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新生
一
雷長禮取下了叼在嘴角上那永遠(yuǎn)不冒煙的大煙斗,嘴唇微微一動,頭也不抬地對一旁的搭檔馬小宏低聲道:“目標(biāo)出現(xiàn)?!?/p>
巡捕房的王警長顯然也早已注意上了那中年漢子,不解地問:“你怎么斷定此人就是我們要找的目標(biāo)?”
雷長禮冷冷看了他一眼:“你看到他的那一身服裝了吧?皺巴巴的,連領(lǐng)帶都打得不規(guī)不矩,起碼說明了這人平時不常穿西裝,或者說不會、不懂怎么穿西裝,而現(xiàn)在穿上西裝只不過是迫不得已,或者挑明了說吧,是為了喬裝改扮以掩飾本來的面目。你再看看他腳上穿的是什么?一雙老布鞋。先不說西裝哪有搭配布鞋的,不倫不類至極!就看看這布鞋吧,可得看仔細(xì)了,除了原本的黑色,還有什么?泥巴的痕印!不是一般的泥巴,而是暗紅色的,這和案發(fā)現(xiàn)場那河塘里的泥巴是一樣的顏色……”
王警長已經(jīng)不需要再聽這位鼎鼎大名的雷長禮偵探事務(wù)所的名探說些什么了,他悄然伸出一根手指,有力地劃出了一道弧線。
行動開始了!
只一瞬,兩個身著便衣的大漢已撲向了中年漢子!
“咔嚓”一聲,一副錚亮的手銬便在那中年漢子的手腕上銀光閃閃了。
這時,雷長禮向王警長拱了拱手:“河塘銀元案已然告破,兄弟告辭了!”
可惜,雷長禮沒有走成,一個匆匆奔來的年輕人把他攔下了。
那是雷長禮偵探事務(wù)所的一名工作人員。他遞給了雷長禮一封信,并耳語道:“寫信人已于上周日下午兩點三十三分過世。”
雷長禮的臉色陡然一變。因為恰恰在這時候,他看清楚了收信人一欄處七個秀麗的字跡:
雷長禮先生 親啟
二
雷長禮輕輕啟開了信封。
他知道,這是一個女人給他的私函。嚴(yán)格來說,這女人曾經(jīng)對他是多么的重要。當(dāng)年,他把那么多的感情全部奉獻給了她,甚至立下了海誓山盟,愿意為她上刀山下火海。無奈,這女人一直不知道,一直把他當(dāng)作弟弟看待,后來她嫁人了,嫁給了一位大學(xué)教授,并且生下了一個兒子。聽說那教授前幾年過世了。遙想當(dāng)年,雷長禮原本以為轟轟烈烈的那一場屬于自己的愛情,最后只成為了一幕無花果式的暗戀和單相思。這,成了青年時代雷長禮心頭永遠(yuǎn)的痛。
那女人的名字,曾是雷長禮埋藏在心底的一個秘密。現(xiàn)在,雷長禮已經(jīng)毫無秘密。他開始閱讀這個名叫陳安娜的人寫給自己的信,不,某種意義上說,應(yīng)該是最后的絕筆。
雷長禮抖了抖手中的信紙,似乎要把癡心少年的當(dāng)年情懷全部從信紙上抖去,于是他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去。突然,他的目光不動了,凝固在這幾行字上:
我終于破譯出了那一張夾藏在洪武年間刻
本《樂府殘箋》折頁中一張羊皮上的天書文字:
此時月影西斜,東側(cè)河塘蛙鼓正酣,目力所逮,
田野盡頭,恰北斗七星長柄低垂處,數(shù)點茅舍
涂抹憧憧墨影。我們將十擔(dān)天朝銀元和小刀會
錢幣盡數(shù)埋入了第三棵老槐樹下,遠(yuǎn)處傳來喊
殺聲,追兵又跟蹤而來……
雷長禮的目光一動,又捕捉到了這樣的文字:
有勞你找到當(dāng)年將此書作信物贈與我的何
小波。其實他很傻,當(dāng)時我已在籌措婚事……
后來,我欲將此書交還何小波,他卻忽然有如
蒸發(fā)一般失蹤了……這是令我一生不安的事情,
哪怕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在等待著他來取
回這一冊屬于他的書,以及那埋藏在第三棵老
槐樹下的銀元和錢幣。倘若有生之年與他無緣
相見,我最后的希望只能寄托于你這位大偵探
了。另,《樂府殘箋》藏于我書房第三排書架
的第三格中……
雷長禮小心地將信箋揣入了懷中,從辦公桌后抬起頭來,只見窗外已是一片陽光。
三
李公館內(nèi)雷長禮目瞪口呆地站在了陳安娜的書房門口。
書房里如同遭了洗劫一般,每一排的書架上空空如也,連一張紙也不見。
良久,雷長禮才醒過神來,回頭問緊隨身后的陳安娜兒子李青云:“這是怎么回事?”
李青云苦笑:“我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昨天上午來了幾個人,說是我母親臨終前曾經(jīng)關(guān)照他們來家里收購舊書的……”
雷長禮奇怪地問:“哦,你母親去世前沒告訴過你要把書籍處理出售?”
李青云搖搖頭,“對不起,我從小就不在母親身邊,這次我是接到加急電報才匆匆趕回來的……我不像母親那樣通曉中國文化,我平昔也不喜歡看書鉆古紙堆,更不在意那些個書籍什么的,要收購就讓他們收購罷,也免得日后被我當(dāng)作廢紙?zhí)幚砹恕?/p>
雷長禮叼起了大煙斗:“對了,你剛才說的他們,是哪兒的?”
李青云回想了一下:“他們說是玉屑舊書館的?!?/p>
雷長禮的眉心漸漸打起了結(jié):“玉屑舊書館?”
四
正是午后,一切都顯得那么的安逸寧靜。
緊挨著玉屑舊書館的是幾家紙行書鋪布店的門面,一字排開肩并肩地站立在令人微熏的和風(fēng)中。
店鋪外的小馬路上,午飯時分幾乎連個行人都沒有,只有一個賣梨膏糖的小販懶散地坐在一張小凳上,守著個一時無人光顧的貨郎擔(dān)。
誰也沒有注意到,隔不三五步遠(yuǎn),有一個中年漢子百無聊賴地坐在路邊臺階上。他的目光凝視處,竟是斜對面的玉屑舊書館。
也不知過了多久,舊書館里忽然蹦蹦跳跳奔出了一個頑皮的七八歲小男孩。
賣梨膏糖的小販頓時眼前一亮,他已看出了小男孩是奔著他來的。有些遺憾的是,小男孩的腳步在貨郎擔(dān)前站下了,也僅僅是站下而已,對各式各樣的梨膏糖從右看到左,從左看到右,就是不開口吐一個字兒。這讓賣梨膏糖的小販頓時沒了興趣,重又倚上了小凳。
百無聊賴的中年漢子忽然來了興趣,輕輕向小男孩揮了揮手。
小男孩終于走了過去。
兩個人不知咕噥了一些什么,小男孩突然重又奔入玉屑舊書館的那扇黑漆大門里去了。這一來,賣梨膏糖小販徹底絕望了,開始閉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賣梨膏糖小販?zhǔn)潜灰魂嚒昂V篤篤”的敲擊聲驚醒的,嚴(yán)格地說,那是一種金屬物敲擊在貨郎擔(dān)上的聲音。賣梨膏糖小販睜開了眼睛,吃驚地看到了玉屑舊書館的那個小男孩的手里正捏著一枚銀光閃閃的銀元邊敲貨郎擔(dān)邊朝著他笑,還邊笑邊說,我要桂花的,還要生梨的。
賣梨膏糖小販的眼睛被銀元耀花了。他知道這一枚銀元,足可以把他整個貨郎擔(dān)連同梨膏糖全部買下。于是他瞇細(xì)了眼睛:“我要找你好多好多銅板的,可我手頭沒這么多錢。”
小男孩很豪爽地說:“我不要你找錢,我會每天都來你這兒拿兩塊梨膏糖的。”
賣梨膏糖小販一驚,突然想起了什么:“你這銀元,是從家里偷出來的吧?”
小男孩一下子漲紅了臉:“不是!”
賣梨膏糖小販連連搖頭:“打從我在這兒擺攤,就從沒見你拿過三五個銅板來買糖,不是沒錢只顧看著眼饞,就是至多花上一二個銅板,你那舊書館的父親一向不準(zhǔn)你亂花錢的,我知道你是個沒錢的主!承認(rèn)了吧,是偷家里的?”
小男孩狠狠盯了他一眼,將手一指:“不對!不信你去問那個人,他要我去家里拿本書給他,他就很大方地給了我一個銀元……”
小男孩突然不說話了。
賣梨膏糖小販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覺也愣住了,那個百無聊賴的中年漢子已經(jīng)無影無蹤。
賣梨膏糖小販還是問:“什么書這么貴,值一個銀元?”
小男孩笑了,說:“是一本線裝書,叫樂府殘什么的,我家里有好多好多線裝書呢?!?/p>
說到這兒,小男孩似乎想起了什么,說:“喂,你到底肯不肯賣糖?不肯就算了,我上前面街上去買了。”
賣梨膏糖小販連忙一把抓過了銀元,說:“我什么時候說過不賣給你啦?好好好,以后你就每天來拿糖好了!”
小男孩得意地笑了。一笑,就露出了還沒長齊的牙齒。
五
雷長禮在玉屑舊書館黃老板的面前坐下了。
剛才,他和馬小宏對黃老板收來的陳安娜的所有書籍已全部清點了一遍。沒有找到那本洪武年間刻本《樂府殘箋》。
黃老板只能苦笑。他是第一個去親手清點的,陳安娜的書全部碼在那兒,還沒來得及整理上架,很快就清點完了,確實沒找到他們要的那本書,可他們不信,要自己尋找,好吧,去找吧,可結(jié)果還不是一樣?
現(xiàn)在,他們只能坐在廳堂里喝茶,彼此一時無語。
雷長禮忽然問了一個十分離題的話:“黃老板,我們剛才進門的時候,看到一個七八歲大的男孩也走了進來,不知是你家里的什么人啊?”
黃老板不在意地說:“正是犬子?!?/p>
“哦,想來黃老板對貴公子一定十分溺愛吧?”
“此話怎講?”
“我只看到過給兒子上學(xué)堂念書每個月包下黃包車的,可從來沒見識過給兒子買梨膏糖付包銀的……”
黃老板一頭霧水:“買梨膏糖付包銀?雷偵探,你說笑了,哪有這樣的事情?”
雷長禮緩緩搖頭:“不見得吧?剛才我親眼所見,貴公子在門口的貨郎擔(dān)上拿了兩塊梨膏糖,連一個銅板都不付,我問了一下那個擺攤的人,他說已經(jīng)付了兩個月買梨膏糖的錢了……”
“有這等事?”黃老板大為驚詫。他回頭看了一眼一直垂手恭立于身后的賬房:“你去把敏敏喚來?!?/p>
賬房先生轉(zhuǎn)身離去。
須臾,那叫做敏敏的小男孩跟在賬房先生的后面蹦蹦跳跳進來了。
黃老板開口就問:“誰給你錢去買梨膏糖的?”
敏敏一下子愣住了,呆呆地看著父親,一個字也沒有回答。
“我在問你話,你怎么不說!”黃老板的話語中滿是威嚴(yán)。
敏敏終于怯生生地開口了:“我,我從堆在倉房里的書堆中拿了一本書,去,去換糖吃的……”
“你還記得拿出去的是一本什么書嗎?”雷長禮輕聲慢語地問。
“記得!叫樂府殘什么的……”
黃老板有些吃驚:“你怎么知道《樂府殘箋》的?”
敏敏滿是委屈地道:“是,是那個叔叔讓我去剛收購進來的書堆里找的,他說找到了就給我一個銀元買梨膏糖吃……”
這一回,輪到黃老板呆住了:“哪個叔叔?是一直在店門口擺攤賣梨膏糖的人嗎?”
敏敏搖頭:“不是,那個叔叔我以前從來沒見過。”
黃老板的臉色變了:“你,你是說你把上下兩冊的《樂府殘箋》全部給他了?”
敏敏忽然又不說話了,只是默默地低下了頭。
黃老板真的有些發(fā)火了:“說!到底有沒有?”
敏敏是垂著小腦袋回答的:“我告訴那個叔叔,說只找到了一本,還有一本沒找著……其實,其實我……”
雷長禮笑了:“其實你把另一本藏起來了,想下回再換糖吃,是嗎?”
敏敏點了點頭。
雷長禮不由得贊嘆起來:“你可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啊。”
敏敏天真地問:“叔叔,我真的很聰明嗎?”
黃老板惱怒地“哼”了一聲:“你是聰明,只不過聰明得過頭了!去,快把藏在你那兒的那本書拿來!”
敏敏看了看父親的臉,悻悻地離開了。
雷長禮靜靜地向著黃老板豎起了一根指頭:“還想問最后一個問題,你是怎么想到去陳安娜女士家中收購舊書的呢?”
黃老板沒有回答,又回頭看了一眼賬房先生。
賬房先生從袖籠里取出了一封信,恭恭敬敬地遞給了雷長禮。
雷長禮接過,打開信函只看了一眼,便淡淡地笑了。這是一封請求玉屑舊書館在自己謝世后去收購舊書籍的親筆信,署名陳安娜。雷長禮早已辨認(rèn)出與陳安娜送給自己信上的筆跡有異,并且判斷這出自男人之手,書寫得十分雄勁有力,好幾處留下了筆尖刺破信箋的痕跡。
六
“你怎么知道這本書就是他兒子拿走的呢?”
已經(jīng)走出玉屑舊書館好遠(yuǎn)了,馬小宏不覺好奇地問雷長禮。
雷長禮淡淡地笑了:“我根本就不知道,只不過當(dāng)時有些好奇那小男孩怎么買梨膏糖都不用付錢,僅此而已。再說了,我連《樂府殘箋》分上下兩冊,都是剛才聽黃老板說了以后才知道的呢!”
馬小宏沉吟著,忽然就顯得有點焦急了:“那,那個家伙還會再來找敏敏嗎?我們是不是要回去暗中監(jiān)視玉屑舊書館呢?”
雷長禮搖了搖頭,說:“雖然《樂府殘箋》的下冊沒有得手,但此人辦事手法十分老練,不會再用同一種方式方法去做相同的事了?!?/p>
說著,雷長禮不知為什么抬起頭來看了看天:“你要知道,有很多的事情,是不適合在太陽底下做的。”
馬小宏也抬頭看天,天上一輪太陽,光芒正艷。
七
玉屑舊書館的藏書倉房里堆放著的書籍狀似隱伏在黑暗里的怪獸,早已沉沉睡去。
突然,只聽得“格格”兩聲輕微的響動,藏書倉房的天窗被人從外面緩緩掀開了,一道慘淡的月色趁機跌落了下來,緊接著但見一道黑影徐徐晃過,如同貓一般無聲無息地落下地來,再無動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那些如山似丘的書堆前亮起了一團細(xì)小的光暈,原來是那黑影擰亮了手中的微型電筒。電筒的光柱,僅僅只能映照半尺開外的東西,但這已經(jīng)足夠。
黑影就這樣開始了搜尋。
光暈在緩慢地移動。唯有近得前來,方才能見到那一冊冊書脊上各式各等的書名在電筒光暈下一排排跳躍而過。
驀然,黑影爆出了一聲低低的冷笑,瞬時那淡黃色的光圈牢牢定格在了一行書名上,赫然正是《樂府殘箋》!
也許是過于得意,也許是過于激動,黑影竟一把將《樂府殘箋》從書堆中用力地抽了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一小堆的書籍轟然倒下!
隨著這不大不小的聲響,倉房里的燈猝不及防地全部亮了起來!
黑影大驚失色,一回頭,卻看到一個叼著煙斗的漢子正朝著他笑!可是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根本無法讓一切犯罪的人笑:“我以巡捕房的名義逮捕你!”
“啪”的一聲響,是《樂府殘箋》從黑影手中墜地的聲響。
人贓俱獲!
竊賊一聲狂呼,不顧一切地跳起來就跑!
斜側(cè)里閃出個人來,伸腿一腳便將黑影踢翻在地!一道銀光隨即亮起,一副冰冷的手銬已經(jīng)銬住了他的腕部!
這人正是馬小宏。
馬小宏得意地大笑了一聲:“小子,也讓你見識見識馬王爺?shù)娜谎凼窃趺捶殴怙@靈的!”
八
馬王爺?shù)娜谎酆鋈环挪怀龉怙@不了靈了。
因為從玉屑舊書館藏書倉房抓住的盜賊僅僅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盜賊,是一個拿了定金為人消災(zāi)的小偷,而他對所有有關(guān)《樂府殘箋》的故事是一點兒也不知情的。
馬小宏看著手里的手銬久久發(fā)愣,小偷已然押送巡捕房了。
雷長禮忽然沖著馬小宏點了點頭,“走,去一次報館的廣告科吧。”
馬小宏呆住了。
雷長禮率先向門外走去,說道:“走吧,出去散散心?!?/p>
一個小時之后,幾家報館不約而同地接到了從雷長禮偵探事務(wù)所發(fā)出的相同的廣告文字:
近日偶然覓得海內(nèi)孤本洪武年間刻
本《樂府殘箋》下冊,凡有上冊者且為
長短句愛好者,敝人愿成人之美轉(zhuǎn)讓。
有意者可于三日內(nèi)上門洽談,地址……
謹(jǐn)啟者 三家村人
這一則廣告在報紙的顯目位置連續(xù)刊登了三天。
九
馬小宏根本不相信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的事,所以十分惋惜那些付給了各家報館不菲的廣告費用。他正想好好地向雷長禮發(fā)上一通牢騷的時候,卻見雷長禮從嘴邊取下了大煙斗,輕輕向他“噓”了一聲,說:“來了!”
這是在陳安娜的家——李公館。
二樓。出面準(zhǔn)備接待“客人”的是陳安娜的公子李青云。
雷長禮、馬小宏則隱蔽在斜對面的側(cè)房里,從虛掩的門隙中可以窺見李青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現(xiàn)在,李青云在喝一壺濃濃的咖啡,他很有耐心地等待著客人的大駕光臨。說實話,他很有興趣參與這種高智商的游戲,盡管他不知道也不理解他母親遺留下的這一冊線裝書里有著何等的秘密,但他從小就很樂意玩躲貓貓的游戲。
馬小宏的眼睛瞪大了,他太想認(rèn)識這位客人了。
雷長禮的神情一瞬間突然變得微微發(fā)愣了,說道:“不對呵,上樓梯的腳步怎么如此輕盈?該不會是一個女人吧?”
果不其然,當(dāng)這位客人真正現(xiàn)身的時候,所有的人,包括大偵探雷長禮,全都驚得目瞪口呆!
出現(xiàn)在李青云面前的,居然是一位體態(tài)豐盈的半老徐娘!
看來這半老徐娘是個逢人就笑的角色,一笑,便恰到好處地露出了兩個深深的酒窩。
她一臉是笑地迎向李青云,說:“你這位大兄弟就是那個自詡為‘三家村人的刊登廣告者吧?這名字一看就知道是從古紙堆里扒拉出來的,蠻有魏晉時期竹林七賢的老學(xué)究味道——你不會不知道他們便是‘三家村的始作俑者吧?我呢,這半輩子就喜歡收集古書舊書,一式線裝,正版、仿版、盜版,全要。好了,廢話不說了,也該把你的寶貝亮亮相了?!?/p>
不讀史不習(xí)文的李青云早已讓這女人弄得一頭霧水了,更何況這女人的身上還有著一股濃烈的香水味,熏得他差點兒打起了噴嚏。于是他連忙取出了那一冊洪武年間刻本《樂府殘箋》下冊放在了面前的書桌上。
半老徐娘輕輕拿起,很隨意地信手一翻,忽然就嬌滴滴地笑了起來,說:“哎呀呀大兄弟,我說你也別扯著虎皮盡誑人了,你這哪是正宗的洪武年間版本呀,像這種坊間的盜印版,我這兒有的是!”
就在李青云一愣神之際,半老徐娘已自身邊取出了三五冊《樂府殘箋》,放上了桌子。
李青云拿起翻了翻,一時竟然無語。說實在的,他根本無法鑒別,因為他不具有那一雙法眼。
雷長禮忽然吐出了兩個字:“糟了!”
馬小宏驚問其故。雷長禮嘆了一口氣:“如果將這幾本書放在一起,那李青云又如何還辨認(rèn)得出屬于自己的那一本呢?”
馬小宏著急了,問道:“那,將這個女人扣下?”
雷長禮沉吟著說:“明知此人非那人,扣下何益?明知扣下無益,那又何必扣下?反惹得打草驚蛇,畫虎不成反類犬……”
此時,半老徐娘已姍姍離去。終究,她沒有取走那一冊《樂府殘箋》,因為她看不上。
只是,雷長禮的臉色陰陰的,似乎心頭有一個老大的結(jié)解不開。
當(dāng)半老徐娘的腳步聲終于消失在樓梯盡頭的時候,雷長禮立即走進了李青云屋內(nèi)。
馬小宏一把抓起了桌上的《樂府殘箋》,問:“這是你母親留下的那一本書嗎?”
李青云滿腦袋盡是那半老徐娘的影子在晃,一時又哪里說得清楚?
雷長禮冷不丁一聲嘆息,說道:“花已非花,草已非草,東西也早已不是原先的那個東西了。”
馬小宏邊翻閱手中的《樂府殘箋》,邊狐疑地問:“你又如何得知?”
雷長禮苦笑著道:“這本書上沾滿了女人香水的氣味,我還沒走近便聞到了,又豈能是原來的那本書呢?沒想到這女人看似豐腴笨拙,偷雞摸狗偷梁換柱的功夫倒是一流的,還真有些小看了她。”
馬小宏絕不似雷長禮那般悲觀,胸有成竹地大笑道:“你怎么如此長他人威風(fēng)滅自己志氣呢?你不是已經(jīng)請來了巡捕房的王警長和他的弟兄們喬裝打扮成黃包車夫,恭候在這李公館的大門外了嗎?諒這女賊插翅難逃!”
雷長禮緩緩搖頭,說:“只怕,王警長也不是此人的對手?!?/p>
馬小宏不語,走向了敞開著的窗扉,伸出手去向外面發(fā)出了一個暗號。
片刻,打扮成黃包車夫模樣的王警長大步闖了進來。
馬小宏劈頭蓋臉就問:“你們看到一個徐娘半老的女人走了出去嗎?”
王警長一愣:“只看到她進來,沒看到她出去。”
馬小宏吃了一驚:“什么?你……”
雷長禮搖手制止了馬小宏:“王警長,你們有沒有看到任何人走出李公館?無論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小……”
王警長陡然清醒了過來:“有,有一個支著拐杖的老先生,出門叫了一輛黃包車,那不是我手下弟兄們的黃包車,走了……”
雷長禮一下跌坐在了書桌前的椅子上,失聲叫了起來:“我們統(tǒng)統(tǒng)看走眼了!這小子,居然把我們?nèi)疾环旁谘劾?也太狂妄了!”
馬小宏陡然一驚:“你是說,剛才那個半老徐娘不是、不是女人?”
雷長禮長聲嘆息,說道:“怪我小看此人了,原來他不光腦子好使,而且還有一雙擅長易容化裝的手!是的,那半老徐娘,那支著拐杖的老頭,都是他的杰作!如果我沒有料錯的話,你們?nèi)窍聨g或花園里無人處,一定可以找到此人化裝易容后丟棄的物品?!?/p>
十分鐘后,有人找到了丟棄在花園角落里的女人衣物。
十
夜色漫上了“雷長禮偵探事務(wù)所”的銘牌,四周的一切開始變得隱隱綽綽。
馬路上已杳無人影。唯有遠(yuǎn)處的街燈,搖晃著一團迷蒙的昏黃。
一個黑衣人緩緩走來,待到得“雷長禮偵探事務(wù)所”那緊閉的大門前時,前后一望,陡然一展長臂,翻墻而入。
黑衣人甫一落地,當(dāng)即靜伏于地,一動不動。抬眼望去,但見得正中一屋燈火通明。
黑衣人悄然躍起,慢慢挨近了那門扉,將耳朵湊上前去細(xì)聽動靜。
突然,只聽得屋內(nèi)有人高聲吟哦:“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既然來了,何必不進屋?既然不進屋,那又何必來?”
黑衣人一驚,慌忙閃過了一邊。
不料屋內(nèi)人又道:“朋友,門沒有上鎖,且請進來與我同飲一壺酒,如何?”
黑衣人暗暗嘆了一口氣,倏然大笑,一把推開門走了進去。
但見一桌好菜,一壺好酒,座中唯有一人——雷長禮大偵探耳!
雷長禮見了黑衣人,并沒有從座位上站起,只是舉起了手中杯,說:“我一人喝酒正無趣得很,適值先生大駕光臨,頓覺蓬蓽生輝,恨不能倒履相迎!”
黑衣人搖了搖頭:“雷大偵探,也許你知道我會來,但你未必知道我為什么要來。”
雷長禮笑了,說:“得到了《樂府殘箋》,卻偏偏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你怎會不來?更何況你已經(jīng)對我跟蹤盯梢了很久,想必一定知道了在陳安娜公館布局的人就是我。”
黑衣人冷冷一笑:“你說錯了!我是來殺你的!”
黑衣人手一動,一支手槍已然對準(zhǔn)了雷長禮。
雷長禮視而不見,居然哈哈大笑,說:“很好很好,在動手之前,請先給一個殺我的理由吧?!?/p>
黑衣人面若凝霜:“因為你知道得太多了?!?/p>
雷長禮搖了搖頭:“大謬!其實我只知道一個騙小孩的人,一個男扮女裝的人,加上一個現(xiàn)在正要殺我的人,多乎哉?不多也,一共只有三個人而已?!?/p>
黑衣人不信,問:“僅僅只有三個人?”
雷長禮突然拍了一下腦袋:“哦,忘了還有一個,一個從陳安娜公館一直暗中跟蹤我來到了這里的人……”
黑衣人冷冷地,“這么說來,已經(jīng)有四個人了,再仔細(xì)想一想,是否還有第五第六第七個人?”
雷長禮大搖其頭,“其實我還是說錯了,這四個人統(tǒng)統(tǒng)加在一起,一共只有一個人,一個名字叫做何小波的人?!?/p>
黑衣人臉色變了,“你是從哪里得知何小波這個名字的?”
雷長禮笑了,說:“你很想知道?”
“當(dāng)然?!?/p>
“那就請你收起武器,坐下來共飲一壺酒,此事說來話長?!?/p>
黑衣人猶豫了起來。
雷長禮端起了杯子,說:“這世界上要殺我的人很多,你肯定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墒?能陪我喝酒的人并不多,會須一飲三百杯,那你又何必不喝?”
黑衣人終于將手槍放上了桌子,一把抓起了酒瓶,先往雷長禮的杯中斟滿,而后才往自己的杯中倒酒。
雷長禮點點頭,說:“果然心思縝密,看來害怕我在酒中下毒?!?/p>
說著,雷長禮舉杯飲了一大口。
黑衣人微微頷首,端杯呷了一小口,說:“雷大偵探果有過人之處,在槍口面前不亂方寸!好,我現(xiàn)在就開始聽你講何小波的故事?!?/p>
“你真的要聽何小波的故事?”
“當(dāng)然真的?!?/p>
雷長禮忽然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說道:“連我這個無趣的人,都開始覺得好玩起來了,何小波竟然一本正經(jīng)地要聽我講何小波的故事,這是不是好玩得有點肉麻?”
黑衣人吃驚得差點跳了起來,“何小波?誰是何小波?”
雷長禮搖頭,“如果你到現(xiàn)在還不愿承認(rèn)自己名字叫何小波的話,那恐怕你會遺恨終生……”
黑衣人不解,“為什么?”
雷長禮的聲音突然變成了低八度,“你費盡心機尋找那夾藏在《樂府殘箋》中的羊皮天書早已不見了,失蹤了,沒有了,是有人托我……”
黑衣人如遭雷擊,臉色陡然大變:“羊皮天書?誰托你?”
雷長禮一字一頓:“陳——安——娜?!?/p>
黑衣人的顏面一陣痙攣,良久之后才聽到了他的聲音,“不管你是不是在欺詐我,我已認(rèn)輸。是的,我就是何小波,請說下去吧?!?/p>
雷長禮徐徐吟哦起了陳安娜的信:
“……此時月影西斜,東側(cè)河塘蛙鼓正酣,目力所逮,田野盡頭,恰北斗七星長柄低垂處,數(shù)點茅舍涂抹憧憧墨影。我們將十擔(dān)天朝銀元和小刀會錢幣盡數(shù)埋入了第三棵老槐樹下,遠(yuǎn)處傳來喊殺聲,追兵又跟蹤而來……”
雷長禮的嗓音突然一變,吟誦出了以下至關(guān)重要的句子:
“遺憾的是,當(dāng)我破譯出了這些文字的時候,那羊皮上的天書字跡陡然消失,緊接著羊皮突兀地自燃成了灰燼,我不知道這又是一些什么樣的秘密……”
聽著聽著,黑衣人何小波的臉色一變再變,終于漸漸不變了。心頭潮已平。
雷長禮的聲音重又響了起來:“何小波,你能不能為我解析一下這些話的含義?”
何小波冷冷一笑,突然伸手去抓桌上的槍,“知道得太多的人,壽命總是不會太長!”
可惜,一個人的話若是太多,動作必定會慢一拍!
高手相爭,一拍便已足夠。
說時遲,那時快,雷長禮的一根手指早已搶先一步按在了桌子上!
只聽得“噗”的一聲,何小波面前的桌板突然陷了下去!
于是,那一杯酒當(dāng)即傾翻,而那一支槍也滾落到地上去了!
何小波一愣,猛聽得“咔嚓”一響,原來雷長禮的手中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支手槍,并且還拉了一下槍栓。
何小波忽然大笑,一把抓過了酒瓶,仰脖“咕咚咕咚”就是幾大口,隨即將酒瓶用力往桌上一放,豪氣沖天地叫道:“會須一飲三百杯!來,雷大偵探,請放下你的武器,今天你我一醉方休!”
雷長禮也笑,放下槍端起了酒杯:“好,這才像個真漢子,干杯!”
酒杯和酒瓶碰在了一起,酒液四濺。
雷長禮重又斟滿了酒杯,舉杯道:“來,再干一杯!”
何小波忽然停杯不飲,說:“如此一杯一杯復(fù)一杯,很快就會拼得爛醉如泥,豈不無趣得很?不如劃拳賭酒,誰輸了誰喝酒?!?/p>
雷長禮點了點頭又搖起了頭:“不,還是劃拳賭輸贏吧——贏家有權(quán)問事,輸家必須老老實實回答問題?!?/p>
何小波連連擺手,說:“我知道你有事問我,我卻偏偏無事問你,這不公平!”
雷長禮冷笑道:“未必見得,我也有你想知道的事,比如說……”
雷長禮的手一翻,一枚銀元和一枚錢幣放上了桌子,那錢幣上的鑄字赫然便是“太平天國”!
何小波大吃一驚,張口便問:“你這是自哪里得來的?”
雷長禮不答。
何小波陡然醒悟,不覺啞然。
雷長禮淡淡笑了,說:“還是劃拳吧?!?/p>
兩人終于吆喝著劃開了拳:“五魁首啊六個六啊八匹馬啊……”
第一回合,雷長禮贏了。他的問題是,羊皮天書上的文字與何家淵源何在?
那是一個很悠久的歷史故事。公元1853年7月,小刀會在上海嘉定縣起義,響應(yīng)太平天國運動。1855年2月,上海小刀會起義軍受到清兵圍攻,首領(lǐng)劉麗川在突圍戰(zhàn)斗中壯烈犧牲,部分將士由上??h城(今城隍廟)向今徐家匯虹橋方向突圍,沿途被清兵追殺,迫不得已將攜帶的十擔(dān)天朝銀元和小刀會錢幣在途中倉促埋藏……何小波父親的父親,正是小刀會的司庫,統(tǒng)管一應(yīng)財物……
第二回合,何小波又輸了。他不得不回答雷長禮的第二個問題:藏有羊皮天書的《樂府殘箋》為什么會送給陳安娜?
這是一個很私人的故事。何小波將《樂府殘箋》作為愛情信物送給陳安娜時,尚不知內(nèi)藏羊皮天書。直到父親去世時方才告知自己,只言羊皮中有一節(jié)天書樣的文字,內(nèi)蘊小刀會埋藏銀元地點的大秘密。于是他開始了漫長的追蹤——當(dāng)他找到陳安娜時,陳安娜已經(jīng)因病重住院,因而一時不忍下手……
第三回合,終于輪到何小波有權(quán)提問了:“你雷大偵探是如何知曉《樂府殘箋》一書及其故事的?”
雷長禮的回答不是語言而是行動——他很大方地將陳安娜給自己的信函交到了何小波的手上。
最后一個回合,何小波的問題是:“請告知銀元和小刀會錢幣的來龍去脈?!?/p>
雷長禮說道:“前幾天,有一伙職業(yè)盜賊在河塘西岸盜得了這些東西,被雷長禮偵察事務(wù)所和巡捕房破獲……”
一語落地,何小波臉色慘變,突然將酒瓶中的酒狂灌入口!
就在雷長禮驚愕之際,何小波已從桌上掠去了雷長禮的手槍,狂笑大呼:“天朝餉銀既已落入宵小之手,我何小波又有何面目茍且偷生!”
說罷竟然舉槍對著自己的腦袋扣動了扳機!
槍聲沒響。
一扣二扣三扣!
一啞二啞三啞!
雷長禮倏地?fù)嵴拼笮?“對不起,我的手槍里常常會忘記裝上子彈?!?/p>
何小波不覺連連頓足:“你,你這是要陷我于不仁不義之地啊!”
雷長禮一愣:“你這話從何說起?”
何小波神色肅然地道:“北伐軍以橫掃千軍之勢正向大小軍閥開戰(zhàn),我輩小刀會后裔決意尋找當(dāng)年埋藏于地下的餉銀捐獻于正義之師北伐軍!現(xiàn)被賊人盜之,我,我,我……”
雷長禮突然朗聲大笑,輕輕地將“太平天國”錢幣翻了過來,說:“我剛才的話并沒說完,你就魯莽地要開槍自殺——看來你并不認(rèn)識小刀會錢幣?,F(xiàn)在你再仔細(xì)看看,可識得它到底是哪一朝代的錢幣?”
何小波睜眼望去,卻見那錢幣背面赫然鑄有兩個大字“圣寶”,不覺狐疑地道:“你的意思是?”
雷長禮一笑,說:“這是太平天國的錢幣,而小刀會錢幣看似相同,其實并不一樣——它的正面是‘太平通寶四個字,但背面鑄的則是一‘明字,寓意‘反清復(fù)明呵?!?/p>
何小波呆住了,徹徹底底地呆住了。
雷長禮徐徐微笑:“所以,你還有希望!那些職業(yè)竊賊在河塘西岸偷盜的銀元和錢幣,絕不是小刀會的遺寶!記住,在東側(cè)河塘,在田野的盡頭,在北斗七星長柄低垂處,你可以繼續(xù)去追尋小刀會埋藏在地下的財產(chǎn)了……”
半晌,何小波方才醒悟,一時大為激動,不禁沖向前來伸出了手:“謝謝,謝謝雷大偵探!”
雷長禮的手迎了上去。
兩雙大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一樣的骨節(jié)粗大。一樣的剛勁有力。一樣的男人的手。
雷長禮的嘴唇微微蠕動了一下,低低地說了一句:“安娜,親愛的,我終于完成了你的囑托,把你所希望的交給了最具希望的人。”
這時,窗欞上現(xiàn)出了一絲曙光。
天,快亮了。
〔本刊責(zé)任編輯 劉珊珊〕
〔原載《東方劍》總第19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