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峰
解文身穿黃色馬甲,腳蹬綠色三輪客車,款款行進在河濱大道上。垂柳裊裊娜娜,拂著頭發(fā)、面頰,使人感到絲絲暖意。
這是正月十五的傍晚,夕陽收盡最后一抹余暉,西邊天上映出一片燦爛的霞光,幾顆星星開始在蔚藍的天幕上閃爍,點亮街上的霓虹燈。五彩繽紛的禮花開始燃放起來,不甘寂寞的月亮從河畔柳林深處探出頭來,星光、月光、燈光、禮花交相輝映,給小城蒙上一層夢幻般的色彩。
解文喜愛月亮,那是他從小養(yǎng)成的嗜好,月亮從村子東山崗上升起,他會佇立村頭唱那“月老娘,亮堂堂”的口歌。隨著年齡增長,走向社會,兒時的口歌漸漸淡忘了,古今文人騷客詠月的詩句替代了兒歌,使他對人生有了初步的認識。眼下,圓月升起,就像一幅迷人的色彩畫吸引著他的眼球。他索性跳下三輪車,找一處視野開闊的地方賞月。當他望見月亮青春豐滿的臉盤時,心里忽的一熱,隨口吟出歐陽修的《生查子》: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花市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吟詠間,就聽耳畔一聲“三輪”的呼喊。自從解文蹬起三輪車拉客,“三輪”就成為他姓名身份的代號。初次聽到顧客喊他“三輪”時,他只覺卑微。那生活賦予他的社會底層稱號牽引著他敏感的神經(jīng),職業(yè)習慣促使他順聲望去,就見一位身形苗條的姑娘立在面前。他旋即跨上三輪車,問姑娘去什么地方。
姑娘沒有回答,卻銀鈴般笑著:“好個癡情的當代歐陽修,找什么去年人,喊什么淚滿春衫袖?”
姑娘的反詰使解文心弦震顫,他跳下三輪車,凝視對方,只見她:鵝蛋形的臉盤豐滿圓潤,長長的秀發(fā)披落肩頭,皎潔的月光為她涂上一層迷幻色彩,使她顯出一種令人神往的女性魅力。
忽覺對方好生面熟:“你是——”
“咯咯咯——”姑娘笑著,“貴人多忘事,老同學也記不起了?”
解文苦笑著,自從蹬起三輪車,他最怕碰到熟人,更不愿見老同學。驀然冒出一個女同學來,使他更覺羞赧??伤钦l呢?他迅疾撒開記憶的網(wǎng),綱目收攏間,他的腦際忽然映出一道亮來:“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潔若何,秋蕙披霜。秋——蕙。”
“老同學知識淵博,聯(lián)想豐富?!?/p>
“過獎了?!苯馕淖灾t,“聽說你大專畢業(yè)后進縣工藝廠了。”
“廠子破產(chǎn),早已下崗了?!?/p>
“現(xiàn)在做什么?”
“自由職業(yè)。”
“唔——”解文沉思。
“聽說你上了大學?”
“民辦的,已經(jīng)畢業(yè)了,沒有工作。”
“人才市場去過了?”
“僧多粥少。”
“人事局呢?”
“去過了。”
“有結(jié)果嗎?”
“叫等待機會?!?/p>
“社會背景呢?”
“父親是農(nóng)民,早歿了。家里只有年逾半百的母親和幾畝薄地。親屬中最高官銜是村民組長?!?/p>
“沒找其他關(guān)系?”
“提上香表尋不著廟門。”
秋蕙笑著:“廟門大開,有香表神就顯靈?!?/p>
“本人冥頑不悟。”解文自嘲著。
“噢,不談這個了,說點高興的。你的文章寫得不錯,我在市報上見過?!?/p>
“你指哪一篇?”
“故鄉(xiāng)?!?/p>
“感覺怎樣?”
“文筆清新,感情飽滿,鄉(xiāng)土氣息濃郁?!?/p>
“謝謝夸獎?!?/p>
“按你的才華應去文化部門工作?!?/p>
“你是領導或許可以?!苯馕挠樞χ?。
“這輩子不行,下輩子吧!”
“好的。你現(xiàn)在去哪里?”
“夢幻舞廳?!鼻镛ポ叶恍?。
一座新落成的大樓前,柔和的霓虹燈映現(xiàn)出“夢幻舞廳”幾個淡藍色大字。音箱里傳出丁丁冬冬的流行樂曲。解文氣喘吁吁的剎住車,對下車的秋蕙說:“再見。”
秋蕙一把抓住車頭:“你的車錢?!币粡埲嗣駧胚f到面前。
解文面上發(fā)燒:“你是用錢欺我吧!”
“你錯怪了,勞務費,應得的?!?/p>
“老同學竟這樣生分?”
“說得好,就怕老同學不說這句話。”秋蕙收回錢,“我請老同學跳舞,領情么?”
“這個——”
“怕少掙了車錢?”
“不,只怕我跳得不好,丟人現(xiàn)眼?!?/p>
“過分謙虛就是驕傲,瞧不起老同學是吧?!?/p>
“哪里!哪里!”
解文在后院存好三輪車,同秋蕙走向舞廳。
門迎小姐見二人進門,鞠躬問候:“秋老板好!”
聽到尊貴的稱呼,解文知道秋蕙有一定的身份,但不知她是什么老板。
進入門內(nèi),解文掏錢買票,被秋蕙擋了。
“這是我同學。”秋蕙丟下一句話,就領解文到一個雅座落座。座位是從屋頂?shù)跸碌那锴?,坐在上面,腳尖輕輕點地,人就晃來蕩去,飄飄欲仙。座位前面是烤漆描金茶幾,茶幾上蹲著一瓶插花。秋蕙向服務小姐要了生啤、小菜。二人一面啜飲,一面聆聽“妹妹坐船頭”的歌兒。悠然愜意間,燈光變暗。
解文看見魔幻燈影影綽綽,紫光燈閃閃爍爍。伴著樂曲旋律,男男女女對對雙雙,握手摟腰,旋入舞池。
“請!”秋蕙拉起解文的手,二人融入群舞之中。
解文與秋蕙姿態(tài)大雅,自然和諧。一曲終結(jié),二人走回座位。
“解文,你跳得太棒了?!鼻镛ザ似鹁票?,“來,老同學敬你一杯。”
解文端起酒杯,與秋蕙碰了一下。
“再來一杯?!鼻镛榻馕奶砩暇疲骸澳阌X得這里環(huán)境怎樣?”
“不錯?!?/p>
“你愿意在這里上班么?”
解文疑惑:“你是叫我改換行業(yè)?”
“不,是叫你每天下午五點來這里做兩個小時的鐘點工?!?/p>
“打掃衛(wèi)生?”
“不,這活兒窩人?!?/p>
“那——”
“做舞蹈教練。來這兒娛樂的人不少,一部分人不會跳舞,要求請個教練。沙里澄金,筷子里面拔旗桿,合格的太少?!?/p>
“哦,招聘教練是舞廳老板的事,你——”
“不像老板嗎?”秋蕙笑著,“在世人眼里,老板一定是身著名牌西裝,嘴叼雪茄,腕戴金表,大腹便便的男子。一個初出茅廬的女子不會成為老板么?”
“這么說,舞廳是你辦的?”
“要看法人代表證么?”
解文訕笑著:“還真是紅蘿卜調(diào)辣子,吃出沒看出。”
秋蕙喝了口啤酒:“工藝廠破產(chǎn)后,我生活沒有著落,就四處找工作。先在一家酒店當服務員,老板讓我給客人陪酒。我沒酒量,一喝滿臉通紅,客人卻夸我面如桃花。有一個酒醉者要我做他的紅顏知己,摸我的臉蛋和不見人處。羞愧難耐之際,我伸出巴掌,給耍流氓者一記重重的耳光。我被炒魷魚了。再去一家私營紡紗廠,押金300元,兩月試用期滿,又被解雇了。面對現(xiàn)實,我躺在床上流眼淚,覺得世事不公。為什么有權(quán)有錢人家子女生活優(yōu)裕,就職好的行業(yè),自己就那么晦氣呢?這時候,有人向我提親,介紹了一個大款的兒子,那家伙呆頭呆腦,眼睛像梨瓜籽貼上去的,整天泡酒館、打麻將。這樣的紈绔子弟就是把錢鋪滿小城,我也不會嫁給他的?!?/p>
“那你怎么想到辦舞廳?”
“人都是逼出來的。無望時,我去一家舞廳解悶,舞廳是一個熟人辦的,生意不錯。那熟人也是下崗工人。我問他為什么辦舞廳,他說,現(xiàn)在搞市場經(jīng)濟,沒錢寸步難行。市場經(jīng)濟不相信
眼淚,相信人的膽魄、智慧、毅力、超前意識。我不懂他說的市場經(jīng)濟,只覺得辦舞廳順應時代發(fā)展,為下崗工人找了條生活路子。經(jīng)過思考籌劃,我以自家房產(chǎn)作為抵押,貸款辦了舞廳?!?/p>
“你是巾幗勝過須眉,令男兒自慚形穢?!苯馕馁潎@。
“舞廳剛開辦,沒有經(jīng)驗,還得老同學捧場支持。”
解文說:“不是捧場,這是秋老板給了一個三輪車夫極大的面子?!?/p>
晚11點半,曲盡人散時,解文與秋蕙各自存錄了對方手機號。
解文出門時,耳邊隱約傳來戲謔聲:
“下苦力的黃馬甲,掙倆臭汗錢也來瀟灑?!?/p>
“土老冒,和秋老板拉同學關(guān)系,怕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不,是癩蛤蟆跳門檻,蹲溝子傷臉——”
惡言穢語似鋼針扎向解文的心。夜掩蓋了一切,包容了一切。
解文在小城花園巷租有一間平房,做飯睡覺都在里面。一早,他就爬起身,撥開蜂窩煤爐子后,聽見嘀哩一聲,手機亮了,打開收件箱,便見一條短信:
禮花的一瞬是精彩,月圓的一瞬是祈愿,思念的一瞬是感動。祝你早安,每天都有一個好心情。(秋蕙)
呵,秋蕙,是令他心情愉悅的秋蕙!他一邊回味著昨夜的巧遇,一邊熬著稀飯,直到飯的焦煳味傳進鼻子,他才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匆匆吃過飯,他就騎上三輪車拉運乘客。
太陽還未出來,曙光已經(jīng)透過樓房樹梢,照亮了街道。上學的學生,趕早市的客商熙熙攘攘;汽車、摩托、電動自行車的喇叭聲與鈴鐺聲不絕于耳。今天他改變了行車路線,繞到夢幻舞廳前。
昨夜的月亮在他心頭高高的懸掛著,那么明凈。月亮笑吟吟的,喜盈盈的,幻成一張俏麗的臉。哦,那是秋蕙,她對他微笑,對他耳語。他盼望黑夜早早過去,太陽早早升起,好與她再次相見。
他來到夢幻舞廳前,大門未開,門口冷冷清清。懊惱之際,他忽然醒悟舞廳傍晚才會開門,期盼與焦躁使他恨不得把太陽當足球踢下山去。
“解文——”
是誰喊他,聲音那么親切,那么熟悉。好多天沒人叫他大名了。昨天,就是這聲音喊他“三輪”的,今天稱謂變了,這聲珍貴的呼喚會不會是她呢?
解文停車注目時,發(fā)現(xiàn)一輛嶄新的紅色大踏板摩托車停在面前。騎車者頭戴紅色頭盔,上穿紅色皮夾克,下穿栗色裙子,烏亮的秀發(fā)披在肩頭,金色的項鏈掛在脖頸。從衣著身形端詳,騎車者瀟灑高雅,氣度不凡。待對方取下頭盔,解文愣了,身邊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秋蕙。
“感謝你的短信祝愿?!苯馕馁潎@,“人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時隔一夜,老同學就變得雍容華貴,光彩照人了?!?/p>
“貧嘴。是說我昨天衣著平庸嗎?我是去了一趟鄉(xiāng)下,回城坐出租車時,你癡呆的樣子吸引了我的眼球,沒想到遇見老同學。眼下,我有事找你,打電話你卻關(guān)機?!?/p>
解文掏出手機看了看:“忘記開機。上班嗎,離下午五點還差遠哩?!?/p>
“不,是叫你幫個忙兒?!?/p>
“做什么?”
“請你做一回模特,為我弟試身衣服?!?/p>
“你弟呢?”
“不在?!?/p>
“我行么?”
“你和我弟身高胖瘦仿佛,試衣合適不過?!?/p>
“謝謝,能為你服務求之不得。”
“好,坐我的摩托去超市吧?!?/p>
解文寄存了三輪車,待坐摩托時卻猶豫了。
“喔唷,成石人了。摩托上沒有鋼針,不扎你的屁股?!鼻镛蛑o著啟動了發(fā)動機。
身邊行人投來異樣的目光。解文臉上燥熱,旋機坐上摩托。幾乎同時,摩托“突——”向前沖去。解文一驚,身子失去平衡,慌亂間抱住秋蕙的腰身。只聽秋蕙咯咯笑著,摩托飛馳起來。
解文的面龐被秋蕙的秀發(fā)罩住了,女性特有的發(fā)香撲向鼻息,沁人心脾。耳畔風聲呼呼,使他覺得身子像羽毛,飄忽忽的。上小學時,他和她同一張課桌,中間劃著一條“三八”線,一次,他寫毛筆字時不小心超界,她用小拳頭咚地把他的胳膊肘反擊回去。當時,他書寫的大字是桌友的友字,因她一擊,友字變成黑色蝌蚪。他氣惱了,用毛筆膏上墨,在她的本子上抹了一筆,一面工整的小字作廢了,她氣哭了。
解文思想間,摩托停在新世紀超市前。他跳下車,幫秋蕙存好摩托,二人就沿著大理石鋪就的臺階路向上攀登。進入感應門,大廳里商品琳瑯滿目,令人眼花繚亂。二人乘電梯一層一層瀏覽。四樓是高檔服裝。秋蕙挑選了一身咖啡色偉志西服,白色純棉襯衣,紅色真絲領帶。秋蕙讓解文穿戴起來,領到水銀鏡前照照是否合身。解文不看則罷,一看愣了。鏡中人服飾簇新,帥氣瀟灑,英姿勃發(fā),竟像出入政府機關(guān)的文職官員。他簡直不敢相信鏡中人就是身著黃馬甲,腳蹬三輪車,在社會底層做苦力的自己。
秋蕙望著解文,樂不可支:“佛要金裝,人要衣裝。老同學穿這身衣服合身得體,賽過港臺明星?!?/p>
解文搭訕:“為人試衣,不過是做回模特兒,豈敢弄假成真。”
“假做真時真亦假,真做假時假亦真?!?/p>
“我是為你弟試衣,真假分明?!?/p>
“為我弟試衣,我是這樣說過的嗎?”
“真?zhèn)€貴人多忘事,來超市前說過的話怎么轉(zhuǎn)瞬就忘了?”
“哦,是為我弟試衣,弟在哪里?”秋蕙望著解文,含笑微微。
“問你自己吧!”
“唔?!鼻镛ヮh首回答,“他遠在天邊,近在眼前?!?/p>
解文四周望了望,疑惑地說:“老同學玩玄乎吧,你不是獨生子女嗎?”
“是的,我是獨生子女?!鼻镛ズ槊}脈,“可你和我的生肖同屬馬,都是農(nóng)歷七月七日那天在縣醫(yī)院出生,不過我是早上生,你是下午生,小我半天,做弟弟難道不合適么?”
“你從那里弄來的鬼話?!?/p>
“不是鬼話,我姑姑是醫(yī)生,為你和我接的生?!?/p>
解文臉上燥熱:“本人身賤,做你的弟弟怕不合適。再說,身賤衣貴,承受不起?!?/p>
秋蕙說:“時下社會流行兄弟姐妹稱呼,同學之間不分貴賤。衣服你只管穿,錢的事不要考慮?!?/p>
解文說:“雖說是老同學,我可沒有接受別人施舍的習慣?!?/p>
秋蕙抿了一下額前劉海:“老同學心直口快,難能可貴。我不是慈善家,只望你支持我的生意,再為我寫篇文章。衣服么,算我預付你的稿費?!?/p>
聽說寫文章,解文來了興趣:“什么文章?”
“你知道我為什么進工藝廠嗎,還不都是因為自己喜愛國畫。雖然辦了舞廳,手中的筆沒停。時下講名人效應,我知道自己愚笨,沒有當名人的天賦,但我不甘灰心,想讓世俗知道,我不只是個開舞廳的,還是個畫畫的?!?/p>
“你有專長太好了。我學疏才淺,怕寫不好評介文章,對不住這身衣服?!?/p>
秋蕙嗔怪:“什么對住對不住的,過分謙虛就是驕傲。文章暫時不寫,今天晚上就穿這身衣服來舞廳上班。”
解文沉默了。他知道世俗敬衣不敬人,出門辦事,沒有一身高檔服飾,會被瞧不起的,服飾就是你的名片,你的身份。昨夜的嘲諷已為世俗做了證明。秋蕙借試衣裝飾他,慧心獨具,這分明是愛的傳遞,情的表達。解文只覺幸福涌滿胸間,摯愛的話語在喉嚨擠成疙瘩,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他回到自己住地,用一面小鏡子從上到下,從下到上,一面自我欣賞著,一面想著服飾饋贈
者。那在電視上經(jīng)??吹降膫ブ疚鞣膹V告詞在他心里響起:
“看見你的時候,你在我身上;看不見你的時候,你在我心里——”
入夜,夢幻舞廳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八點半,主持人以甜潤的聲音開播:
“女士們,先生們,朋友們,夢幻舞廳熱烈歡迎大家光臨。夢幻是你們溫馨的家,是娛樂暢想的最佳之地。為了共度良宵,給夜生活添光加彩,除每晚間歇抽獎,我們秋老板開拓創(chuàng)新,與時俱進,以伯樂的慧眼,三顧茅廬的誠意,聘來舞中王子解先生出任本廳舞蹈教練。今夜開場之前,秋老板與解教練聯(lián)袂表演。首先向大家獻上的是一曲華爾茲,恭請欣賞指正!”
隨著主持人話語落地,掌聲響起,燈光倏然熄滅。樂曲緩緩奏鳴,一束聚光燈投射舞池,一對男女雙人造型雕塑般凸現(xiàn)眾人眼前,伴著漸漸激越的音樂旋律,身著黑色名牌西服的解文與身著白色高檔綢紗拖地裙的秋蕙翩翩起舞。解文黑色的舞姿似九月迎風搖曳的墨菊,秋蕙的白色舞裙像海風卷起的浪花。兩人配合默契,舞得酣暢淋漓。曲盡舞停,白熾燈倏的閃亮如晝,大廳里驟然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幾名手持鮮花的崇拜者涌向二人。秋蕙懷里抱了一堆,那是青睞她的男子送的。解文也接了幾束鮮花,是欣賞她的女人們送的,最后一位女人送給他一束鮮艷的康乃馨,還遞給他一瓶開了蓋的百威牌啤酒。
解文連說:“謝謝,謝謝!”
為解文送鮮花和啤酒者年近三十,發(fā)胖的臉盤上鑲嵌著一雙熱辣辣的眼睛,鼻梁低矮,嘴角上翹,短粗的脖頸上掛著一條金色項鏈,項鏈下吊著一顆貓眼寶石,那黃色狐皮衣搭在臂彎,一雙高筒紅色尖頭皮靴光亮時髦。
那女人邀解文坐到一個包廂,嘴里流著溢美之詞:“解教練,你跳的太棒了,小城第一,無人可比。”說著,又遞過一塊奶油蛋糕,“我愛跳舞,只會簡單的二步,給我當老師好嗎?”
解文說:“凡來這里學舞的都行?!?/p>
“謝謝你了?!迸诵老驳卣f。
“不客氣?!苯馕闹t遜。
女人說:“你收我為學員,還沒問我的名字?”
“對。你貴姓芳名?”
“我的姓不是貴,名字也不香。我姓冼。我出生時,前面已有四個姐姐。我母親求神問卦,盼能生個繼承香火的男娃,就給女兒們分別起名為來子、引子、招子、盼子。輪到我出生時還是女娃,父母因超生被罰款,一氣之下,就給我起名臭子。”
解文聽得有趣,笑著說:“姊妹五個,五朵金花。你的名字臭而不臭,丑到極處便是美,臭到盡處就是香?!?/p>
“說得好。我們姊妹五人,前四個都找了個打牛后半截的莊稼漢,在雞屁股摳錢化。我呢,跟了個收破爛的,姓金,大名金魁,人稱金大款。人樣長得差些,日子過得蠻是紅火。我伸出一個指頭,也比農(nóng)民碾麥子的碌碡還壯。我父母說我的命好,姊妹們都對我眼紅,說我前世燒了高香。誰知道前世是怎樣的,我只想今世,早就想給自己換個好聽的名字,身邊接觸的人肚子里都沒有幾滴墨水,想改個好名字改不成。經(jīng)你開悟,臭變成了香,太叫人高興了,我太感謝你了?!?/p>
“說笑逗樂,不要較真?!?/p>
“不,你是我在舞廳見到的第一個長得帥氣,有文化、有學識、有禮貌、說話逗人開心,跳舞使人舒心的男人?!?/p>
又一場舞曲開始了,解文帶著已改名為冼香子的學員慢慢旋入迷彩燈下。樂曲鏗鏘明快,燈光搖曳迷離,人影對對雙雙。
解文矯健灑脫,香子笨拙滯重,二人步不合拍,分外別扭。香子幾次踩在解文腳上,解文以極大的耐心忍受著。
曲盡間歇,香子自慚汗顏,口里喃喃著:“解教練,我丟人現(xiàn)眼,拖累你了?!?/p>
解文寬容地說:“初學都是這樣,一切從零開始。”
“不,我跳得太笨拙了?!?/p>
“別自責了,如果你跳得和我一樣,甚至超過了我,我這教練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當然,做學生千萬不要灰心沮喪?!?/p>
“謝謝鼓勵?!毕阕诱f,“我上學那陣,老受體育老師批評,說我做操是笨鴨子?!?/p>
“勤能補拙,笨鴨子會變成白天鵝。”
香子呵呵笑著:“解教練真會說話?!?/p>
舞場散時,香子要去解文的手機號。
做了舞廳教練,解文早晨不再動手做飯,他化2元錢在街上吃一碗稀飯,兩個包子,然后騎三輪車在街上尋找生意。
街上三輪車蝴蝶般飄來飛去,有時跑好長路也難碰上顧客。
解文一邊蹬著三輪車,一邊讓思緒漫游著。沒當教練前,來回跑空車,他會顯得焦急浮躁。有了第二職業(yè),就覺得比蹬三輪車的同行榮耀充實。從清早到上午九點,乘客的屁股還沒有沾過他的車,但他心態(tài)平衡,車輪還是不緊不慢地滾動著。來到河濱大道,垂柳依然舞動著裊娜的枝條。
秋蕙的面影倏忽閃現(xiàn)腦際。
沉浸問,耳畔忽聞“三輪”的呼喚。哦,心誠則靈,是思念的信息傳遞給她,喚她來到身邊。解文心里禁不住一陣興奮地緊跳。
“解教練。”
“唔,聲調(diào)不對。”解文望時,香子來到面前。
“解教練,你是用蹬車鍛煉身體么?”
“鍛什么練?”
“聽秋蕙說,你是搖筆桿的,這下苦力的事兒,你也干么?”
“七十二行,行行都得有人去干?!?/p>
“不干這個呢?”
“那肚皮就要咕咕叫著提意見嘍!”
香子忽閃著畫了眼瞼的眼睛:“是嗎?行,送我去電影院。”
香子坐穩(wěn)后,解文蹬動車輪。按說,這半天遇個乘客會高興的。但他神情沮喪,因為乘客是舞廳學員,他是她崇尚的教練,學員會因他的職業(yè)看低他。
香子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絮叨著,說影院正上映《泰坦尼克號》,看過的人都說驚心動魄,上味過癮。她請他一同觀看,他卻婉言謝絕。開車錢時,他說免了,蹬著車子逃也似去了。
轉(zhuǎn)過兩條街道,又到影院門前,就聽有人喊“三輪!”解文看時,又是香子。
“電影沒開吧?”解文掉轉(zhuǎn)車頭要走。
“停停!”香子抓住車頭,“解教練,說句實話,這下苦力的事與你的身份太不相符了。作為學員,我實在不忍心你受這份苦?,F(xiàn)在,我要你給我開小灶,專門教舞蹈,你的生活費用由我支付?!毕阕诱f著,將一張四老人頭的大額人民幣塞到解文手里。
解文大腦“嗡”的一響,仿佛受到極大玷污。他下車退還錢時,她已鉆入影院去了。
夢幻舞廳裝飾高雅,經(jīng)營有方,舞蹈間歇時,娛樂者各據(jù)所好,要一聽啤酒,幾樣小菜,蕩著秋千,伴著音樂,燈紅酒綠,似醉非醉,似夢非夢。此時,有獎猜謎開始,猜中者會得到一聽啤酒或一張門票。其中有兩則謎語耐人咀嚼:一則是“翻山越嶺腳不移,吃酒吃肉肚子饑;登臺唱戲沒聲音,大雨澆下不濕衣?!币粍t是“你哭它也哭,你笑它也笑;當面你用它,背后用不到?!狈謩e打一自然現(xiàn)象,一種器皿。
舞廳門簾子掀起,一搖一晃走進一個人,中等身材,禿頭,臉上有塊刀砍的疤痕。來人大名藍貓,人稱小城疤爺。藍貓給金魁經(jīng)營一家回收門店,回收廢銅、爛鐵、塑料瓶、玻璃瓶之類。他混跡小城,刁鉆蠻橫,動不動和人廝打。藍貓進了舞廳,見大家正在猜謎,就在一處空桌前坐下,要了瓶啤酒,一盤小菜,自斟自飲。這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