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不吾
2009年8月4日,由程潛和陳明仁將軍領(lǐng)導的湖南和平起義已整整60年了。
1949年,程潛的侄子、我的父親程炯,任湖南省公路局局長,我們家在長沙市的南門外南大十字路南二里牌的毯子灣。這是一座位處城郊,十分偏僻,很不起眼的院子。就是這座不起眼的院落,在這場歷史大轉(zhuǎn)變的關(guān)鍵時刻,起到了一個特殊的作用,現(xiàn)在回憶起來仍不免令我們這些后人感慨萬分。
1949年的7月31日至8月5日,湖南和平起義最為關(guān)鍵最為緊張的幾天,程潛只身來到毯子灣“隱居”了6天。這里成了他躲避白崇禧追殺的最后隱身場所,也成了他完成領(lǐng)導湖南和平起義作最后的部署以及和中共領(lǐng)導人作最后協(xié)商,達成一致行動的地下指揮中心,當然,也就成了以后蔣介石飛機轟炸的主要目標。
北平來信:請走傅作義的道路
1949年1月底,傅作義將軍率部在北平起義,北平得以和平解放。當時我的大哥程不時正在清華大學航空系讀書,目睹傅作義北平和平起義,得到各界強烈支持和北平市民熱烈歡迎的歷史場景,很有感觸,便提筆給父、母親(朱啟疇)寫了一封信,并請轉(zhuǎn)呈叔祖父程潛大人。信中極盡贊揚傅作義將軍深明大義,棄暗投明之能事,歷數(shù)解放軍進城后秋毫無犯,北平文物絲毫未損,人民安居樂業(yè)及部隊入城深受北平市民擁戴之盛況,吁請叔公以國家和人民大業(yè)為重,走傅作義將軍的道路……。
因為程潛的態(tài)度當時尚未公開,所以父母當時是壯著膽子一起去找程潛的。當將這封信送給程潛看時,他們心情十分地緊張,非常關(guān)注程潛的表情。但見程潛閱后,默不作聲,未作任何表態(tài),只是將信退回給了父母,轉(zhuǎn)身便回到房中去了。
程潛的不語,自有他的難處。起義謀反,天大的一件事,成敗難料,性命攸關(guān),非有萬分把握是不能輕易表態(tài)的。但至少在他的心里,對這位侄子和侄媳婦想走和平解放道路的態(tài)度是十分清楚了,因此才有了后來的那些個故事。
我的母親將這封信交給了省公路局《公路周刊》的主編、中共地下黨員潘獨青,請其公開發(fā)表。潘對母親說:“刊出這封信你不怕嗎?”母親回答說:“我們早就有心棄楚歸漢了。”當時武漢剛解放,長沙《中央日報》上發(fā)表了一篇《武漢歸來》的文章,對武漢解放時的情景造謠誣蔑,顛倒是非,搞得長沙的市民人心惶惶。因此,這封信經(jīng)父親同意發(fā)表后,起了很好的安定人心的宣傳作用。
程潛:我需要一個靠得住的人
1949年3月,程潛感到了籌劃起義冒有的生命危險,出于對父母的信任,找到我的父母說:“我急需要找一個靠得住的人在身邊……”我的母親立刻想到了侄子朱明章可用。其實朱明章與母親同年所生,但輩份上他叫母親為“疇姑”,我們則稱他為“玉哥哥”。他與我們家來往很密切,他抱我大哥小時的姿態(tài)就像軍人背槍般的生硬。這事一直是我們家的笑料。
朱明章1907年生,1926年7月從湖南陸軍干部學校第一期畢業(yè)后從軍,歷任連長、參謀、團長等職,1946年任武漢行營上校參謀,曾參與長沙會戰(zhàn)等抗擊日軍戰(zhàn)役,并在戰(zhàn)場負過傷。
1947年3月,朱明章自動請求脫離軍籍,辦理退役手續(xù),回到湖南。后在湖南任過省訓練團總務處長等職,從事教育工作。他當時正在家鄉(xiāng)休息。
父母商量后告訴叔叔同意,星夜派遣跟隨我家多年的醴陵人馮伯卿趕回醴陵鄉(xiāng)下,請朱明章重出江湖。父親并將自己的一支左輪手槍轉(zhuǎn)贈朱明章備用。
朱明章聽說是保衛(wèi)程潛,很是高興,4月即走馬上任,追隨程潛不離左右,負責接待和保衛(wèi)工作。他盡職盡責,深受程潛器重,被任命為長沙公署少將、聯(lián)合辦公室警衛(wèi)組組長。湖南和平起義后又跟隨程潛去北京晉見毛澤東主席,并出席開國大典。后任湖南省政府參事。
父母一直以能為叔叔程潛在生命的緊要關(guān)頭分憂,盡了一份力而自感欣慰。
毯子灣,程潛布下的最后一著棋
父親由叔叔程潛資助到德國留學,1932年從德國勃蘭斯威大學機械工程專業(yè)學成后回國。先后出任漢陽火藥廠工程師、津浦鐵路浦口、濟南材料廠廠長及河南農(nóng)工器械制造廠廠長等職。1946年5月,父親回湖南任省公路局局長。他在長沙市的城郊,南門外的毯子灣圍起了約五畝地的一個院子,建了一座私宅,這是一戶外觀并不奢華,但生活設施俱全,十分安全和隱蔽的住處。
1949年的7月,平日十分閑靜的家里突然被一股緊張的空氣籠罩,平添了幾分戰(zhàn)爭的色彩。一是父親叫人在院子的草坪中挖了個一人多深,十多米長,三、四米寬的防空壕,防空壕的頂部用樹枝草皮遮蓋著;二是在省公路局任職的我的表哥朱子義,突然悄然無聲地帶進來了十幾名“路警”。他們身著制服,荷槍實彈,為我家執(zhí)行嚴密的巡邏守衛(wèi)任務。后來才知道,這都是父親稟承叔叔程潛的意思,暗中布下的用于緊急關(guān)頭救命的最后一步棋,沒曾想還真的成了致勝全局的一大妙著。
程潛與白崇禧的生死游戲
程潛出生于1882年,16歲取秀才,留學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在日本加入孫中山先生領(lǐng)導的同盟會,曾任國民政府參謀總長,授陸軍一級上將銜,足智多謀,素有儒將之稱。白崇禧比程潛小11歲,保定陸軍學校畢業(yè),官至國防部長一職,授陸軍一級上將銜,他參與指揮的臺兒莊會戰(zhàn)及其它戰(zhàn)役曾大敗日本兵,被譽為“小諸葛”。他們兩個人在1949年的湖南進行過一場事關(guān)生死的游戲,最后的收官處就在毯子灣,程潛以棋高一著致勝。
當時的歷史背景是:
1948年7月24日,程潛由武漢抵長沙就任省政府主席。
1949年2月18日,陳明仁以華中剿匪副司令兼一兵團司令的身份,率二十九軍和七十一軍來長沙編訓。此舉給程、陳聯(lián)手起義創(chuàng)造了一個“天賜良機”。
1949年5月16日武漢失守后,白崇禧率幾十萬大軍退守湖南,一方面作困獸猶斗狀,另外一方面是奉命監(jiān)視程潛的一舉一動。而此時程、陳密謀起義已進入到關(guān)鍵時期。
白崇禧的到來,拉開了程、白之間長達80多天生死搏斗的大幕。
白崇禧的大本營設在衡陽市,他除了在長沙布置了大量特務密探緊盯程潛以外,本人還不斷穿梭飛行于長沙和衡陽之間,插手湖南的政務,并利用各種機會不斷對程施加壓力。
程潛則為了擺脫白的監(jiān)視,制定了一個“金蟬脫殼”之計。
7月21日上午8點,程潛大張其鼓地率20余輛汽車的大隊伍,從省政府門前出發(fā)去邵陽視察,白崇禧親自趕來送行,并目睹車隊啟程,才放心地飛往衡陽。一到衡陽,他便立即打電話給邵陽專員兼保安司令魏鎮(zhèn),詢問程的動向。仔細到在何處吃的中飯,晚上住何人家中等細節(jié),都要一一稟報清楚。當?shù)弥窍挛?點到的邵陽,在湘潭吃的午飯,并將住進陳光中(前六十三師師長)家中時,才放下心來(其實魏鎮(zhèn)此時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了,他的話有真有假。后魏也參加了湖南和平起義,并留任中國人民解放軍五十五軍副軍長,轉(zhuǎn)業(yè)后任省政府參事室副主任)。
程潛在邵陽活動了好幾天,一直曝光在媒體之下,
起到了麻痹白崇禧的作用。直至28日,程潛揚言去芷江視察,調(diào)集40輛卡車以便警衛(wèi)隨行。29日凌晨4點,程突然率警衛(wèi)手槍排和警衛(wèi)大隊一部分人乘20輛卡車急返長沙,其余衛(wèi)隊乘另20輛卡車延后兩小時出發(fā)殿后,以防不測。且留下警衛(wèi)團一個營按兵邵陽駐地不動,掩人耳目。當程潛隨第一批車隊到達湘潭后,突然又改變行程,僅帶幾名隨員脫離汽車大隊,下到早已準備好的一艘??吭谙娼吷鸫l(fā)的汽輪上,改由水路急駛長沙,汽車大隊則仍沿公路返長。
汽輪并沒有抵靠長沙市區(qū),而是徑直開到水陸洲(又叫橘子洲)靠岸下船,程潛則悄悄住進了水陸洲長沙音樂??茖W校。這里少有居民,四周環(huán)水,且無橋可通,靠木劃子(即木船)擺渡,實是一個安全可靠之處。幾經(jīng)輾轉(zhuǎn)來到此處后,程潛心情大好,竟對隨員說“‘小諸葛這次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了”。但事實上,游戲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
當程潛汽車從長邵公路進入湘潭境內(nèi)的黃土嶺時,程潛專車的號牌即被交通檢查站的特務發(fā)現(xiàn),并立即報告了長沙警備司令部稽查處長毛健軍:“程潛座駕于下午三時通過黃土嶺回長?!泵磮蟾骊惷魅?。陳明仁其實早已知道此事,而且程回長沙正是應其密電請求,回長沙共商起義大計而來。為防不測,陳明仁以車回并不能肯定人已回長沙為由,試圖加以掩飾。但畢竟消息已經(jīng)走漏,白崇禧立即布置在長沙城內(nèi)城外四處找人。
果不其然,程潛一行在水陸洲才待了一天,30日便被特務發(fā)現(xiàn)。白崇禧看到程潛不辭而別,肯定程別有他圖,準備派飛機轟炸水陸洲。陳明仁得知消息后立即告知程潛,程潛當機立斷,使出最后一手,于當晚(30日)乘小船過江,乘車只身來到毯子灣程炯家中,從此閉門不出,在此偏僻一隅潛心準備率部起義的最后流程,完全擺脫了白崇禧的監(jiān)視。這一天,距正式宣布和平起義僅有5天的時間。
程潛怒斥蔣介石“大流氓”
程潛再次從白崇禧的眼中逃脫,白崇禧知道大事不好,急報蔣介石,引起了蔣介石的極大恐慌。于是他痛下決心,于8月1日命黃杰、鄧文儀由衡陽飛抵長沙,親自轉(zhuǎn)達他給陳明仁的密令:“弟一生革命歷史,當自珍惜,為中正所深信也……對賣身投靠分子,應羞與為伍,必要時大義滅親,將之明正典刑,然后退守湘西,吾即來四川為爾后盾……。”
據(jù)陳明仁貼身秘書陳臧仲回憶,陳明仁待黃、鄧走后,僅拉上陳臧仲一人,急忙登車,陳明仁坐在副駕駛位上,不發(fā)一語,親自扳動方向指示器,指揮著汽車急速前進。汽車由省政府出門,經(jīng)又一村、先鋒廳、八角亭、南門口出城,轉(zhuǎn)南大十字路,直奔毯子灣程潛住地,入得院子便和程兩人獨處一室密談。
陳臧仲一人坐在客廳待令,突然屋內(nèi)傳出程潛的一聲大吼:“這個大流氓!”原來,陳明仁將蔣介石的電文抄件全文交給程潛看了。這份抄件是寫在一張印有“雪冰用箋”的信紙上,雪冰是鄧文儀之號,是鄧文儀親手向陳明仁轉(zhuǎn)達的。其真實程度乃確鑿無疑,鐵證如山,故程潛怒不可遏。
蔣介石這一招,更加促使了程、陳起義的決心。
陳明仁的貼身秘書陳臧仲是程潛的侄女婿,我的親姑父。他的兒子即我的表哥后來告訴我,說當時他父親曾親耳聽見,陳明仁對程潛說過一句發(fā)自肺腑的話:“頌公(程潛字頌云),當年在學校里是我不懂事,對不起您老人家。這次我一定拼命保您成功?!?/p>
陳明仁不單是程潛的醴陵老鄉(xiāng),而且他們有師生之誼。當年在廣州,作為廣東大本營軍政部長兼陸軍講武學校校長的程潛,破例招收陳明仁進了講武學堂學習,讓陳明仁從此走上尚武之道,故他一直感恩在心。但后來陳明仁等一批學生吵著要轉(zhuǎn)學黃埔軍校,又反對過校長程潛,因此又一直心有愧疚,故有此言。
毯子灣最緊張的5天
8月1日,就在程潛知曉蔣介石“必殺令”的這一天,即在毯子灣完成電稿,向毛澤東主席、朱德總司令并向李宗仁、閻錫山、白崇禧發(fā)出了呼吁和平的通電,歷數(shù)蔣介石之罪行。
緊接著,程潛在毯子灣連續(xù)開了三天的緊急會議,日夜研究起草和平起義的有關(guān)文件,并和中共代表密切接觸,商討起義細節(jié)問題,簽署了湖南和平起義的協(xié)定。據(jù)母親回憶,參與和談的有方叔章、李明灝、程星齡等人,每次和談代表來都受到我家熱情的款待,有時錯過了就餐時間,母親即叫工友趕快煮幾碗面讓他們填飽肚子再工作。而每次代表們進出毯子灣,都是由父親用自己的小汽車親自接送。省政府公路局局長的小車滿市奔跑,里面坐的竟是中共的代表,這是誰也想不到的。
8月3日,程潛以個人名義致電:“北平毛主席、朱總司令、漢口林司令員、鄧政委:潛等即將宣布脫離廣州政府?!瓭撆c子良兄已令所屬軍隊,一切行動,均按貴方指示辦理,絕不阻礙接管最關(guān)緊要之軍事行動?!?/p>
說到電報,據(jù)母親回憶說,這里還有一段插曲,引起了大家的緊張。當時,凡是在毯子灣由程潛簽署的電報稿,都是由母親偷偷帶出毯子灣,到長沙市郵電局一個秘密電臺發(fā)送的。當?shù)谝环獍l(fā)向北平中共中央的電報出去后,因使用密碼有誤,北平中共方收到后竟完全讀不懂電文,不知所云,于是緊急來電追詢。發(fā)電方則也是一頭霧水,不知所措。后來經(jīng)調(diào)整密碼后再度發(fā)出,才對接成功,讓大家舒了一口氣。我推測可能是雙方對接交待密碼時出現(xiàn)了一點小毛病所致。
8月4日下午,程潛正式現(xiàn)身社會,通過廣播電臺和報紙,以程潛、陳明仁兩將軍領(lǐng)銜正式通電起義,歷史就此揭開新的一頁。
緊接著8月5日,毛澤東主席和朱德總司令復電程潛:“此次先生及陳明仁將軍毅然脫離偽府,參加人民解放事業(yè),大義昭著,薄海同欣。南望湘云,謹致祝賀。”
同日,晚10時許,人民解放軍一三八師從小吳門進入長沙城,湖南得以和平解放,程潛和陳明仁和平起義勝利成功。
8月4日下午,自程潛宣布起義后,氣急敗壞的白崇禧從衡陽派飛機飛臨長沙,連續(xù)幾天轟炸省政府和南門外的毯子灣程潛住地。這時,我們家的防空壕可派上了用場,一有飛機聲,大家便蜂擁著鉆進防空壕中,記得程潛叔祖父大人也和我們小孩子一起“躲飛機”。我還記得,大人們總是告誡我們這些小孩子,不可用望遠鏡去看飛機,以免玻璃反光暴露目標。好在我們家是平房,目標不大,也可能是蔣軍飛行員技術(shù)不精,扔下的炸彈都落在周圍了。人民解放軍進城后,即加強了對毯子灣程潛住地的空中保護,在我家后面的山上架設了高射炮,當蔣軍飛機在頭上盤旋時,就開炮射擊,8月7日以后,就再沒有飛機前來了。但那緊張的氣氛和媽媽護著我輕聲叨念著“觀音菩薩保佑”的聲音,至今仍記憶猶新。
(作者為湖南省政府參事、湖南省參事室原副主任)
責任編輯肖阿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