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靜慧

引子

一輛勒勒車在科爾沁草原的月亮湖邊“吱溜，吱溜”地走著。

勒勒車上坐著一個憂傷的女孩，她的懷里抱著一只小狗，那只小狗已經(jīng)不會動彈了，軟軟地趴在女孩的身上。必勒格老爺爺坐在車?yán)锢R頭琴，悠揚(yáng)而憂傷的曲調(diào)在草原的上空回旋著，仿佛在敘說著一個憂傷的故事。

格拉的額吉娜仁趕著牛車在向前走。

藍(lán)藍(lán)的天上，云在走，各種鳥兒在歡叫，它們一會兒飛到天上，一會兒又俯沖到藍(lán)瑩瑩的月亮湖水面上嬉戲，有的扎到水里游泳，有的興奮地用翅膀撲棱棱地拍濺著浪花……

草地上，碧草茵茵，山花漫野，五顏六色，將草原點綴得絢爛多姿，一群羊兒在合唱……

勒勒車離月亮湖越來越遠(yuǎn)，草原越來越深……

“爺爺，我們不要月亮湖了嗎？”

馬頭琴的聲音停了下來，爺爺摸著格拉的頭說：“不要了，我們要去找新的湖，草原上的湖水成千上萬?！?/p>

“爺爺，那些藍(lán)鴿子花還會長出來嗎？”

“還會的，孩子，草原上的花是鏟不盡的。”

格拉的眼淚流了出來，“爺爺，吉日為什么不跟著我們走？我們成了仇人是嗎？”爺爺嘆了一口氣，半天才說：“孩子，記住，這里是你和你阿爸出生的地方，也是你額吉出生的地方，你是喝著月亮湖的湖水長大的……”

一

月亮湖的湖水藍(lán)瑩瑩的，月亮湖的湖邊開滿了藍(lán)藍(lán)的鴿子花。

“額吉，這香香的味道是什么？”

“孩子，那是鴿子花?！?/p>

“額吉，鴿子花是什么樣的？”

“孩子，鴿子花什么樣的都有，但月亮湖邊的鴿子花都是藍(lán)色的?！?/p>

額吉一邊說著，一邊將格拉緊緊地抱在懷里。她的眼淚掉了下來，落在格拉的頭發(fā)上。

額吉在想，格拉是一個多么好的女孩子呀，可是老天爺為什么要讓她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見呢？格拉出生在美麗的科爾沁草原上。這里綠草茫茫，花兒滿地；這里牛羊成群，小鳥飛翔。可是這一切一切美麗的自然風(fēng)光格拉都看不見。

格拉一出生眼睛就看不見，她常年生活在黑茫茫的世界里，不知道花有萬紫千紅的顏色，不知道鳥兒是什么形狀，甚至不知道額吉和阿爸到底長的是什么樣……格拉多么渴望自己能看見這些呀，可是她連“看見”這個詞都無法去理解，因為，她從來就沒有看見過什么東西！如果她想知道一個物品到底是什么樣，就只能用手摸，用嘴巴嘗，用鼻子聞。

格拉長得很美，她穿著媽媽給她做的粉色的小蒙古袍，就像一只美麗的花蝴蝶，草原上見過她的人都喜歡她，疼惜她。

“唉，多可愛的小公主呀，可惜，可惜?！?/p>

格拉喜歡在草叢里采那些美麗的花，就像蝴蝶喜歡花蕊一樣，她喜歡花瓣里散發(fā)出來的好聞的香味。

可是格拉常常摔倒，因為她看不見路。她也常常迷路，迷失在草原深處的花叢里?！霸撚袀€人和她做伴！”大人們說。

可是，誰會有時間天天陪著她呢？阿爸要去放羊，爺爺要照顧剛剛出生的小羊、給那些大羊剪羊毛，額吉呢，要給花母牛擠奶、做奶豆腐……大人們總有干不完的活。

“那就養(yǎng)條狗吧，讓小狗來照顧格拉?！惫箤Ω窭臓敔斦f。

哈斯是嘎查長，你知道嘎查長是什么官嗎？就是漢族農(nóng)村里的村長呀。只不過，在草原不叫村長，他們叫嘎查長。

哈斯很疼愛小格拉，他常跟格拉的爸爸開玩笑說，咱們兩家換孩子得了。格拉的阿爸聽了哈斯的話就笑，說，好呀，好呀，那我可得了便宜了。

等哈斯一走，阿爸就說：“哼，誰稀罕你那淘小子，我這丫頭，千金不換！”

哈斯家的母狗生了小崽，小狗分窩的那天，哈斯特地讓自己的兒子吉日把那只最好最壯實的小狗給格拉送去。

吉日有點舍不得，脖子一梗，瞪著眼睛喊：“不，我的狗怎么能送給一個小瞎子。我還要呢，名字我都起好了，叫蘇赫巴魯(猛虎)，它將來肯定和猛虎一樣壯?！惫箤鹤优e起了拳頭，“小鱉犢子，你送不送去？不送看我揍你。”

在學(xué)校里經(jīng)常和老師唱對臺戲、天不怕地不怕的吉日，卻從小就恐懼父親的拳頭，只要他的阿爸把拳頭舉起來，他的膽汁立刻就會停止分泌。

因為父親把拳頭舉起來了，吉日只好滿心不愿意地抱著小狗一路咒罵著小瞎子來到了格拉的家。他把小狗往格拉的懷里一塞，小小的臉子一沉，“給你，但有一個條件，不許你給它改名字，就叫它蘇赫巴魯。”還沒等格拉反應(yīng)過來，吉日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

從那以后巴魯就和格拉相依相伴，它和格拉寸步不離，盡管它也經(jīng)常跟其他的小孩子們玩耍，但決不會跑離格拉的周圍。

巴魯給格拉的生活帶來了陽光，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吉日每天都拿著牛肉干、魚干等好東西來看巴魯，因為他不相信一個小瞎子能養(yǎng)好一只狗。他擔(dān)心他的狗會吃不好睡不好，會受委屈。

吉日因為被迫送狗給格拉，把心里的氣都撒在了格拉的身上，總是想出各種小花招來捉弄格拉。比如往格拉的頭發(fā)上放一條毛毛蟲，再假裝關(guān)心地告訴她，然后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她驚慌失措地在自己的身上亂撲騰和吱哇亂叫；比如在格拉走的路上提前挖個小陷阱，上邊用樹枝青草蓋上，然后就大模大樣地坐在旁邊，等著格拉來上當(dāng)，等格拉掉進(jìn)陷阱后，他再假裝好人，把她從坑里拉上來。聽見格拉說：“謝謝阿哥?！彼偷靡獾猛低档匦?。

有一次他用香噴噴的肉把巴魯引誘到旁邊，喂飽它后就把它抱起來，悄悄地走到一邊，格拉半天感覺不到巴魯?shù)拇嬖冢秃埃骸鞍汪?，巴魯。?/p>

巴魯在吉日的身上掙扎著要下來，吉日緊緊地抱著它，不讓它動，巴魯就叫喚：“汪汪?！备窭犚姲汪?shù)慕新暎D(zhuǎn)過頭來辨別方向，“巴魯，過來，過來?！卑汪敻痹甑穆曇魝髁诉^來：“汪汪汪！”格拉感覺到巴魯?shù)穆曇艉推饺詹灰粯樱鸵贿吤髦白?，一邊招呼巴魯。吉日抱著小狗往月亮湖邊走，格拉也跟著聲音往月亮湖邊走。吉日走進(jìn)了湖水里，格拉也快要走進(jìn)湖水里了。

格拉的腳剛要往湖水里邁，巴魯忽然狂叫起來，它在吉日的懷抱里瘋狂地掙扎著，發(fā)出了異常凄慘的叫聲：“汪汪汪，汪汪汪……”

格拉不知道巴魯出現(xiàn)了什么危險，以為巴魯遇到了草原上最惡毒的蛇，以為巴魯被惡狼咬住了脖子。

格拉嚇得臉都白了，她踉蹌著往前走，眼看就要掉進(jìn)湖水里。就在這關(guān)鍵的時刻，巴魯狠狠地咬了吉日一口，吉日“啊”地叫了一聲，松開了手，巴魯飛快地沖到格拉的面前，咬住格拉的褲腳，用力地向后拖。格拉被巴魯拽著向后倒退，一直到安全的地方，巴魯才松開了嘴巴。

吉日本來想上演一場格拉掉進(jìn)水里，自己再去救人的好戲，沒想到，自己英雄沒當(dāng)成，還被巴魯咬了一口。他甩著被巴魯咬紅的手指，恨恨地瞪著巴魯，“你這沒良心的狗東西，竟然咬自己的老主人，看我揍你。”吉日順手揀起一塊干牛糞，舉著嚇唬巴魯。巴魯也瞪著眼睛，齜牙咧嘴地沖著吉日狂吼：“汪汪汪，汪汪汪?！彼谋砬楠b獰，好像不是對著自己曾經(jīng)的主人，而是對著一頭狼?？磥?，它已經(jīng)不把吉日當(dāng)主人了，而把他當(dāng)成了敵人，一個不共戴天的敵人。

吉日好傷心。這惡棍！忘本了。

那以后，只要吉日再走近格拉，巴魯就跳著高聲狂叫，驅(qū)趕吉日，甚至沖上來咬。吉日氣得眼睛發(fā)紅，“狗崽子，哪天我往肉里下點耗子藥，讓你沒良心?！?/p>

格拉看不見一切，把一切責(zé)任都?xì)w罪到巴魯身上，她生巴魯?shù)臍饬?，她認(rèn)為巴魯對自己過去的主人不友好。巴魯太沒有良心了，怎么能忘記曾經(jīng)對它有恩的人呢？額吉說過，滴水之恩要涌泉相報的。

她教訓(xùn)巴魯：“巴魯，你要有良心，你小時候是在哥哥家長大的，哥哥多疼你呀。你再對哥哥叫喊，我就不要你了。”

可是巴魯不聽，還是兇惡地對著吉日叫：

“汪，汪，汪……”

二

又一個春天來到了！草原變得熱鬧起來了，草綠了，花兒開了！

鳥兒唧唧喳喳地歡叫著從這片草地飛到那片草地，啄食那些藏在草叢深處的小蟲子。小羊“咩咩”叫著跑出窩來吃青草了，大雁也一群群地落到月亮湖游泳。

在阿爸的努力下，格拉在這個快樂的春天里上學(xué)了。

格拉那個激動呀，哈，我和別人家的孩子一樣上學(xué)啦！

紅色的小書包一路拍打著格拉的小屁股，搖著小尾巴的巴魯也跟著格拉一蹦一跳地快樂著。

格拉和吉日一個班級，老師還讓吉日和格拉做了同桌。

吉日堅決不同意。下課后老師找吉日談話說：“你和格拉是鄰居，應(yīng)該成為格拉最好的伙伴，伸出你友愛的手，每天給格拉一點幫助?！?/p>

吉日那個郁悶呀！

下課的鈴聲響了，一群孩子像鳥兒一樣飛出了課堂，他們都圍攏到格拉身邊高喊：“喂，小瞎子你怎么來上學(xué)了？”

他們用樹枝戳格拉，用小石頭打格拉，巴魯跳起來沖著這些孩子狂叫：“汪，汪，汪?！闭l侵犯格拉，巴魯就追誰。

還有的孩子用好吃的東西妄想把巴魯引開，可他們打錯了主意，巴魯把好東西叼到嘴里就快速地又跑到格拉的身邊，一邊大嚼，一邊斜著眼睛盯著那些孩子，隨時做著向前沖的準(zhǔn)備?？芍^是吃你喝你，還防著你！想用糖衣炮彈拉攏我嗎？沒門；想聲東擊西嗎？癡心妄想。哼！別把我巴魯當(dāng)成一般的小傻狗，我才不上你們的當(dāng)！

巴魯一邊“啊嗚啊嗚”嚼著肉，一邊斜著眼睛蔑視地看著那些小搗蛋鬼們！

吉日也在這群搗蛋鬼中間，他看著巴魯那霸道的小樣，撲哧一下樂了?！昂?，真像我，不愧是吉日家的狗！夠種?！?/p>

“那怎么是你的狗？”

“我送給她的！”

“啊，你送給她的！”

“怎么，不相信呀？那真是我的狗?！?/p>

格拉支著耳朵聽，有的孩子建議在狗尾巴上拴鞭炮，然后點著了玩，說肯定刺激。吉日高喊：“不行，那是我的狗，嚇壞了怎么辦？”有個孩子高喊：“哈，小瞎子的狗真是吉日給的?！薄肮招奶坌∠棺拥墓?，也就是心疼小瞎子?！薄昂俸伲臻L大了肯定要娶小瞎子當(dāng)媳婦。”“嗷，嗷，嗷，小瞎子是吉日的媳婦?！?/p>

格拉聽見吉日氣憤地罵：“放你的屁！”

格拉聽見他們噼里啪啦地打起來，巴魯沖著打架的孩子們狂叫。

因為被小伙伴們誤解，吉日對格拉的氣就更大，“哼！都是因為你?！?/p>

有一天，吉日在大草甸子上采了滿滿兩兜子的蒺藜刺。下課的時候，他看見格拉摸索著往廁所走，就跟了上去，他在格拉的前面一邊走，一邊隨手撒蒺藜刺。

格拉哪里知道地上被撒了刺呀，仍然往前邁著腳步。

當(dāng)格拉“哎喲，哎喲”地蹲在地上，吉日才發(fā)出了哈哈的笑聲。

格拉感到了腳上劇痛，她知道扎了刺了，就坐在地上想把刺摸到拔出來，可是她的屁股剛一沾地，幾顆大的蒺藜又穿過裙子扎到了她的屁股。

格拉“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趴在校門口耐心等待著格拉放學(xué)的巴魯聽見了格拉的慘叫聲，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進(jìn)了校園，它看自己的小主人坐在地上，腳上身上到處是蒺藜，淚水流了一臉，不禁心疼得直跳。

巴魯憤怒地沖著教室和辦公室狂叫，像是在憤怒地控訴，“汪，汪，汪?！?/p>

李老師沖了出來，教室里的學(xué)生們沖了出來。

李老師抱起格拉，拔去了格拉腳上和屁股上的刺，擦去了那被扎出來的淡淡血痕，并給她涂上了消毒藥水。

李老師處理完這些，看著操場上那些人為撒下的蒺藜，瞪著眼睛對操場上圍觀的同學(xué)們吼：“誰，是誰干的？”

巴魯站在李老師的身邊仿佛有了撐腰的，也瞪圓了它那憤怒的眼睛，在同學(xué)們的臉上搜索著。吉日站在同學(xué)們的身邊，小心地抬起頭來，這一抬頭不要緊，正和巴魯?shù)哪抗庾苍谝黄稹?/p>

巴魯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到了什么味道。它的目光忽然變得非?？膳?，吉日不敢面對巴魯?shù)哪抗?，趕緊收回視線，低下了頭。

就在這時，巴魯忽然以猝不及防的速度撲向了吉日，所有的人都在這一瞬間驚呆了！

三

格拉敏銳的聽覺讓她也感覺出了不妙，她發(fā)出了聲嘶力竭的叫喊：“巴魯！”

巴魯聽見了格拉那一聲叫喊，晃動一下身子，仿佛猶豫了一下，但它沒有停下來，還是狂叫著用力一跳叼住了吉日的衣服兜！

“咔嚓”一聲，吉日的上衣兜撕裂了，許多綠色的蒺藜噼里啪啦地掉在了地上。

李老師一看那些蒺藜差點氣暈過去，“吉日，你，你怎么……”

李老師氣憤異常，在全班同學(xué)面前對吉日這種不道德行為進(jìn)行了嚴(yán)肅的批評。格拉聽見老師批評吉日，難受得在椅子上一個勁地來回擰。說實在的她一點都不怪吉日，反倒覺得自己做了對不起吉日的事情，招致吉日受了這么大的委屈。

老師說，為了讓吉日痛改前非，這件事情還要通知家長。

吉日的屁股立刻抽動一下，小臉也嚇白了。完了，一場家庭暴力看來是躲不過了！

格拉知道吉日爸爸的脾氣，她慌慌地站起來對老師說：“老師，是我讓吉日采的蒺藜，我要往我家的羊圈墻上放，是怕別人偷小羊。吉日給我了，我的兜子壞了，就都撒在了地上，吉日沒想扎我?！?/p>

吉日驚呆了！

老師覺得冤枉了吉日，立刻停止了批評。

那一天放學(xué)的時候，吉日跟在格拉的身后，一直將格拉送到家里。

在路上，格拉聽見了身后有動靜，問了好幾次：“誰呀？誰在我的后邊呀？”但吉日都沒有吭聲。走了一會兒，格拉聽見了摩托車由遠(yuǎn)而近的聲音，還沒等格拉反應(yīng)過來，巴魯汪汪地叫喚起來。一雙手從后邊伸了過來，將格拉向后一拉，摩托車呼嘯著從格拉的身邊飛馳過去。

吉日悶聲對格拉說：“你拉著我走吧?！?/p>

格拉說：“謝謝吉日哥哥?！?/p>

吉日不吭聲，拉著格拉向前走。格拉的小臉樂開了花！

那一天，吉日將格拉送回家，還和格拉一起幫助爺爺照顧羊圈里的羊，給那些剛剛生下來沒幾天的小羊羔喂奶。

爺爺夸獎吉日有出息，懂事，將來肯定能成為一個棒小伙子。

吉日被爺爺一夸獎，干得更起勁了，因為在家里，他常被爸爸罵成一個不聽話的壞小子。

吉日和格拉開始說話了，有時候還手拉手上學(xué)。

當(dāng)然，看見同學(xué)們的時候他們就把手松開。因為吉日怕同學(xué)們亂說。

四

從那天起，吉日不再捉弄格拉了。再想看巴魯?shù)臅r候，他得首先討好格拉，給格拉送一把藍(lán)鴿子花，幫助格拉揀草地上的干牛糞。

巴魯瞅著吉日開始順眼了。時間一長，格拉、吉日、巴魯就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兩個孩子一起喂巴魯肉干，一起領(lǐng)著它到大草甸上采花、翻跟頭，訓(xùn)練它抓小螞蚱，還一起聽爺爺講故事。

爺爺高興的時候，常常一邊干活一邊唱很好聽的歌。吉日將來的理想就是當(dāng)一名蒙古族民歌手，他非常喜歡聽爺爺唱那些長調(diào)子的蒙古小曲。爺爺?shù)纳ひ綦m然嘶啞，但唱出來的歌子卻嘹亮而高亢，那些連音樂老師都唱不出來的花音，爺爺都能唱出來。

爺爺一邊干著活一邊旁若無人地唱著。他喂完小羊羔，又把豆餅掰成小塊，放進(jìn)牛圈的木槽里，然后就對著兩個孩子喊：“去，拿琴去。”

爺爺和兩個孩子坐在藍(lán)瑩瑩的月亮湖邊，大白馬悠閑地在草地上吃草，巴魯圍著大白馬和幾個主人撒歡，爺爺開始一邊唱一邊講故事。

爺爺唱的是月亮湖公主的故事，從前，一位漢族小伙子喜歡上了草原上一位王爺家的美麗公主，兩個人就偷偷地在這一片草原上約會。王爺惱羞成怒，他不允許自己的女兒和一個漢族人結(jié)婚。王爺把小公主關(guān)了起來。小伙子在這里等了七七四十九天也沒見到自己可愛的姑娘，就冒著危險闖進(jìn)了王爺家。王爺騙小伙子說小公主嫁人了，小伙子哀求王爺告訴他小公主到底嫁到哪里了，王爺指著天上的月亮說，你到了那里就找到她了。小伙子從王爺家出來后就騎著一匹白馬跋山涉水，穿越茫茫的草原，翻山越嶺地往月亮上趕，一路上吃盡了人世間所有的苦頭。

小公主知道后，每天都坐在這里流著眼淚仰望天上的月亮，她的眼淚越流越多，后來就流成了這個月亮湖。

爺爺總是在最關(guān)鍵的地方啊啊呀呀?jīng)]完沒了地拉長腔，他唱了好久好久，那個小伙子遇上了狼，遇上了虎，遇上了妖精，被河水沖出了一百里，被大風(fēng)刮到了無人島，但就是怎么走也走不到月亮上。兩個孩子在一旁聽得心急如焚。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禱，快到月亮上吧，快到月亮上吧，到了以后就能知道小公主不在那里，小伙子就會回來了，回到月亮湖邊，看到可愛的小公主了。

格拉更是天真，她總是埋怨小伙子，為什么不像老師那樣買一個手機(jī)呢，有了手機(jī)就可以給小公主打電話了，就知道小公主在哪里了。

吉日瞪了格拉一眼說：“那是古代，古代怎么會有手機(jī)？”

爺爺?shù)母枨褚徊繎n傷的電影，像一陣飄著花香的風(fēng)，浸潤著兩個孩子的肌膚，震撼著他們的心……他們默默地坐在草地上，靜靜地聽著。悠揚(yáng)的曲調(diào)在他們的心中喚起陣陣的感動。

爺爺唱完的時候，一看天色已晚，就讓格拉回家拿一只鐵鍋，讓吉日拾來一些干馬糞，架起篝火，從湖里捉兩條魚煮一鍋鮮魚湯，就著魚湯吃奶豆腐。

這時候的月亮湖朦朦朧朧的，湖水閃爍著光芒安靜而無聲，水鳥們經(jīng)過一天的喧鬧似乎也累了，游出水面，安靜地臥在草地和蘆葦叢中。

爺爺笑瞇瞇地注視著恬靜的湖水，說：“我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這可是個好地方呀?！?/p>

篝火濺著火星，映紅了爺爺慈祥而幸福的臉。

爺爺太愛他的家鄉(xiāng)了。

這個時候，吉日的爸爸哈斯來尋找兒子了，他哈哈大笑地坐在篝火旁，呼嚕嚕地喝著魚湯，和爺爺隨意閑談著。

大白馬還在貪婪地嚼著青草。

格拉就和吉日領(lǐng)著巴魯在湖邊上輕輕地散步，生怕驚動了那些正在草叢里睡覺的水鳥。

蘆葦輕輕搖擺著送來了哈斯激動的聲音：“咱們這片湖水上馬上就要有游艇穿來穿去了，湖邊上還要有各種各樣的洋房子。旅游收入是很可觀的。到那時咱們牧民的日子就更好過了?！惫沟纳らT很大，大巴掌也揮來揮去的?？礃幼铀麑碓铝梁淖兓浅Ｆ诖?。

爺爺說：“孩子，什么事情都不要想得太好，這里是祖宗留給后代的神圣的寶地……”

爺爺還說了什么，兩個孩子沒聽清，但他們聽清了，這里要有洋房子，這里要有漂亮的游艇。兩個孩子非常興奮，歡呼雀躍著跑向哈斯的身邊，纏著哈斯問這問那。

夜里，格拉在夢中咯咯地笑著，她夢見自己坐在樓房里上課；老師帶著他們坐著游艇穿梭在湖面上，巴魯在岸邊飛奔，后邊濺起的浪花打濕了它的毛……

可是，讓格拉非常興奮的事情，阿爸和額吉聽說后卻并不高興。

有一天夜里，格拉恍惚聽到有爭吵聲，她睜開眼睛，聽見橫在蒙古包中間的簾子那邊傳來阿爸憤怒的聲音：“沒有了草場，我們怎么過？那么多的牲口到哪里去吃草？我不賣草場，也不搬家，我看他們能把我怎么樣。”

額吉說：“他們不是說了嗎？建了度假村咱們可以做點小買賣，賣些奶豆腐、牛肉干什么的?！?/p>

阿爸暴怒地說：“我不會做買賣，我就會當(dāng)牧民，我家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誰趕我走，我就和誰拼命。我哪里都不去！”

格拉聽到這里，忽地坐了起來。拼命？阿爸要和誰拼命？

格拉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她知道阿爸的脾氣。阿爸的脾氣很暴躁，經(jīng)常因為一點點小事情和別人發(fā)生口角，尤其是在喝了酒之后。有一次因為媽媽嘮叨他，他還用酒瓶子砸了媽媽的頭。

格拉的心咚咚地跳起來……

下午，當(dāng)格拉和巴魯從學(xué)校走到家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就聽見自己家的帳篷外邊有吵吵嚷嚷的人聲。

原來，那些建度假村的人來拆格拉家的帳篷了。

格拉聽見阿爸在喊：“誰來拆，誰拆我就挑了誰。”

格拉又聽見吉日的爸爸哈斯的聲音：“莫日根，你別糊涂了，建度假村對牧民有好處的，你愿意一輩子都過原始人一樣的游牧生活呀?！?/p>

格拉還聽見幾個年輕人的叫喊：“就是，我們就是不愿意再像過去一樣生活。”

“我看莫日根是拒絕文明?！?/p>

格拉聽見爸爸大罵：“去你的，想文明你自己文明去?！?/p>

格拉聽見噼里啪啦的打架聲音。

人群亂起來，跟在格拉身邊的巴魯狂叫幾聲沖了過去，咬著老主人吉日爸爸的褲腳就向后拖，也不知道它是在幫助老主人，還是在替自己新主人格拉的爸爸解圍。

也許是因為氣憤，也許是因為心急，吉日的爸爸咆哮著飛起一腳將巴魯踢開，巴魯小小的身子在空中打了一個轉(zhuǎn)，向一堆磚塊落去。

那些磚塊，是建度假村的人剛剛從很遠(yuǎn)的地方運(yùn)來的。

巴魯發(fā)出一聲慘叫，就“啪嘰”一下落在了紅色的磚堆上。

所有的人都被這忽然發(fā)生的事情驚呆了。

“巴魯。”

格拉這一聲呼喚，讓所有人的心都為之顫抖。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格拉竟十分準(zhǔn)確地向磚堆上撲去，吉日也撲向那里。吉日抱起了巴魯，巴魯?shù)难炯t了吉日的白襯衣。

吉日凄慘地叫：“巴魯，巴魯?！?/p>

格拉從吉日的懷里搶過血淋淋的巴魯，“巴魯，巴魯?！?/p>

格拉抱著巴魯全身顫抖，“你們害死了巴魯，啊，你們害死了巴魯?！?/p>

格拉的哭聲讓人心碎。

格拉的爸爸莫日根忽然從發(fā)呆的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他猛地摸起身邊的一根叉草的叉子向吉日爸爸的頭上砸去，“我讓你文明，我讓你踢我的狗！”

吉日的爸爸應(yīng)聲倒下了！

五

哈斯被送到醫(yī)院，進(jìn)了搶救室。

清醒后的哈斯第一個要見的人就是吉日。

吉日忐忑不安地走進(jìn)了病房，他看見阿爸的身上纏滿了白布，只露出眼睛和嘴巴。吉日平日就有點害怕阿爸，現(xiàn)在他站的位置還是離阿爸很遠(yuǎn)。

阿爸喘息著，艱難地把手舉起來示意吉日到他面前去，吉日向前挪了一步。

“孩子，別恨莫日根叔叔，他不是有意的。”

其實，用不著爸爸囑咐，吉日在心里也對格拉的爸爸恨不起來。莫日根叔叔平日對他很好，更重要的是，他是格拉的阿爸，現(xiàn)在格拉在吉日的心里就和自己的親妹妹沒什么區(qū)別了。

“孩子，我已經(jīng)和醫(yī)生說了，我死了以后把眼角膜給格拉。”

“不，阿爸，你不會死的?！?/p>

吉日聽阿爸說到死立刻慌了神，他撲到阿爸的身邊對阿爸喊道。

“孩子，照我說的做，格拉是因你才看不見東西的?！?/p>

吉日聽到阿爸這句話，渾身一震：因為我才看不見東西的？啊，怎么會因為我？

這個時候阿爸抽搐起來，幾個醫(yī)生沖了進(jìn)來。

第二天，吉日的阿爸哈斯就死了，根據(jù)哈斯的遺囑，醫(yī)院安排了車，醫(yī)生帶著吉日回到草原來接格拉。

可是，等他們來到草原的時候，卻沒有看見格拉家的帳篷，那里已經(jīng)堆滿了磚頭、鋼材等建筑材料。

格拉去了哪里？醫(yī)生從救護(hù)車上下來，非常著急。

一個牧民告訴他們，格拉家的馬車順著月亮湖向南邊去了。

南邊是草原的更深處，月亮湖旁邊的路太窄，司機(jī)只好在草地上開車。茂密的綠草長得又高又密，救護(hù)車就像開在軟墊子上，前進(jìn)非常艱難。

“阿媽，阿爸說格拉的眼睛是因為我才看不見的，為什么？”坐在車?yán)锏募仗鹧劬柊尅?/p>

阿媽嘆了一口氣：“是呀，我和你阿爸原來并不是生活在這里，我們是漢族，生活在城市。那一年我和你阿爸在草原承包了一個草場，才辭了城里的工作來到這里生活。因為你阿爸見過大世面，牧民們便選他當(dāng)了嘎查長。從你阿爸當(dāng)上這里的帶頭人以后，這里通上了電，建了學(xué)校，有了許多現(xiàn)代化的設(shè)備，牧民的生活得到了改善，所以牧民們對咱們一家都非常好，你阿爸也給自己起了一個蒙古族名字。在你兩個月大的時候，我抱著你在草地上看自己家的牛群吃草。中午的時候，剛剛還晴朗朗的天忽然電閃雷鳴，下起了瓢潑大雨，一個小牛犢受了驚嚇，向湖水深處跑去，為了那牛犢子不被淹死，我把你放在草地上去追趕那牛，拉住牛向湖外拽。你的哭叫聲被格拉的阿媽聽見了，當(dāng)時，她的肚子里正懷著沒有出生的格拉。她挺著大肚子從帳篷里出來，在瓢潑大雨里向你跑去，因為路滑她摔倒了。在肚子疼痛劇烈的情況下她艱難地向你爬去，等她把你抱在懷里的那一刻，格拉出生了！”

“出生在草地上的格拉被硬草扎壞了右眼睛的眼角膜，也因為沾了草地上的臟泥水，右眼發(fā)炎潰爛，又感染了左眼，不久就失明了。”

阿媽長長嘆了一口氣，又說：“可是出了這么傷心的事情，你莫日根叔叔和格拉的阿媽卻從來沒有在我們的面前抱怨過半句，也沒跟任何人說過，更沒有跟我們要過一分錢，他們真是太善良了……”

吉日聽了阿媽的話，默默地把頭轉(zhuǎn)向了車窗處，他看見了月亮湖，看見了月亮湖邊上那些藍(lán)藍(lán)的鴿子花。他想，如果爸爸的眼角膜救不了格拉，那他就一生陪伴格拉，當(dāng)她一生的眼睛。

草越來越深，救護(hù)車無法行走，只好停了下來。

吉日和醫(yī)生下了車，他們看見了勒勒車。

吉日奔跑著呼喊：“格拉，格拉。爺爺，爺爺……”■

發(fā)稿/莊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