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玉琛

1花喜鵲

去年冬天只下了一場雪，但下得很大，把整個世界都蒙蔽了?？墒翘栆宦赌槪切┌咨拿杀伪懵?，世界又漸漸地恢復(fù)她的本來面目。

我的長嘴是黑的，眼珠是黑的，頭是黑的，翅膀邊緣是黑的，腳是黑的，特別長的尾巴也是黑的。我的眼仁是白的，下腹是白的，背是白的，翅膀中間也是白的。我是由黑和白構(gòu)成的花喜鵲，是黑白異常分明的花喜鵲。

日頭稍微偏一些的時候，斜斜的陽光便透過干凈透明的玻璃照到窗戶里面去。窗戶里面上邊鋪位，住著一位女生。我是扭動小腦袋時無意間看到她的。打從第一眼看到她，我就喜歡她了。我經(jīng)常探著小腦袋看她。她在我就放心，她不在我就揪心。因為我實在太喜歡她身上那件黑底紅花的棉布衫了。那是梅花。我腳下的枝條還沒有萌發(fā)花蕾，她卻已經(jīng)滿身開放了。

日子一長，她也看到了我。她看到我的那一瞬，楞住了。她當(dāng)時可能還在和舍友爭論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忽然扭頭朝向窗外，看到了我。那正在爭論的小嘴半張著，合不攏了，片刻的驚愕之后，她探身到床沿外邊，額頭抵住窗玻璃，睜大雙眼看著我。我也看著她。我們的眼睛在靠近。要不是窗玻璃，我的喜鵲眼就和她的溫柔憂傷的人的眼睛重疊到了一起。要不是因為這透明的隔絕，我會成為她，她也會成為花喜鵲。

我撲閃著翅膀飛過去，隔著玻璃在她額頭上輕輕啄了一下，算是打一個親熱的招呼。當(dāng)我飛回梅樹枝頭時，看到她眼中的淚水滴到窗玻璃上。窗玻璃上留下兩道清晰的淚痕。我的心一下子被酸楚淹沒了。

我的心靈在說：我是你的前世。

她的心靈在說：我是你的今生。

于是，我每天都隔著玻璃看窗戶里的她。她在，我放心；她不在，我揪心。她臉上喜氣洋洋，我的枝頭也陽光明媚；她眉頭稍微皺一下，風(fēng)就把我的枝頭吹得瑟瑟發(fā)抖。

忽然間，我有一個禮拜沒有看見她，我整整揪心了一個禮拜。最后兩天，我揪心得不吃不喝。幸虧她回來了。但是她改變了。滿臉憔悴，滿眼憂郁，滿腹心事。她獨自忍著，不與人說。

我猜測她遇到了人世間最為難的事情。我下定決心：從這一刻起，我要用我的翅膀拖著我的靈魂，寸步不離的跟隨著她。我要弄清她到底遇到了什么樣為難的事情。我要是不能幫她，就用我同情的翅膀撫慰她。

我飛過去，用嘴輕輕的敲擊玻璃。她聽到了，回過頭，帶著淚痕朝我凄苦的一笑，算是給了我一個放心的安慰。

2白鴿子

四月，陽光明媚，春暖花開，是鴿子賽飛的最佳季節(jié)。

我是一只白鴿子。嘴和腳是紅色的，眼睛是金黃色的，其余的一切都是雪白雪白的。白的頭，白的頸，白的腹背，白的翅膀，白的尾巴。我是由紅色金黃色和白色構(gòu)成的白鴿子。

我的意志品質(zhì)非常頑強而且特別能飛。我已經(jīng)為主人贏得了好幾座冠軍獎杯和幾筆為數(shù)可觀的獎金。主人對我特別信任，同時他自己也特別貪心。只要有重要賽事，他必送我去參加。這不，新賽事又來，戰(zhàn)事重開，我又被主人裝入賽籠去參賽。這次比賽的距離更遠(yuǎn)，從原來比賽地又往北延伸300多公里。這是新開辟的賽線。我們被裝入賽籠，黑明連夜地用車運到新賽地放飛。只要賽籠一打開，我們就會一群群旋上天空，然后看準(zhǔn)家的方向，拼命往回飛。誰率先飛到家，誰就會為主人爭得榮譽和獎金。當(dāng)然，飛得好自身也會出名，成為名鴿。名鴿的身價是很高的。

滿籠裝的都是灰鴿子麻鴿子黑鴿子花鴿子，只有我一個是白鴿子。因為我已登程征戰(zhàn)多次，并且一次次為主人贏得榮譽和錦標(biāo)，所以我已經(jīng)成名，是大名鼎鼎的金眼白。我趾高氣揚，被別的鴿子簇?fù)碇苡幸恍Q立雞群的感覺。以往的戰(zhàn)績和經(jīng)驗，也讓我變得很自信。我雄心勃勃地等待著開籠，我要一飛沖天，率領(lǐng)鴿群飛回我的城市，我的家，我的巢箱，會見在巢箱里等待我的愛人。

放飛時，天空有些陰沉。南方天晴，北方天陰，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賽事地點和時間已經(jīng)確定，就得按時開戰(zhàn)。正如足球賽，一旦決定，就是天上下刀子，裁判也得鳴鏑。

我們剛旋上天空，沙塵暴便猛烈的刮過來。天空和四周一片迷茫。風(fēng)中盡是塵土和沙粒。塵土和沙粒打得我們連眼睛也難以睜開。我們總不能閉著眼睛黑飛吧。我只能交替著睜只眼閉只眼，艱難的飛行。

沙塵暴像是要故意為難我們，越刮越厲害，厲害到我已不能看清我的同伴。于是我有了可怕的處境：既失群又迷失了方向。失群使我感到孤單。但迷失方向比失群更可怕。因為一旦迷失方向，你便不知道你的努力飛翔是距家園更近還是更遠(yuǎn)。

我就這樣盲目的飛著，等待沙塵暴過去。沙塵暴過去了，但緊跟著是連綿的大雨。沙塵暴是我迷失了方向，大雨又淋濕了我的翅膀。我實在無法繼續(xù)飛翔。我用盡平生力氣，拍翅掙扎著落到一家窗臺上。落上窗臺的那一瞬間，我覺得力氣已經(jīng)用盡，而且饑渴一起襲來。我蜷縮在窗臺上，在回憶和夢想中等待著夜幕降臨。我想借著夜幕的掩護，優(yōu)雅的死去。于絕望的境地，回憶并夢想那些美好的事情，便是優(yōu)雅的姿態(tài)。我要保持這種姿態(tài)，并以這種姿態(tài)死去。

就在我的眼睛快要合上時，我聽到了窗扇被打開的聲音，并且看到一只非常優(yōu)雅的手伸出來。手指輕輕搓動，面包屑便一片片一粒粒地撒落到窗臺上。我在那只優(yōu)雅的手的感召下，急切的啄食那些面包屑，直到把我的嗉子吃的鼓鼓囊囊。隨后，那只優(yōu)雅的手又遞出一個精巧的花茶杯，茶杯里盛滿了水。我伸頭喝水，覺得一股暖流流進我的身體。就連我的羽毛也開始膨脹了。

我抖落身上的雨水，順著那只優(yōu)雅的手往窗戶里面望去，立即看到一位跟手一樣優(yōu)雅的美人兒。此刻的美人兒，并沒有被我的眼神打攪，依然保持著優(yōu)雅的姿態(tài)，用一雙清秀的眼睛，深情地回望著我。

我們的目光只是輕輕的磕碰了一下，但兩顆心卻發(fā)生轟隆隆的巨響，巨響?yīng)q如滾過天空的雷聲。那絕對是心和心、命和命無意間碰撞到一起所發(fā)出的聲響。

3喳喳喳

我是花喜鵲，我的花翅膀馱著我的靈魂，尾隨著她。她走我也走，她歇息我也歇息。她是我的今生，我不用監(jiān)視她。我是她的前世，所以也不用拯救她。既然前世今生是相連相通的，是二位一體的，那有許多事情就得共同去經(jīng)歷。最起碼，她遇到高興的事，我就喳喳喳的叫，她遇到憂傷的事，我就嘰嘰嘰的叫。

我的靈魂尾隨她出了大學(xué)校門，乘車進了城。夜幕一降臨，華燈一綻放，夜生活就開始了。

她下車，拐過一條街道，來到華夏賓館門口，站住。又退到遠(yuǎn)處，仔細(xì)地打量。賓館里的霓虹燈明明滅滅，宛若闌珊的燈火。旋轉(zhuǎn)玻璃門里，客人旋進又旋出。

她的胸脯急劇地起伏著，起伏的波動很大，連黑底紅梅花的棉衣衫都掀得老高老高。

看她如此心潮起伏，我真想撫慰她。我現(xiàn)在還無法判斷即將發(fā)生的事是高興事還是憂傷的事，所以也不能嘰嘰喳喳亂叫喚。

好在她的一只手捂在胸口上。捂了一陣，胸脯起伏的幅度便縮小下來。

她抻抻衣襟，邁開堅定的步伐走向賓館，旋進玻璃門，再乘電梯到六樓，最后站到666號房

間門口。

她沒有像在賓館外面那樣心潮起伏，也沒有猶豫，只是簡捷的整理了一下頭發(fā)，便用手指輕輕叩門。

門開了，室內(nèi)柔和的光線里，站著一個富態(tài)的中年男子。那男子側(cè)身請她進屋，她身子一閃就進去了。那男子隨手又把門關(guān)上，并扭了反鎖。不用擔(dān)心我，進門的時候，我貼在她黑底紅梅花棉布衫的后背上。進門之后，我就棲落到燈架上。這樣就能把整個屋子看得一清二楚。

富態(tài)男子坐到床沿上，示意她也坐。她沒有聽從命令，而是走過去，站在落地?zé)舻臒粲袄铩艄庹罩膫?cè)面，把她的剪影投射到墻壁上，真是好看。

她剛剛特意洗過的頭發(fā)往后挽著，劉海往前撲著，生著長睫毛的薄眼皮忽閃著，釋放一種天真的誘惑，遮蔽一種真情的憂傷。她身材細(xì)嫩高挑，但胸脯已經(jīng)完全發(fā)育成熟，乳峰高高的撐持著洗得干干凈凈的黑底紅梅花棉布上衣。她雙手絞合著抱在腹前。

她忽然朝那個富泰男人飛去一眼。那一眼比我的翅膀飛得還要快捷。那一眼，不是飛過就飛過，而是攜帶著無窮的心事。

富態(tài)男人不知是看出她有無窮心事，還是嫌她不聽命令沒有坐過來，亦或是動了憐香惜玉的惻隱之心，沒有說話，起身要走。

“等等?！彼行┲钡脑诒澈蠼?。

富態(tài)男人收住腳步，轉(zhuǎn)回身，和迎上來的她打個正面。奇怪的是，她臉上那純真矜持美好的韻致和表情一下子完全消失，代之而來的是無盡的可憐哀求的表情。

“你，沒有相中?”

富態(tài)男人搖頭。

“那，相中了?”

富態(tài)男人嘴角浮出一絲笑意。

“你笑了，笑了就是相中了?！?/p>

她說笑字時，聲調(diào)里卻隱忍著哭腔。說完，背過身去，動手解自己的衣扣。

我想，一個令人暈眩的魅惑很快就會出現(xiàn)。這是萬分哀傷的事情。我要嘰嘰嘰的大叫了。

“等等!”富態(tài)男人急切的聲音搶在了我的前面。

她停住手，轉(zhuǎn)過身，狐疑的望著富態(tài)男人。她胸前的衣扣已經(jīng)解開一半，里面貼身的小衣服已經(jīng)露出來。

富態(tài)男人示意她坐到床沿上，自個兒則隔開一段距離坐到她對面，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她。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擺弄胸前半散開的衣襟。

富態(tài)男人說：“生意人有個邪門規(guī)矩，每隔兩三年，就要找個小女孩劃苞見血，以保佑生意興隆。所以我一錯再錯，又迷信其中，難以自拔。但我也有我的行事規(guī)則。事前，我必須問清原因，知道女孩為什么獻出第一次。而且要兩廂情愿?！?/p>

“我情愿?！?/p>

“我是說兩廂情愿?！?/p>

“你不情愿?”

“我看你滿眼心事，難以情愿?！?/p>

“我……”她欲言還休，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我不明白，你這么純情，聰慧，漂亮，而且肯定勤快能干的一個學(xué)生娃，為什么?”

“你跟我爸說的一模一樣，我爸也常說我純潔聰明勤快。還說手腳勤快，吃穿不愁?！?/p>

“你爸說得真好?！?/p>

“我爸做得更好。我媽去的早，我爸苦撐苦熬著把我姐弟倆拉扯大，還供養(yǎng)我倆上學(xué)?！?/p>

“你爸是天底下頂好的爸。”

“是天底下頂好的爸。我倆上大學(xué)，我爸樂得說，這下老虎長上翅膀了，將來生活肯定比爸強。爸有這一雙兒女，今生值?說完就進城打工，卸水泥，拉磚瓦，啥能賺錢就干啥?！?/p>

“將來一定要好好報答你爸。”

“不是將來，是眼下。”

“你得上完大學(xué)，學(xué)到本領(lǐng)，找到工作，才好報答啊?！?/p>

“遠(yuǎn)水不解近渴，杯水難覆車薪?！?/p>

“為啥啊?”

淚水巴沙巴沙地從她臉上掉下來。

“我爸躺在醫(yī)院里。

“病了?”

“癌癥?！?/p>

原來這樣!她近來的反常表現(xiàn)，我一瞬間全明白了。

她快捷解開剩余的衣扣，露出胸脯和白脖子，堅定地走到富態(tài)男人面前，說：“這下你情愿了吧?!樂意了吧?!”

無限的哀傷啊!我要嘰嘰嘰的大叫了!

“我不情愿，我不樂意!”

富態(tài)男人的聲音再次阻止了我。

富態(tài)男人俯下身，認(rèn)認(rèn)真真的一個一個的給她扣好衣扣。

她的眼淚嘩啦嘩啦的淌成兩條小河。

“你知道嘛，醫(yī)院簡直跟自由市場一樣，醫(yī)生指著這個病人說五千，指著那個病人說一萬，指著我爸說一萬五。去，籌錢去!籌到錢做手術(shù)，籌不到就等著?！?/p>

富態(tài)男人替我在說：“可憎的醫(yī)院?”

富態(tài)男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銀行卡，準(zhǔn)備送給她。

她用眼睛邀請富態(tài)男人：“跟我到醫(yī)院看看吧!”

富態(tài)男人要了輛出租，由她帶路，直奔城郊一家不算太大的醫(yī)院。我的靈魂趴在出租車蓋上，顛簸得差點掉下來。

在急診室里，富態(tài)男人看到了躺在臨時病床上的老人。老人的臉枯萎的像曬干的橘子皮。老人的鼻翼非常虛弱地吸動著。老人眼窩深陷，眼珠像油盡的燈芯，呆滯得發(fā)不出光亮。她慌急地走過去，握著老人的手。老人癡呆地看著自己的女兒，說不出話，只是用盡渾身力氣，握緊女兒的手。

這就是女孩的父親!那個靠雙手艱苦勞動把一雙兒女拉扯大并送進大學(xué)的父親!這個父親已經(jīng)重病纏身，胡亂窩在病床上，鼻孔里既沒有插氧氣管，手腕上也沒有插輸液針頭。

只要是人，望著病床上的老人，鼻根都會發(fā)酸。因為我靈魂的鼻根都發(fā)酸了。

富態(tài)男人扯住她的衣袖，把她拉到門外。

在急診室外面的走廊上，富態(tài)男人掏出銀行卡，在空中晃著。她長長的眼睫毛上又掛起一串晶瑩的淚珠。富態(tài)男人用小拇指勾掉那串淚珠，說：“走，取錢去!”

在街心，她抬頭看到寒夜深藍的天空鋪滿了亮晶晶的星星，并感到了星星的溫暖。

我的靈魂飛上高空，朝著街心的她和富態(tài)的男人發(fā)出喳喳喳的叫聲。富態(tài)男人不一定能聽到這喳喳喳的叫聲，但她能聽到。她聽到后便回頭張望，但沒有看到我，因為我的靈魂是無形的。

4咕咕咕

我吃飽喝足，縮在窗臺上，望著我的救命恩人。我的救命恩人，面對窗外綿密的雨幕，聽著雨點打落在樓頂、地面和樹木花草上的聲響，輕輕嘆出一聲：“可憐的鴿子。”

美人兒嘆息完畢，又看一陣窗外無邊無際的大雨，斷定這雨一時三刻停歇不了，就用她那優(yōu)雅的手撫摸我的后背。她的手指既溫柔又暖和。

美人兒把我從窗戶外邊的窗臺撫摸到窗戶里邊的窗臺上。這樣，雨水再也打不到也濺不到我身上。窗戶里邊比窗戶外邊溫暖很多。我被雨水打濕的貼在身上的羽毛很快就會被烘干并蓬松起來。在落雨的日子里，我將和救我的美人兒相依為命。等到云收雨住，天空放晴，我將重返藍天，重新尋找方向，然后振翅飛回我的城市，我的家園，我的巢箱。因為那里有我的主人，有在巢箱癡癡等待我的愛人。

我也知道，再次飛回去時，我的心還攜帶著給我喂面包屑和喝清水的救命恩人。

宿舍里就美人兒一個人住著。我現(xiàn)在是她的伴兒。有我在，至少可以減輕她的寂寞。

這是四月，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落實前途和命運的關(guān)鍵時節(jié)。舍友都在四處活動，或托親戚，或找關(guān)系，或趕趟子似的參加招聘會。總之，都在為工作奔忙。

美人兒雖然忙得毫無結(jié)果，但卻獲得了一條重要信息。美人兒得慎重的思考和對待這條重要

信息。要么放棄這條重要信息，要么把自己的青春和命運用這條重要的信息栓牢靠。

美人兒坐到平時大家公用的書桌前，用書本支好她漂亮的梳妝鏡，開始當(dāng)窗理紅妝，對鏡貼花黃。

美人兒絕不是那種搔首弄姿，故作姿態(tài)的時尚女大學(xué)生。她把自己收拾打扮得自然得體，純情樸素。但她的表情舉止卻時時現(xiàn)出一種優(yōu)雅。自然得體、樸素純情與表情舉止的優(yōu)雅融合在一起，又生出一絲高貴的氣韻。

美人兒望著梳妝鏡里略顯憂傷愁思的自己，輕輕嘆了～聲，然后隨意性的描了描眉，又淡淡地涂了唇膏。描罷涂畢，把鏡子倒扣在桌角，不再看自己。

我覺得，美人兒做的，是一個即將出閨的少女在做的事情。

美人兒扭過頭，看著我，說：“可憐的鴿子，我要寫一樣?xùn)|西給你看?！?/p>

我十分入神的看她寫字。她每寫一畫，我的心都抽搐一下，她每寫完一字，我的心都要使勁跳一下。就這樣，在我的心抽搐和跳動中，艷紅的宣紙上一筆一畫，一字一句地顯現(xiàn)一長串內(nèi)容：

征友啟示

我叫宋慧馨，年方二十二，容貌氣質(zhì)均佳。喜琴棋書畫，為人溫文有禮且善解人意，是某學(xué)院數(shù)學(xué)系應(yīng)屆畢業(yè)?，F(xiàn)在石油學(xué)院誠征男友。條件是本人需與石油地質(zhì)單位簽定就業(yè)合同。若彼此滿意，本人愿隨男友前往石油地質(zhì)單位就業(yè)。

非誠勿擾!

聯(lián)系電話：13526874747

看完我的救命恩人美人兒寫的征友啟示，我的心像是被利刃割裂開來。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神情純樸舉止得體有些古典韻味的宋慧馨與異?，F(xiàn)代的征友啟示聯(lián)系在一起。但事實上，這兩者不但聯(lián)系在一起，而且是合二為一的。

我現(xiàn)在知道了，宋慧馨兩三個月奔忙來的重要信息是什么。是具有野外工作性質(zhì)的石油地質(zhì)單位在選用大學(xué)畢業(yè)生時，原則上不接受女畢業(yè)生，但如果所選男性畢業(yè)生確實有已經(jīng)確定戀愛關(guān)系的女朋友，亦可一并簽定就業(yè)合同。

我的救命恩人美人兒宋慧馨從書寫征友啟示的第一個字開始，便要為這件事而具體實在的奔忙了。因為奔忙好賴總得有個結(jié)果，否則人總是像浮云一樣飄在空中，不是個事兒。

宋慧馨擱筆的時候，眼睛里閃著淚花。

我此刻理解了心跟心相連命根命相碰是什么意思。因為恩人宋慧馨和我一樣，遇到了人生征途上的沙塵暴，而沙塵暴之后，還有連綿的大雨。

沙塵暴和連綿大雨襲來時，她救了我?？晌矣心芰人龁?哪怕因為我的到來能給她一點兒啟迪也行啊!宋慧馨把征友啟示舉在面前看了一陣，然后冷笑著說：“我明天就把宋慧馨貼到石油學(xué)院的墻壁上去!”

我的心隱隱一疼。我忍著疼痛，在窗臺上轉(zhuǎn)著身子，咕咕咕的叫。

5嘰嘰喳喳

今年冬天一直沒有下雪，只是一個勁的刮著干冷的北風(fēng)。北風(fēng)不時把枯樹葉和碎紙片旋上街道的上空。人們外出時穿戴得很厚，縮著頭，袖著手。有些愛臉面的女孩子，干脆用背頂著風(fēng)走路。

我聳著毛，縮在梅樹的枝條上。梅樹的枝條被北風(fēng)吹得東搖西擺。我的兩只爪子緊緊扣住樹枝，努力保持著平衡。

在這天寒地凍，北風(fēng)肆虐的日子里，我一直為她揪心和傷心。唉，誰讓她是我的今生哩!

說實話，去年那個殘雪消融寒星滿天的夜晚，我曾經(jīng)和她一起感覺到了那個富態(tài)男人的溫暖。那個富態(tài)男人在夜班銀行取了兩萬塊錢，塞到她手里。她接錢的手哆嗦著，并且抽鼻裂嘴的哭了。富態(tài)男人拳好她的手指，讓她把錢握緊，慨然說到：“哭啥哩，快去給你爸看病要緊!”說罷，一擺大手，揚長而去。等愣怔在當(dāng)街的她激凌過來，才發(fā)覺自己連這個富態(tài)男人姓什么叫什么，在那個單位工作都不知道。她想追上去問個清楚，可是街道已經(jīng)空空如也，只有星光和路燈在朝她眨眼睛。

她回到醫(yī)院，交了費用，然后眼看著病弱至極的父親被推進手術(shù)室。

美好的希望沒有出現(xiàn)，最壞的結(jié)局卻到來了。人財兩空!她當(dāng)場就暈倒了。我除了嘰嘰嘰地狂叫，還能干什么呢?!

當(dāng)她從這場惡夢中醒來時，已經(jīng)人形盡失，神情恍惚，萎靡不振。這種狀況一直延續(xù)到為她爸辦完喪事以后許久。

她柔弱，但頑強。因為她如一株野生的藤蘿，又慢慢地活了過來，并且一天天在恢復(fù)常態(tài)。因為她得應(yīng)付已經(jīng)出現(xiàn)巨大變故的生活。她一邊上學(xué)，一邊到一家新開的飯館去打工，并很快當(dāng)上了前臺的領(lǐng)班。每月工資一到手，她只留下少許必用和零用錢，其余如數(shù)寄給在遙遠(yuǎn)城市上大學(xué)的弟弟。父親的擔(dān)子，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還有些嬌嫩的肩膀上。

吹了半個冬天的北風(fēng)忽然收住了翅膀，人們立即感覺到太陽暖洋洋的意味。就連她，臉上也浮現(xiàn)出久違的笑意。

我則在窗外梅樹的枝頭，朝窗戶里邊的她嘰嘰喳喳嗚叫一陣。她則破例打開窗戶，沖我笑一笑：“晨聞喜鵲叫，必有貴客到。”

我又朝她歡歡喜喜地嗚叫一陣，并且暗暗對自己說：既然她這么說，我的靈魂就要一步不離地尾隨她。她到哪兒，我到哪兒。她走我飛，她停我歇。圖的是個驗證。

這家新開的酒店一式的仿古裝修，連里面的陳設(shè)也古色古香。她一進酒店，就和這酒店的氛圍和氣息混合成一體。

她忙活她的一攤事，我則在酒店里瞎轉(zhuǎn)悠。你猜我在二樓一間包間看到誰了?那個富態(tài)男人!我異常驚訝地看著他。他獨自一人要了一間包間，獨自飲酒，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富態(tài)男人已經(jīng)有了濃濃的醉意，但還在自斟自飲，而且還自言自語：“嗨嗨，這世界真是個旋轉(zhuǎn)的輪子，轉(zhuǎn)的人暈頭轉(zhuǎn)向。這世界轉(zhuǎn)的快也變得快啊!人力車換成馬拉車，馬拉車換成自行車，自行車換成汽車和火車，汽車和火車換成飛機，飛機又升級成宇宙飛船。茅草棚換成大瓦房，大瓦房換成摩天大樓，摩天大樓轉(zhuǎn)回來換成小別墅。小米青菜換成白米大肉，白米大肉換成珍禽異獸，珍禽異獸回歸成農(nóng)家樂的油鹽醬醋。毛筆鉛筆鋼筆換成電腦，驛站換成郵局，電報換成電話，小說戲曲換成廣播電視，社交禮儀轉(zhuǎn)化成酒桌上的交易。唉嗨，咱就是世事，變來變?nèi)?，止也止不住……?/p>

富態(tài)男人這番自言自語，我聽不大明白，我只注意他喝酒。我希望他喝得爛醉如泥，這樣他就走不了了，走不了就可能碰到她。說不清道不明，我為什么盼望他倆碰到一起?

可是富態(tài)男人忽然停住喝酒，打了一個嗝，接著自言自語：“不能再喝了，再喝就爛醉如泥了。”富態(tài)男人又打了一個嗝，就門處高喊：“服務(wù)員，買，買單!”

服務(wù)員到前臺領(lǐng)來單子回話：“先生，買過了?！?/p>

“買、買過了?”

“對，買過了?！?/p>

“誰，誰買、買的?”

“不清楚?！?/p>

“去，給我問，問清楚。酒店怎么可以干、干不、不清楚的事、事呢?”

服務(wù)員去前臺問，問的結(jié)果還是不清楚。

富態(tài)男人掏出錢，朝服務(wù)員噴著酒氣說：“不清楚?不清楚就收、收我、我的錢。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人了?我怎么會叫一個不清楚的、的人，給我、我掏、掏不、不清楚的錢、錢吶?”

“對不起，酒店不能收兩份錢?！?/p>

“去，叫、叫你們領(lǐng)班，或者老、老板來?！?/p>

服務(wù)員去后不久，轉(zhuǎn)回來一個人。我瞬忽間

明白了：她早已看到了他，而且替他買了單。

她站在富態(tài)男人面前，喜喜地說：“果然是你?！?/p>

富態(tài)男人揉揉醉眼，上上下下打量她，末了說：“好像在哪兒見、見過。”

“豈止是見過。”

富態(tài)男人又揉醉眼，又上上下下打量，忽然記起來：“噢，是、是你，要不是在這兒碰、碰上，我就忘、忘光了?！?/p>

“你忘光了，人家可一刻也沒有忘記?！?/p>

她說這話時，眼里閃著淚花。

富態(tài)男人像是被感染了，拉她坐下，一邊打酒嗝一邊問：“你爸的病，好、好了嗎?”

她含著淚，把別后的事跟富態(tài)男人說了。

富態(tài)男人因醉酒而惺忪的雙眼噴著血紅血紅的火焰，憤怒的罵了一聲狗醫(yī)生狼醫(yī)院。然后握住她的手腕說：“有什么難、難處，盡管言、言傳，能幫忙我，我盡、盡量幫忙?！?/p>

“得，上回的恩情還沒謝哩?！?/p>

“都是山、山里人，謝、謝啥哩?！?/p>

“正因為是山里人，才有恩必報哩。”

“要報，你報、報去，我走、走呀?！?/p>

富態(tài)男人拾起身欲走，結(jié)果酒勁差點把他摔倒了。她眼尖手快，扶他坐回椅子上，說：“人家尋你尋了整整一年，好不容易碰見了，咋能說走就走呢?！?/p>

富態(tài)男人站起身堅持要走。這回酒勁沒有把他摔倒。

她挽住富態(tài)男人胳膊，仰頭朝他忽閃這梅花鹿一樣幽怨的大眼睛，懇求道：“你帶我走吧!”

“帶你走?去、去哪、哪里?”

“華夏賓館，666?！?/p>

“為什么去、去哪兒?”

“因為不要人生錯過，也不要人生出錯?！?/p>

她的話，跟一年前富態(tài)男人的話，對上了茬口。兩根命運的繩索在空中擺蕩著碰到一起。

富態(tài)男人朦朦朧朧，遲遲疑疑。

她則在他耳邊喃喃絮語：“那是我人生最無奈最痛苦時感覺到最溫暖的地方。”

富態(tài)男人明白了她的意思，借故推脫：“那房間，興許有人住、住著?！?/p>

她堅定信念：“去碰碰命，運氣不好就散，運氣好就住?！?/p>

富態(tài)男人依然在猶豫遲疑。他想去，但剛一邁步身體就搖晃。要不是她攙扶著，他一準(zhǔn)栽倒到地板上。

她攙扶他下樓，叫了出租，直奔華夏賓館。運氣真好，666空著，就登記了。

她攙扶他上樓。酒精麻痹了他的神經(jīng)，卸去了他渾身的力氣。他雙腿松軟得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她連架帶背地把他弄到666房間。她剛把他放到床上，他便呼呼嚕嚕地大睡過去。

她給他脫掉鞋襪，又非常艱難地脫掉他的外衣，把他放平展，墊好枕頭，蓋上被子。然后跪在他身邊，悄悄地流淚。

6咕咕嘟

宋慧馨的征友啟示很快就有了反應(yīng)。第一天接到二十多個電話，第二天接到三十多個電話。宋慧馨接電話的聲音很溫柔也很甜美。對那些用話語糾纏不休的人也很耐心，從不生撐冷倔地回斷人家。宋慧馨總是在電話里問每一位應(yīng)征者一些基本問題，譬如籍貫，家庭情況，父母職業(yè)，個人學(xué)習(xí)情況，未來志向，業(yè)余愛好，身高長相，擇偶標(biāo)準(zhǔn)等等。對方總是虛虛實實地回答著。也有的反過來向她詢問一些基本情況：容貌呀，愛好呀，性情呀，愛吃什么零食呀，愛穿什么樣式什么顏色的衣服呀，愛看什么電視節(jié)目呀，愛聽誰的歌曲呀，愛在家下廚做飯還是愛下館子吃省手呀，遇到這些問詢，宋慧馨也都依據(jù)電話里的聲音和對方問話的誠懇態(tài)度給出不同的回答。

這些問答，和征友啟示是一脈相承的。盡管和她的性情氣質(zhì)有些剝離，但玩味起來也很有趣味。

第三天，應(yīng)征高潮逐漸回落，電話也逐漸稀少。

宋慧馨開始整理電話記錄，篩選約會候選人。

宋慧馨做事既認(rèn)真又仔細(xì)。每接一個電話，她都一邊與對方通話，一邊隨手在日記本上記下通話的主要內(nèi)容。通話結(jié)束，還要補上自己的主觀感受。宋慧馨正是要依據(jù)這些記錄來篩選約會候選人。

宋慧馨整理好電話記錄，列出名單，然后依據(jù)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來篩選。

高干或者準(zhǔn)高干出身的，劃掉好幾位。邊劃拉邊嘟囔：高干子弟，簽約野外石油地質(zhì)單位，不久就會跳槽，自己終究會落個雞飛蛋打的下場。再說，自己好賴還有些優(yōu)雅氣質(zhì)和清高性情，總不能到高干家庭去當(dāng)下人吧。

富翁家庭出身的，也劃掉了好幾位。邊劃拉邊嘀咕：嬌生慣養(yǎng)，優(yōu)越成性，將來事事得滿足他，天天得伺候他。

通報自己長相俊朗瀟灑的，劃掉一溜。邊劃拉邊嘆息：眼下這社會，越來越注重外表和形式，越來越注重享樂和消費。這些小白臉，三天換一個女朋友，還美其名日：嘗鮮。女孩子可憐，女孩子也賤!當(dāng)然，也有女孩子，一周換一個男朋友，也美其名曰：每周一哥。

農(nóng)村的沒劃，但家在深山老林的，又劃掉一串。簽約野外石油地質(zhì)單位的，出身深山老林的人多。不能嫁給這種人，一是太土，二是將來得養(yǎng)活公公婆婆。

個頭太小，長相太丑的，劃去好幾位，邊劃邊說：癩蛤蟆!

聲音不悅耳，語調(diào)不誠實的，又劃掉好幾個。誰愿意一輩子聽刮鍋聲，誰愿意跟一個說話聲調(diào)不誠實的人過一輩子呢?

最后余下三個人。家庭情況一般，長相一般，聲音悅耳，語調(diào)誠實。

宋慧馨用一天時間，分頭約見這三個人。上午一個，下午一個，晚上一個。

當(dāng)然，臨去約會前，宋慧馨給窗臺上搓一小堆面包屑，給花茶杯里添滿水，生怕我餓著渴著。

宋慧馨拿著傘出門，我咕咕地跟她打招呼。宋慧馨走進雨地，我就在窗臺上轉(zhuǎn)著身子朝她咕嘟咕嘟叫著告別。直到她聽到我咕嘟咕嘟的告別聲，朝我揮揮手，我才罷休。

第二天，宋慧馨領(lǐng)回來一位男生，這個男生一進屋，我就驚呆了。我簡直無法相信，宋慧馨挑選的，會是這樣一個男生。但是事實就是事實，就像我當(dāng)初不肯相信，宋慧馨這樣一位性情純真，氣質(zhì)優(yōu)雅，有著古典味兒的美人兒，怎么會寫出一份極富現(xiàn)代性的征友啟示一樣。但她就是寫了，而且領(lǐng)回來一個令我大跌眼鏡的小男生。唉，我忘了，鴿子是不戴眼鏡的。

宋慧馨叫這個男生木木。這個瘦弱的男生木木生的非常像一根精瘦的木棍，沒有半點男子漢的氣魄。臉瘦，顴骨高，鼻子勾，嘴唇厚，耳垂長。一雙小眼睛隱藏在方框眼鏡后邊，偶爾閃爍一下賊亮的光芒。

我實在不明白，宋慧馨怎么會看上這個木木呢?簡直一個天上白天鵝，一個臭水溝里癩蛤蟆。

奇怪的是，宋慧馨并不在意這些。她落落大方地讓木木坐，落落大方地給木木倒水喝，落落大方地介紹說她收養(yǎng)了一只迷路的鴿子。

木木看到窗臺上的我，欣喜若狂的撲過來。我嚇得從窗里跳到窗外，隨時準(zhǔn)備飛進雨幕里。

宋慧馨說你輕點，別嚇著鴿子。木木忙收斂了他的過火行為，輕手輕腳到挪過來，幫我添水，幫我搓面包屑。我見他對我如此友好，重又跳回窗戶里面，以免羽毛被雨水打濕。

木木真是勤快，一會兒下樓打水，一會兒外出買水果，又一會兒去買飯菜。買回來水果兒就剝皮兒給宋慧馨吃，買回來飯菜就請宋慧馨先吃，自己后吃，吃完了他就去洗碗筷，洗完碗筷就坐在對面看宋慧馨。宋慧馨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他話，他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回答得笨嘴拙舌，只是聲音還算中聽。

人和鴿子不一樣。在我們鴿子群里，那只雄

鴿要是看中了那只雌鴿，就拼命地追她甚至啄她，并且圍著她咕嘟咕嘟地叫。叫的時候胸部鼓個大球，兩翅搭拉，尾巴拖地，直到雌鴿點頭，然后雙飛雙棲。

你知道雄鴿為什么要一個勁咕嘟咕嘟叫嗎?咕嘟咕嘟叫就是說那個字，那個字非常非常重要。

我咕嘟咕嘟叫著提醒宋慧馨。宋慧馨聽懂了，但木木沒有聽懂。因為木木一直在牛頭不對馬嘴地回答宋慧馨的問話，而他自己沒有主動表白一句無論什么話。木木有些膽怯，因為宋慧馨不問話的時候，他總是低著頭，偷偷地瞄宋慧馨。

天快黑了，木木告辭走了。宋慧馨送走木木回來，無力地朝床沿上一靠，眼中露出哀傷的神情。放佛她剛進行完一次劇烈的體育競賽，人已經(jīng)累得沒有一絲力氣。

我想安慰她，就在窗臺上轉(zhuǎn)著身子，可著勁兒朝她咕咕嘟嘟的嗚叫。

7流星燃燒著照亮天空

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富態(tài)男人才慢慢睜開醉眼。

她見他醒了，嘴角旋出酒窩，酒窩盛滿笑意。

“你睡得沉，鼾聲比雷聲還響呢?！?/p>

富態(tài)男人睜大眼睛，充滿疑問地看她。

“人家在你身邊整整跪了一夜?！?/p>

富態(tài)男人說活了：“這是哪里?”

“華夏賓館666呀。”

富態(tài)男人像是被錐子刺了一下，忽地坐起來：“我喝多了?”

“不是喝多了，是喝醉了?！?/p>

“我沒做什么事吧?”

“我也沒做什么事?！?/p>

富態(tài)男人松了一口氣，用手背揉眼睛。

“你起來沖一沖，漱漱口，滿屋子都是你吐出來的酒氣?！?/p>

富態(tài)男人起身，到衛(wèi)生間沖澡洗盥去了。

她打開窗戶，把濃烈的酒氣放出去。又擔(dān)心房間太冷，就在富態(tài)男人快沖洗完的當(dāng)兒，把窗戶又拉上。

富態(tài)男人沖洗出來，換成了另外一個人。他沖她笑笑，說：“謝謝你昨晚上照顧我?！彼厮粋€甜美的淺笑：“該說謝謝的是我。”

富態(tài)男人坐到床沿上，她立即主動地坐到他跟前。

富態(tài)男人說：“世事真怪，說碰上就碰上了?！?/p>

她回道：“緣份唄?！?/p>

緣份兩個字讓富態(tài)男人愣怔一下。

富態(tài)男人用愣怔的目光看她，她的眼睛和酒窩立刻合成一種媚意，呈現(xiàn)在他面前。

富態(tài)男人用回味的聲調(diào)重復(fù)一遍：“緣——份——唄?！?/p>

“對呀，緣份呀?！?/p>

“世上竟然還有這種東西。”

這回她愣怔了，但很快就靈醒過來，因為她堅信世上有這種東西。

富態(tài)男人說：“那好，咱們散吧。如果世上真有這種東西，那咱們還會碰面的。”

她見富態(tài)男人起身要走，有些著急，拖住他胳膊不讓他走。

“還沒請我吃飯呢?”

富態(tài)男人想起昨晚她買單的事。

她顯然看透了他的心事：“不是為昨晚的事。”

“不為昨晚的事?”

“對，我要你今天請我吃飯?！?/p>

“為啥?”

“因為今天我歸你?！?/p>

富態(tài)男人領(lǐng)她到賓館餐廳吃飯。吃罷飯說：“這下緣份該盡了吧。”

“不行，今晚還住666?！?/p>

“還沒跪夠呀?”

“今晚我歸你?！?/p>

富態(tài)男人像象棋里的帥，被狠狠地將了一罩。

“你怎么不說我歸你哩?”

“我就是說的我歸你嘛?！?/p>

“你怎么不說你歸我哩?”

“不，是我歸你?！?/p>

“為什么?”

“晚上再告訴你?！?/p>

晚上，666房間，在暗紅的燈影里，她拉住他的手，讓他坐到床沿。她則依偎在他懷里，仰著臉，用梅花鹿一樣幽怨的眼睛看著他，那幽怨和期待的目光就像月光下池塘里泛起的光影，閃閃爍爍，明明滅滅。

她看他時，嘴角微微向兩邊裂開，淺淺的酒窩漸漸浮現(xiàn)出來，里面蕩漾著深深的哀愁和期待。

她的眼睛和酒窩里升騰的媚意像酒一樣惹得富態(tài)男人微微有些醉意。

她拿媚意惹了他許久，然后把頭伏在他寬大的胸脯上，用細(xì)白的牙齒解他的衣扣，并用纖巧的鼻子聞他胸脯里散發(fā)出來的男人味兒。

他微微有些醉意，但沒有大醉。他用手指擋住她的下巴，她堅持要用牙齒解他的紐扣，他堅持趁著勁兒往外推。

她用又愛又怨的眼睛狠他：“你忘了你的生意了?你忘了劃苞見紅能使生意興隆了?”

他搖著頭說：“我已經(jīng)不做生意了?！?/p>

“你忘了兩廂情愿了?”

“為什么要兩廂情愿呢?”

“你忘了上一回在這兒發(fā)生的事了?！?/p>

“你一說我倒想起來了?！?/p>

“那天晚上，要是按皮條客的約定行事，你要人，我要錢，那我拿了錢，還會記恨你一輩子?！?/p>

“哪能呢?誰忍心啊!”

“正因為你不忍心，才讓人家老想你?！?/p>

“你這是報恩哩?！?/p>

她用眼白翻他：“才不是呢!”

才不是呢?那是什么?一時難以弄清。唉，人有時候會被一種神秘得難以弄清的東西操控著。

她終于用她那細(xì)白的牙齒解開了他的紐扣，并把她纖巧的鼻子和粉嫩的臉龐貼在了他異常溫暖的胸膛上。她拼命的吸溜鼻子，放佛要把他身上全部的氣味吸進她胸腹里去。

他的心被那種難以弄清的東西所喚醒，他的人被那種難以弄清的東西所征服。他捧起她的臉，像掬著一汪秋水。

那張臉上柔和善良的性情是天生的。一看這張臉便知道，她在用柔和，溫順，純情和善良的心靈對待這個世界，對待他。他有些惶恐，但無法從這溫情和美麗的魅惑中掙脫出來，因為溫情和美麗的魅惑彌漫在整個房間。

我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事情了，但我不能嘰嘰喳喳的叫喚。我不忍心驚擾他們，因為我也沉浸在這溫情和美麗的魅惑之中。

黎明前，他醒了。他借著窗簾縫隙透進來的星光，看到她伏在他胸脯，正用細(xì)嫩的小拇指的尖指蓋兒撥弄他胸脯正中的那顆黑痣。

見他醒了，她說：“我胸口要是也長一顆黑痣，那就好了?！?/p>

“為什么呢?”

“人要丟了，好寫尋人啟示呀?！?/p>

他給逗笑了，笑的時候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大意。

“唉，都這樣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那有什么，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不也毫不猶豫地取了兩萬塊錢嗎?”

“說的也是，名字并不重要?！?/p>

他頓時覺得，蜷在他懷里的，是另外一個世界里的仙女。

忽然，這個仙女莫名其妙地落淚了，淚水滴落到他的胸脯上。

“你哭了!”他摸索著給她擦淚。

“從今以后，咱們一拍兩散，永不再見?！?/p>

“為什么?”

“因為你是有家有室有妻有子的人?！?/p>

他更深一步地覺出她心地的良善了。

“你記住，或者忘記，你的生活中有過一個因感恩而生愛的女孩子?！?/p>

他一把把她摟緊，緊得她喘氣都有些困難。

他想說一句話給她，結(jié)果她用手掌捂住了他的嘴巴。

她的另一只手往外一指，兩個人同時從窗簾的縫隙里看到，冬夜幽暗的天空，劃過一顆流星。那流星劃得飛快，但是沒有劃多遠(yuǎn)，就燃成了一個小火球。

流星燃燒著照亮了天空，然后熄滅了。

8春夜響雷聲

第二天中午，木木又來了。沒有打傘，淋得落湯雞似的。宋慧馨拿毛巾給他擦頭上臉上的雨水，問他怎么不打傘。

木木說：“打著來，但風(fēng)大，把傘蓋吹跑了，干脆，我把傘把也扔了?！?/p>

宋慧馨從箱子里翻出一件紅色外套：“先換上，別著涼。”

木木雙手雙臂抱在胸前，護著衣服底下的一樣?xùn)|西，沒有聽從宋慧馨的命令，憨笑著說：“往年四月，不會下連陰雨，今年氣候反常，下得沒完沒了?！?/p>

宋慧馨又催：“快換上，會著涼的?！?/p>

木木嘻嘻一笑，依然抱著護著胸前衣服底下的東西。

宋慧馨忽然有些醒悟：“嫌是紅的?”

木木又嘿嘿地笑。

宋慧馨模仿木木嘿嘿一笑：“嫌是我穿過的?”

木木嘎然收住笑，猶豫片刻，然后迅速地剝掉自己身上的濕衣服。

當(dāng)木木瘦骨嶙峋的胸脯顯露出來時，宋慧馨又啞然失笑。笑時，看到了木木掛在腹前的舊書包。由于遮著護著抱著，書包到?jīng)]有怎么淋濕。

宋慧馨，側(cè)著腦袋用手指著木木屁股后面問：“書包里裝的什么東西?”

木木把書包拉過來，抱在胸前，像年輕的母親抱著自己剛生的嬰兒。

“寶貝，我的寶貝!”

宋慧馨大致能猜到書包里裝的是什么東西，為了印證自己的猜測，她向木木勾著指頭，意思是拿過來瞧瞧。

木木非但沒有順從她，反而將書包又藏回屁股后面，并且故作神秘地說：“吃完飯再看。”

宋慧馨轉(zhuǎn)動心眼，說：“好啊，你去給咱們買飯去吧。”心中盤算：你一去，我就看。

可惜，宋慧馨的小心思讓木木窺破了。木木站到宋慧馨面前，模仿模特兒的姿勢，扭了扭身子，意思是說：穿著這紅外套，能去買飯嗎?

末了，是宋慧馨拿了雨傘去樓下買飯。臨出門，木木高聲叮囑：“捎瓶白酒!”宋慧馨回頭問：“捎酒干嗎?”木木自豪地回答：“慶賀呀!”

慶賀呀三個字，愈發(fā)印證了宋慧馨的猜測，宋慧馨痛痛快快地應(yīng)了一聲哎。

菜味清淡，酒味濃烈。不知不覺，兩個人把一瓶白酒喝了個底朝天，兩個人都有了朦朧的醉意。

宋慧馨飛著醉人的眼神，朝木木伸出手：“拿出來吧?！?/p>

木木打開舊書包，顫顫抖抖地取出里面的寶貝，遞給宋慧馨，聲調(diào)里夾帶著酒的浩氣，說：“就業(yè)合同書，兩份，一人一份!”

宋慧馨接過合同書，用迷離的目光掃視著封面上的大字。這就是她四年大學(xué)所得的結(jié)果，是她近幾個月夢寐以求的東西。

宋慧馨喜極而泣。

木木過來，挨著宋慧馨坐下，在她耳邊說：“明天一起去簽合同。”

宋慧馨一邊落淚，一邊點頭答應(yīng)。

木木就這樣挨著宋慧馨坐著，沉醉而入迷地看著宋慧馨的側(cè)影，那側(cè)影是既帶著喜悅，又含著哀傷的優(yōu)雅的側(cè)影，如夢如幻的側(cè)影。

窗外的雨聲漸漸大了，天漸漸地黑了，木木沒有一絲要走的意思。

這情形讓宋慧馨為難。宋慧馨沒有料到，一紙合同，竟然使她心軟得不能開口支他走了。宋慧馨在等待：或者他主動說他走，或者進行愛的示意和表白。

木木的頭慢慢低下來，出氣卻愈來愈粗。后來，出氣干脆變成喘氣了。

宋慧馨知道木木要表白了。

木木不敢看宋慧馨，目光移向窗臺上的我，或者窗外響著雨聲的黑暗。

“說心里話，我，有點兒，不，不放心?！?/p>

木木話說的結(jié)結(jié)巴巴，意思倒還明白。宋慧馨聽出了里面的顧慮。

“不放心我?”

“不，準(zhǔn)確的說，是不放心我自己?！?/p>

“你不會連自己的事都拿不住吧。”

“不不，不是那個意思?！?/p>

“那是什么意思?”

“你瞧你，純情、聰慧、優(yōu)雅，簡直跟白天鵝似的?！?/p>

“這有什么不好嗎?”

“可我呢，既沒錢，又不帥，跟癩蛤蟆似的?！?/p>

“我沒把你當(dāng)癩蛤蟆啊?！?/p>

“可一只純情聰慧優(yōu)雅的白天鵝為什么要找一個既沒錢又不帥的癩蛤蟆呢?”

宋慧馨幾乎是脫口而出：“保險啊!”

木木也幾乎是脫口而出：“白天鵝保險，癩蛤蟆卻不保險啊!”

宋慧馨驚得愣住了：“你想要什么保險啊?”

木木喏喏道：“你瞧，天黑了。”

宋慧馨已然明白了。

木木可憐巴巴地望著宋慧馨，已然明白的宋慧馨眼眶中嘩啦嘩啦的淌出許多淚水。淚水聲和窗外的雨聲混合著響為一體。

宋慧馨拉滅了宿舍里的燈，黑暗立即籠罩了整個房間。

我看不見宋慧馨和木木，只能聽見痛苦的聲響。沒有閃電，卻有雷聲。悶雷從春夜的遠(yuǎn)處滾過來，在近處重新炸開。那雷聲震耳欲聾，后面跟隨的是哭泣般的瓢潑大雨。

9喜鵲登枝或者喜上眉梢

那一夜之后，她漸漸感到自己的身體有了反應(yīng)和變化，就像春天的大地感覺到一枚種子在自己的身體內(nèi)萌動。這枚種子給了她從未有過的奇異體驗，既驚喜又安心，既恐懼又歡欣。她一天天地戀愛這枚種子，并由此延伸，一天天地喜愛耕種和播撒這枚種子的人。愛隨著母性一起降臨并生長，心理和身體也將慢慢地長成弧形。對于這不期而遇的變化，她時常獨自享受著。她的臉上時?，F(xiàn)出害羞的紅暈，嘴角時常裂開會心的微笑。當(dāng)舍友偶爾看到她害羞的紅暈和會心的微笑時，便會追問和奚落她。她實在不知道是應(yīng)該把她知恩圖報的故事講給大家聽，還是把它暫時掩蓋起來。掩蓋是可以掩蓋，但是不會太久。到時候身體臃腫和肥胖起來，那件黑底紅梅花的棉布衫是遮蓋不住的。

冬天快過去了，但是畢竟還沒有過去。北風(fēng)不像隆冬時那么刺人，天氣不像隆冬時那么寒冷。

她喜歡這枚種子，舍不得這枚種子，因而對這枚種子手足無措。告知那位耕種和播撒種子的人吧!可那人姓什么，叫什么，在什么單位工作?她全然不知。像上回那樣等著碰面吧，上回有那個緣份，這回就不一定了。滿城市找吧，兩人雖然同在一座城市，但一個找另一個，也不是容易的事。當(dāng)然，要誠心下狠心找，興許在那枚種子長大成才時能夠找得到。

那些事情都太過遙遠(yuǎn)，眼下重要的是事情隨時都有可能敗露，學(xué)籍怎么辦?學(xué)業(yè)怎么辦?弟弟上學(xué)的費用和花銷怎么辦?現(xiàn)實生活中這些急切的事情重要呢還是這枚種子重要?這枚種子重要呢還是現(xiàn)實生活中這些急切的事情重要?

她實在掂量不來，但她的心本能地愛著那枚種子。

我不能成為她，但卻能為她的感恩，她的愛，她腹中神奇的種子歌唱。我不停歇地嘰嘰喳喳、喳喳嘰嘰地為她歌唱。

我的歌唱感動了她，她眼中滴下淚水。窗玻璃上留下兩道清晰的淚痕。

在歌聲的感召下，她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隔著玻璃往外看我。

冬天的陽光暖洋洋的，梅樹的枝條往四周舒展著。梅樹的軀干里涌動著一股愛意，梅樹舒展的枝條上開滿紅色的花朵。

我棲落在梅樹柔韌的枝條上。我是由黑和白構(gòu)成的黑白分明的花喜鵲。

她往后退去一步，這樣，窗欞又成了畫框，她看到一副天然畫面：青色的樹干，殷紅的梅花，黑白的喜鵲。這副畫的名字叫喜鵲登枝，或者叫喜上眉梢。

10雨過天晴，迷途飛返

那一夜的雷聲一直在我耳邊回響，震得我心疼。

第二天，宋慧馨一大早起來，就開始梳妝打扮，她要隨木木去簽定就業(yè)合同。由于是出席人生最重要的場合，所以宋慧馨梳妝打扮得格外仔細(xì)。但是我看到的卻是原有的純情樸實的消失，就連氣質(zhì)里潛在的優(yōu)雅成份，也消褪不少。

木木坐在床鋪沿上，一臉苦相。

宋慧馨梳洗打扮停當(dāng)，拿了雨傘，主動的拉住木木的胳膊，一同下樓。

在樓下雨地里，宋慧馨一手撐開傘，一手挽著木木。木木則機器人一樣任由她擺布著。

我已跳到外面的窗臺，咕咕咕地朝他們嗚叫。我祝福他們簽約成功。木木沒有聽到也沒有反應(yīng)。宋慧馨聽到了，在雨幕中揚了楊傘，算是給我的回應(yīng)。

下午簽完合約回來，二人一起買了酒菜。仍然是菜味清淡，酒味濃烈。兩個人都喝醉了。

天快黑了，木木起身告辭。

宋慧馨驚疑地問：“要走?”

“是的，要走?！?/p>

“還回來不?”

木木借著酒勁搖搖頭。

“為什么?你說為什么?”

“因為我太失敗了。”

“慢慢會好的。”

“癩蛤蟆在白天鵝面前既沒有取勝的機會，也沒有取勝的可能。”

宋慧馨漲紅的臉上漸漸退去了血色，眼神也因失望而憤怒了。

“我求你諒解，再丑陋，再平庸的男人，也不愿意一輩子籠罩在失敗的陰影里?！?/p>

宋慧馨本來想罵他沒出息，但聽他這么說，便罵不成了。

宋慧馨感到無限悲哀的是：為了尋求保險，結(jié)果尋求的保險卻毫無保險可言。蒼天吶，我是瞎了眼了!

木木咬著嘴唇，一字一頓地說：“我信守諾言，與你一同簽定了合同，我們的工作和前途有了保障?！?/p>

“可我失去……天吶，說這些有什么用啊!”

宋慧馨欲哭無淚。

木木還想說什么，宋慧馨不想讓他再說，走過去，拉開門，咬牙切齒地說：“你走吧I”

木木懼怕宋慧馨眼中的火焰，閃出門，溜走了。

宋慧馨把門甩得比打雷還響。

雷聲響過之后，宋慧馨爬到床鋪上，失聲痛哭。

窗外，風(fēng)雨更加猛烈，像要把世界下成汪洋大海。

我在悲哀的嘆息。宋慧馨和我一樣，遭遇到了猛烈的沙塵暴和暴風(fēng)雨。沙塵暴和狂風(fēng)暴雨重重圍困住我和宋慧馨。

翌日晨起，我看到的宋慧馨簡直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頭發(fā)胡亂披散著，眼睛布滿血絲，臉色鐵青，形容憔悴。純情消失了，質(zhì)樸消失了，聰慧消失了，優(yōu)雅和高貴也消失了。余下的，僅僅是麻木和茫然。

我想寬慰她，就轉(zhuǎn)著身子咕咕地朝她叫喚。她木然地轉(zhuǎn)過身，看到我，嘴角露出凄慘的一笑。這一笑，把一切都笑盡了。

我非常佩服她，在如此兇猛的沙塵暴和狂風(fēng)暴雨的襲擊下，仍然保留著她珍貴的同情心。她來到我跟前，細(xì)心地朝窗臺上搓面包屑，往花茶杯里添清水。

她的手真能創(chuàng)造奇跡。因為在她搓面包屑和添清水的時候，窗外的雨漸漸停了。快中午時，天空的流云飛快地往四面散去。正午過后，天空放晴。天藍如洗，薄云如絮。

我的心急切地跳動起來。

宋慧馨非常理解我，用手撫摸我光滑的羽毛，說：“吃吧，喝吧，吃飽喝足上路吧?！?/p>

我順從地吃飽喝足，跳上她的肩膀，用我的喙親了她的唇，又跳到窗外陽臺上，咕咕叫著和她告別。我看到她眼角淌出真誠情誼的淚水。同時，淚水也模糊了我的眼睛。

她往外揮了揮手，我拍動翅膀，飛向空中。我在窗外的天空盤旋許久，不忍離去，直到她探身窗外，再次朝我揮手示意。我才旋向更高的天空。我定準(zhǔn)方向，箭一樣向前飛去。

我要飛回我的城市，我的家園，我的巢箱，會見一直盼望我早日歸來的愛人，并要把我的救命恩人宋慧馨的凄慘的故事講給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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