然的消失不明就里,卻不曾對情感的純度和濃度有任何懷疑。他難以啟齒,她偶爾懷疑,這曲折離奇的故事至今未完待續(xù),小蘭依然茫然堅持在無盡的等待里。縱使他其實不曾消失,可不管怎么樣,小蘭的日子里只有稚氣可愛的小朋友柯南,并沒有原版的正常的可以寄托愛的新一。真切的他,不在她目之所及。在這蘊涵著豐富智力和想象力的故事里,蕭宵卻不忍地被殘酷襲擊,感同身受地體察著小蘭的哀戚。她佩服小蘭的堅忍和勇氣,在對方持續(xù)消失的日子里,堅守不變的心,多么不容易!至少,她是比小蘭幸福的,她每天都有冷朗的消息,可以無實物表演地在郵件和短息里打出“親親”、“抱抱”,以望梅止渴畫餅充饑的姿態(tài),靠意念過活,裝作棲息在隔山隔水的幸福里。

提及他,心陡然一緊。蕭宵看了眼表,指針已經(jīng)過了4,覺得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不該與另外的誰講著東拉西扯的電話輕浮地將他提起。冷朗不曾介意這些,她卻保持著一種多余的自律,雖然總跟他顯擺有多少人在追自己,卻其實一直嚴于律己。她想到自己給冷朗發(fā)了信,他看到信必會給她電話,一直占線他會著急,或許還會胡思亂想。

另一方面,她亦內(nèi)疚地發(fā)覺自己的恐懼耽誤了武熙沛太多時間。以他的工作效率,這至少可以制造一篇論文的前言。她急忙向武熙沛道謝,說自己已經(jīng)困了,幾乎是飛速地掛了電話。接著就不停息地打給了冷朗。提示音依然報告著他沒有開機的信息。他大概在上課吧,他大概很忙吧。蕭宵真的困了,放下電話就倉促地睡了。她心里的活動應該是謝謝你武熙沛,卻其實是我想你新一。

“親愛的,對不起。昨天在上課,手機忘在了家里。在你需要的時候,我不該這么輕巧地缺席?!?/p>

清晨醒來,她看到郵箱里冷朗體貼的言語,原本恢復了的心又一次跌進傷感的井里。她想起她慌亂的抱著三條魚,動也不敢動僵在沒有他的深夜里,慌亂的等待中,被不相干的男人哄著平復地睡去。她想,倒不如朝小凌要點K粉,或許一根短短的吸管就能把她帶到仙境里。她會產(chǎn)生妙不可言的幻覺,冷朗笑容親昵,隨叫隨到出現(xiàn)在動人的場景

里。吸毒犯法,吸毒傷身體,可是她渴望他甚于畏懼超越法律或者耗損身體。當然,這不過是隨便想想,蕭宵的瘋狂可以瞬間達到峰值,也總會及時返回常態(tài),理智在她骨血里。如同她曾不止一次淚水漣漣敲出指向冷戰(zhàn)或分手的句子,卻總是在三行之后改成我想你。那個將女友推下樓,自己跟隨跳落的家伙,大概便是缺乏這種能力吧。他被卡在絕望和偏執(zhí)里,一個駭人的閃念,墜入無法反彈的死亡結(jié)局。

“沒有關(guān)系,惶恐已經(jīng)過去。我又是一條好漢了。”蕭宵輕描淡寫回復了郵件,他們幾乎把電郵當成了聊天工具??臻e時就發(fā)封信,已經(jīng)成了兩人間特殊的默契。五年,四千多封郵件,雖然有的短到只有一句“我愛你”,卻也密密麻麻連接著時間空間的距離。

昨天冷朗看到信立刻拿起了電話,他惦記著遠方的她,片刻過后,他放下電話不敢貿(mào)然撥通。隔著六個小時,他難以推測她的恐懼是否退去。如果她剛剛睡著,他聒噪的鈴聲怕是會重新將她帶進惶恐里。他只得祈禱她一切均好,縱使有小小的波瀾,也終究風平浪靜停泊在美夢里。他決心換一部手機,不為別的,只求能將手機與郵箱綁定,不管何時何地,她再發(fā)來緊急的郵件,他可以同步接收,及時撥回去。千鈞一發(fā)他不可能在,提供聲音支持還是盡量可以,他感受她隨著年齡增長越來越脆弱,越來越容易焦慮。

七、誰偷了我的魚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伴隨夜晚而來的恐懼不僅僅是偶發(fā),簡直成了規(guī)律。蕭宵在接下去的幾個夜晚都被如期而至的心驚肉跳關(guān)照。簡直如同做了虧心事,到時間就擔心鬼叫門。她被下降頭一般,靠著墻或者瑟縮在被子里。與之相對應,武熙沛每晚打來電話,采訪安撫討好六神無主的蕭宵。仿佛一切情況他都知曉,他知道她正手足無措,對任何一個確定是人不是鬼的活物,都不可能太厭煩。蕭宵知道這不合適,也十有八九地了解對方的用意,只是她心煩意亂覺得自己可以白白占便宜而什么也不失去。她一個總是不寒而栗,在武熙沛第一次相陪后便感受到體會到通話對恐懼的緩解,也不看出還有誰可以擔此重任。她心疼冷朗,不想他在異鄉(xiāng)下午的光天化日跟正身處黑夜的她溫柔道晚安,她怕擾亂他耽誤他,怕他惦記。同時也怕連續(xù)聽到他的聲音會養(yǎng)成吸毒般的習慣,不能給自己過高的起點,他們不是小孩子了,不同的時空必然是不同的節(jié)奏,她需要,并不意味可以任意索取。于是,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以茶代酒,靠武熙沛里出外進的方言式普通話對付慌亂的自己。一周之后,她逐步恢復正常,卻竟然條件反射地關(guān)注電話的響動,好像電臺節(jié)目開播,時間到,鈴聲響起。習慣養(yǎng)成總是如此容易,不曾試過煲電話粥的蕭宵幾日便嘗到了甜頭,雖說都是些無聊話題,卻如武熙沛預料和期待的產(chǎn)生了某種樂此不疲。為證明自己光明磊落,她時常和武熙沛談及冷朗,也蜻蜓點水地把新近做節(jié)目認識的一個博士寫進了給冷朗的郵件里。她像每一個年輕女孩一樣,不承認被曖昧吸引,不肯動腦子,自己騙自己。

武熙沛以真人版的形式又一次出現(xiàn)在欄目組,蕭宵還是被他簡單粗陋的面孔震驚了。她已經(jīng)在電話里不知不覺接受了他的聲音和語調(diào),卻依然對他的外形深表同情。她以為,他又是來錄節(jié)目的,卻不知他是來找她的。聽聞武熙沛的到來,廖泉汐深情款款地迎上去,武熙沛卻單刀直入死盯盯朝蕭宵走去。蕭宵以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卻未料到他開宗明義,說非常想她,希望可以共進晚餐。

第一反應是反感,第二反應是不能表露出來,第三反應是露出略顯虛榮的笑意用余光打量著氣結(jié)的廖泉汐。蕭宵不得不承認,武熙沛對她公然的追求滿足了她膚淺的虛榮,她的潛意識里隱匿地希望拿走廖泉汐想要握住的東西。就如同她并不曾喜歡吃排骨,小時候每當與表弟吃飯卻都狼吞虎咽和排骨過不去,理由很簡單,人性中原因不明的小惡意——她知道表弟最愛排骨,她喜歡搶奪的樂趣。

整頓飯,蕭宵都沒怎么吃東西。她看著武熙沛敞開胃口的樣子,立馬決定沒食欲。當然,她也受到良心的譴責,覺得禮尚往來也該對武熙沛的電話驅(qū)鬼表示謝意,至少要歡歡喜喜陪人家一起吃東西??墒?,他吃飯的樣子和長相太配套了,讓人忍不住不屑,有那么好吃嗎?武熙沛的手捏筷子捏得很緊,夾菜和咀嚼的頻率都很快,雖然算不上吧嗒嘴,姿態(tài)還是太原始了。某幾個瞬間蕭宵都不敢看他了,不自在地玩筷子。坐在對面的是一個年紀輕輕便獲得博士學位,據(jù)說見解獨到學理扎實的男子,人不窮志不短,卻周身散發(fā)著寶劍鋒從磨礪出的不容易。雖然離才貌雙全遙遠了點,德才兼?zhèn)淇赡苓€是沾邊的。并且,必須要特殊指出的是,這個人還曾經(jīng)數(shù)次犧牲了微薄的睡眠時間,仗義出手陪自己度過膽小時光??梢哉f,她是受過他恩惠的??墒撬褪翘岵黄鹁?,覺得他長得像一句風涼話,帶著一種讓人不舒服的怪異氣息。整頓飯,她唯一為之動容的瞬間是,他忽然說要給她買張餅。他說他昨天在學校吃了一張帶芝麻的餅,特別好吃,他想起她,覺得她不會照顧自己,一定是沒吃過那么好吃的餅。她先是有些驚詫,進而沖他笑笑。這是她從未經(jīng)歷過的表達方式,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男子,想給她買張餅。從小到大,她被捧在手心,有人送她玫瑰、百合、手表、項鏈、絲巾、手機……卻從沒有誰在吃餅的時候想起她。一張餅,前所未有的表達,反差帶給她一種新鮮。她覺得,他有種周圍朋友圈子里缺乏的樸拙。

“你知道嗎?那天在夜店我竟然遇到了初中時候的體育老師,教過我和冷朗的。他一眼就認出我,眼睛太尖了?!笔捪阽娧嘌嗟拇采险f。兩人剛從圖書館回來,準備突擊幾天,熬過論文的攻堅階段。

“你怎么不說你沒變啊!你自打認識了冷朗就沒繼續(xù)發(fā)育過,他克你,把你徹底給壓制了!”鐘燕燕從不放過任何一個攻擊冷朗的機會,仿佛兩人有什么深仇大恨。

“這倒是,我初申時候就差不多這樣,初中畢業(yè)就長了兩厘米。”

“怎么個意思々體育老師呢?說完了?”

“沒怎么。他要了我電話號碼,昨天給我發(fā)了個短信,說有空敘敘舊?!?/p>

“他喜歡你?”

“你神經(jīng)過敏吧!多少年沒見了,那天在夜店碰見的。估計常去那種地方的人都挺空虛的,這么多年沒見的學生和老師,覺得挺有意思的唄?!?/p>

“姐姐,你說我的么?我不空虛?!辩娧嘌喟琢耸捪谎邸?/p>

“你說,我去見他嗎?”

“閑著也是閑著,見見唄?!?/p>

“哪里閑?最近做論文這么忙。”

“那你別去?!辩娧嘌囝^也不抬,胡亂建議。

“那不太好吧?”

“別問我了,你還是想去。你得承認你還是挺寂寞的,也挺有好奇心?!?/p>

蕭宵果然赴了沙池的約,在學校附近的一家麥當勞里。地點是沙池選的,他瞻前顧后左思右想做了這個自認為很周全的決定。他當然希望可以在安靜、私密、富有情調(diào)的地方和蕭宵相聚。他可以在淺淡的音樂中凝視著她的臉,一點點拾起十七歲的自己??墒撬宄?,這是他一個人的回憶,蕭宵是主角,卻并不知曉自己獨挑大梁長久上演著幻

想的默劇。如果他貿(mào)然將約會地點定得隆重而意味深長,她或許會缺乏安全感不加考慮便直接拒絕。兩次偶遇,他只捕捉了她的臉,并不知道她到底經(jīng)歷著怎樣的生活。他必須謹慎,裝作靈光一閃,好似因為碰到,所以順便會會。寬敞明亮人來人往并無引申意義的快餐店,可以融解她的戒心吧,至少不會增加她的敏感。

沙池在發(fā)出邀約短信之前,至少將蕭宵的手機號碼看了一百遍。他企盼再次見到她,并且蠢蠢欲動希望以邀約的方式,他的胃口變大了,偶遇已經(jīng)不能滿足他。但他是節(jié)制的,他只是想約她一次,哪怕短短的一小時,好似證明他們的確曾經(jīng)相識,他執(zhí)著的記憶猶新并非無端,他的念想有的放矢。他回溯著兩次機緣巧合的相見,略有迷惑地比對著其中細節(jié),暗自發(fā)愿她是那個機場“執(zhí)手相看淚眼”的她,而不是夜店里和吸毒男放浪形骸的她。

她坐在他對面,他依然有一種不真實感。麥當勞靠窗的位子上,她有些緊張地對著他,臉龐在陽光的照映下現(xiàn)出一層薄薄的絨毛。她真漂亮!

“我以為你不會來的?!边@個開場白很電視劇,沙池也緊張,不知如何開口。

“確實猶豫了。不過覺得這么多年還能遇到,挺有意思的。不來怕你不高興。”

“你為什么怕我不高興?”

“我們好歹也算認識的嘛!你認出我來,我還是挺高興的。我喜歡別人認出我?!?/p>

談話不咸不淡地繼續(xù),蕭宵啟動了禮貌的公共話語系統(tǒng),看不出真正的情緒。沙池望著她安靜中略帶羞澀的神態(tài),希望這是真的。如今會偽飾的女孩太多了,裝個淑女,扮個矜持,已經(jīng)沒有誰不在行了。

“老師,你結(jié)婚了嗎?”蕭宵忽然叫了一聲老師,還沒深沒淺地率先問起了感情問題。

“沒有。你呢?”沙池明知故問。

“也沒有。我比老師小好幾歲呢,不急?!?/p>

“有男朋友了?”

“嗯。在國外呢?!?/p>

蕭宵一五一十,最近也不知怎么了,素來不愿在人前講起冷朗的蕭宵仿佛物極必反,一改守口如瓶的作風,在人前津津樂道起來。

“我差點忘記了,老師你也認識他的,我男朋友就是冷朗。初中也是我們班的,你也教過他的。”

冷朗,對沙池來說仿佛蒙古文或者希伯來語,陌生、新鮮、與自己毫無干系。他甚至沒有遭遇過與之同名的人,這兩個漢字的組合哪怕浮光掠影也不曾出現(xiàn)在他腦海里。

“你不記得他了?他體育不錯的!”

沙池無奈地搖搖頭,他只記得她,他們班他們年級的所有人,他只記得她一個人的名字,一個人的臉。即使是面面相覷的相對,他也不會認出其他什么人。

“我只記得女孩,呵呵?!鄙吵亟獬暗匦πΑK忠淮位叵肫饳C場的男孩,那個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就是冷朗吧。

“下次他回國我們請你吃飯,他一定也覺得很巧。這么大的城市,怎么可能一碰就碰到了。”

傍晚時分的快餐,吃了兩個小時,對于沙池來說這已經(jīng)很奢侈。他從不曾設(shè)想和少年時癡迷的小公主共進晚餐,她就坐在他對面,蘸番茄醬吃著薯條,沒事還不自覺地把指頭伸進嘴里。他送她回家時,蕭宵沒心沒肺地慨嘆,說老師跟她心有靈犀,隨便選個地方就離她學校不遠。她哪里知道沙池早已知己知彼,壓根兒就是為她方便才選了周邊的地方。

蕭宵揮手閃進大門,沙池卻久久不肯離去。他站在拐角處的樹下,望著她住的樓都望出感情來了。十分后,蕭宵急匆匆地從門口沖出來了。他在暗處,看不清她驚魂未定的臉,不知道她為何上去溜一圈就原封未動地下來了。難道她不住這里嗎?狡兔三窟怕暴露了自己的住處隨便選個大樓騙他?又或者時間排得太滿了,休息十分鐘就整裝待發(fā),下一個約會即將開始?他瞇著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如同一個專業(yè)盯梢者,他已經(jīng)不止一次這么悄悄地望著她。他并不知道她那時臉上掛著淚,心在狂跳,邁出電梯的時候還差點扭了腳。他如果不是站在暗處,而是徑直迎上去的話,她就不會撥通后邊的電話,那一切就不會越變越復雜了。當然,這是后話。

蕭宵說時遲那時快地撥了冷朗的電話,號碼還未呼出,她又忽然想起什么,掛斷了。他是幫不上什么忙的,這時候如果聽到他的聲音,會抑制不住大哭一場吧,他會揪心地沉默,他并不擅長用語言安慰她。何苦白白讓他擔心呢!他在遙遠的地球另一端助她一臂之力,無非是精神上支持,她連一個指頭的力量也感受不到啊!

她思忖了片刻,覺得顧不了那么多,撥通了武熙沛的電話。

沙池如蹲坑的警察,借著月光躲在蕭宵視野以外的拐角。他看見蕭宵說了一會電話,并未有上樓或者離開的意思,在樓門口方圓十米的地方不停地踱步,走得人心亂如麻。大概半小時過去,一輛黑色的A4停在樓下,依稀可見一個男人小跑地下車,迎向蕭宵。讓沙池始料未及的是,蕭宵也迎著那男人把頭伏在了他肩膀,男人拍了幾下她低垂的頭,似乎為自己的遲到安撫她。她剛剛不是說,男朋友在國外嗎?這又是對誰投懷送抱呢?

沙池越來越迷惑了。蕭宵在這個夜晚鍍上了一層捉摸不透的光。機場情深意重的送別,夜店里語焉不詳?shù)耐鏄?,神秘男子的忽然現(xiàn)身……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長相單純的女孩以迥然不同的面孔出現(xiàn),她不會是個特工吧?

沙池離得那么近,幾乎將一切細節(jié)盡收眼底,卻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合情合理的退想完全符合任何一個正常人的思維。然而耳聽三分假,眼見未必真,他并未胡亂聯(lián)系的猜測其實也想象過度了。

原來,蕭宵家里被盜了。她下了電梯見房門虛掩,還以為爸爸媽媽來了,忘記關(guān)門了。而當她扒開門,見沙發(fā)、餐桌都被堆了個亂七八糟,立刻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她瞬間被驚懼籠罩,奪路而逃,不知道賊是不是還在家里。等待武熙沛的時候,她覺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房門口狼藉的樣子讓她心有余悸,不知如何是好。她并沒意識到,自己是多快地想到了武熙沛,她帶著哭腔求救于他,對他無疑是個驚喜。

蕭宵沒有報案,做編導的關(guān)系,她知道報案的流程有多復雜,偵破的幾率又有多微小。武熙沛說要報案時,她已經(jīng)冷靜地在嘲諷他多此一舉了。似乎她只是缺個主心骨,只要有個人陪著她,她立刻會變得冷靜而有主見,不需誰操心了。電視、電腦、冰箱、洗衣機,家電都明晃晃地留在原地。她火速沖進臥室看床頭藍色的小丑娃娃還在不在,而后檢查了首飾盒和衣柜,又胡亂拉開幾個抽屜,乍看起來似乎什么也沒丟,簡直迷惑是真的被盜還是誰在惡作劇!蕭宵家里沒有現(xiàn)金,卡也帶著身上,最值錢就是衣柜里各種大品牌的包包,然而一切安然無恙,只不過被翻了一遍而已。她在房子里繞了一圈,忽然震驚地發(fā)現(xiàn),茶幾空空如也,她丟了她的魚。是的,她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混亂的房子失竊的只有魚。不是她放錯了位置,連魚食也不見了,小偷帶著魚的妹妹帶著魚的嫁妝溜掉了??雌饋矸浅u柢E,費盡心機撬開門,難道只是隨機地拎走點活物?只為三條魚市上五塊錢一條的魚?如果家里沒有魚,小偷難道要空手而歸?只是無厘頭地翻翻東西就走嗎?蕭宵再次檢查了幾個與冷朗有關(guān)的掛心的東西,確定沒有丟失。她簡直

有些崇拜那小偷,他的作風太瀟灑了,小題大做破門而入偷了三條再便宜不過的金魚。蕭宵想,這一定是個寂寞的賊,他在工作的時候被魚打動了,或者是良心發(fā)現(xiàn)或者是頭腦發(fā)熱,賊不走空帶走了那幾只可愛的魚,但愿他可以善待它們,魚。

武熙沛堅持留下,理由是安全起見。蕭宵從鄭重的推辭到半推半就,時間不過幾分鐘而已。她知道留一個不是自己男朋友的男人或許并不比和小偷遭遇安全多少,但是她又確實不想丟了魚的房子里只有她自己。她怕小偷反應過來覺得吃虧再回來查缺補漏。

“我今晚不打算睡覺,要熬通宵做畢業(yè)論文。”蕭宵不知是在提示武熙沛還是自己。

“我只是為了確定安全,也沒打算找地方睡覺。要知道,我不是心懷叵測的借宿,我是不想自己喜歡的女人提心吊膽而已。你打電話給我,我很榮幸,所以,我送佛送到西?!?/p>

蕭宵翻了翻眼睛走向電腦。她進入郵箱,急迫地想告訴冷朗家里被盜的消息。兩行之后,她匆匆將一切刪去,換了抒情的語氣。在那封以想念和依戀為主題的信里,對當晚的遭遇只字未提。她從沒那么深切地想念他,坐在電腦前,心里仿佛生起一團火,把堅強和忍耐都快燒沒了。她多希望冷朗就在身邊呀,那樣就不會有賊來欺負她。她的邏輯已經(jīng)亂了,她覺得她遭到的一切不順利都是因為他的遠離。

“你哭了?”武熙沛在書房門口滿含深意地盯著蕭宵抽動的背影。

“沒有?!?/p>

“想男朋友了?”

“想有什么用?他永遠在西班牙?!笔捪行┻煅实穆曇粢彩呛寐牭模荒芴崞鹞靼嘌?,就如同有一次有人提起堂吉訶德,她忽然就失控地熱淚盈眶了。在大家茫然探尋的目光中,鐘燕燕惡狠狠地瞪了她。她知道總給人穩(wěn)健印象的蕭宵為何失態(tài),對那個她從不曾踏足的國家,她帶著習慣性的敏感,因為那里有她的他。

“這樣不苦嗎?”武熙沛看著蕭宵單薄的背影循循善誘,內(nèi)心升起一種對那個陌生男子的妒忌。他遇到她真的晚了嗎?那個在西班牙的人已經(jīng)把她占下了?

“距離讓人文藝。隔著十萬八千里當然不是最好的選擇,但是你已經(jīng)愛了他,經(jīng)年累月,心都和他長在一起了,又能怎么辦呢?被別人抱一下,遠不如他在地球另一端發(fā)一封寫著抱抱兩個字的郵件。他就是折騰到月球去,我恐怕也只能苦苦等待了,心里那種歸屬感跟封建婦女對包辦婚姻的歸順一樣,這事情只能這樣?!笔捪鼛е耷弧?/p>

“你在和他聊天嗎?”

“聊天太迅速,話趕話不經(jīng)大腦反而容易有什么脫口而出傷到對方,記錄也過于零散不好保留。我們一般是通信,相對完整,可以反復看?!?/p>

“家里來小偷,他會惦記吧?”

“還是先不告訴他了。他心重,該著急上火了。反正有你在呢,謝謝你。”蕭宵回過身>中武熙沛笑笑,那算得上嫣然的笑容里混著凄然的痕跡。

武熙沛失神了一個瞬間。如同每次確立新的目標時一樣,陡然生出一種不需誓師就如期而至的勇氣。他必須得到她,除非他想得出什么證明他不該得到她的論據(jù)。很遺憾,他周全地考量了,覺得一切都不成立。他感到一切正是時候,他要拯救她出離腐朽的日子。他不能想象她每天守在電腦邊,靠幾封郵件完成對愛情的全部期許。電腦就像她的墓碑,她就會死在這里,看著那些字體都是宋、仿宋,沒有個人筆跡的宇,慢慢衰朽直至停止呼吸。

八、琥珀是一個棺材

蕭宵并沒有投身論文,她無法在武熙沛的注視下自如地學術(shù)起來,干脆和他坐在沙發(fā)上聊天。出乎意料,他竟然被她與冷朗的愛情故事吸引,發(fā)出針對可操作性的各種質(zhì)疑,仿佛這將成為他的新課題。在失竊事件的后半夜,談話節(jié)目編輯蕭宵和著名博士武熙沛將節(jié)目錄制場地搬到了家里,一問一答展開了蕭宵、冷朗事件前因后果的事跡宣講團。

“山高路遠,信與不信又能怎樣呢?終究要找一個人來愛吧,總不能靠自尊自愛過完這一生吧!這世界上另外的一個人,總不會像另一個自己,多少會有些失望和遲疑。但是我想,我們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那個階段,進入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穩(wěn)定期?!笔捪卮鹬湮跖嫒绾谓鉀Q互相并不在場的信任問題。

“沒有哪怕一秒的動搖嗎?”武熙沛知道,這世上沒有絕對的事情,甚至它看起來越絕對就越可疑,完全不該放棄。

“有的時候忽然就想甩掉他,也會發(fā)神經(jīng),覺得愛得太苦了。我都沒機會去電影院的,朋友們都和男朋友去看電影,沒有誰愿意和我去,我又覺得一個人看電影很糗,所以只好總是憤憤然在家看碟了。他比較內(nèi)向,幾乎很少談及那邊的生活,說實話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就像他那時候好好地就突然轉(zhuǎn)系重讀,竟然連商量也沒有,像拔掉一根頭發(fā)一樣輕描淡寫,直接給我通知。有時候覺得雖然愛著,可是這個人模糊、遙遠、越來越捉摸不透,甚至忽然會對他的內(nèi)斂沉默產(chǎn)生某種厭煩。我曾經(jīng)想過在他生活里突然消失,事先不給任何提示,這顯然是他的方式,我想過以欺人之道還欺人之身,可是這完全是兩敗俱傷的方式啊。離開他我也遭罪,我不能害我自己。”

武熙沛聽著蕭宵對方不在場的愛情故事竟如此精彩,內(nèi)心更燃燒著一種戰(zhàn)斗的勇氣,他不明白這個姑娘為何小小年紀便不為所動,寧肯抱殘守缺也沒看上他的學歷、名氣、談吐……至少他不在西班牙,他在眼前,在這里。他順著情感的話題講起自己的經(jīng)歷,并有意無意地暗示直到現(xiàn)在也有不少女孩暗戀著自己。然而他發(fā)現(xiàn)蕭宵壓根兒沒有掌握有效信息,她完全把他當做一個垃圾桶,傾訴完自己對冷朗的忠誠就雙眼迷離意識不在服務區(qū)了。

綿密的話語把饑餓感帶給武熙沛,他問蕭宵是否有什么吃的可以供他充饑。蕭宵抱歉地笑笑,說冰箱不過是個擺設(shè),里邊的東西大部分已經(jīng)過期。武熙沛無意間瞄到進門的多寶格上有盒火腿,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走了過去。

“別動!”身后傳來蕭宵算得上厲聲的提醒。

“什么?”

“別動我的火腿。是信物。”

武熙沛壓抑怒火停下了向火腿進發(fā)的腳步,以偽飾的平靜看著蕭宵。她已經(jīng)望向別處,刻意回避著解釋。其實,那不過是上次冷朗臨走時從箱子里淘汰出的東西,他怕行李超重,扔出了一盒火腿。他說留給她吃。可是她卻一直舍不得吃,覺得那是他那次最后留下的東西。她把它放在多寶格上,仿佛鎮(zhèn)宅之寶,出出入入都可以看見它。就連剛才檢查被盜物品時,她也偷偷地確認過那盒火腿的信息。

清晨蕭宵強打精神卻還是短暫睡去。她斜靠在沙發(fā)上,保持著禮貌的距離。項鏈歪在脖子上,頭發(fā)依然整齊。她并沒有換上居家的衣服,對武熙沛的存在她時刻不曾放松警惕。武熙沛肆無忌憚地打量她靜謐的睡態(tài),睫毛輕輕閃動,鼻尖發(fā)出仿若蝴蝶扇動翅膀般輕微的聲息,嘴唇輕輕翹起,他忍不住湊過去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她朦朧中嚶嚀了一聲——冷朗。

她不是說,男朋友叫新一嗎?那這個冷朗又是何方神圣?

“你做夢了?”武熙沛看著從小憩中醒來的蕭宵。

“難道我夢游了?”

“你念叨了一個名字——冷朗。”

“我男朋友?!笔捪哪橌E然紅了。

“你不是說,他叫新一?”

“一個人可以有很多名字,冷朗就是新一。對我來說,最經(jīng)常使用的是親愛的?!?/p>

直到她送他出門,他腦海里都是那個名字——冷朗。這個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男子氣場強大,他已經(jīng)成了太陽和月亮,以最遙遠的姿態(tài)普照籠罩著她,一盒與他有關(guān)的火腿也被牢牢捍衛(wèi),即使在意識模糊的夢魘里,她還是溫柔地喚著他的名字。一種近似于仇恨的具有針對性的情感躥上心頭,他要代替他,她已經(jīng)盤踞在自己心里,為了公平起見,他也要擠出她心里的冷朗,獲取自己應得的一席之地。他從來不信邪,深諳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的道理??v使那個冷朗或者新一如同一首歌的原唱,深入人心,占盡先機,他也定然要花樣翻新將最傳神的翻唱進行到底。

“你為什么不找我?你家離學校這么近?!辩娧嘌嗦犑捪勂鹱蛞沟氖虑榱⒖贪崖曇籼岣吡税硕?。

“有些晚了,而且你是女孩,我覺得你也怕的。”

“你想這么多了嗎?你是沒想到我吧々你先是想到那個時間都差著好幾個小時永遠指不上的冷朗,而后就想起那個博士了吧?”

“我……”

“女生有幾個粉絲沒什么,很正常的,尤其是像你這么漂亮的,沒幾個鞍前馬后隨時待命的反而奇怪。但是我太了解你了,這正常的一切發(fā)生在你身上就不正常了。你原來不是說他跟你表白時自不量力,說話是啞巴開口嗎?怎么一下子就轉(zhuǎn)性了?他給你吃什么藥了?”

“看來我必須得承認,至少在你面前,我不能隱瞞。我確實已經(jīng)沒有那么煩他了,雖然我不喜歡他,但是有點喜歡有個人以你的安危利益為重,以最輕便快捷的方式關(guān)心你?;蛟S冷朗也能做,但是我們無法戰(zhàn)勝地球,阿基米德沒有找到杠桿,我們也不能超越時差、距離。我有時候覺得,除了檢測我的大腦,你看不出我在戀愛?!笔捪粝卵蹨I,不知自己怎么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雖然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姑娘,但是很遺憾你并不知道漂亮意味著什么,能帶來什么!你信了冷朗教,成了狂熱而無趣的宗教分子,早已經(jīng)不知道今夕何夕了。這點好就把你打動了,要知道一個男人想得到你,花點功夫花點心思花點力氣都不算什么。你要是想的話,這學校就能拽出幾十個比那死博士對你還好!你之前不是從不給人機會,一副不稀罕的冷酷姿態(tài)嗎?怎么就忽然讓人打開缺口了?”

“我不知道,趕上了吧。我之前沒被偷過?!?/p>

“沒有拆不散的情侶,只有不努力的小三。你必須防微杜漸,如果你不想離開冷朗的話?!辩娧嘌嗪鋈粐烂C起來,板起臉,換上嚴重的語氣。

“你之前不是一直看不上冷朗,巴不得我把他甩掉和別的什么人遠走高飛嗎?怎么又忽然倒戈幫他管起我了々”

“因為每次都是你替我想,這次我替你大膽前瞻一回。好不容易你懵了,我卻清醒著?!?/p>

“你知道,在咱們這個專業(yè)離誘惑始終是近的。我在沿海那一年,如果想的話,一年可以出席三百六十五個飯局,那些男人與你吃飯喝酒,給你點好處就想讓你隨叫隨到。你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出于虛榮心想勾引你還是為了鍛煉智力想哄騙你。但是像救護車消防車一樣可以及時幫助你支援你安慰你的,幾乎一個也沒有……”

“請不要夸大困境。如果真出了大問題,救護車和消防車會幫你解決問題的,直接叫車就行了,不需要男人。”鐘燕燕打斷了蕭宵。

“總之,忽然有人無微不至又別無所求……”

“雖然我認為你一個人的地老天荒非常愚蠢,如果能及時更正當然再好不過,但是也不想你成為青蛙測試的主角,像那只扔在冷水里慢慢加熱失去警覺的青蛙,被點點滴滴活活燙死。你之前還傻得可愛,現(xiàn)在簡直像剛開化的文盲少女,無聊到完全不值得奉勸。還有我告訴你,別無所求是個虛詞,這種情況在人類歷史上出現(xiàn)得很少,請不要覺得自己可以遇到奇跡?!?/p>

“你說我該怎么辦?”

“沒什么可怎么辦的。我知道你愛冷朗,所以已經(jīng)不打算讓你換個可操作性強的愛了。你愿意在那份很概念的愛情里活著是你的事,至少他其實也看不見你,遭著和你一樣的罪,你們可以要傻傻到一塊去。如果你決定了要變心,你隨時換人,但我友情提醒不要什么都沒見過,單憑隨叫隨到就有一點動心,這個太初級了?!?/p>

“你知道我不可能變心的。你記得《柯南》里有一集嗎?小蘭失憶了,對所有人都失去了印象。聽到新一的名字,她忽然說,這個名字好熟悉?!?/p>

“姐姐,那是漫畫。你不是小蘭,他也不是新一。就算是的話,小蘭絕不會跟一個無聊的博士糾纏不清,還自以為自己一往情深地等著新一。我不知道你強調(diào)你永不變心是在爭辯還是在給自己打氣。”

“拜托,你又不認識他,干嗎隨便就定義成無聊的博士?”

“人心果然是肉長的。你極少阻止我侮辱人的。好吧,不無聊的博士?!?/p>

蕭宵不敢正視鐘燕燕的話,有時候人們拒絕清醒,喜歡在真相之外兜圈子。她盯著手上那枚琥珀戒指,反復強調(diào)她像織女愛牛郎一樣,一心一意愛著冷朗,無意承認自己正輕浮地佯裝不知曖昧地走進一個男人對自己的追逐。戒指是某年一個平凡日子冷朗送她的,他說覺得不錯就買了,沒有什么名目。戒指的大小正合適戴在食指上,她撥弄著它,悠悠地對他說,琥珀其實是一個棺材嘛。凝固的是一個突然死亡的瞬間。

“別想太多,我不是為了讓你更糟心,只是預知你的承受力并非想象的那么強,怕你瘋狂向冷朗懺悔?!辩娧嘌嘁娛捪龅貨]了言語,有些心疼地說。

蕭宵正欲說什么,手機陡然響起,她飛快地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的名字,皺了一下眉,又底氣不足地看了看鐘燕燕。仿佛早有預感,至少那短暫的皺眉表達的并不是討厭,至多是有些撞在槍口上,不方便。

“你是要放我鴿子嗎?”鐘燕燕挑著眉毛近乎逼視地看著蕭宵。

蕭宵剛放下武熙沛的電話,對方說他正在來找她的路上,而她已經(jīng)和鐘燕燕約好了去校外新開的餐廳吃飯。

“你干嗎厲害得像個偵探!你也聽到了,是他自己非要來的,我也說了要和你吃飯。他說他本來也沒打算久留,就是不放心過來看看。”蕭宵攤開雙手,表情無辜。

“我沒聽?!辩娧嘌嗖恍肌?/p>

“那我打電話攆他回去?!?/p>

“別,你讓他來這兒,你們在宿舍樓外說話,我到窗邊偷偷看看。雖說是個上過電視的主兒,我還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人樣呢!”

蕭宵也不想走多遠去會武熙沛,干脆依著鐘燕燕的意思把他招呼到了宿舍樓下。她并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見到他。鐘燕燕的話好像一面鏡子,原原本本映射出她不敢面對的心理。她已經(jīng)走在河邊,很快就要濕鞋,冷朗在遠方,武熙沛在近旁。

“有什么事?”她不冷不熱直截了當,把被鐘燕燕揭穿的壞情緒撒在武熙沛身上。

“沒什么,只是不放心,來看看你?!蔽湮跖娴目谝艏觿≈膮挓?。

“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我又不是弱智又不是殘廢!”

“怕你還在被盜的情緒里,看這火氣,看來狀態(tài)不錯。我今晚要去外地開個學術(shù)會。”

武熙沛從車里拎出一個盒子,“這個給你?!?/p>

“干嗎?”蕭宵拉著臉,沒有接過盒子的打算。

“給你買了點蛋糕。我走了,還要趕飛機。”武熙沛尷尬地笑笑鉆進車里。

蕭宵稍稍為自己的無理感到抱歉,卻并沒有反映出來,扔下一句再見轉(zhuǎn)身朝宿舍奔去。還沒走上樓梯就迎頭碰上一臉鬼祟混合著喜悅的鐘燕燕,被她喋喋不休地拖進了屋里。

“蒼天啊我的大地,那著名的博士道行太深,我偷看了一眼就已經(jīng)一蹶不振!你確定能和這個人擁抱嗎?你有勇氣和他拍合影嗎?就算大眾審美再見仁見智,他那副伐薪燒炭南山中的樣子也太客氣了吧!那枯朽兒,簡直是鬼見愁,再長點青苔也不奇怪。我知道其實你也挺可憐的,這么多年裝作幸福戳在一段苦戀里。又漂亮又聰明好家世好成績,真敢追你的男孩也沒幾個,都畏畏縮縮直接去找二線的姑娘了??墒悄悴荒苓@么自暴自棄,碰上個不要臉死往上沖的就不假思索沒了脾氣。爹媽把他生得那么丑,憑什么你要給他第二次機會?”鐘燕燕竟有些激動,滿臉都是見不得鮮花插入牛糞的憤怒。

“請不要懷疑我的審美。對于他長得很糟糕的問題,我和你保持一致?!?/p>

“不僅僅是長得惡劣。還有那種不合時宜的自信,他可能確實是他們村的驕傲,但是跟你沒關(guān)系。他的衣著風格如同八十年代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廠長,你看看他那身循環(huán)往復拼錯了字母的阿瑪尼!為什么總挑戰(zhàn)極品?證明你與眾不同嗎?”

“他不是貪慕虛榮穿假名牌,他是太不虛榮了,壓根兒不知道什么是阿瑪尼。你看得也太仔細了吧,我都沒注意阿瑪尼?!?/p>

“你是當局者迷?!?/p>

“吃不吃蛋糕?”蕭宵以手里的蛋糕轉(zhuǎn)換著話題。

“他送你的?”

“嗯。”

“就來送幾塊蛋糕就走?”

“說是要去外地,來看看就走?!?/p>

“不要上當,這不符合邏輯。凡是不遠萬里只為瞧你一眼的,沒一個白求恩,其實都是動了心眼想把你感動得昏天黑地的。據(jù)我的觀察這個人很有心計。“

“好歹我比你接觸得多吧,別以為我沒有智力好不好?再問一次,吃不吃蛋糕?”

“不吃,我對加了春藥的東西沒興趣。我現(xiàn)在全部注意力都在幫助教育你上,依照我的判斷絕對已經(jīng)到了危險時刻。這個男的很不簡單,他走的是感人至深路線。你一回頭就看見他癡情地站在身后,不是熱淚長流就是雙目失神。偶爾你回頭發(fā)現(xiàn)他不在,還沒來得及高興,低頭一看,他正躺在你腳下往上看,原來是他貼得太近,你回頭時不小心把他撞翻。你憤然轉(zhuǎn)身,可不回頭也隱約聽見他的呼吸,聞得到他追你追得緊累出的一身臭汗。這種臭無賴,沾上就跟艾滋病似的,無所不在,跟你沒完。你必須時刻提醒自己,增強免疫力?!?/p>

“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忍不住對一切事情發(fā)表個人見解,并且越說越勇,剎不住車。我們還吃飯嗎?”蕭宵只得挎著鐘燕燕的胳膊,以求結(jié)束一針見血式的對話解決肚子問題。

可是即使食物也無法堵住鐘燕燕的嘴,吃著吃著她忽然站起來環(huán)顧餐廳,四下張望之后說:“你知道他有多丑嗎?真的,整個這個餐廳吃飯的男的,沒一個比他丑的!我估計就算加上后灶,長得難看也數(shù)他第一?!?/p>

九、我你

那年夏天蕭宵和冷朗確定戀情之后不到半個月,冷朗就回西班牙了。他的假期并未結(jié)束,可機票早已定好。回國之前,這段不溫不火了多年的情感依然沒有指向鮮明濃烈的預期,他在往返機票里選了過早的返程日期。她站在候機廳淚眼婆娑時,他依然沒有調(diào)整出一個男朋友的狀態(tài),不敢百分百確信她來送他,親他,為他哭泣……這突飛猛進的關(guān)系,像一場易醒的美夢,他生怕誰讓他睜開眼睛,怕她消散在清醒的晨光里。

他們?nèi)サ糜行┰纾羞\完行李他又出來和她告別。時間還來得及,兩人坐在機場咖啡廳并不舒適的窄椅子上,注視對方,沒有言語。他推過去一張餐巾紙,潔白壓著花紋的紙巾上是他剛剛用圓珠筆寫下的“我你”。他有些陶醉的表情暗示著心中的柔情蜜意,雖然紙上不過是兩個再常用不過的人稱代詞。

“我”與“你”之間是赫然的空缺,沒有字。一片意義豐饒的留白,仿佛從中國到西班牙難以言說的距離。她抓起他剛剛用過的筆,毫無猶豫將填字游戲補充完畢,紙巾被推回去?!拔覑勰恪保讌栵L行銜接著他的斷斷續(xù)續(xù)。他們都笑了,可是這算是誰的表白呢?

縱使后來漸入佳境,冷朗也依然對情話十分吝惜。像機場沉靜的紙巾告白一樣,他在關(guān)鍵處的矜持和羞澀致使兩人間幾乎缺失一般戀情里的甜言蜜語。甚至她在電話里說“我愛你”,他的回復也多半聽起來像“我也嗯你”。愛字和他的嘴唇不對付,跑出來時總是踉蹌費勁,不曾清清爽爽。她總是抓住把柄般地追問,“什么什么?你什么我?”他在那邊含含混混哼哼唧唧,顛來倒去,還是“我嗯你”。這儼然成了兩人之間的浪漫秘籍,形成了自得其樂的套路。她知道他就是那樣的,縱使明明萬水千山總是情,也無法克服羞澀說出心中的話語。她從不像電視劇里凄然的女主角,動不動眼神哀戚丟出一句“你還愛我嗎?”她覺得這種自卑的句子和自己氣場相斥。壓根兒不必問,她知道他愛她,隔著大洲大洋,那愛無法自己抵達,需要她伸出雙臂去拽一把。

她以為她的人生就是這樣了,愛一個內(nèi)斂的男人,兀自幫他修補羞于出口的情話,卻不知有批量生產(chǎn)絕不含糊的“我愛你”丟給她,對方不是冷朗,只可惜。

那天蕭宵和一個本科時的同學一起吃晚餐,那女孩畢業(yè)即走向婚禮,如今已是婚齡三年的少婦,日子過得和美甜蜜。兩人就快吃完時,天色黯淡,仿佛就要落雨。同學的手機適時響起,是她那無微不至的老公不知她是否帶傘,擔心她會淋雨。十幾分鐘后,同學的老公匆匆趕來,并抱歉地向蕭宵解釋,因為從公司趕來,只有一把雨傘。蕭宵輕松地笑笑,望著飄起了毛毛雨的天,走進細碎的雨中。她從容地走在略有濕氣的空氣里,想著她和冷朗剛在一起的那年夏天也下很多雨,他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不帶傘并肩走在這樣稀稀疏疏的小雨里,心也被雨淋得濕漉漉清亮亮的。卻未曾想,半個小時后,當她從公車下來時,雨已經(jīng)膨脹加密成歇斯底里的暴雨,連平素扎堆的黑車都不見了。雨掉在地上泛起青白色的煙氣,蕭宵慌張地站在站牌下,發(fā)現(xiàn)周圍所有人都咬緊牙關(guān)奔跑在迅疾的雨里。她頂著包穿著瞬間被浸透的淺口鞋費勁地跑起來,一秒,渾身就濕透了。從車站到家不過是短短的距離,在一場陡然襲來的暴雨里卻顯得格外漫長。她一步一滑地跑。順便留意著是否有經(jīng)過的出租,卻在無奈中跑到了家里。

進樓棟時,整個身體都淌著水,她覺得自己像條喝得爛醉的魚,搖搖晃晃搞不清前方是哪里,仿佛她就是雨本身,她已經(jīng)不由分說被融在了雨里。一個從電梯里走出的人迎面撞見狼狽的蕭宵,干脆一個寒噤轉(zhuǎn)身回了電梯,顯然是被活生生的例子教訓,決意自知之明不和雨角力。蕭宵哆嗦著進了家門,把裝滿了雨已經(jīng)沉甸甸的衣服脫在門口就條件反射朝電腦奔去。她開機之后才下意識地覺得冷,望著自己帶著水珠的手背,她忽然

淚如雨下,我這是怎么了,鬼上身嗎?不管什么情況都只記得打開電腦嗎?

蕭宵洗了澡給冷朗發(fā)完信,邊擦著頭發(fā)邊靈魂出竅,把思維放進一片空白里。正出神出得莫名其妙,門鈴響亮地叫起。她在監(jiān)控屏上看到武熙沛滄桑的臉,他的樣子放在像素那么低的小框子里如同一份劣質(zhì)的贗品羅中立版《父親》,帶著悲劇感和震懾力。她不能在這樣一個雨天里拒絕他上樓,亦覺得既然他來了,沒必要在監(jiān)控器里問清來意。反正大抵她也心知肚明,她與武熙沛并無什么算得上事情的事情,只不過是他喜歡她而已。搞不好又是送蛋糕的煽情橋段,我就是這么不圖回報地奉獻著你。

“我愛你?!蔽湮跖嬗邮捪木渥釉俸唵尾贿^,卻驚得蕭宵目瞪口呆沒有反應站在原地。

“別這樣。”

“我愛你。”

“大雨天,你最好該干嗎干嗎去。”

“我愛你。”

蕭宵徑直把武熙沛請出去,任憑他復讀機般一次次丟出那三個字,她覺得還是要快刀斬亂麻把一切遏制。她知道自己對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常態(tài)時從不曾想起他,只在恐懼、失竊各種突然事件時把他記起,仿佛他總是整裝待發(fā)責無旁貸地準備救她于水火,這一切都是應該的。她對他的居心也了然,反正誰也沒有說破,把它定義成友情雖然有些險惡有些利己,卻沒什么太過意不去。未想到武熙沛這么心急,剛做了三天好人好事,就迫不及待將表揚信索取?!拔覑勰恪笔鞘澜绾x最豐富廣闊美好的字,卻不能胡亂接收,不考量它來自誰的嘴里。對不起,武熙沛。這用力過猛的三個字,請你收回去。

可以想象武熙沛并不是抱著志在必得的心采取雨天示愛行動的,他甚至對蕭宵的行為早有預料。如果她毫不猶豫三下五除二撲進他懷里,他倒會立馬覺得掃興,覺得一切來得太容易。他知道合抱之樹始于毫末,他必須耐心等待,從一點一滴做起。雖然看起來她像一枚有密碼的貝殼,唯有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冷朗可以打開堅硬面對柔軟,但他依然可以不通過密碼一點點把貝殼磨開。她有男朋友又怎樣?自己哪一步不是跟人競爭獲得的?哪一次還不是都是高高舉起了勝利的旗幟?有志者事竟成是普世的真理,在愛情上也沒什么例外。在迄今為止的人生里,他獲得了想得到的一切,雖然并不容易。從上學開始,他便勤勤懇懇帶著明確的目標,懷著必勝的信念,直到一切上了軌道,看上去一馬平川,輕松得好似沒有足跡只有馬蹄?,F(xiàn)在,正是他可以轉(zhuǎn)換戰(zhàn)場,將蕭宵劃歸自己管轄的時候,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泄氣。第二天早晨,他一早等在電視臺門口,反正沒有出八證他確實進不去。先是碰到那個眼神凌厲身段婀娜的廖泉汐,她閃動著親熱的火花朝他走去。他不想在無謂的事情上花費時間,三言兩語打發(fā)了對方,徑直透露自己在等蕭宵的主題。廖泉汐依然面帶微笑,武熙沛卻從她背影里看到了怒氣。這人生就是一場錯位的游戲,我中意他,他喜歡你。

蕭宵是從武熙沛身邊擦肩而過的,那份坦然的行色匆匆顯而易見不是裝出來的,她的確沒有注意到他。武熙沛悲從中來叫了一聲已經(jīng)與自己平行的蕭宵,她才緩緩轉(zhuǎn)過頭,冷冷丟出一句:“又干嗎?”

“道歉。”

“為什么?”蕭宵到底還是稚嫩的,她露出迷惑的神色,如期走進武熙沛設(shè)置的謎題。

“昨天晚上我失控了,嚇到你了,對不起?!?/p>

蕭宵反而露出抱歉的神色,她覺得自己太過決絕,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卻竟又逼得人家前來認錯。

“我還上班呢,眼看要遲到了。”她不知該說什么,想跑。

“那我們還是朋友吧?”武熙沛可憐兮兮。

“當然了?!?/p>

“那晚上一起吃飯,算我道歉?!?/p>

“不用了。我沒生氣?!?/p>

“吃飯都約不上,還是朋友嗎?”

“嗯,那好吧?!笔捪M退兩難給出默許的答案。

一個上午蕭宵頻頻出錯,不小心用碳素筆劃花了白裙子,去機房甚至按錯了電梯下錯了樓層,仿若夢游般不在日常狀態(tài)里。作為一個本科碩士都在廣院播音系就讀,還有一年一線從業(yè)經(jīng)歷的媒體人,她一直以優(yōu)良的工作狀態(tài)自我要求,然而這一天,她頭昏腦漲神思恍惚。前一天的暴雨讓她著了涼,再加上武熙沛不僅沒有惡意簡直盛情難卻的言語暴力,她感覺兵臨城下自己卻心力交瘁。廖泉汐也沒給她什么好臉色,雖說并沒什么針對性的言語,但蕭宵能感受到她少有地關(guān)注著她,像足球場上的盯人戰(zhàn)術(shù)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好不容易呆到下班時問,卻又要和武熙沛開始新一輪敵進我退的游戲。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十分善良的人,如果百分百厭惡百分百沒興趣,并不會僅僅為照顧誰情緒犧牲自己。答應吃飯,和武熙沛,到底還有什么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目的?

晚餐時武熙沛照例狼吞虎咽把平常的食物吃出天上有地下無的津津有味,他不時邊咀嚼食物邊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她,看起來頗具喜感,卻讓她難為情地暗罵自己,怎么和這么粗俗的人物攪和在一起,酒飽飯足他開始了看似尋常卻顯然是有備而來的話題。他怎么脫穎而出,他怎么被委以重任,他多么粗魯無禮對待追隨的女孩。總結(jié)成一句——他成功的前半生。在敘述中表現(xiàn)出一種少爺似的不可一世,但是配上他那張苦大仇深的臉,還是讓人覺得他正在杜撰中。她若有所思地坐在對面,一句也沒有打斷他,不時輕聲地附和,她知道他所說可能并不完全是事實,可是她竟然有點喜歡那種吹噓。一個男人正苦心孤詣在她面前展示著自己,她仿若圖蘭朵產(chǎn)生了某種冷若冰霜的得意。是的,她喜歡那種吹噓,雖然喜歡深處是鄙夷。冷朗太深沉了,不僅是對她,在誰面前也不曾這么絞盡腦汁地描述自己,他的語言里,幾乎沒有關(guān)于自己生活的有效信息。他對于她來說是最深切的愛,卻依然背景模糊,像一個聽了數(shù)年卻依然沒有猜對的謎語。她跟在他身后,很多時候看不見他的表情。

武熙沛被蕭宵貌似興致勃勃的樣子鼓舞,繼續(xù)著他在各種場合揮斥方道的細節(jié)故事。他如何在三天之內(nèi)寫出了一篇論文,他如何幫本科時的同學解決了工作,他如何婉拒了無數(shù)女生家長的好意……他在各個領(lǐng)域發(fā)光發(fā)熱,他加速著地球的旋轉(zhuǎn),他簡直讓全世界女性饞涎欲滴。和蕭宵曾遇到的自我標榜的男孩不同,武熙沛除了描述喜歡他的女孩多漂亮,還喜歡不厭其煩地解釋他是如何傷害她的,他如何不理誰誰誰,他怎樣把某某的包丟在了地上,他唾沫星滿天飛的過眼云煙里,全是被欺凌和侮辱的美女。蕭宵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為自己的無情或者無禮。女人的膚淺讓她產(chǎn)生怪異的得意,他對別人都那么少教養(yǎng),偏偏在我這里俯首貼耳平心靜氣。

接下去他意猶未盡送她回家,她沉默地坐在他旁邊,到目的地說再見。再接下去,他熱情高漲誓要滲進她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在上網(wǎng)圍追堵截她,她閑了就和他聊一陣,不高興就出言侮辱請他閉嘴。有計劃性地,他會突然打她電話,說在去她家或者電視臺的路上,就要到了。甚至他裝作坦蕩地主動和她說起她的冷朗她的新一,體恤地幫她排解著異地戀的不容易。組里大部分人都知道武熙沛在追蕭宵了,他們嬉笑著調(diào)侃她,說

不動聲色釣上一條大魚,干嗎還不答應呢!她不明白,武熙沛那副千年等一回的長相,缺乏素養(yǎng)的做派怎么就算條大魚呢?無非是著眼于他一步一個腳印的過去和三步并作兩步的將來。每次聽女朋友們討論男朋友的家世、背景或者干脆放言找個有錢人時,蕭宵都跟著一起叫囂,內(nèi)心卻有種挺拔的榮耀。她們都是趴著、蹲著的,對人生的規(guī)劃狹隘而愚鈍,而她是站著的,她跳過這些,悄悄凝望著冷朗,她的新一。

她不置可否任由別人揣測。唯有廖泉汐三緘其口,沒有開無聊的玩笑。只是有一次請來的嘉賓是一個網(wǎng)站的CEO,那人熱情如火地盯著廖泉汐,節(jié)目錄完還久久不肯離去。廖泉汐忸怩地接過對方的名片,滿含深意地看了蕭宵一眼,抱以森然的微笑,好像在說武熙沛算不得什么,這一條才是真正的大魚。蕭宵不想因為武熙沛和誰結(jié)仇,畢竟她知道他只是她寂寞空虛時偶爾聽聽的插曲,雖說這么想殘酷了點,可她確實從來不曾承諾于他什么,只不過是默默享用而已。

當然,如鐘燕燕所料,她棘手的問題是對付自己的承受力。自從和武熙沛來往甚密以來,她開始和冷朗躲躲閃閃,生怕言多必失暴露了自己不夠檢點的蛛絲馬跡。她的心依然和冷朗跳動在相同的頻率,只是她被偷偷溜號的驚險刺激所吸引,想走一小段彎路再回去。她的信少了一些,之前一股腦兒敘述我今天干了什么明天將干什么的內(nèi)容被她悄然濾去。她還是真誠地訴說想念,卻隱瞞了她新近過度培養(yǎng)的友誼。她不知道冷朗沒事就翻弄手機,期盼地核實著是否有新郵件。他為她換了手機,竭盡所能與她保持著同步。她卻突然鮮少上網(wǎng),匆匆來匆匆去,說她忙著做論文,對畢業(yè)后的生活充滿了迷茫和懷疑。他以為她太忙了,怕發(fā)信太多分散她的精力,他知道山高路遠安慰太多反叫她徒增傷感越發(fā)顯得蒼白無力,只得說服自己呆在等待了。如果在家,他必然坐在電腦前一遍遍玩著簡單的網(wǎng)絡(luò)游戲,期待著她的信忽然到來,把他帶出游戲帶進那份相通的思念里。

某天,武熙沛又一次以自己的方式突然襲擊。蕭宵已經(jīng)不覺得是糾纏,適應了這樣的方式。她正和鐘燕燕逛街,武熙沛打電話問她在哪里。她說她和燕燕逛街,叫他沒事不要騷擾。武熙沛掛了電話就驅(qū)車朝商場奔去,他發(fā)了一條短息給她:慢慢逛,別著急,逛完我送你們回去。

鐘燕燕和蕭宵并排坐在武熙沛車上,開始的三分鐘誰都沒有言語。蕭宵正琢磨著開口打破沉默,卻聽到前排傳來武熙沛的后現(xiàn)代普通話:“燕燕和照片上不完全一樣?!笔捪贿@自來熟的一句僵在那里,想來武熙沛這打破這尷尬的親熱話包含著太多涵義。他看過燕燕照片,他和蕭宵非常親密。

“哦,我整過容。”倒是鐘燕燕擺出一副國母的架勢,不卑不亢不領(lǐng)情地將武熙沛的熱情推搡回去。

蕭宵怕武熙沛不屈不撓再說出什么試圖拉近距離的話語,就排山倒海和鐘燕燕談起下午買東西的心得,連珠炮似的說著這個的款式那個的價格,不給武熙沛留絲毫縫隙。鐘燕燕當然樂得當武熙沛為空氣,她原本都沒打算上車,說要自己坐地鐵回去。若不是蕭宵軟磨硬泡,她壓根兒不會和武熙沛扯上什么干系。

“你們怎么那么愛買東西啊?”武熙沛仿佛看不出眉眼高低,處心積慮見縫插針丟出來一句。

“我們更愛寫論文。”鐘燕燕冷冷地。

“關(guān)你什么事啊,”蕭宵為武熙沛的話多掛不住。

“下次你喜歡什么我買給你?!蔽湮跖娴稑尣蝗耄圆蛔儜f變。

“別這么客氣。”蕭宵輕蔑地笑笑。她不明白武熙沛為什么總?cè)饲叭撕蟀凳疽o她買東西。

車終于開到學校,鐘燕燕丟下一句字正腔圓的謝謝,拉著蕭宵快速朝宿舍大門走去。蕭宵不愿在鐘燕燕面前表現(xiàn)和武熙沛的熟悉,有點慌張地離去。

“你們本科時的古典文學是誰教的?”鐘燕燕邊上樓邊說。

“陳老師。”

“滿頭白發(fā),長得像老年王志文那個?”

“對,就是他。”

“我們也是他。他教你們時候說過嗎?男生追女生沒有追不上的,只要豁出去不要臉,勇往直前,甭管差異多大,最后再驕傲的美女也會被你感化。”

“別小題大做。”

“你真的不想拿板磚砸他嗎?他憑什么叫我燕燕。他算老幾啊?就敢不帶姓!要是想裝會交際,麻煩先來播音系報個短訓班,也不貴就三千多塊錢。他什么都打算買給你,應該也為自己做點投資。你一定要推薦咱們系的短訓班,師資力量很強大,都是教本科碩士的老師教的。一嘴比狗叫都難聽的不知道哪的怪話,燕燕、燕燕什么啊!燕燕也是他叫的?”

“聊勝于無。我的生活有時候太安靜了。”蕭宵亦覺得武熙沛有時很別扭,可是一想到他放下手邊的事來送她,從商場到學校當著不討好的司機,目的地一到她倆拍屁股走人他就風塵仆仆地回去,又覺得自己不能太不近人情。

“我們已經(jīng)過了那種暗自企盼全世界男性為我們決斗的年紀。有些東西就是弱水三千你喝得了的不過一瓢。天上掉下來一張餡餅,你就敢吃嗎?你知道那是哪掉下來的,中途沾了多少臟東西?你就差那一張餅嗎?何況你手里有餅,之前還一直嚷嚷自己的餅是世界上最好的?!?/p>

“你是覺得以比喻說服我很生動嗎?第一,別把我比作為點吃的就昏了頭的蠢貨:第二,別把冷朗比作餅。其他人可以,不許把他和其他人做類比?!?/p>

“好吧,是我玷污你神圣的冷朗,不是你!”鐘燕燕諷刺地看著蕭宵,“我不是拿道德說事,這太侮辱人了。你要是什么都不在乎你找七個男的,安排好時間一天一個,我替你高興。但是我還是要幫你把把關(guān),即使七個名額不算太少,也不能有魚目混珠的。這種刀山火海鼎烹釜煎的極品鳳凰男,你招惹他做什么?”

“你討厭他的地方我都討厭,他的長相,他的口音,他吃飯的樣子像一條餓了三天的狗,他酷愛自吹自擂……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和他在一起我覺得挺快樂的,一起吃吃飯,聊聊天,你需要的時候一個電話撥過去,對方蓄勢待發(fā)免費提供大量安慰。我說了我有男朋友的,我說了我愛冷朗的,他都不在乎,他說冷朗是政府,他是非政府組織。他姿態(tài)很低,永遠在燈火闌珊處,我一回頭就可以看見他。你知道我心里只有冷朗,可是年齡越大就越感到一種膽怯孤獨,他每年在這里的時間比候鳥都短,一年分給我十幾天時間。他在異鄉(xiāng),至少還有種冒險的快感,而我呢7我像種在他家門前的樹,毫無懸念在這里等他。我不想那么篤定,有時候讓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蕭宵的語調(diào)是平和的,臉上早已經(jīng)掛滿淚水了。播音系六年的學習讓她即使在情緒失控的時刻也下意識地控制著喉部,好多次她和冷朗通電話,已經(jīng)抑制不住淚水了,卻依然可以勉強表述我很好你放心吧。

“世道果然很亂,以你的智力都敢挑戰(zhàn)腳踩兩只船了。出來混的遲早要還的。你小心他像太子丹逼死荊軻那樣,以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盛情難卻逼你就范。記住我的話,有吃刀子的嘴,還得有化刀子的肚子。別為了三瓜倆棗把自己逼上梁山,你過不了自己那關(guān)?!?/p>

十、我的感情脫臼了

沙池雖然擁有了蕭宵的電話號碼,卻始終苦于找不到和她聯(lián)系的理由。那次借著久別重逢的由頭,他與她吃了一頓快餐,卻并沒有留下什么后續(xù)的話題。甚至他在角落里看到武熙沛,以為她又匆匆完成了后續(xù)的約會,搞不清楚她是不是強忍著厭煩才陪他吃了那頓麥當勞。

他心里想著她,但有自知之明是前提。他并不希望和她發(fā)生什么,只是悄悄地暗暗地惦念著她,沒有理性的頭緒,直到公司里一個韓國來的半工半讀的留學生無意中說起要矯正漢語發(fā)音。他原本與那留學生并不熟悉,他是小車司機,最熟悉的就是經(jīng)理??僧斄魧W生說起她要規(guī)范普通話時,他喜出望外地攬到了自己頭上。他想到蕭宵,以為這是再好不過的機會,他有一個如此正當?shù)墓诺罒崮c的理由可以和她聯(lián)系。雖然他覺得,她顯然是要拒絕的,拒絕也沒關(guān)系,至少他可以和她通一次電話,通一次就可以。

他想得興奮而周全,撥通電話還是變得吞吞吐吐起來,聽到她說您好,他立刻后悔了自己的自私,為了聽到她的聲音用這么低級的事情去麻煩播音系的碩士。蕭宵在聽完他的請求后略遲疑了一下,顯然略有為難,但是她還是用歡快的語氣說:“這個應該不難,我很多同學本科時都教過留學生,我打聽一下價格,給你介紹個本科的學生吧?!?/p>

“我還以為你可以教呢?!鄙吵匾蚕氩坏阶约壕谷绱说么邕M尺。

“這個,我現(xiàn)在要畢業(yè)了,論文沒完全寫好,還要上班,時間上比較緊張。而且,我從來沒教過留學生,怕是也教不好。沙老師,你放心,我一定給你找個業(yè)務好的?!?/p>

“也好也好?!鄙吵貫槭捪谋M心盡力生出帶著暖意的感激?!拔翌I(lǐng)著那韓國人見見你,順便咱們?nèi)齻€一起吃個晚飯,怎么樣?”

“沙老師也太助人為樂了,還要搭一頓晚飯,把我電話給她就行了啊!”

“別,我也沒事,沾國際友人的光見見你,行嗎?還有別叫我沙老師,像擠兌我似的?!?/p>

“那好吧?!?/p>

“是吃飯好還是不叫老師好?”

“都好,我都同意?!?/p>

晚上,沙池熱誠地拉著韓國女同事尹美珠去廣院。美珠驚詫于他辦事的速度,慨嘆自己尚未完全準備好就被直接塞進了學生的身份。當然,她亦十分感動,看到他為自己的事情如此上心,以韓國的方式鞠躬哈腰地道謝。她當然不知道,沙池的熱忱不是師出無名,他樂得夾帶私貨,向蕭宵奔去。一路上他眉開眼笑地聽著音樂,欣然如中了彩票正向領(lǐng)獎中心進發(fā)。

某種隱匿的自卑讓他懼怕和蕭宵單獨相約,他怕她問起這不曾謀面的十二年他都在干什么。他無法用一句無所事事結(jié)束談話,雖然這是最準確不過的概括。體校畢業(yè)后他先是被分到一個小學當體育老師,幾年之后他裝模作樣讀了個騙鬼的大專學歷,而后在跟體育聯(lián)系越來越少的職業(yè)里幾經(jīng)輾轉(zhuǎn)成了一個司機。這對蕭宵來說定然難以置信吧,一種從十七到二十九沒有本質(zhì)差異的人生。她大概會禮貌地笑笑,從此只字不提他乏善可陳的過去。而他們之間,除了聊一聊過去,還能有什么共同的話題呢?

出平沙池其實也出乎蕭宵的意料,蕭宵和尹美珠很投契,幾乎是相見恨晚。兩人并排坐在沙池的對面邊吃邊聊,全無數(shù)小時前還素昧平生的痕跡,仿佛失散多年的姐妹,從時尚到旅行,兩個女人滔滔不絕只爭朝夕。沙池前傾著身體聽著那其實與他毫無關(guān)系的話題,竟然十分入迷。他喜歡看到蕭宵活潑的樣子,他的記憶里她常常掛著事不關(guān)己的淡笑與人間煙火毫無關(guān)系,面前這個大驚小怪說著女孩私房話的姑娘,補足了他腦海里關(guān)于她的記憶。飯桌上,全是蕭宵和尹美珠的聲音,鮮有沙池能顯示存在感的時刻,然而他感到一種發(fā)自肺腑的愜意。當蕭宵決定親自授課糾正美珠已經(jīng)十分清晰的發(fā)音時,沙池比美珠更感到某種喜悅,這讓他覺得一切很順利。他找她辦的事,很順利。他甚至想,自己可以自告奮勇當司機,偶爾接送美珠上課順便看看她的老師。

尹美珠確實給蕭宵留下了好印象,她以為韓國人都是假模假式頂著一臉厚粉裝淑女呢,卻在對方身上看到了干練簡潔濃厚的職業(yè)氣息。但這氣息又包含在謙和溫婉的女性之氣里,不至于太過凌厲。最吸引蕭宵的是她說著一口流利的漢語。雖然用詞上過于規(guī)范嚴謹,調(diào)值上偶有出入,卻已然十分讓人震驚,至少不會覺得那成串的句子出自外國人口里。她還要糾正音準顯然是精益求精不到極致誓不罷休的完美主義。兩人約定每周見面一次,時間哲不固定,兩人都方便時即可。蕭宵想起武熙沛那一嘴儼然很海外的普通話簡直想提供無償授課,把他也叫來一起學習。母語說得比韓國人都差,實在說不過去。

后續(xù)的幾周里,蕭宵依然和韓國姑娘尹美珠相談甚歡,對方所能提高的漢語大概主要涵蓋在時裝、發(fā)型、美食一類毫無追求的范圍里。授課時間也并未被嚴格遵守,她們在港式甜品店里,慢悠悠吃著芒果西米露,發(fā)散性地放縱著話題。美珠說起自己已經(jīng)結(jié)束的戀情,更讓蕭宵覺得感同身受,沒有距離。美珠與男友相戀兩年,卻在男友服兵役時經(jīng)受了考驗。她說他走時他們約定了他退伍后結(jié)婚,卻終究沒法熬過二十六個月的分離。開始是頻繁的通信,后來是長久的沉默。及至最后她覺得她依然是愛著他的吧,卻也覺得一個人挺好的。燦爛和纏綿緩緩逝去,他和她因為缺乏共同的歲月都不知該從何說起,還是在彌補、掩蓋、遷就里告了別,朝各自未知的日子走去。他就要退役歸來時,她選擇了來中國,彼此酸澀卻會心地笑笑,翻過了過去的戀情,在各自的一往無前里。蕭宵聽著美珠的故事,眼前卻都是自己和冷朗的畫面,他和她跨越半個地球的想念,他和她從沒說出的誓言,她覺得他們都是異類,在這個日新月異的世界,年復一年愛著遠方那個固定的人。正自我陶醉想到動情處,手機里進來武熙沛的短信。這個名字仿佛當頭棒喝,讓她記起自己無聲無息的小小出離。

當晚,她第一次在郵件里發(fā)瘋,沒來由地跟冷朗發(fā)脾氣。她說,為什么別人都出雙入對,她的日子只有她自己?她說,要是非要一個人生活就搞革命當圣女貞德當秋瑾了,還擔著某人女朋友的名號做什么?她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可是五年是多少個朝朝暮暮啊?她說,她一直活在殘忍里。冷朗保持著一貫的理智,他的回信唯有清淺的一句:“親愛的,對不起?!?/p>

蕭宵看著自己哆嗦的抱怨不過換來六個字,憤憤然關(guān)了電腦覺得再多抱怨也不過是自找委屈。繼而她又后悔地打開電腦,不發(fā)郵件還是要寫論文的,如何就在潛意識里覺得電腦只是給他發(fā)信的工具。她帶著怒氣完成了最后的論文修改,按照規(guī)定格式檢查了所有需要注意的體例。終于搞定后,天已經(jīng)隱隱亮了,待她洗漱完畢,天已如真相般大白于天下,亮得理直氣壯,好像從來不曾黑過。她又猶豫著打開郵箱,想著要不要發(fā)信給冷朗,這個時間正合適,我的清晨減去六小時,他或許還沒睡,可以看到郵件帶著溫暖的信息入眠。打開又關(guān)上,蕭宵沒有發(fā)信,委屈的報復心戰(zhàn)勝了柔情蜜意。那個家伙鐵石心腸,洶涌的怨念不過是換來一句禮貌用語:對不起。

蕭宵草草睡了幾個小時就跟武熙沛看電

影去了,他約她幾次了,她都拒絕了。她已經(jīng)決定再也不見他,如果不是冷朗的回信過于簡明刺激了正自己心疼自己的蕭宵,恐怕武熙沛是連這次機會也撈不到的。

事情沒有朝著武熙沛預料的方向發(fā)展,精誠所至引領(lǐng)的并非金石為開,蕭宵跟他熟悉熱絡(luò)了兩個月,并沒如他所料漸入佳境勢如破竹地愛上他,反而熱情逐漸回落走向淡漠。她曾經(jīng)短暫地依賴他,接受他送的零食、小禮物,并表現(xiàn)出顯然超越一般關(guān)系的任性可愛的謝意。然而,她始終諱莫如深回避著他指向情感的話題。他約她一同去山西旅行,她先是不走心地答應了。待就要到達出發(fā)日期時她突然趴在飯桌上哭了,她說有一年她想和冷朗一起去大理,結(jié)果媽媽沒同意;她說冷朗曾邀他同游巴黎,彼時她懷著幼稚的野心利用假期去了電視臺實習。她趴在那兒絮叨著自己和冷朗的遺憾,壓根兒沒把武熙沛放在眼里。如同吃霸王餐只饕餮不埋單的無賴,蕭宵對武熙沛的態(tài)度越來越不合情合理,前幾天她買了一件價格不菲的襯衣送給他,他剛激動得以為這是兩人關(guān)系更進一步的暗號,卻發(fā)現(xiàn)她送了襯衣之后再沒有與他主動聯(lián)系,接到他電話更是推三阻四回絕著相約的請求。原來那在蕭宵眼里其實原本就是一件昭示兩人清白的襯衣,她在鐘燕燕的話語中自省,在差點答應武熙沛共赴山西時厭棄了輕浮的自己,決意漸漸淡出玩火自焚的游戲。她已經(jīng)失去了開始那種有病亂投醫(yī)拿著螢火蟲當燈籠的新鮮感,她意識到武熙沛帶給她的除了一點現(xiàn)實的依賴更多是惱人的困擾。有個人在她身邊,可以提供一種乍看很像愛的東西,她卻無法真的快活起來,雖然她曾誤以為可以。她曾經(jīng)樂于和他出雙入對,除了他是一個對她殷勤的活人,再找不出其他理由。她討厭他自命不凡的神態(tài),憎惡他旺盛的食欲,鄙夷他惡俗的審美,受不了他說話時透露出的勢利,也被他送的既廉價又難看的小禮物倒了胃口。她必須承認,就算僅僅出于虛榮她也無法接受他。他戴著怪異的多功能的雙層墨鏡,把第一層墨鏡掀開還可以變成一副平鏡,蕭宵想來想去覺得除了想象中的華彥君應該沒有哪個當代人打扮得這么先鋒妖異。她和他并排走著的時候總想向過路的陌生人解釋,您好,我和他不是那種關(guān)系,普通朋友而已。一是覺得和一個丑陋的鳳凰男戀愛很沒面子,二是覺得就算退一步,就算人不可貌相,他的打扮卻總是像個越南的科長,被誤會為他的女友,別人一定覺得自己不是審美有嚴重缺陷就是以虐待他為樂。然而武熙沛從不覺得自己外形和穿著有什么怪異,他常常滿懷惡意品評素不相識的路人,左邊那男的像個土豆,前邊那女的如同南瓜,好像自己超凡脫俗壓根兒就是賈寶玉。甚至他經(jīng)常以不拿自己當外人的口氣給蕭宵提出著裝的建議,有一次他說蕭宵的衣服不洋氣。蕭宵當時就噴了,心說你也配說洋氣?當然,武熙沛并不是突然變得土掉渣的,他原本如此,只不過原地踏步而已。蕭宵既然沒有在開始敬而遠之,就沒理由把一切推在人家身上。她覺得對武熙沛確有虧欠,卻實在無法用感情償還,思想向后打算來點實際的,反正他土里土氣缺乏一件順眼的襯衣,不如就干脆在物質(zhì)上還個人情換自己良心的安寧吧。卻哪里知道,人和人思維無法同步,當武熙沛看著那遠遠超出自己預料的襯衣價簽,還以為蕭宵終于對他動了真心呢!

整個電影過程中,蕭宵全神貫注并沒與武熙沛交流一句。他試圖把頭靠向她,她卻忽然前傾盯著屏幕化功大法般把一切消散回避。

“最近很忙嗎?”從電影院出來武熙沛滿懷深意地問。

“顯然的呀?!?/p>

“忙什么?”

“畢業(yè),下周就答辯了。工作,三方協(xié)議簽完了,畢業(yè)就正式進去工作了。學車,上班太遠了,擠地鐵讓人崩潰,學會開車買個車。教學生,朋友的朋友要學普通話,外國人,我教?!?/p>

“男的女的々”

“女的。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要買什么車?決定了嗎?”武熙沛感到蕭宵的慍怒,轉(zhuǎn)換著話題。

“具體沒想好。預算二十萬吧,太貴了買不起。”

“我給你添十萬買個好點的吧。”武熙沛忽然拽了一下蕭宵的胳膊。

“我缺十萬塊錢嗎,你覺得?還有,你說的是一百萬嗎?這么嚴肅?!笔捪﹂_武熙沛的胳膊,有些輕蔑地笑笑。

她不得不承認,他談起錢的態(tài)度讓她覺得滑稽。他總是標榜自己視金錢如糞土,甚至蕭宵為一個一萬塊的手袋猶豫他還三言兩語地說喜歡就買,讓自己開心的事不能計較錢,豁達得好似經(jīng)常一擲千金從不為價錢費思量。而事實上,他酷愛開具各種發(fā)票,對五元以上的價錢總給出華而不實的定義,嚴重的言行不一。最精彩的是他無數(shù)次說要送給蕭宵個什么什么東西,可是覺得她一定不會要的只得作罷。蕭宵開始覺得這是他的表達方式,并沒表示出厭惡,可他一次又一次反復上演,蕭宵頓覺無趣。有一次他又深情地說起原本想送她一塊多么貴重的表。蕭宵突然接過話頭,“別拿這些說事,你拿來我會要的,我又不是杜十娘,沒打算怒沉百寶箱!你說那塊我不喜歡,J12就行了,也沒多貴?!备愕梦湮跖媸樟嗽掝^暗自思忖什么叫J12呢!

“車學得怎么樣了?”武熙沛被奚落一番卻還是配合著蕭宵的節(jié)奏,雖然他心里已經(jīng)不那么舒服。

“還能怎么樣?沒有人命?!?/p>

“開車吧,你肯定是自動擋,無非是油門和剎車……”

“你又不是駕校的,不覺得自己太啰嗦嗎?”蕭宵徑直打斷,看也沒看他一眼。

“我看你的表情很迷惑,還以為你需要我細致一點?!?/p>

“首先要更正,我的表情是不耐煩,不是迷惑。還有,細致的前提是,你會說普通話。我對任何方言解釋都沒有耐心,尤其是你剛才那種讓我費盡心機也沒分清到底是不是祖國語言的暗語。”

“你能別這么對我嗎?”

“如果你擺正自己的位置,會覺得我對你挺好的。”蕭宵一字一頓,每個字都輕輕松松,組合起來卻帶著一種寒氣。

“我想你不會不知道我喜歡你?!?/p>

“我想你也不會不知道我不喜歡你。”

“你……”武熙沛想不到蕭宵陡然的翻臉如此殘忍。

“我小的時候特別想胳膊脫臼一次。因為有天正上著課,忽然有個女生脫臼了,她坐在那里,被允許什么也不用做,不寫字,不擦桌子,左手扶在右臂,等著家長來接,表情也并不痛苦。第二天她就好了,胳膊想怎么抬就怎么抬,顯然脫臼并不是嚴重的事情。我特別好奇脫臼到底是怎么回事,想也體驗一下,這個忽然很嚴重又馬上能治好的感覺??赡芪乙恢边@樣,有著無聊的好奇心,前一陣子,我的感情脫臼了,忽然有點不對勁,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復原。不巧被你趕上,但是脫臼非常好解決,小差池而已,我始終愛我男朋友,縱使那是一份束手無策的愛,石沉大海的愛,鞭長莫及的愛,他是我肉包子打狗的戀人,總是有去無回,我也不改初衷。”蕭宵說到動情處言語軟下來,但是武熙沛清楚那涌上眼眶的淚水和突然溫潤的語調(diào)都是源于另一個男人——冷朗。

“那么說,我只是當了一段始終沒有用上的備胎?”

“沒必要說得那么殘酷。我們只是朋友,

從始至終也并沒有什么不正當?shù)氖虑榘l(fā)生。我說了我愛冷朗,是你說要做朋友,你不介意。我承認我知道你言不由衷你另有打算,你喜歡我,甚至以不明朗的態(tài)度縱容了這種喜歡。到如今,我所能做的就是向你道歉,是我一時糊涂。我對不起你我也沒辦法了。說實話,我此刻最真誠的心境是后悔跟你來往,我覺得對不起他。對不對得起你,這事我不是特別在乎,這是人品上的問題,我可以接受自己是個壞蛋,我沒心情計較了。對不對得起他才是折磨我的關(guān)鍵,我一想到自己哪怕有一秒鐘的動搖,就覺得自己錯了。你別答理我了,好自為之吧。要是咽不下這口氣,回家做個小人寫上我生辰八字扎針吧,我早死兩年讓你解恨我也認了。但是,無論如何,請你放棄,不要為難我了?!?/p>

“最不該浪費的就是時間。你沒必要自我折磨一直等。”

“這句話送給你,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你可能覺得我無恥,左搖右擺過還說出死心塌地的話,但是我告訴你,只要他不變,我不會變的。我被賣給他了,誰也贖不回去。就算再被他賣掉,我也忍不住會替他數(shù)錢,我怕別人虧欠他,他賣了我還沒占到便宜!你能想象靜宜沒嫁給大熊嗎?人心隔肚皮,可是他永遠在我心里。我們是一起長大的,他已經(jīng)嵌進我的骨血里?!?/p>

十一、我要去水星轉(zhuǎn)轉(zhuǎn)

那一晚,蕭宵發(fā)了一封信給冷朗,她說:“親愛的,無論發(fā)生什么,我愛的只有你?!比欢齻€小時后冷朗才給出了莫名其妙的回復,他說:“斗轉(zhuǎn)星移我不在你身邊,對不起。我要去水星轉(zhuǎn)轉(zhuǎn),也許不回來了,你自己照顧自己。”

蕭宵讀著冷朗戲謔又吊詭的信,不知他正在想什么。而自己已經(jīng)多日沒有正經(jīng)與他聯(lián)絡(luò),只是發(fā)一些浮皮潦草的信,以偽飾的姿態(tài)保全著愛情。她以為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向她抱怨,揣測他因為她的疏離鬧著脾氣。她對著屏幕笑笑,輕松地回想自己如何撇清了與武熙沛的關(guān)系。她再發(fā)給冷朗的信里,說自己太忙是由于準備畢業(yè)的關(guān)系。而后她平靜地睡去,覺得波瀾已經(jīng)過去,她還是原來的蕭宵,面帶微笑眺望著遠處的冷朗。

此后的一周,蕭宵的確在腳打后腦勺的忙亂中上氣不接下氣。碩士畢業(yè)論文答辯,畢業(yè)典禮,散伙飯……她被畢業(yè)的潮水沖進激動夾雜感傷的情緒里。大家穿著碩士服照畢業(yè)合影時,幾乎所有女生的男朋友都來了,他們手持相機追隨著女友的倍影,為她們留下畢業(yè)的記憶。蕭宵被各個同學拉去合影,在盛夏的艷陽里笑逐顏開制造歡欣鼓舞的瞬間。然而她的心情并不愜意,她強顏歡笑游走在熱鬧的人群里。如同本科畢業(yè)時一樣,心中某個角落堆滿了失意。那時候也是這樣的,大家戴著學士帽,在諸多男朋友的指揮下留下姿態(tài)各異的合影,樂此不疲。那時候她和冷朗在一起尚不到一年,他寄來慶祝她畢業(yè)的巧克力。精美的糖漂洋過海來到她手里,她吃進嘴里感到一陣甜膩,卻還是忍不住泛起微苦的情緒。她不想要糖果,她想要他,要他活生生站在她身旁,像別人的男朋友一樣,即使無足輕重的時刻自然而然地拎著捕捉她的照相機。然而,每一次她都是一個人,自己。

冷朗已經(jīng)一周沒有音信了。自從發(fā)了那封去往水星的郵件,他便仿佛真的動身前往,不再給地球傳來消息。蕭宵先是在畢業(yè)的奔忙中沒有多想,繼而覺得冷朗如每一次一樣又來了冷戰(zhàn)的情緒。他們曾經(jīng)幾次賭氣互不往來,每一次都是冷朗先挑起。其中最漫長的一次竟然跨越了整個冬季??墒悄嵌际撬麄儜賽壑暗氖铝?,彼時兩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欲迎還拒,都不知道正經(jīng)歷著必將天亡的友誼還是愛情的前戲。自打五年前在那個夏日私訂了終身,冷朗人間蒸發(fā)的毛病就沒有再發(fā)作過,蕭宵早已放松了警惕。冷朗幾乎從沒對蕭宵發(fā)過脾氣,他表達不滿的方式就是沉默退避,直到他自己說服自己才重新回到蕭宵的視野里。蕭宵憎恨他這種不明朗的戰(zhàn)爭方式,曾挖苦冷朗像個小家碧玉。她每每以更無聲無息的沉默還擊,你不理我我便也不理你。甚至在那次曠日持久的冷戰(zhàn)后,冷朗在春天撥通她的電話,她竟擺出茫然的語氣,扔出一句總機般的“你貴姓?要哪里?”

她想打電話給冷朗問個清楚,卻被自尊心要挾放棄了主動的念頭。先是等待,后是委屈,繼而生出怨恨和憤怒。五年來他們未曾如此疏遠,任意四十八小時內(nèi)定會和彼此聯(lián)系。在時間、空間的擠壓下,他們苦苦守在網(wǎng)絡(luò)兩端,佯裝忽略著漫長的距離。而這一次,他竟無端地消失,以少年的任性折磨著她的忍耐。蕭宵終于忍不住發(fā)去了責問的郵件,她歷數(shù)他的沒頭腦和不高興,憤憤然數(shù)落著他發(fā)動冷戰(zhàn)的邪惡和無趣。數(shù)天之后,冷朗回復了簡單的一句:“水星信號不好,和你一樣,我不錯?!?/p>

蕭宵抓狂地盯著那莫名其妙的回復,凄凄然掉下淚來,不知道冷朗受了什么刺激,一意孤行玩起我在水星你在地球的游戲。沒有他的消息,時間變得緩慢難以度過,每一天都如同地獄。

她獨自一個人去了天壇回音壁。冷朗曾經(jīng)答應過和她一起去,可是他回來的時間總是微薄得可以用小時計算,他們更樂于四目相對呆在家里,不愿將寶貴的相聚扔在出來進去的路上。常常是面對面肩并肩手挽手,靜靜的,沒有言語。蕭宵少女時曾無數(shù)次一個人前往天壇,并不在別處多做停留,徑直興沖沖奔向回音壁。那雖然是久負盛名的景點,卻算得上寥落,每次去都不過是幾個人而已。蕭宵喜歡獨自站在回音壁下胡亂喊著不著四六的話語,每一次聲嘶力竭都給她帶來愉快的記憶。有一次她碰到一對年輕的戀人或者夫妻,男人在一端用浪漫的語調(diào)重復地叫著:“我這里有巧克力派,你吃嗎?”女人站在另一端一臉聽不清楚的猶猶豫豫,最后男人不再喊叫悻悻捏著巧克力派大步流星朝女人走去。有一次蕭宵碰巧看到《三國演義》的電視劇,干脆假裝劉備重復地喊著“賣草鞋,賣草鞋,賣草鞋……”千萬次地叫賣,>中擊著回音壁。直到一個被刺激到的大叔滿臉黑線地走來抖出一句:“姑娘你到底有多少雙草鞋?別喊了,我全要了?!彼恢雷约簽槭裁茨敲聪矚g回音壁,這本應該一回新鮮兩回無趣的墻不過是能短暫儲存聲音,并不是什么新鮮把戲。

蕭宵不知道是否有人真的在回音壁下聽到了遠方的低語,她每次碰到的情境都是一邊叫喚得聲嘶力竭一邊聽得隱隱約約。不知是對回音壁的宣傳一直夸大其詞,還是年深日久墻面斑駁難以嚴格暗合科學的軌跡,冷朗曾從專業(yè)的物理學角度分析過回音壁符合什么聲波折射的原理,要想聽清回音反而要和墻壁保持一些距離。蕭宵卻壓根兒不感冒不求甚解并無興趣。她要的是那種少女時就揮之不去的神秘感,并不想徹底將它掌握,諳熟什么聲學原理。

“新一,你什么時候回來?我等你?!笔捪皟A地站在回音壁下,開始是呢喃后來是叫喊,狂躁而恍惚地重復著這一句。如若此時有年輕人經(jīng)過,大抵會以為她是個入了化境的柯南迷。那副真誠而苦痛的樣子,儼然毛利蘭附體。

墻面?zhèn)鱽砦⑷?、含混好似敷衍、諷刺的回聲,蕭宵旁若無人痛哭流涕,不知那面神奇的回音壁能否把她凄切的聲響傳到西班牙

去。一陣熱情洋溢的風吹來,蕭宵聞到夏日里發(fā)霉的氣息。她清了清嗓子,再次把身體探向墻壁,“新一,我等你?!陛p言細語仿佛某種咒語,一個人,對著并沒有什么人在聽的墻壁。

和每次不同,從天壇出來蕭宵的心沒有放晴,反而越發(fā)陷入一種陰郁。冷朗已經(jīng)一個月沒有出現(xiàn)了,像踩在雪上的腳印,雪化了就消失了。她猜測或許是為報復她先前的心不在焉,卻并不確定。這是唯一有可能的理由,可是又似乎不符合近幾年兩人相處的慣例。冷朗對她甚為體恤,每當她忙得氣喘吁吁時,他都勸她不必經(jīng)常發(fā)信,偶爾報個平安便可以。他們已經(jīng)不是互相試探較勁的同學了,他們是苦戀多年的情侶。他應該不會突發(fā)奇想撿起多年前互不理睬的游戲。他該知道,她對他早已沒了當年的遲疑,她無法接受他斷然的撤離。那些五年來準時到達的信,忽然停止供應,沒有任何解釋和歉意。難道他不愛她了嗎?又或者他失憶了?不然是什么讓他忽然就決定節(jié)約掉感情淡出曾經(jīng)與她攜手的過去,簡單直接把她的心扔進深淵里?蕭宵想起尹美珠,那段因為兵役無疾而終的戀情,難道這也是她和冷朗的宿命,萬里無云,突然暴風驟雨?

那晚蕭宵是要給美珠上課的,但是她坐地鐵趕往約會地點時,卻被一個背影牽引得差點暈過去。

蕭宵出站時心情依然陰郁,無意間抬頭見對面一個白襯衣男人正朝站里走去。已是驕陽似火的盛夏,滿街背心短褲吊帶抹胸,穿長袖的人鳳毛麟角是自然的事情。然而冷朗是不穿短袖的,他執(zhí)著地反感將胳膊暴露在日光里。不管多悶多熱,他都意志堅決地穿著長袖,特殊地游蕩在夏天里。蕭宵盯著那個穿長袖男子的背影,恍若隔世地覺得他那么像某個人。纖長的背影,緩慢而搖擺的步伐,并無驍勇的姿態(tài)……她緊走兩步凝神盯著那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轉(zhuǎn)彎處。當然,其實她心底是清楚的,那不過是個陌生人,不是冷朗。他比冷朗矮一些,頭發(fā)短一些,那是不相干的什么人,只是碰巧像冷朗而已。蕭宵收回目光向站口走去,卻忽然一陣耳鳴,腦中沒有了思緒。她遲滯地朝約定的上課地點走去,仿佛被什么刺了眼,并無難過的表情卻簌簌掉下淚來。她不想承認冷朗已經(jīng)那么久忘卻了和她聯(lián)系。她在十萬八千里之外的遠方,被一個神似的背影拽進溫情的往昔。

那一晚不是蕭宵給美珠授課,而是美珠被迫講起自己失敗情感中的細節(jié)。蕭宵逐一對照在自己身上,試圖以別人的教訓l為參照找出自己的問題。然而,縱使她脅迫著美珠搜腸刮肚,還是捕捉不到與自己和冷朗相似的問題。美珠與男友的故事是雙方頻率相同漸行漸遠,及至曲終人散雖有遺憾卻并沒有誰受了重創(chuàng),而她和冷朗的失散并無先兆,戛然而止猶如維納斯忽然停止的手臂,不知到底指向何方。

美珠并不知道蕭宵為何興致勃勃刨根問底,她一頭霧水卻樂得傾訴,在異鄉(xiāng)找一個傾聽者不容易。當然她亦可大致判斷出蕭宵的情感出了問題,她面孔蒼白眼神猶疑,顯然有些六神無主,卻不斷示意她講下去。其間蕭宵接了一個電話,語氣之生冷足以降低這個夏天的溫度,“對不起,很忙……沒什么事就這樣吧?!泵乐橐詾樗龤饨Y(jié)和男朋友鬧情緒,卻不知道電話那一端是只剩下最后一點耐性的武熙沛。

當沙池來電話主動請纓送兩位姑娘回家時,美珠覺得他熱情得正是時候,生怕他反悔,急忙應允。她并不知道蕭宵與沙池具體的關(guān)系,還以為他們很熟,便也沒有客氣。憂傷傳染性很強,因為蕭宵強制性的幫助回憶,美珠也被過去攫住,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為過去的戀情停下來感傷。她腦子里塞滿了工作、學習,閑暇時還要練習漢語,她喜歡蕭宵大概便是她眼神里帶著一種難以控制的隨心所欲。她是上進的、規(guī)矩的,但同時她也時刻關(guān)注著自己。

“你認得蕭宵的男朋友嗎?”回程的路上美珠忍不住問沙池。

“不認識,聽說在國外。”

“嗯,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沙池對蕭宵的事情始終有一種遏制不住的好奇。

“兩人大概是鬧了別扭,覺得蕭宵有點,有點……”

“為情所困?”

“對,大概是這個意思,這個成語?!?/p>

“她情感的事情我并不十分了解。”

沙池若有所思,他也注意到蕭宵的狀態(tài)有種讓人心疼的憔悴。她的臉太過潔凈無瑕,以至無法掩蓋情緒,她從不是悲喜溢于言表的姑娘,可因著太過純粹的五官,藏不住太過復雜的思慮。她雖然對他低眉淺笑,并且適宜地和他調(diào)笑了幾句,他依然可以判斷出她的心正經(jīng)過隧道,置于一片黑暗。但是他不清楚她到底陷在哪一段故事里,她說過男朋友在國外,很可能就是在機場送別的那個,另一邊,他又在黑暗中看見她靠向其他男人的肩頭。隱隱地,他覺得她有些咎由自取。

十二、請走開,我求求你

蕭宵進家門第一件事便是打開冰箱拽出一盒酸奶,看都不看就往嘴里倒。沒有洗手,沒有脫鞋。這是新近養(yǎng)成的習慣,不由分說吃掉冰箱里所有的東西,包括過期的、瀕臨過期的、放了不知多久的、令人作嘔的食物。冷朗消失之后,她越發(fā)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感,正常的工作、交往以外,她白天很困夜晚很餓,對睡和吃有著無比強烈的訴求。有天半夜,她已經(jīng)和衣睡下,卻被想念和怨憤控制,覺得滿肚子一言難盡的牢騷,干脆爬起來蒸了三個叉燒包。她把想說的話都傾訴給那餡料豐富的面食,飽飽地覺得它們聽懂了。吃飽了也沒有刷牙,掀開被子回到床上。睡前她看了看表,已經(jīng)午夜兩點,冷朗那里也是晚上八點了,有可能自己吃叉燒包的時候冷朗也在吃著晚餐,她克服了長達六小時的時差,和他共進了晚餐。她幾乎是帶著笑意睡去的,覺得被拋棄了還有這么可愛的念頭,都是叉燒包的功勞。她并不知道她咽下最后一口食物的時候,冷朗連午餐都沒有吃,他情緒非常低沉,或許已經(jīng)到了她永遠無法抵達的境地。

此后,蕭宵熱衷于胡亂將食物塞進嘴里,仿佛有個海納百川的胃催促著她補給。她像當初并不科學地喂著三條魚,如今機械而荒唐地過度喂養(yǎng)著自己。她那百轉(zhuǎn)千回的心因為塞滿食物顯得充盈而健康,足以自己騙自己。她吃菠菜,只草草地煮一煮,徑直把草一般只是半熟的菜葉咽下喉嚨。期望可以像大力水手一樣,一罐菠菜下肚立即變出強壯的手臂,與命運拔河。她吃魷魚干,聚精會神咬牙切齒把那烤熟曬干的魚磨碎進嘴里,仿佛她余生的全部重任就是征服一只死魚。她吃石榴,覺得那一粒粒飽脹的籽粒宛如紅色的眼淚,當年祝英臺嫁不了梁山伯,哭干淚水哭出血來,大概旁人看起來就像一粒粒石榴滾落吧。她粗暴地把籽粒嚼碎,心想這就是甜蜜的代價啊,咽下清甜的汁水,滿嘴凌亂的沉渣。

那天武熙沛忽然造訪時她正吃著微波爐加熱的土豆泥。已經(jīng)是第二盒了,她舉著面乎乎的土豆,窺視著門鏡外來者不善的武熙沛。她先是不想開門,緊接著一下子躥出一股火氣,她猛地開門決定對這無休止的糾纏不客氣。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武熙沛先發(fā)制人,未等蕭宵惡語相向便又一次復排了持續(xù)不斷表白的苦情戲,不僅如此還聲淚俱

下,每一句都濕漉漉混著男兒不該輕彈的淚滴。

“一邊哭一邊說我愛你?”蕭宵怔了一下,旋即換上平常的神色。她閃身讓他進來,以免在走廊上演低端的言情劇。她不易察覺地樂了一下,因為忽然想起《有話好好說》里張藝謀那句蕩氣回腸的“安紅,餓像膩!”

“我愛你,我愛你……”方言版直白示愛,眼淚加劇。

“打住。這里不是劇場,別想起一出就登臺亮相般愛我一出?;旧希谖业钠珗?zhí)范圍里,你的嗓子根本沒法說情話,甚至哪怕普通的人際交流都讓人生厭。言簡意賅吧,我討厭你。如果說,上次我還沒有討厭你的話,現(xiàn)在我坦誠地告訴你,我討厭你,你的聲音,你缺乏素養(yǎng)的表達方式,完完整整的你這個人,我都討厭了。拜托別無端地擺出無處話凄涼的姿態(tài),別來不拋棄不放棄那一套,找點有前途的事繼續(xù)鉆研吧?!?/p>

蕭宵已被冷朗的離去撕扯得心力交瘁,根本沒有心思處理其他感情的花絮,武熙沛沒完沒了的窮追猛打直抵她承受力的極限。她看著他含情脈脈的眼神,形同枯槁的臉掛著來路不明的淚滴,生理性地差點把剛吃下的土豆從胃里再送回嗓子里。他哭的樣子缺乏美感,簡直不堪,這種哭泣還是以老淚縱橫來形容更合適。

“你可不可以聽我說幾句?”

“不可以。我已經(jīng)明確地表示了,我討厭你的聲音,所以麻煩你不要說了。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但是以你的學歷和智力應該明白這世界原本就不公平。愛情不是僅僅靠誠意,不是市場買蘋果,只要出了錢想挑哪個挑哪個,并不是你想愛誰誰就愛你。因為我不愛你,所以你即使遙遠地對我招一下手也是用力過猛。我對你的奮不顧身很敬仰,但是請注意,這里不是戰(zhàn)場。如果你覺得自己被玩弄或者傷害,我上次已經(jīng)道歉了,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再道歉。不怪你,是我自己缺心眼收不了場。但是煩請你稍微配合一下,別像細菌一樣頑強地潛伏在我身邊,期待著我免疫系統(tǒng)崩盤伺機入侵,別逼我穿隔離衣。煩請你離我遠一點,你這副不分青紅皂白堅持愛我的姿態(tài)有些不知羞恥,壞了我吃土豆泥的心情。請走開,我求求你?!?/p>

“不覺得你太過分了嗎?什么都得依著你,居高臨下,口出狂言,你想怎樣就怎樣?”武熙沛忽然換了一種目光,他的眼睛像在冰箱里凍過,冷硬遲鈍。

“你看,你瞧不起我吧。你應該不答理我,鄙夷我,不是嗎?”蕭宵倒是更想他撕下情種的面具露出真實的姿態(tài),總沒有隔三差五一身雞皮疙瘩的“我愛你”那么驚悚。

“可是我還是……”

“停!不要試圖挽救我了,別答理我。我不覺得我們之間發(fā)生過難以割舍的什么,你沒理由這么不依不饒。別讓我覺得你在糾纏我!搬家?換掉電話號碼?或者干脆躲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去?這沒必要吧!”蕭宵慢悠悠地顯出輕慢的神色。

“蕭宵,你別后悔?!蔽湮跖嫔钌钗艘豢跉猓统龊趲碗娪袄锍S玫呐_詞。許是情緒使然,他的吐字更具方言學價值——那到底是哪的話呢?走南闖北的雜交后遺癥?

“我的事就不勞駕你操心了?!?/p>

送走武熙沛,蕭宵下意識拿起盒子里的土豆泥,又清醒地放下。她先前并沒發(fā)現(xiàn)他有那么討厭的,如果真的可以永遠從自己的角度出發(fā),不自省只譴責別人,她真想一個板磚拍下去,讓他永遠閉上那飽經(jīng)風霜的嘴,少來邊哭邊說方言我愛你的下三濫煽情戲。當然她亦憎惡自己的饑不擇食寒不擇衣,竟鬼上身般和他互動良好建立過曖昧關(guān)系,她也應該不留情面地抽自己。

按照近五年的慣例,她會愉悅地走向電腦打開郵箱聯(lián)系冷朗——親愛的,我又拒絕了一個蠢貨,我癡癡地愛著你??墒乾F(xiàn)在不能了,縱使她加上最花里胡哨的形容詞,冷朗也如同死機的電腦,毫無響應。仿佛你滿胸情話不吐不快撥通愛人的手機,聽筒里赫然傳來冷寂的服務音——您撥的電話是空號,請核實后再撥。

蕭宵打開電腦,進入郵箱不死心地刷新了一次,像昨天、前天、上周一樣,沒有和冷朗有關(guān)的任何信息。她仰頭咽下即將涌現(xiàn)的淚水,定睛看著屏幕,有了一個辛酸的主意——蕭宵注冊了一個新的郵箱,以冷朗的生日為密碼,假模假式在注冊信息里填寫著冷朗的資料。而后,她決定給那個郵箱發(fā)信,像以往一樣,不假思索地述說她的煩惱她的歡愉她的惦記她的愛意。她甚至決定發(fā)出自己最真誠的懺悔,為自己濃稠的愛找一個仿真的出口,假裝他在郵箱的另一端,只不過是保持沉默而已。他看不到而已,姑且這樣發(fā)著,直到自己或許有一天也可以漸漸忘記。

“親愛的,我愛你。我愛你,這么單調(diào)的話這些天說了好些次,卻好在它內(nèi)容飽滿并不空虛。這世界上不會有另外一個人可以像你這般。和誰在一起呆幾天都讓我生厭,唯有你不需適應不必忍受,唯有你,我只能接受你。這世界終于給了我一個忘乎所以的理由:我是你的女人,你是我的唯一??v使你在看不見的遠方,縱使你已經(jīng)放棄了我,我也依然狠狠地愛著你。這一次我贏了,我偷偷地堅持贏了你悄悄的放棄?!?/p>

“親愛的,晚上和小凌一起吃飯,還有他的朋友,一個細細高高的女生,是小凌本科時的同學。可能是我太孤獨,最近格外容易與誰一見如故,我喜歡那個丹頂鶴一樣的姑娘。姑娘說她大學時的男朋友和別的女人領(lǐng)證了,他們之前是賭氣分手的,兩人都以為可以和好。拖著拖著就沒有了修復的勇氣。如今那男人成了別人的相公,一切就變成枉然了。姑娘說她前男友現(xiàn)在的老婆很胖很庸俗,她前男友也變得越來越胖,兩個人打扮很像。她說每當看到這個她曾經(jīng)深愛的男人,進入另外一個女人的生活軌道,隨著人家的方式穿衣戴帽發(fā)胖變丑,她就覺得很心酸。那一瞬間我握住姑娘的手,其實我捏緊的是自己的心。我仿佛看見你隨著一個陌生的女人背著巨大的背囊展開丁冬作響的日子,你不會是愛上西班牙姑娘了吧?但愿你下一個愛人有像我的地方,多年以后如果我重逢,我至少可以很阿Q地聊以自慰,覺得你對我還是念念不忘,后續(xù)的戀人都有移情的嫌疑。小凌,我跟你說過吧,就是那個吸K粉的校友,他人其實不錯的,一直很安靜。他女朋友在車禍里死了,他一直不能忘情。我也想吸吸,或許吸一次就能在幻覺中遇見你。但我想你或許不會同意,一是你在躲我不想見我,二是你那么正派,不會喜歡涉毒的女子吧。瞧,一起吃晚餐的兩位像我一樣狼狽,或許我們可以來個組合——失戀陣線聯(lián)盟。哦,這首歌其實挺愉快的。生活就是這么文不對題?!?/p>

“親愛的,昨晚我做了一個怪夢。我夢到自己變成了一只老鼠,動畫片里那種——耳朵特別大,眼睛特別楚楚動人。也不知怎么變的,反正就變了。你不知道我已經(jīng)是老鼠了,我就跑到你經(jīng)過的路上,拽你褲腳。你低頭看,發(fā)現(xiàn)是一只老鼠,看了兩眼就繼續(xù)走了。我追上你繼續(xù)拽,你就蹲下了。我好像變老鼠就不會說人話了,只能特別特別傳情達意地盯著你。人眼和鼠眼四目相對,忽然你就懂了。你問是你嗎?我嗯嗯一頓點頭,老鼠眼睛都快流淚了。于是,你把我拎起來,裝你兜里了。夢里那老鼠好小啊,簡直不成比例。你把我?guī)Щ丶遥旁谧雷由?,就自?/p>

進廚房忙活了。你端出來的又是飯又是菜,卻只給我一根小拇指那么長的餅干。我先是在那兒啃啊啃的還挺來勁的,后來就要吃菜。你不讓吃,我就挺恨恨地繼續(xù)啃破餅干來著。吃完飯你拿一大菜盆,意思好像讓我洗澡,我死活不進去,比畫告訴你當老鼠可以名正言順地臟著就不用洗澡了。過了一會兒,我把手伸給你示意了半天,你不懂。我就一直伸你才明白,是讓你幫著涂指甲油。你就一點點涂啊,很認真很仔細。我醒了還琢磨,老鼠爪子怎么涂指甲油啊?后來好像還有人抓咱倆,也不知道是抓你的還是抓我的。你把我塞兜里跑啊跑,我還把爪子放在兜外邊晾著怕指甲油花了呢。跑了好遠,跑到一拐彎,我還蹦到你肩膀上玩來著。再然后我就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老鼠,還是一個人孤苦伶仃。我變成老鼠你會回心轉(zhuǎn)意嗎?可是老鼠那么小也上不了飛機,我要怎么才能跑到西班牙去?”

“親愛的,我夢到我躺在床上,一個男人側(cè)身睡在我旁邊,我以為那人是你。我叫親愛的,卻轉(zhuǎn)過來一張陌生的臉。我說新一呢?你不是新一。那男人謙和溫柔地回答我,你不記得了嗎?新一離開很久了。仿佛一切已經(jīng)歸于平淡,夢里的我沒有現(xiàn)實里傷感,難過了一下就認命了。呵呵,你不知道吧,我背地里管你叫新一,那個喝了藥水無法回來的天才偵探?,F(xiàn)在想來這真有點不吉利,你果然不回來了。但是新一是一直愛小蘭的,你還愛我嗎?”

“親愛的,如果你不愛我了,離開的確是尊重我的選擇。為了義氣合作,著實很業(yè)余。我不能接受你違心地留在我這里??墒鞘遣皇俏姨孕帕?,我始終無法相信你就這么不愛我了。我簡直有不祥的預感,你是不是死了?你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難道你就這么客死異鄉(xiāng),對我的愛至死不渝?不過這都是揣測,沒有確切的信息。你沒有親口說不愛我,沒說要分手,你爸爸媽媽沒有沉痛地告訴我你去世的消息。其實我知道你活著,我依然可以感覺到,這個世界有你??磥砦夷茏龅闹皇堑饶悖冒?,我等著你。因為不見,所以不散,我一直在這里。”

“親愛的,我知道這世上有很多真心相愛的戀人是不能在一起的。如果終究有什么匪夷所思的巨大原因阻斷了我們的未來,我也要用我內(nèi)心最光明最愚蠢的地方繼續(xù)愛你。并且把這份愛寫進遺囑里,縱使彼時可能我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甚至孫子外孫滿地跑,我不在乎傷害他們,反正那個時候我都要死了,我這與愛人分離的一生,左右是個悲劇,末尾再添殘忍的一筆傷害別人也無所謂。不幸福的人很容易作惡,因為他們的心早已經(jīng)被上帝扭曲了。說起來我好像已經(jīng)絕望了,愛你變得像一個秘密,最終的出口不過是寫在遺囑里。”

“親愛的,我一直抱怨你不夠坦誠,從不把希望攤開來說。卻原來我也是如此,只是我從前沒發(fā)現(xiàn)而已,我一直想和你一起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后來數(shù)年未曾實現(xiàn)我便徹底降低了標準,哪怕和你一起坐一次長途車也是可以的。去一個新奇的,哪怕是裝作覺得新奇的地方,看一眼別處風光,可以不帶相機,不留下影像,像沒去過一樣。我們總是太懶了,連回音壁都沒有去。所以我現(xiàn)在喊你,那面墻總覺得茫然,它們還不認識你。我已經(jīng)無心工作,七八月間的報到期,等于是學生時代最后一個假期。我計劃來一段畢業(yè)旅行,去西班牙,去你生活了多年的地方,我在猶豫要不要去你的城市,我怕你迎面向我走來,臉上卻一點沒有愛情的痕跡。”

蕭宵佩服起自己的腦力,那個其實與冷朗毫無干系的信箱成了她生活的重心,她如同曾經(jīng)給冷朗發(fā)信一樣,迅速沉迷在這個虛假的信箱。其實她知道那些信其實是發(fā)向一個深淵,深得聽不到一點回聲,卻還是欲罷不能保持著盎然的興致。這還不夠,有一天,她竟然打開了那個郵箱,正襟危坐仿佛自己是冷朗。她以一個閱讀者的身份依著順序看了那些來自自己的信,嘴角泛起假設(shè)冷朗該有的笑意。笑著笑著她號啕起來,顫抖著替他回復了短短的一句:我愛你。她說服自己,那一刻她代表冷朗。他還是愛她的。

十三、你那邊幾點

“有好幾次,我們都是在機場匆匆相遇又分別,甚至曾經(jīng)有整整七個月的時間,我們一面都沒有見到?!边@追溯過去感情的句子出自一本名人自傳,女諧星以黯然的口氣感懷自己與影帝的情殤。許多人買了那本書,因為據(jù)說書里蓋棺定論地提及她和他那段板上釘釘又勞燕分飛的過去,懷著獵奇卻吃驚于那個屏幕上一驚一乍的女子竟有娓娓道來的好文筆。鐘燕燕聳著肩向蕭宵說起,她說和王子在一起的女諧星其實也不容易。蕭宵不為所動,她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值得同情的,“整整七個月沒有見面”很悲情?還是很可惜?如果誰可以保證每七個月她就可以見到冷朗,她簡直要磕頭作揖。七個月,才比半年多一個月,她常常是以年算時間的,十四個月也可以輕輕巧巧被熬過去。她和冷朗煽情戲碼早已超過牛郎織女,同著愛情的甘共著分離的苦,即使每年七月七也沒誰搭起鵲橋,他們還是隔著半個地球此恨綿綿無絕期。

有一次大家漫無目的地胡扯,小凌說起蔡明亮,他說他最喜歡《你那邊幾點》,已經(jīng)到達看一次哭一次的境地。蕭宵驚奇又不解地看了看小凌,不懂他為什么哭了還要再看,樂于將自己封閉在晦暗、潮濕的孤獨里。后來有一天蕭宵在地鐵站無意間抬起頭,望著那個應該是北京時間的鐘,忽然不由自主地減掉六小時,習慣性地想起,他那邊幾點了。蕭宵走過那顯得落寞冷酷的鐘,淚水刷拉拉掉下來,像有人忽然喊了一聲開機。她依然不喜歡那個電影,卻被電影的細節(jié)啟發(fā),想把表調(diào)整到西班牙的頻率。

決定去西班牙幾乎是一念之間,她已被走火入魔的思念攪和得心猿意馬無法繼續(xù)裝作和往常一樣。誰都能看出蕭宵心情欠佳,卻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怎么了。鐘燕燕關(guān)切地問起她與冷朗是否進展順利,她只是神經(jīng)兮兮地笑笑,說,下個月要到西班牙去。

蕭宵默默準備簽證所需的材料,將護照、照片、戶口、財產(chǎn)證明、單位準假函之類備得整整齊齊。組里人都當她終于要和男朋友短暫團聚,連廖泉汐也拿出禮節(jié)性的祝福,愿她西班牙之行順心順意。她微笑著接受所有祝福,對情感的差池守口如瓶,向內(nèi)心以外的世界封鎖著冷朗杳如黃鶴的信息,仿佛沒有誰離她而去。連父母也以為女兒是投奔冷朗去,下了飛機冷朗就等在那里。沒有誰覺得這旅行值得惦記,他們以為她會撲進冷朗的懷抱,在重逢的喜悅中和他形影不離。而實際上,這是蕭宵有生以來第一次獨自旅行。她不曾自己訂過賓館、機票,一切對她來說都算不上容易。強大的理由催促她向西班牙飛去,絕望可以給人獨步天下的勇氣。

揣著簽證,在巴塞羅那下了飛機,蕭宵覺得一切恍如隔世,艱苦飛行抵達的世界也并不是十分陌生。望著阿莫多瓦電影里似曾相識的景色,雖然滿眼都是異鄉(xiāng)的面孔。她的心卻有種來路不明的踏實。她一句西班牙語也不懂,靠著半生不熟的英語和張牙舞爪的手語竟也磕磕絆絆找到了預定的旅館。躺在干凈狹小的床上,心中升起一股火氣,我終于到了你居住的國家,可惜身邊沒有你。

西班牙人大都不屑學習英語,如同初中課文里都德對法語的贊美一樣,他們覺得西班牙語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語言。他們大都只能說出一句“hello”,而后就是語焉不詳?shù)男θ菘赊?。西班牙語對中文,蕭宵幾乎完全是靠焦急的比畫和眼神的交流游走在新奇的大街小巷里。幾天后她才半生不熟地學會一個發(fā)音似乎是“烏拉”的單詞,以在問路時傳達您好的含義。蕭宵的準備并不十分充分,原本就是一段傷心的旅程,她無法興致勃勃查攻略定行程,只是意向性地了自己一個心愿,來一次而已。出發(fā)的前兩天,蕭宵決定避開波爾哥斯,像其他旅行者一樣,前往巴塞羅那、塞維利亞、馬德里。波爾哥斯是冷朗所在的城市,他在波爾哥斯大學的建筑系。若不是因為他,蕭宵大抵沒有機會知曉那座并不著名的小城,她初次聽他提起,覺得這名字好像作家博爾赫斯的孿生兄弟。她沒有理由去那里,冷朗已經(jīng)割斷了與她全部的聯(lián)系,她這斷了線的風箏為何還要飛去那呢!她賭著氣傷著心,沒有勇氣踏足那片土地。

她對照地圖尋訪著建筑師安東尼·高迪。巴塞羅那是畢加索、米羅、達利的故鄉(xiāng),而蕭宵急于參拜的首推高迪。原因除了高迪傳奇的作品當然還是有關(guān)于冷朗。冷朗曾無數(shù)次和她提起高迪,他說他懷疑高迪不是人,高迪轟毀了他以前對美和想象的認識,直至后來他干脆扔掉學了兩年的物理,費勁心力流竄進了建筑系。

如果沒有高迪,蕭宵很難喜歡巴塞羅那,它介于現(xiàn)代和陳舊之間,算不上干凈,并無顯著的特點??墒歉叩蠈⒊鞘谢\罩在自己的氣韻里,那是誰說的,“巴塞羅那有一半屬于高迪?!笔捪诰W(wǎng)上看過高迪作品的圖片,然而真正身臨其境還是被那種沒有流派、章法可循,簡直不羈、荒誕的建筑震懾。說目瞪口呆一點不為過,古爾公園、巴特略之家、米拉之家,那些波浪形的陽臺、扭曲的線條,絢爛得石破天驚的馬賽克、怪力亂神的煙囪,讓人無法相信自己依舊身處地球,仿佛被某種詭異浪漫的力量引領(lǐng),恍然誤入天堂。而當她終于站在圣家教堂下,望著那雄偉奇崛依然尚未竣工附帶腳手架的龐然大物,她幾乎以為這是強大的幻覺。教堂聳立在一片民居之間,可以說它周圍沒有任何東西與它匹配,雜亂無章的旅游紀念品商店、咖啡館、冰激凌屋、住宅,庸常瑣碎的生活場所不以為然將它緊緊包圍。意欲進入內(nèi)部的游人排成長龍環(huán)繞在教堂外,摩托車公車小汽車一溜煙駛過,一切井然有序又帶著點荒誕色彩,甚至有一種摸不著頭緒的殘酷氣息,雖然彼時正是陽光灼熱的燦爛夏季。

蕭宵緩慢走在教堂四周,從四面八方感受著它。它和蕭宵經(jīng)驗里其他教堂相去甚遠,不僅僅是造型,還有氣場。蕭宵曾經(jīng)跟著旅行團去過意大利,除卻最負盛名的梵蒂岡圣彼得教堂、威尼斯圣馬可教堂、佛羅倫薩圣母百花大教堂、米蘭大教堂,其他她記不得名字的教堂也看了又看。拜占庭、羅馬、哥特、巴洛克……她分不清那些建筑風格,被教堂莊嚴的精美的貴族氣質(zhì)打動,卻也覺得那與東方的廟宇各有千秋,是異族文化帶給她新鮮的刺激。而圣家堂不同,那是她先前從未設(shè)想過的景象,背離于教堂的圓融,有一種嶙峋、掙扎、簡直生澀的力量,如同神離去的廢墟。它不是單一的、易于感知的。它規(guī)模宏大的扎根,冥冥中帶著生長的痕跡,除了嘆為觀止甚至匪夷所思。蕭宵難以設(shè)想它不是創(chuàng)世紀便存在,竟然脫胎于人類的智慧和想象,那種大膽、奇異,已經(jīng)到了放縱、乖張的程度。它像天堂地獄糅合的夢魘,魔幻得甚至沾染了恐怖的色彩,有寬宥亦有罪孽,叫人控制不住脊背發(fā)涼。不可思議?驚世駭俗?荒誕不經(jīng)?語言在它面前蒼白無序,幾經(jīng)思索也找不到恰切完滿的形容。

繁復、怪誕、驚悚,同時又賁張著狂熱、決絕的宗教色彩,這座始建于一個多世界之前的教堂命運多舛,至今正在建設(shè)中。高迪三十一歲接手設(shè)計直到七十四歲意外離世,近乎整個人生都被教堂稀釋、吞沒,他衣衫襤褸被撞死在馬路上心里思忖的依舊是對設(shè)計的左思右想,致死停留在最偉大的癲狂里。

蕭宵仰望著半成品的教堂,知道冷朗一定來過這里,他一定紛亂地琢磨起高迪的天才和執(zhí)著,把他當成坐標定在自己的人生里。踏足西班牙,反而不那么心痛的想起冷朗,仿佛中樞神經(jīng)暗示自己,這到底是一次旅行,打起精神露出笑容是第一要義。蕭宵獨自一人站在午后熾熱的陽光里,手持冰激凌,擦去眼角悄悄滑落的淚滴。

手語加地圖的旅行一個人繼續(xù)。蕭宵從巴塞羅那轉(zhuǎn)戰(zhàn)馬德里,她常常在沒有英文標示的街上暈頭轉(zhuǎn)向,被無數(shù)不懂英語的當?shù)厝藷嵝膯栐?,卻依然停留在拎著豬頭也找不著廟門的狼狽境地。不過,并沒有時間約束,并沒有什么等待,這原本就沒有太多期待的旅行,碰巧可以留下歪歪扭扭的足跡。地鐵、公交、出租,蕭宵漫無目的,累了歇,餓了吃,走進無數(shù)不知名的小巷,經(jīng)過精巧的酒吧、食肆,聽到無法具體掌握意義的歡聲笑語。

在馬德里的第二晚,蕭宵又發(fā)起燒來,狹窄的小旅館,她一杯接一杯喝著涼水,試圖降低燃燒的溫度。百無聊賴,她翻弄著旅館的西班牙語旅行推薦,看著電視里一個詞也聽不懂的新聞。大概是什么地方在暴亂,警察將一打年輕人制服的畫面兩個小時已經(jīng)滾動了三遍。冷朗一定是可以看懂的,他在身邊可以翻譯給她聽,他可以喂她吃藥,陪她聊天,在這個陌生的國度,他可以當她的嘴巴和眼睛。然而這不可能,他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過著與她再無瓜葛的生活,她迷路,她發(fā)燒,她難過,都是她自己的事情。溫度超標的蕭宵悲從中來,在不節(jié)制的哭泣中進入睡眠。然而睡覺也不是最佳的逃逸,她還沒醒來就再次觸動與冷朗有關(guān)的信息。她夢到冷朗娶了她妹妹,他與妹妹一見鐘情毫不猶豫將自己拋棄。蕭宵沒有妹妹,不僅是親妹妹,連表妹、堂妹都沒有。然而夢里虛擬的妹妹真真切切,氣得她捶胸頓足咬牙切齒。她在他們婚禮上大放厥詞惡狠狠叫罵:你們這對該死的賤人!而后她被自己的哭聲驚醒,在馬德里的黎明淚水朦朧地喃喃自語:我才是個賤人。

她已經(jīng)不對冷朗抱任何幻想了,并且懷著深深的自責覺得自己因為和武熙沛的曖昧活該受到冷朗的離棄,這是天網(wǎng)恢恢的懲戒,她可以傷心但不能上訴。她回想剛剛痛徹心扉的夢,突發(fā)奇想自己為何不是果然有個妹妹。要是真有個妹妹,要是他真娶了自己的妹妹,那么她便可以常常見到他,縱使不能名正言順地愛他,把他當妹夫來掛念也是好的。她悲慘地陶醉于妹妹的假設(shè),容忍自己最后一次給冷朗發(fā)去了手機信息:我要是真有個妹妹就好了,也許你可以愛上她。

她知道冷朗不會回復,卻并未意識到這信息的歧義。同一個國度里,幾乎是徹夜未眠的冷朗從沒在這個時刻收到過來自蕭宵的消息。他并不知道她和他已經(jīng)沒有時差,她正絕望地發(fā)著燒想著他。他緩緩將只有兩行的信息看完,以為這是她委婉的表示抱歉的告別語。此時此刻,這對一直遠隔重洋的戀人時空同步心心念念愛著恨著對方,無法自拔在濃稠的絕望里。

蕭宵并沒有完全退燒,卻如期登上了去

往塞維利亞的火車。窗外荒山野嶺呼嘯而來,仿佛經(jīng)由電影膠片為載體,那景色濃郁厚實悄無聲息。蕭宵緊貼著玻璃,精疲力竭翻看著從前冷朗發(fā)給她的信息。她沒有帶電腦,與冷朗有關(guān)的證據(jù)只有這些最近也是兩個月前的信息。他沒有正式的告別,卻已經(jīng)不知走到了哪里。在去往卡門家鄉(xiāng)的路上,蕭宵以平靜的面孔包裹肝腸寸斷,勸解自己別對一段情的起死回生抱什么不死心的奢求。

是手機的鈴聲把她拽出對往事的懷想。她看見來電顯示里沙池的名字,猶豫了一下,按了拒絕鍵。沒有什么復雜的原因,不過是出于對電話費的考慮。六塊一分鐘的國際漫游接聽,還是發(fā)個短信問問吧,雖然短信也漲到了兩塊一條。沙池的回復僅僅幾個字:沒事,好好玩,祝順利。仿佛他不過是無所事事,撥了個閑扯的電話而已。其實他確實也沒什么大事,他與她能有什么非說不可的事情呢?不過是總經(jīng)理給了他兩張《卡門》的歌劇票,他經(jīng)過了三小時以上的心理斗爭決定裝作不經(jīng)意地邀約蕭宵看戲。誰知他終于戰(zhàn)勝了自己的膽怯就被短信通知她正在西班牙,仿佛嘲弄,人家正去往卡門的家鄉(xiāng),當然不屑于山寨版的歌劇。

沙池掃興地把票轉(zhuǎn)贈尹美珠,干脆呆在家里打起了網(wǎng)路游戲。拋開時差不談,那一晚蕭宵卻是在看戲。她在一個賣雪糕的攤床看到了弗拉門戈的宣傳海報,買了個兩歐的冰棒,順便買了一張當晚的演出票。她以聳肩搖頭等等幾乎幼兒的表達方式成功地傳遞了自己對價的不滿,生生讓賣家便宜了五歐元。有些謝頂?shù)奈靼嘌览项^作出跳樓甩賣的夸張表情,還善意地拍了拍她的頭。據(jù)說,歐洲人難以判斷亞洲女青年的歲數(shù),這邊二十幾歲的大姑娘常常被他們誤以為正在發(fā)育中的少女。

因為是下午即興買的票,蕭宵的位置馬馬虎虎,沒有占到一排二排的先機。好在劇場不大,距離廣院最小的禮堂尚有著幾乎無法追趕的差異。幾乎不過是個會議室大小的劇場擺滿幼兒園式的整齊桌椅,一排挨著一排井然有序得簡直算得上小氣。舞臺與觀眾過于近在咫尺的距離讓人懷疑這不過是個草臺班子而已。演出尚未開始,穿著不算得考究的侍者笑臉相迎,為每個看客提供一杯免費飲品。在威士忌、香檳的碰撞聲中,蕭宵端著一杯橙汁,與任何人都沒有交集。她是劇場里唯一單獨前來的觀眾,在觥籌交錯的喧嘩中獨守一小片孤寂。隔壁坐著兩個在英國留學的中國姑娘,看著蕭宵那副清冷的神色直接給出了“小日本”的定義。

音樂驟然響起,幾個額頭沒有一絲碎發(fā)綰著光滑發(fā)髻的女人和幾個肥瘦各異的中年男子并沒有預熱就開始了強悍猛烈的舞蹈。女人都穿著花色各異的連衣裙,艷麗卻非刻意的招搖,仿若公路旁盛放的野花,燦爛得很容易。男人無非長袖襯衫緊身褲,與中檔餐廳的服務生并無二致。是的,這顯然不是什么規(guī)范整齊訓練有素的舞團,這不過是眾多民間巡演的弗拉門戈舞團之一,可能領(lǐng)舞的姑娘就是琴師的外甥女,備不住步履迅疾的男子正周旋在兩個女人之間,這都沒有依據(jù),卻顯然也并沒什么離奇。

閃爍翻飛的舞裙,凌厲顛簸的舞步,演員忽而眉頭緊皺,忽而面帶憂郁,甚至咬緊牙關(guān),甚至痛不欲生,嘶啞憤懣的歌聲里,奔放和內(nèi)斂混為一體。這不是表達歡暢訴說愉悅的舞蹈,它感情豐沛而隱忍,是傾訴卻又有所保留,既擰巴又通達,邊撕毀邊建立,有尊嚴有夢想,有艱險有悲傷,一往無前混著黯然神傷。審視、追問、厭倦、熱望、屈辱、傲慢、憤懣、焦慮、討伐、忍耐,那妖嬈扭動的身體詮釋千萬種復雜的情緒,舒展著殺氣騰騰的生命力。原汁原味,最剛健的纏綿,最火辣的憂傷。蕭宵被粗糲的出神入化打動,她緊盯舞者的背影,在歌舞升平中將自己短暫遺忘。當那個略顯腫脹的弗拉門戈歌者吐出第一個音符,蕭宵即刻想到了電影《穆赫蘭道》,想到了那個強大的細節(jié)——《Llorando》。那首被翻譯成《哭泣》的西班牙歌曲在那個充滿吊詭情節(jié)的電影中吊詭得讓人難忘。她記得那個叫“寂靜”的酒吧,粗陋的舞臺上假唱的女子妝容妖異聲音嘶啞,她聽不懂一個字,卻感受到撕心裂肺的愛恨情仇。又是西班牙語,歌者雙目圓睜手舞足蹈,她近乎蠻橫地喊叫,沒有一點保留。像叫罵也像鄙夷,歌者兀自溜達在舞臺中央。蕭宵聽不懂她憤憤然的歌詞,卻感知到她的粗暴陰郁帶著率直真誠,仿佛一只打了K粉的夜鶯,沒有遮擋把一切放在喉嚨里。

沒有什么比弗拉門戈更切合蕭宵的心情,她結(jié)束學生生涯的畢業(yè)旅行,也是她憑吊感情的孤獨之旅,一種濃墨重彩的憂郁?!芭?,我的天。”蕭宵在激動中不知不覺吐出這樣的句子以緩解連續(xù)的震動。這并非西班牙語也并非什么其他外語的感嘆成了一枚信號彈,讓鄰座那兩個留學生有了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的感動。

十四、西得不能再西的地方

蕭宵是和兩個廣州姑娘一起去米哈斯的。她們在弗拉門戈演出上結(jié)識,彼此都為終于聽到祖國的語言不勝激動。兩個姑娘在英國留學,利用做論文的空閑到西班牙旅行。她們的普通話帶著明顯的廣東口音,蕭宵覺得那嗲嗲的發(fā)音雖被播音系當成反面教材卻挺適合流動在女生嘴里,有種明朗溫柔的感覺。她們邀她一起去米哈斯,她想都沒想就欣然應允,雖然她其實根本不知道米哈斯是什么,在哪里。

那小鎮(zhèn)仿佛永遠沐浴在陽光下,顏色飽和度之高好像哪個偏執(zhí)的畫家鐘情藍白棄用其他顏色的蠟筆畫。兩天,她隨她們在藍白相間的海邊小鎮(zhèn)穿行。初秋,海風微醺,陽光依然狂放。她們坐著驢車穿梭在坡道、階梯下,閑散地逛遍每一個賣工藝品的小店,駐足觀望每一戶窗明幾凈的人家,純潔炫目的景色中曬得只剩一口白牙。

蕭宵與兩位姑娘作別依照自己最后的行程前往葡萄牙。她對這個國家并無多少期盼,雖然它的名字里有她愛吃的葡萄,還和冷朗的西班牙神似,也有一顆牙。她把回程的機票定在葡萄牙的里斯本只為滿足自己矯情的想法,她要去羅卡角,到歐亞大陸的最西點,在西得不能再西的地方,好好勸慰自己。她曾在明信片上看到過那山崖上的燈塔和十字架,她要親自去看看,沒有冷朗在旁,孤身海角天涯。她要把和冷朗的大頭貼合影粘在羅卡角,以最癡人說夢的方式完成對他和她情感的追念。他們甚至沒有一張合影,唯一聯(lián)袂出席的照片是初中的畢業(yè)照。她站在第二排中間,他在第四排的左邊,在整齊而擁擠的行列里看不出親密和默契,無非乏善可陳的同學關(guān)系。那唯一的一張大頭貼還是蕭宵生拉硬拽拖著冷朗去照的。簾子里、機器下,冷朗仿若化石沒有多余的表情,非暴力不合作地搭配著蕭宵的各種搔首弄姿。她扳著他的肩膀,靠著面無表情的他,留下了一版珍貴的合影。那一共十六張的小照片一直在蕭宵手里。當時她要把照片裁開,問他要哪一半,他看也沒看兀自走在前邊,擠出三個字——都給你。那時他們還沒有戀愛,擔著暗流洶涌的朋友關(guān)系。他對傾慕守口如瓶,如同謹慎的罪犯,不到萬不得已不愿留下任何證據(jù)。如今,蕭宵攥著六七年期唯一的一版大頭貼,仿佛捏著去而不返的往昔。

她先是搭火車前往那個名為Sintra或許

可以翻譯成辛特拉的城鎮(zhèn),而后再坐大巴轉(zhuǎn)道羅卡角。蕭宵穿著特意為海風準備的夾克,看起來神清氣爽,像個裝滿秘密的旅行家。她面無表情地站在標注著“北緯38度47分”、“西經(jīng)9度30分”的石碑下,見四下無人,把她笑容燦爛他表情節(jié)儉的小合影貼在了石碑背面的最低的隱蔽處。她不想別人發(fā)現(xiàn)它,也怕管理員過早發(fā)現(xiàn)清理掉這傷心的紀念。就留在天涯海角吧,她和他。

霧氣中,海風吹來,陡峭窄小的山崖下是大西洋藍色的蒼茫。陸地的盡頭,海洋的開始,蕭宵在這煙霧繚繞風大浪高的秘境,被一種壯闊的靜美征服,覺得哭都顯得多余了。果然是海天一色走投無路,那望不到邊的藍色真切地伸向無盡的遠方,讓一切都顯得微薄了。冷峻的色彩仿佛暗示蕭宵別再執(zhí)念什么杳無音信的家伙了。那是早晨,翻涌的風吹亂了她的頭發(fā),沒有一個人的山崖,她真的想縱身一躍把回程的機票省了。

蕭宵是在一片表現(xiàn)主義的驚叫中回過神兒的。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亞洲人手執(zhí)相機揮舞帽子從大巴上下來,從最前方兩個女孩的叫喊里蕭宵判斷出他們來自韓國。她在聽不懂的韓語中匆匆走下山崖,在商店里給媽媽寄了一張定格著羅卡角宏闊與孤獨的明信卡。略猶豫,她給冷朗也寄了一張,除了他的地址和名字,上邊只寫了一句話:

“我愛你是陳年往事,也是下一秒鐘和永遠。”

但愿他可以收到吧,反正沒有落款,他不會深深地反感吧。她步出商店時,在明信片的架子上捕到一只蜻蜓。它像一架加油的小飛機,停在明信片上休憩,被蕭宵輕易捏住翅膀夾在手里。她輕輕地捏住,怕傷到它,打算讓它陪自己一會兒再放了它。與蜻蜓告別前蕭宵竟對那小昆蟲產(chǎn)生了某種羨慕,覺得帶著輕薄的翅膀和數(shù)不盡的眼睛是很酷的事情,另外在葡萄牙當蜻蜓離冷朗多么近啊!你飛到過西班牙嗎?你見過冷朗嗎?蕭宵在心里向蜻蜓發(fā)問,覺得自己簡直被想念折磨得像個腦殘,連這么酸氣十足的想法也能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

“你確定真的送我了?不是頭腦一熱,明天又要回去吧?”鐘燕燕摟著那只LOEWE手袋懷疑地看著蕭宵。

“嗯。”

“你家冷朗中彩票了?”

“沒有。”

“那么,你檢查身體發(fā)現(xiàn)什么大毛病了,打算讓我捐個腎,正在有步驟地打動我賄賂我?等到我反應過來已經(jīng)受了你太多恩惠。就不好意思推辭了?!?/p>

“你需要的話,我現(xiàn)在就取一個腎給你?!?/p>

“沒有別的解釋,你一定是愛上我了。”

鐘燕燕夸張地抱住蕭宵,當然并沒有從懷里拿出那只LOEWE手袋,它夾在兩個姑娘心貼心的中間,仿佛什么重要的信物。

蕭宵是在里斯本的自由大道上買下它的。她穿過叫不出名字的廣場,經(jīng)過說不出典故的雕像,漫無目的進入坡路的大道。仿佛只為考驗腳力,與景色和好奇心無關(guān),蕭宵空洞地目視前方,并不關(guān)注兩旁。像是被什么指引,她無動于衷地經(jīng)過數(shù)個專賣店,沒來由地推開了LOEWE的大門。她隨意地四處望了望,拿出兩千多歐元為兩個皮包付了賬。一個給媽媽一個給鐘燕燕吧,反正花歐元的感覺總不像花人民那么心疼,沒有觸目驚心的數(shù)字,也消解了人對價格的衡量。她像很多亞洲觀光客一樣,手持兩個名牌購物袋,不掃貨就好像沒來一樣。她原本并無計劃送給鐘燕燕那么昂貴的禮物,卻被花錢時明快的心情感染,決心一擲千金討一次她的歡心。當然,或許更深刻的原因是她覺得該有個華美的告別,用她們都鐘愛的物質(zhì)形式凝固鐘燕燕對她的懷想。

“玩得怎么樣?”鐘燕燕問蕭宵時,眼睛依然盯著自己的新手袋。

“不可否認是個愉快的旅程?!?/p>

“可是你看起來有些奇怪,是黑了?還是見了冷朗歡喜過了頭?反正我忽然覺得你好像另外一個人?!?/p>

“是我忽然變得很大方,送你一個我倆月工資才賣得下的包包,你就不把我當平凡人看了吧!”

“看看,就是這種。你從前不這么說話,看起來你毫不保留,非??旎睿?,不像你?!?/p>

“嗯。非??旎睢!笔捪刂貜椭娧嘌嗟脑?,“非??旎??!?/p>

那晚她們?nèi)ヒ沟甑臅r候,蕭宵的快活更是史無前例。她叫來了沙池和尹美珠,搖頭晃腦把他們介紹給鐘燕燕、小凌,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缺心眼傻快活。這在蕭宵亦是不尋常的表現(xiàn),她鮮少把兩伙不認識的朋友撮合在一起,每每鐘燕燕領(lǐng)來自己的新朋友給她認識,即使同是廣院的校友她也覺得不自在。在她的意識里,人和人變熟悉是很困難的事情,即使經(jīng)由朋友穿針引線,在狹小友善的空間里,也讓人緊張。她樂于和朋友單線聯(lián)系,無意熱情地把誰和誰聚攏到同一個圈子里。有一次冷朗和她約會直接帶了一個朋友,她當場就擺起臭臉對冷朗的朋友冷言冷語。

沙池接到蕭宵的邀約電話沉浸在受寵若驚的興奮里。她說她想要和朋友出去玩,想起上次在夜店碰到他,不如叫上尹美珠一起去吧。他從不奢望她會偶爾想到他,像朋友一樣邀約他,可是竟然她真的給他打了電話。

蕭宵穿著球鞋站在門口等他時,時光仿佛又把他拉回十二年前。她看起來依然像個孩子,近乎透亮的皮膚在即將到來的夜晚隱隱發(fā)著亮,和出入夜店的絕大多數(shù)姑娘不同,她百分百素顏,臉上找不到哪怕是淡妝的涂抹。沙池和尹美珠迎上去,蕭宵對他們綻出幾乎露出牙齦的巨大笑容??雌饋硐衲欠N行將腐爛的桃子,甜美到最大限度了。

沙池迅速認出了上次與蕭宵同來的兩個人——那個吸K的男子,那個把蕭宵從他身邊叫走的人,他們和她說笑嬉鬧,顯然是交往密切的朋友。蕭宵堅持要了一個包房,被告之最低消費四千也沒有半點猶豫。鐘燕燕問她是不是瘋了,她說棺材也花不了幾個錢,留出棺材本,別死得太寒酸就行了。

“看不出來,你竟然喜歡這種地方。”待到一輪喝酒狂笑的間隙,蕭宵插空坐在了沙池身旁。沙池忍不住說。

“嗯,喜歡。第二次來?!笔捪哪樤诰凭饔孟路闯鲆环N暗紅,帶著癲狂的色彩。并不十分好看。

“這么說,我上次碰到你,是第一次?”沙池的反應是:不會是撒謊吧?

“是呀。以前帶著偏見,覺得這不是正經(jīng)人來的地方。來了倒覺得,能在這兒找到開心的人,多單純多幼稚啊!”

“你很能喝!”

“不行。以前都被教育滴酒不沾的,我爸媽都不能喝。不過既然要花四千塊,不喝酒豈不是太虧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泡酒精?!笔捪f話時候左手拍著右手,好像每個指頭里都裝滿歡愉,不動一動就快承載不下那充足的好情緒。

她端著酒杯游蕩在包房各個角落,一會兒和鐘燕燕尹美珠竊竊私語,一會兒坐在小凌或者鐘燕燕男友身旁。所有人都覺得蕭宵是旅行回來還沒走出興奮,唯有沙池在熱火朝天的氣氛里嗅到一絲微妙的傷感。在一群比他小四五歲的姑娘小伙中間,沙池保持著最不投入的清醒。連一貫溫文爾雅的尹美珠都鮮活起來,幾杯酒過后,她的漢語變得更加靈光,和鐘燕燕也是一副相見恨晚的投契模樣。

“聽說你男朋友在西班牙?”蕭宵再次坐在沙池身旁已經(jīng)后半夜了。

“對呀,對呀。”蕭宵格格地笑,好像男

朋友或者西班牙是很有趣的笑話。

“我真的怎么也想不起他了,對不上號。”沙池對那個據(jù)說也上過他體育課的男孩充滿了好奇。

“我知道他喜歡我,不過用了好幾年才想盡辦法讓他說出來。和別的男孩談戀愛氣他,找他幫我做各種事情,死皮賴臉纏著他,淘寶賬戶都是他幫著開通的,一花錢就問他密碼??薨?,鬧啊,裝作被強暴了去找他。直到有一天他說了,我哭了?!笔捪悸芬呀?jīng)亂了。

“這么多年不容易啊?!鄙吵夭恢撜f點什么好,只得接了一句相當于虛詞的感慨。

“最可怕的是我心里清楚他就是為我量身訂做的伴侶,卻還是覺得出去一小下可以偷偷回來的。”

“你遇到什么困難了嗎?”沙池覺得蕭宵的話云里霧里卻透露著她正惶惑失望的信息。

“最尷尬忐忑的事不是我交上了卷子惦記自己能打幾分,而是我懷揣好奇,缺乏自控能力地作了弊。監(jiān)考的可能看見了,我很焦慮?!?/p>

“你是說……”

“我是說,其實沒什么可焦慮的。我已經(jīng)被開除了。哈哈。”一抹自嘲的笑容在蕭宵臉上綻開,無限量擴大,最后她竟然笑出了聲音,不管不顧地進入了花枝亂顫的境地。

“剛才我還以為你要哭了,怎么竟然想起來笑得那么可怕?”沙池不能過多表現(xiàn)出關(guān)切,雖然他覺得蕭宵很可能處在一觸即發(fā)的想不開里。

“有一天我夢到自己變得青面獠牙,嚇死我了。”蕭宵前言不搭后語擱下一句,蹦蹦跳跳找尹美珠去了。

十五、再見,新一

冷朗是在蕭宵回國一周后收到那張只有一行字的卡片的??ㄆ诜繓|的桌上放了一周,幾乎被遺落,好容易才陰差陽錯隨著一張學校的信件一起轉(zhuǎn)交給他。他看到那娟秀細長的筆跡,雖然沒有落款卻的確是她。羅卡角的景色和郵戳共同顯示,這張來自蕭宵的卡片寄自葡萄牙。冷朗把卡片放在胸口的位置,覺得自己迷惑了。她在比鄰的國家,一個招呼都沒有打,比起國內(nèi),這是近在咫尺的距離,而她沒有露面,只派遣來一張羅卡角的明信卡。“我愛你是陳年往事,也是下一秒鐘和永遠?!彼f她愛他,那既是往事又是現(xiàn)在還指向永遠的表白,帶著蕩氣回腸的堅定打動著他。

他想起初中時的自己,在雪后的操場,寫她名字的英文縮寫,看著碩大的字母出現(xiàn)在潔白的雪里,寒冷中露出溫暖的笑意。他一次次地寫,然后再擦掉,因為他怕自己走后,她的名字被別人踩到。他知道自己心里依然愛著她。他甚至也想過,只要她心里還有他,哪怕是三心二意也是可以的。可是他終于發(fā)現(xiàn)他并不了解她,她可能非常復雜。他不能接受的是她若無其事地向他表白卻日復一日欺騙著他。他可以放任甚至鼓勵過她及時行樂,卻無法容忍她丟掉他們感情中最尊貴的東西——真摯和坦誠?;蛘哒f他想過她周旋于另外的男人,可是前提是她只愛他,并沒什么茍且的掩藏,與別人不過是排遣寂寞,心里只有他??墒钱斔既话l(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面首之一,她對他說的話也可以一股腦兒送給別人,忽然覺得自己顯得很廉價。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先是把時間加了六小時,繼而反應過來自己并不知道蕭宵在國內(nèi)還是葡萄牙。他猶豫了幾秒鐘,終于放下了電話。接通了說什么呢?問她掛在嘴邊的愛到底是真是假?還是那些一言為定的話是否依然算數(shù)呢?

他并不知道如果打通那個電話,這個秋天就不會含著那么多傷感了。兩個小時之后,他發(fā)現(xiàn)手機上提示郵件的燈亮著,一封蕭宵幾小時前發(fā)來的郵件已經(jīng)閃爍多時了。她已經(jīng)很久沒給他發(fā)信了,自從她發(fā)了一封怨婦般數(shù)落他不是就差分手二字的信之后,便沒了消息。當然,冷朗心里清楚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情再說什么都確實有些尷尬。

“如果不是很忙,回來送送我吧?!笔捪男叛院喴赓W沒有來龍去脈,只是一個模糊的請求。

冷朗迷惑地看了三遍,下定決心撥出蕭宵的號碼。然而,自己二十四小時不停歇的手機竟然已悄悄無電關(guān)機。時機不對,還是不要打吧。冷朗琢磨著明信片和郵件里的兩句話,搞不清蕭宵到底怎么了。

他并不知曉,就在他握住卡片第一次想聽到蕭宵聲音時,蕭宵險些留下了在人間的最后一句話。那個時候,她虛弱地撥通了沙池的電話,輕輕說了一句:“救我,來我家?!?/p>

蕭宵在夜店狂歡的第二天剪短了頭發(fā)。她搖晃著剛剛過耳的短發(fā)展示給鐘燕燕看時,鐘燕燕皺著眉盯著蕭宵懷疑她是不是得狂躁癥了。

“冷朗給你吃什么了?怎么從西班牙回來跟被洗腦了似的,一天天不停地折騰,折騰得我都嫌你鬧了?!?/p>

“你先說好看不好看?!?/p>

“還行。你怎么改行做幕后倒剪了個播音頭啊!這么干凈利索,也太女主播了吧!當年畢業(yè)為了面試也沒見你發(fā)狠把頭發(fā)剪了啊!”

“我十歲以后就沒梳過短頭,覺得女孩子就應該滿頭長發(fā)。終于覺得什么事都有膩歪的一天,干脆改頭換面試一試吧?!?/p>

“你約我吃飯就是為了顯擺新頭發(fā)?”鐘燕燕覺得蕭宵判若兩人,從沉靜走向活潑過程也太短了。

“就算是吧??纯茨悖沧屇憧纯次?。”

蕭宵約了鐘燕燕吃飯,卻只要了一杯水,什么也沒有吃。早晨她也只喝了一杯水,晚上也沒有進食的打算。不是為了減肥,她在執(zhí)行自己的計劃。很不幸,她在精心地琢磨一次后來可以歸類為未遂的自殺。她記得曾聽人說過,人死前很有可能會大小便失禁,所以為防止被發(fā)現(xiàn)時過于骯臟,她決定把腸胃清理干凈,以尿失禁為底線,保持自己最后的端莊。

她從西班牙回來的那天起就想盡各種辦法搜羅到了足以把自己送上西天的安眠藥。她覺得人生破爛不堪,自己早已活在死里了。她不能理解冷朗為何突然那么絕情,一句去水星的戲言就輕松將她拋棄。她想起他念到大二突然放棄專業(yè)改學建筑,轉(zhuǎn)系重讀之前對一切只字未提,直到作為新生到建筑系報到才輕描淡寫地知會她這個消息。不是成績問題,一切出于興趣。他一旦做了決定便下得了狠心,扔得下過去的付出和努力。如今她對他來說大概也相當于被拋棄的物理系,一段錯愛的往事而已??墒窃愀獾氖牵瑦矍榈穆匪€繼續(xù)在趕。她早已愛上了自己的愛情,想懸崖勒馬卻克服不了濃稠的死心塌地?!皶r間像潮水,沖散了我們,卷走了一切。”這是基督山伯爵說的吧,她無法像他那樣懷著仇恨和執(zhí)念,以強韌的心熬過痛苦,迎來風平浪靜的最后。她知道總有一天她可以穿越這痛苦,微笑地撫摸終究變得淺淡的傷痕??墒撬呀钇AΡM,懶得守得云開見月明了。或者說她其實不想忘記,不想眼見著夜幕降臨愛情的光淡淡散去。死或許的確是不負責的懦弱,卻因為輕巧便捷對絕望的人太有誘惑了。只有在肉體上消滅自己,才能獲得精神上的安靜。她摸索著那枚琥珀戒指,彼時她收下戒指時“琥珀是一個棺材”的撒嬌成了一句讖語。她的愛就要凝成琥珀了,在她最愛他的瞬間死掉。她總有預感自己會比冷朗先死,不止一次同情地說起冷朗晚年總歸要面臨她故去的日子。卻沒想到這日子來得這么快,他們加起來還不到五十歲,她就決定提前退場。

是在羅卡角產(chǎn)生了死的想法吧,天地蒼

茫中她忽然有了輕生的念頭,自私地陷入結(jié)束一切的籌劃里。而后她一直雷厲風行地策劃著這場死,仿佛打理著自己的婚禮。她先是剪了頭發(fā),而后開始禁食,約會過鐘燕燕之后便開始認真地清洗自己,其莊嚴程度堪比傳說中的老僧圓寂。當她把湊齊的六七十片安眠藥拿到眼前時,忽然發(fā)現(xiàn)左手食指的指甲油花了。她停下死亡程序,找出修指甲的工具,嚴謹?shù)夭寥チ藘H有一點斑駁的指甲,重新涂上了鮮艷的紅色。她想盡量減少瑕疵,完美地死去,省得殯儀館的蹩腳化妝師在她尸體上做太多努力。待指甲油慢慢干了,一切準備停當,她留了簡短的遺書,又給冷朗發(fā)去了郵件。到最后她也依然期望他可以參加她的葬禮。

她分數(shù)次把那些白色的小藥片塞進嘴里,一杯水甚至不夠,她喝了兩杯。到最后十幾片的時候簡直產(chǎn)生了厭煩的情緒,一次次往肚子里咽藥真讓人覺得死也很無趣。待到終于成功吞下那些藥片,她已經(jīng)有些氣急敗壞,后悔怎么不找來氰化鉀,沒這么麻煩就可以一命歸西。抵達死亡的昏迷沒有馬上到來,取而代之的是暈眩、惡心、呼吸困難,這些簡直如同食物中毒的癥狀煎熬著她,她又一次想起來冷朗。瀕死時一簇閃耀著希望的光亮從腦子里躥出,她舍不得死,舍不得歸于一片死寂。人生漫長,只有活著才可能再見到他,或許她終有一天能等到他回心轉(zhuǎn)意。她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不能承受這場委屈的闊別。唯有最關(guān)鍵的時刻才能讓人恍然大悟?qū)^續(xù)活著的興趣,這場早已提上日程計劃周密的死亡威了讓她后悔的游戲。

模糊中她撥通了沙池的電話,想要活下去的念想讓她在身體的難過中清醒:沙池,他開車,并且知道她家在哪里,這個時候叫他最合適。她用最后的力氣閃開一條門縫,等待著他的到來。

她陷入一種仿佛被軟禁的昏迷,隱約感知到沙池的到來。他來了,她知道搶救會很快進入程序,她將虛晃一槍,從地獄返回人間。她簡直感到了不好意思,這場未遂的死亡必將興師動眾成為話題。

沙池接到蕭宵電話時,幾乎感到五雷轟頂晴天霹靂。他不知道她家正發(fā)生著什么,從她虛弱的判斷,她可能遭遇搶劫或者壓根兒就是差點自行了斷。直覺讓他傾向后一種可能,他發(fā)覺她狀態(tài)怪異,知道她可能正泅渡在上不了岸的悲傷里,然而卻未料到竟已是放棄生命的大問題。緊握方向盤的手加著力,淚水差一點涌出眼眶。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在蕭宵的生命里扮演這樣的角色,幾乎對她一無所知卻被推上前線與死神搶奪她的生命。他打開門的瞬間,心已經(jīng)跳到嗓子里,他怕她已經(jīng)死掉,怕第一個面對她死亡的消息。半路上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撥通了120。他不確定她是不是真有生命危險,雖然那種預感那樣強烈。她在電話里只提供了五個字的不完整信息,也許這是個玩笑,也許她吃了什么致幻的東西。

他與救護車幾乎是同時趕到的。虛掩的門內(nèi),她坐在地上趴在椅子上,意識已經(jīng)相當模糊。他抓起桌上的空藥瓶,隨抬著她的擔架一起上了救護車。醫(yī)生看了看藥瓶,說她沒有生命危險,如果她吃的劑量太多,對腦、肝、腎可能有些損傷,但好在她吃的是安定,爭分奪秒去醫(yī)院應該不會有后遺癥。沙池稍稍放下心來,沒有生命危險,這時如同恩典,將他提到嗓子險些吐出來的心放回了原有的位置。

三四個醫(yī)生呼啦圍在蕭宵周圍,神色嚴峻,健步如飛。插管、洗胃、催醒、大劑量的鹽水,有條不紊的操作逐一進行。蕭宵任人宰割地躺在那兒,沒有任何反應,如同死,如同最深重的睡眠,安謐仿若睡美人,不知多久魔咒才可解開。

他在診室外等待著,回想著開門時她撲在椅子上的樣子。幾天沒見而已,她剪了短發(fā),越發(fā)清瘦,十二年沒發(fā)生的變化就在幾天發(fā)生了。如果她是這副樣子出現(xiàn)在上次的機場,他或許不會一下子認出她。她到底怎么了?

沙池徹夜未眠地守著昏睡的她。一切平穩(wěn)下來,她亦似乎無憂地安睡。蒼白的臉上五官安寧,清爽的短發(fā)顯得她更弱小了,仿佛神最小的女兒。這個差點向死神報到的姑娘浸在甜美的表情里,沒有苦難的蛛絲馬跡。醫(yī)生說,她的呼吸、血壓都已恢復良好,醒來如果生命指征正常,便萬事大吉可以出院。她或許要一兩天才能醒來,余下的就是等待。他大可不必寸步不離,他卻總怕她醒來時身邊空無一人。

“我活了,是嗎?”二十幾個小時之后,她睜開眼時他正注視著他。

“嗯。”

“把芯片拿出去吧!幫我把芯片拿出去?!笔捪钢约侯^抓狂地說。

“什么?”沙池一瞬間驚出一身冷汗,難不成藥物真的損傷了她的大腦,她已經(jīng)精神失常了?

“我不想記得那么那么愛誰,也著急忘記那么那么恨誰。”

“頭很疼?”

“看不出來嗎?我在裝瘋啊!興許裝著裝著我就真瘋了,唱歌跳舞,天天過年?!闭f這些時,蕭宵的手在輕微顫抖,每個指節(jié)都忽閃著與死神打過照面的信息,為了死相凄然涂的紅指甲油飽滿地閃爍。她自己并沒有察覺。

沙池看到她還可以如此轉(zhuǎn)彎抹角地表達,放下心來,至少腦子是沒壞的。

“難受嗎?醫(yī)生說會渾身無力、倦怠?!?/p>

“嗯。”

“把我們嚇壞了?!?/p>

“誰?除了你還有誰?”

“沒誰。醫(yī)生?!鄙吵赜兴A簟?/p>

“下次不嚇你們,下次來個干脆的。這種事不知道是不是熟能生巧,我再死一次的話,估計就得心應手了。嘎嘣……我就沒了?!笔捪挠沂衷诓弊由献隽藗€切的動作,調(diào)皮里滲著讓人后怕的凜冽氣息。

“別……”

她把食指伸向唇邊,噓了一下,示意他將規(guī)勸咽回肚子里。

“別告訴我爸媽?!睅追昼姾?,她從面無表情中還魂。

“我不認識他們。只告訴美珠了?!?/p>

沒有前兆,蕭宵忽然爆發(fā)出鬼哭狼嚎的聲音,護士走進來厭惡地說了幾句,她不為所動繼續(xù)加大著馬力。尖利的哭聲響徹醫(yī)院。她并不十分會哭,五官錯位,面色漲紅,和電視里女明星落淚時的梨花帶雨相去甚遠,顯然不得邊哭邊美的要領(lǐng)。她美麗的臉被痛苦覆蓋,甚至沙池不得不承認,那個時候的她,是丑的。五分鐘,或者十分鐘。她忽然止住哭,和開始一樣倉促。沙池已經(jīng)可以確定這個在關(guān)鍵時刻把自己搶救回來的姑娘是為情所傷,那刀子一樣鋒銳的哭聲暗示著她正承受的刺傷。

沙池在蕭宵脫離危險后把尹美珠叫到了醫(yī)院。他要回一趟蕭宵家,他記得剛才手忙腳亂惦記著她的命,似乎并沒有鎖門。他怕她醒來身邊沒有人,醫(yī)生說他不必緊張過度,她不會那么快清醒,他還是不放心,招呼尹美珠先來盯著。

果然家門是沒鎖的,門像個懸念虛掩著??蛷d里利索得纖塵不染,顯然是剛剛打掃過。一切有條不紊,唯有她剛剛伏過的椅子有些歪斜,顯出有人使用的痕跡。飯桌上一個藍色的小丑娃娃白紙黑字地壓著一張十有八九是遺言的東西——

再見,新一

我你

沙池望著那精簡到極限的幾個字,百感交集。他素來輕視一切脆弱的動輒以結(jié)束生命當捷徑的家伙,覺得活不起倒的確合適死去。在電視報紙等等渠道聽聞誰輕生的消息,他總是不屑大過欷歔。然而當他看著蕭宵像

奄奄一息的流浪貓伏在那里,披肝瀝膽的疼惜涌上心頭。她佯裝快活,她不動聲色,她打點好一切準備上路。若不是一個閃念的留戀,如今她已不復存在變成一具嶄新的尸體。

有些神秘,房間因為太過利索,喪失了日常生活的氣息,家具、擺設(shè)低眉順眼散發(fā)著好景不長死氣沉沉的幽閉,仿佛主人確實已經(jīng)死去,它們懂事地啟動了默哀程序。沙池幾乎是落荒而逃地擺脫了那種冰涼的氣息。他拿了她隨身的手袋,確定鑰匙、手機都在里邊就迅速地鎖上門離去。

蕭宵手機的鈴聲響起把他嚇了一跳,那種陌生的聲響離自己那么近,他遲疑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她的電話。他任由手機伴奏,繼續(xù)開車,直到那循環(huán)往復的聲響讓他覺得毛骨悚然,他才決定掏出電話關(guān)機。然而來電顯示讓他改變了主意,那串組合怪異的號碼顯然是來自遙遠的海外,以蕭宵的社交那幾乎確鑿無疑指向她的男友——新一,遺言里的新一。

憤怒促使沙池果敢地按了接聽鍵,他不明白這世上怎么會有如此心狠手辣的情人,隔著茫茫人海將戀人推進茍延殘喘的境地。雖然從上次夜店里蕭宵語無倫次的各種隱喻中可以揣測大概她做了什么負疚的事情,但傻子也能狠狠地感覺到她對西班牙男友牢牢的一往情深。

是的,來電顯示里那串長長的號碼確實屬于冷朗。他在洗澡時候忽然一陣疼痛眩暈,險些摔倒在浴缸里。掙扎著披上浴巾,依舊惶惶然如何也無法安定,覺得身處一種無來由的驚心動魄里。每當如此,他的第一反應都是:她沒事吧?他覺得突襲的痛苦往往是感同身受著她不好的遭遇。幾經(jīng)掙扎,他終于說服自己撥通了她的電話。無論如何,親口問問她總是可以的吧。

她的時間該是半夜,是手機,一聲聲漫長的等待,冷朗即將掛斷電話時,傳來陌生的男子的聲音。冷朗仿佛被什么擊中,落寞地掛掉了。

沙池確信對方聽到了他的聲音,卻并沒給出交流的聲息。他怒不可遏,回撥過去,急于質(zhì)詢他在搞什么欲言又止的把戲。

難不成我是小三嗎?還咄咄逼人窮追不舍跨國回撥。冷朗看著蕭宵的名字閃爍在手機屏幕,知道按下接聽鍵傳來的大概還是剛剛那男子的聲息。

“你好。請問是找蕭宵嗎?”沙池不慌不忙。

“是的。”冷朗不緊不慢。

“她正昏迷,沒法接聽?!?/p>

“什么?”冷朗瞬間變了聲,繃不住焦急。

“她在醫(yī)院,剛脫離危險?!?/p>

“她?”

“吃了一堆安眠藥。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是想自殺?!?/p>

“蕭宵?”

“我是說她在幾小時前自殺了?!?/p>

“方便告訴我為什么嗎?”

“貌似,是被男朋友拋棄了?!鄙吵赜幸鈱⒄Z調(diào)平緩下來,一字一句。

“這么說,你不是她新男朋友?”冷朗的聲音慘痛中帶著遲疑。

“我是她老師。她男朋友在西班牙?!泵摽诙觥袄蠋煛眱勺謺r,他覺得他和蕭宵的關(guān)系有點滑稽。還算不上朋友吧,卻是她臨死求救的人:不能定義為師生吧,不過是幾堂實習體育課而已。他故意給出“她男朋友在西班牙”的信息,他從對方顫抖的聲音里判斷出至少他依然十分緊張蕭宵。

“哦。謝謝?!?/p>

一秒鐘時間,冷朗的思維在混亂中組合著信息。她在幾小時前自殺了,那么那封客客氣氣祈求他送行的郵件便是她打算留給他的最后消息。送她去最遠的地方,有去路無歸途的死亡。他想起上次臨走時她把頭埋在他腋下,抱怨他不在場的愛很不實際。

“關(guān)鍵時刻我總可以拔刀相助吧?!彼⑿Φ負崦?。

“山高路遠,你拔刀也助不到。頂多趕得及收個尸,不過死都死了,有無葬身之地對我并不重要。為了環(huán)保,你可以不必燒紙。”她時常滿不在乎說出這種凄絕的話,讓他陡然升起對她的歉意。

如今她昏睡在生死之間,他差點就連收尸都趕不及。他從來沒那么強烈地體會過無能為力,他摯愛的女人生死未卜,而他相隔半個地球?qū)唧w情況一無所知,只能靠詢問陌生的男子獲取可憐的信息。她對他已無期待,不過是淡淡地請他送她最后一程,公函般簡單明了,甩干了所有情誼。是什么促使她決意孤獨地死去?蕭宵雖然內(nèi)向孤傲,卻從不悲觀委靡,她堅忍篤定又孩子氣,對一切都懷著想當然的憧憬,怎么就徹底地放棄?三個月而已,他與她隔絕了三個月,卻竟然發(fā)生了山崩地裂的變化,他險些就只剩下哭靈的余地。他不能失去她,不管她是為誰死為什么死,他都要立刻出現(xiàn)在她身旁,聽她親口說出愛或不愛的話語。

“對不起,還是我。我想我就是你說的蕭宵的男朋友,西班牙的那個。很抱歉,我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崩淅试俅螕芡耸捪碾娫?,未等沙池開口就一股腦兒交代著自己的身份。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蕭宵每次提起都說很好,你們很好。但是我覺得你們一起旅行之后,她就變得很怪異。”

“旅行?”冷朗敏感地懼怕得知什么和自己無關(guān)的信息。

“就是她前陣子去西班牙找你那次?;貋砗笏麄€人變化很大,看起來特別歡實,反而不太對勁。這次自殺似乎不是突發(fā)奇想,可能考慮了一陣子。我建議你回來看看她,她自殺似乎和你有關(guān),沒人能保證她只尋死一次?!?/p>

“我肯定會回去。我想我們之間可能有什么誤會,我還以為是她不想要我了呢。麻煩你幫著照顧她。”冷朗略遲疑了一下,“還有,可不可以先不要告訴她我打過電話,我其實不太確定她想不想見到我,還是不想刺激到她。”

“你的擔心是多余的,她想你。不過,好的?!鄙吵赜X得仿佛在和一個男版的蕭宵通話,他們都禮貌周全地與人保持距離,把自己藏得太結(jié)實了。

放下電話時,冷朗的脖子已經(jīng)濕了。依照陌生男子含著慍怒的話語,他拼湊出撕心裂肺的關(guān)于她的信息——她一個人來了西班牙,回去之后就崩潰了,說是與他相聚,卻沒給他只言片語。那張里斯本示愛的卡片可能已經(jīng)搭進了她全部的自尊和希望,他的沉默可能在死的懸崖邊決絕地推了她一把。冷朗預感到很有可能是自己錯了,險些殺了她。退一步,就算她已撇清了與自己的關(guān)系為了別人死,他也不能作壁上觀,七上八下的心催促他馬上回去。他不是去尋求轉(zhuǎn)機,無意在她最哀痛的時刻討還自己的利益,他必須回去因為必須親自確認她活下來的信息。他迅速在電腦上查看機票,直飛的時間不合適,最近的一班是從法蘭克福轉(zhuǎn)機的。

十六、我要買下他旁邊的墓地

“你沒死,這個會不會收回去?”鐘燕燕揚著那個LOEWE手袋,大呼小叫地進了蕭宵的病房。清脆的聲音遮掩不了她腫脹的眼睛,她假裝貪婪地從手袋說起。

“放心吧。就算我詐尸,遺物也還歸你。”蕭宵不甘示弱,仿佛昨天不過是一場鬧劇。

“我以前是不是沒說過,我媽媽是醫(yī)生?”

“沒有吧?!?/p>

“所以你尋死之前也沒咨詢一下我這個醫(yī)生后代,這不能怪你。我給你普及一下吧,你也知道現(xiàn)在什么東西都沒以前的純度高了,包括安定。就是因為你們這些蠢貨拿治失眠的東西尋死,為了安全起見,安全性早就提高了。要是誠心想死,這東西不管用,除非

吃個十幾瓶,不然就是腦損傷,你只會變成白癡,不是死尸。”

“就是說,我吃這個不會死?”

“吃幾百片變植物人沒問題。徹底死掉可能需要其他配方,比如配烈酒之類的,具體我也不知道。阮玲玉時代幾十片藥一碗面條你是別想了?!?/p>

“我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想死。全當我是來洗胃的,洗胃有益健康。多虧了我是服毒,沒割腕。不然被他看見,要問的?!?/p>

“誰?”

“……冷朗。”蕭宵忽然變得底氣不足,細小的聲音越來越低。

“為什么不和我說?”鐘燕燕忽然轉(zhuǎn)過去,哽咽。

“我本想事先透露給你的,一些具體事宜想讓你幫著張羅。我的葬禮想有個吹嗩吶的草臺班子,那種農(nóng)村劇里喪禮的調(diào)子,挺切題的,嗩吶里有愛,也有死。你們可以在一個很不干凈的地方搞個便宜的招待飯,參加葬禮的都吃個流水席,大家談笑風生夾雜著偶爾欷歔我的英年早逝。這種喪禮很接地氣?!?/p>

“沒有別的要求了?”

“或者,遺體告別給我穿個比基尼怎么樣,我還沒穿過呢,臨死前應該試試。那樣的葬禮還挺滑稽的,讓那些本來有點舍不得我的人,看見我的樣子忽然想笑?!?/p>

“能別扯了嗎?你他媽不能好好活嗎?為什么不跟我說他欺負你?”鐘燕燕忽然怒不可遏。

“他沒欺負我,他壓根兒就不認識我?!笔捪旖菐е荒蓱z的笑意,她整個人看起來虛弱而又虛無,像被泡在水里。

病房驟然安靜,清晰地傳來走廊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響。廖泉汐手捧鮮花推門而入,臉上掛著不知真假的關(guān)切。

“怎么連你也知道了?我出去還有臉見人嗎?是不是半個北京知道我的缺心眼事跡了?”蕭宵錯愕地捂住臉,難為情地久久不肯抬頭。

“你都兩天沒上班了,我打電話給你請假的。食物中毒不能算缺心眼吧?”鐘燕燕坐在蕭宵床邊使著眼色,及時地提供暗示。

“蕭宵,趕巧電話是我接的,從你剛才的反應我判斷出一些可能有點兇險的事情。你是不是……”廖泉汐的開誠布公令蕭宵震驚,簡直有點惱羞成怒。

“為什么特意來看我?”蕭宵干脆也直抒胸臆。

“因為覺得你挺可憐的。我是過來人,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早沒你那么幼稚了!你這些天一反常態(tài),和現(xiàn)在的一切聯(lián)系起來,我有自己的判斷。”

“你來是為戳穿我?”

“戳穿你對我有什么好處?誰都有壞心,但是損人不利己的事我不做。我知道你沒多尊重我,你們這些播音系科班出身的都自以為是,覺得別人都是邪門歪道。我也沒多喜歡你,覺得你雖然不多事,但那股子傲勁兒挺招人煩的。可是我也不想看你自己折磨自己,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太楚楚可憐了,我看不慣?!绷稳龉?jié)目般稍作停頓,“你是不是一點不喜歡武熙沛?”

“你跟我提他干嗎?這個人跟我毫無關(guān)系,你想要你拿去,不用跟我商量。”蕭宵顯然是武斷地判斷了廖泉汐的意思,冷若冰霜地看著她。

“我拿去?我拿他干嗎?你以為我對他畢恭畢敬表示出熱切的興趣就是想拿去?就憑他我就找不著北了?”

“那你?”蕭宵有些迷惑。

“只不過制片人覺得他最近走勢不錯,希望我把長期合作敲死。如果順道傳出點緋聞當然最好不過,對節(jié)目好,對我也沒壞處。當然,我承認他不買我賬卻不掩飾對你的興趣讓我有點掛不住,爭強好勝的心讓我以加倍的熱情招呼他。你還太嫩了,竟然以為我對他……”

“制片人就是不一般。多有戰(zhàn)略眼光,差點打造了絕代雙C!不過,你不喜歡,我也不喜歡,我們不要談他了?!笔捪鼛缀鯇δ侨齻€字過敏,提起來就不自在。

“不就是個提著燈籠都難找的鳳凰男嗎?不喜歡就不喜歡,撇清個什么勁兒啊!”沉默了半晌的鐘燕燕發(fā)話了。

“我只是提醒你,他可能還沒放棄。上禮拜我們開完策劃會他反反復復地問起你,他知道你去西班牙了,還問我你是不是精神恍惚,對你的情況似乎了如指掌。直覺告訴我他很難纏,你要是不想焦頭爛額,就要盡早處理干凈?!绷稳f話的口氣像個律師,盡職盡責地為當事人提點著上庭的禁忌。

“你說的話我還需要消化,不過,謝謝你。謝謝你來看我?!笔捪挠牡卣f。

“制片人派我來看你,其他人今天都有活兒,我不錄棚就派我來了。反正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干脆來點實在的,看你現(xiàn)在尋死覓活的也不容易?!?/p>

廖泉汐從頭至尾都站著,像個好體能的模特,姿態(tài)和神態(tài)都無懈可擊。她留下那些確實有用處的話就匆匆離去,蕭宵和鐘燕燕都有點緩不過神在安靜的思前想后里。

沙池幾次想告訴蕭宵冷朗就快回來的消息,話到嘴邊還是改了主意。要遵守保密的約定,也想給她一個驚喜,或者萬一他被什么事耽擱了,別白白讓她惦記。

他看著武熙沛走進蕭宵的病房,迅速判斷出那背影與那晚驅(qū)車趕去她家的相似度極高,他猶豫了一下沒有攔住他。雖然他揣測那個身影并不是蕭宵想見的人,可畢竟他并不知曉具體的情況,不該貿(mào)然行使干涉的權(quán)利。為了不打擾他們,他在病房外踱步,沒有走進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蕭宵咬牙切齒地瞪著武熙沛。

“你的一切我都知道?!?/p>

“請回吧。我累了?!笔捪嫔渚?,無意談話。

“你把頭發(fā)剪了?”武熙沛不管不顧將傾談繼續(xù)。

“如你所見?!?/p>

“是揮淚斬情絲?”

“錯,我不是真的想死,為了住院方便。”

“不要不承認了,你已經(jīng)放棄了?!?/p>

“我想放棄生命就是為了證明有些事我死也不放棄。我想死是怕堅持不下來,現(xiàn)在我活下來,就是我又要繼續(xù)堅持了,懂嗎?”

“那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情了。”

“有些事永遠不會過去,縱使我死了也不會過去。你只說對了一半,我愛他是陳年往事,也是下一秒鐘和永遠。”

“你跟我說實話,那個人真的存在嗎?你所謂的愛人,你的新一,永遠在遠方的那個人,不是子虛烏有,有肉身當載體嗎?”

“你是誰?我為什么要跟你說實話?他存不存在,我已經(jīng)模糊了。存不存在沒關(guān)系,我愛他,這就行了。跟你沒關(guān)系。”

“你必須回到現(xiàn)實。你不可能孤苦伶仃一直堅持下去。你需要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人,我為你可以放棄我現(xiàn)在的一切!”

“我還偏偏就不改初衷,形單影只地地老天荒,一個人堅持下去了。請你,帶著你的一切,走開!”

“我想你們已經(jīng)分開了?!?/p>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好端端地忽然杳如黃鶴,但他一定有他的理由。我知道他是愛我的,所以就算這次他再也不理我了,堅決要從我的世界里消失,我也要一如既往地愛他。你知道嗎?也許他真去水星了,他一定被挾持去了水星!就算他以后在水星結(jié)婚了,兒孫滿堂回到這里,真心地,發(fā)自肺腑地愛著妻子和家庭,徹徹底底把我忘掉,我也還是愛他。如果一直在地球,他不會離開我,不會遇到他后來的妻子,不會真心愛她??墒撬堑氖虑槲铱床灰?,我是不會承認的。他娶了別人,他也是我的。我不會打攪他,我會永遠在遠方,在角落,克制地望著他,不讓他發(fā)現(xiàn),不成為他的困擾。來日方長,或

許我還有機會,即使是最后的時刻,也許有天他忽然想起我,能為他送終也是好的。想不起來也沒關(guān)系,我要好好地,健康地活著,爭取死在他后邊?!?/p>

“為什么?”

“因為我想知道他埋在哪里,我要買下他旁邊的墓地,要在人生結(jié)束時重新回到他身邊,埋在他旁邊的位置,在來世近水樓臺先得月。我要賺好多錢,攢下來留給一個掘墓人,讓他把我的骨灰塞進他的墳墓里。沒命之后,我們的粉末融在一起,擺出相依為命的姿態(tài),他不愿意也得愿意。人生最后的灰燼里我將得到幸福。下一世,我還要遇見他,我要緊追不舍,張大嘴說清一切,讓他知道嶄新的我愛他,上一個輪回里也一直愛著他!當然愛一輩子愛崩潰了也不是不可能,等不到最后掘墓人動手,我可能趁著哪天月黑風高就自己把他的墳扒開,咬牙切齒,挫骨揚灰,你這個王八蛋,怎么可以那么輕易離開我!而后留一把骨灰,回家像沖芝麻糊一樣一勺一勺喝掉。感覺他一點點在我身體里融化,而后再對著鏡子,我不僅可以看見自己,也可以看見他。我哭了就是他哭了,我笑了就是他笑了?!笔捪脑沟卣f著這些駭人的話,聲音低沉而細膩,仿佛一個鬼,淚流滿面訴說著即將發(fā)生的事情。

“他也不想你停留在過去里,他說讓你自己照顧自己?!?/p>

“你怎么知道他的話?”蕭宵錯愕地抬起頭。

“因為是我把他送到水星去的……”

武熙沛略作停頓講起了他不為人知的行動——他第一次進入蕭宵的信箱是兩人一起看電影那天。他們唯一一次看電影,他記得她曾幽怨地說起自己沒機會進電影院。他想開始制造屬于他們兩個的特殊回憶,卻遭逢她試圖與他永遠告別,不耐煩的語氣裝滿厭棄。并且她不合時宜地講起對冷朗的忠誠,那讓武熙沛覺得自己被愚弄而后丟棄。但是他依然喜歡她,愛慕她,想要取代冷朗。于是,他幾乎是易如反掌地進入了她的信箱,把收件箱發(fā)件箱看了個遍。開始是好奇而后是妒忌和憤怒,他終于忍不住替她向冷朗發(fā)出了一封意味深長的郵件。他在信的抬頭打了自己的名字,而后學著蕭宵常用的語氣訴說著對自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想念。“雖然覺得對不起冷朗,卻還是忍不住怯生生地愛上你?!薄吧礁呗愤h讓人望而生畏,近處的溫暖才是真切的慰藉?!薄耙幌氲侥悖揖蛯⒗淅释剿侨チ??!彼谥屏诉@樣的句子,輕輕一點,塞進了冷朗的郵箱。刪除了已發(fā)送郵件,天衣無縫,這仿佛錯發(fā)的郵件必將割斷那對回避直接的癡男怨女。蕭宵一無所知,冷朗定會錯愕地體會遭背叛的況味,那么縱使她發(fā)去再熾烈的文字也是于事無補的,他只會更加覺得她虛偽。

一切如他所料,冷朗憤憤發(fā)出暗示自己被放逐水星的回信,蕭宵卻云里霧里不明所以。他們都覺得對方缺乏一個合理的解釋,在自我折磨中疏遠了聯(lián)系。他掌握時機,在她暴飲暴食的當口再次發(fā)起進攻,卻想不到她縱使以為自己被拋棄,也依然始終不渝。

后來的事情都在武熙沛意料之外,她想不到她開始往另外一個信箱瘋狂發(fā)信,有時候一天好幾封有時候一小時好幾封,她仿佛粘在了電腦前,人生的目標就是保持郵件的生生不息。開始他以為那是冷朗另一個信箱,卻在觀察幾日后發(fā)覺那不過是傻姑娘自我治療的方式而已。她頭破血流卻渾身是膽,面對杳無音信的愛人堅定不移。她瘋狂的西班牙之旅,她夜店的告別演出,她認真而嚴肅地折磨著自己,他通過郵箱掌握著她的一切。因為她越來越依賴那個其實沒人會打開的信箱,事無巨細向冷朗報告著自己的動向。直到她終于發(fā)出了預告死訊的郵件,他才知道她已幾乎被自己那封冥思苦想的信置于死地。他被她的愛震懾了,那笨拙、剛毅、自閉、永不調(diào)頭、一條道走到黑的愛,挑戰(zhàn)了自己多年來對愛的定義。

他來醫(yī)院的本意就是告訴她真相,可是看到她,心中又燃起蓬勃的占有欲,所以他自己都覺得卑鄙地做了最后的努力。

“你把我當成博士學位之后又一項戰(zhàn)利品了吧,懷著鹿死誰手的好奇沒完沒了,一次次卷土重來,你意識到我也是人了嗎?愛一個人是什么?就是毀掉他全部幸福,把他緊緊捏在手心嗎?就是把他當做靶子,一次又一次發(fā)起進攻,直到射中靶心,如若明槍實在難以奪取陣地,干脆就連暗箭也出擊?窮兇極惡、喪心病狂、卑劣惡毒,這些都是形容愛的詞嗎?你知道兇猛的愛忽然變成一片荒蕪的感覺嗎?你用最下作的手段毀了我的生活,連法都沒有犯,就幾乎殺了我。理由是你愛我。我很敬仰你!”蕭宵幾乎泣不成聲,“你可以拆散我們,但是你永遠休想我愛你。我寧肯毀了我自己也不跟你,不是電視劇里那句你得到我的人卻得不到我的心,我的人你也得不到。我的人我的心我的一切都屬于他,他不要我也替他留著,我一廂情愿我賤我九死不悔,沒他我就不好好活,我就折磨我自己,誰也管不著,我愿意?!?/p>

“你恨我嗎?”

“不,那么有強度的感情,浪費在你身上可惜?!?/p>

“想解恨的話,殺了我吧?!蔽湮跖娴谝淮卧谑捪媲暗粝虏痪咴O(shè)計感的情之所至的淚滴。

“殺人犯法。你以為我會愚蠢到為你把命搭上?”蕭宵倒迅速地平靜下來。

“如果不犯法呢?”

“那犯不上說這么多話,早把你弄死了?!?/p>

“還是恨我。”

“不是恨,是惡心,厭煩!就像我不至于去恨一只蒼蠅,但是我確實想打死它。”

“對不起?!?/p>

“你的一封信就把我的愛情殲滅,把我的人生搞得這么跌宕起伏。不過我或許應該謝謝你,不管怎樣,你終于告訴我真相,讓我知道了冷朗受的傷害。不然我還是懷著隱隱的怨恨覺得是他一走了之銷聲匿跡。”

“你們可以破鏡重圓。”

“不必費心?!?/p>

十七、吃不吃花生米?

冷朗推開病房門的時候,蕭宵其實剛剛睡去。她不斷地撥著冷朗的電話,鍥而不舍地聽著外文版的“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她不知道他正心急如焚地向她飛來,恨不得自己開飛機。他心里跳動著各種不祥的預感,她永遠陷入昏迷,她在昏迷中死去,她……他不能設(shè)想她以自殺的方式向他告別,怕最迅速的飛行依然換來她長眠地下的冰冷消息——“我嚴拒我對你墳墓的如火的向往——那個墓啊,比我自己的更屬于自己。”

然而她還是忽然睜開眼和他面面相覷。清淺的睡眠里,她的神經(jīng)末梢接收到他的場,一下子睜開眼皮。她短頭發(fā),眼睛因憔悴虛弱顯得格外大。有些發(fā)黃的臉上,嘴唇似乎變薄了,也變淺了。一瞬間他覺得面前的女孩很像蕭宵,卻不是她。那只是一部分她,她把自己撕碎后的一個碎片,太像個幽靈了。

“親愛的,對不起?!彼偸潜人乳_口,因為反應快而占盡先機。

“……”冷朗如鯁在喉不知從何說起。

“那封水星的信是壞人偽造的……”冷朗只需要這半句,其余的以后再說。甚至即使半句都沒有,也可以。他迎上去,把她的頭埋在自己身體里。

時間仿佛停在永恒里,他們保持著各自的姿勢,沒有言語。沙池和尹美珠悄然退出去,并沒被他們注意。經(jīng)過不知多久波瀾不驚的飲泣,蕭宵才發(fā)出猶如玻璃杯摔碎的哭聲。

“吃不吃花生米?”抱頭痛哭了好一陣,蕭宵忽然嗚咽地說了一句。

冷朗滿是淚痕的臉浮上笑意。那是他們之間一個總被蕭宵翻出來念叨的橋段——蕭宵曾熱情地扎進冷朗懷里,陶醉地在他胸口蹭來蹭去,忽聽后背傳來塑料袋窸窣的響聲,回頭一看,冷朗環(huán)抱著她的雙臂正攥著一袋花生米,左手則費勁地偷偷擠出一粒送進嘴里。蕭宵雙目圓睜嗔怒地瞪著冷朗,你投入點行不行?就差這一口啊?此后,每當冷朗深情地擁著蕭宵,她都記仇地問起:吃不吃花生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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