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佳
摘要:宋代閨怨詞的成就雖不能與唐代閨怨詩比肩,但亦以其真摯的情感和獨特的藝術(shù)性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關(guān)鍵詞:閨怨詞數(shù)量情感藝術(shù)性
宋代閨怨詞,雖只是宋詞創(chuàng)作題材中常見的一種,但從其成就上看,仍是中國文學史上不可忽視的存在。
北宋初期創(chuàng)作的閨怨詞約170首,在風格上雖繼承了五代以小令為主的文本體式和以柔婉為尚的審美規(guī)范,但已過濾了“花問詞”所包含的輕佻艷冶的雜質(zhì),顯得純凈雅致。如寇準的《踏莎行》:
春色將闌,鶯聲漸老,紅英落進青梅小。畫堂人靜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裊。
密約沉沉,離情裊裊,菱花塵滿慵將照。倚樓無語欲銷魂,長空暗淡連芳草。
前期的閨怨詞大多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比較成功,詞中描寫的情感多從男女戀情的角度出發(fā),寫女性的孤單與寂寞,情感纖細,范圍狹窄,如歐陽修的《玉樓春》:
別後不知君遠近。觸目凄涼多少悶。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沈何處問?
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故欹單枕夢中尋,夢又不成燈又燼。
本詞字字沉著,句句推進,由分離—遠別—無音信—夜聞風竹一尋夢一燈燼,將一層又一層的愁恨寫得愈來愈深刻、凄絕。
唐五代敦煌民間詞,原本是歌唱普通民眾的心聲。到了文人手中,詞的內(nèi)容日益離開世俗大眾的生活,而集中表現(xiàn)文人士大夫的審美情趣。柳永仕途失意,一度流落為都市中的浪子,世俗化的生活情調(diào)再次成為其創(chuàng)作的主旋律,這種變化亦表現(xiàn)在其閨怨詞的抒寫中,如《錦堂春》:
墜髻慵梳,愁蛾懶畫,心緒是事闌珊。覺新來憔悴,金縷衣寬。認得這疏狂意下,向人誚譬如閑。把芳容整頓,恁地輕孤,爭忍心安。依前過了舊約,甚當初賺我,偷翦云鬟。幾時得歸來,香閣深關(guān)。待伊要、尤云殯雨,纏繡衾、不與同歡。盡更深、款款問伊,今後敢更無端。
詞以代言體的方式塑造了一位潑辣、傲氣、不拘禮法的市井女性,她對負約不歸的情郎既埋怨又數(shù)落,并設(shè)想等他回來后該如何軟硬兼施地懲治他,令他從此之后不敢無端造次。俗詞俗語述俗事,卻巧妙凝練,頗動人心。
隨著詞調(diào)的創(chuàng)用與詩歌藝術(shù)的進步,北宋中后期的閨怨詞對思婦的生活與心理刻畫得更加細微,如晁補之的《虞美人·代內(nèi)》:
梅花時候君輕去。曾寄紅箋句。胡麻好種少人知,正是歸時何處、誤芳期。
誰教又作狂游遠。歸路楊花滿。當年不負瑣窗春。老向長楸走馬、更愁人。
花謝花開人不在,瑣春不住人愁哀。淡淡的責問下,是一方無法掩飾的落寞情懷。
閨怨詞發(fā)展奎此,已形成了不同于前代的特色。這一時期閨中主人公的愁怨大多來自對浪漫幻想的反省,對年少輕別的悔恨,對夫榮棄家的控訴。如晏幾道《蝶戀花》:
碧草池塘眷又晚。小葉風嬌,尚學娥妝淺。雙燕來時還念遠。珠簾繡戶楊花滿。
綠柱頻移弦易斷。細看秦箏,正似人情短。一曲啼烏心緒亂。紅顏暗與流年換。
人情短似易斷弦,明知事實如此,依然癡心等待,美好的年華就在這樣的矛盾中逝去了。只是,望穿秋水盼來的,是游子歸來,相憐相愛,還是再見實難,初心已改?太多時候,對現(xiàn)實的不安,對未來的恐懼,縈繞在思婦的心間,愁眉深鎖,語出哀怨,也許正是源于自己擔心的、惶恐的早已在很多與己處境相同的女子身上驗證了。
與前代相比,宋代的民族矛盾空前激烈,三百年間外患不斷。戰(zhàn)爭的陰影不僅籠罩在王朝統(tǒng)治者的心上,同樣遮蔽了征婦們簡單生活的明凈天空。反映此情的作品雖不如唐時多見,卻也構(gòu)成了北宋后期創(chuàng)作的一個支流,如賀鑄的《古搗練子》:
斜月下,北風前。萬杵千砧搗欲穿。不為搗衣勤不睡,破除今夜夜如年。
那些遠行的擔憂,那些搗衣的惦念,那些守夜的執(zhí)著,在鮮活生命存在意義的前提下,分外悲壯。
至此,閨怨詞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也隨著宋詞的發(fā)展,趨于成熟。但此時,由于詞體突破了“詞為艷科”的傳統(tǒng)格局,真正達到了“無事不可寫,無意不可入”的境界,故以古老的離愁愛恨為內(nèi)容的閨怨詞隨之減少,僅有230余首。
靖康之難后,北宋亡,南宋始。南渡詞人成為前期詞壇的主將。他們的前半生,多是在徽宗朝畸形的和平環(huán)境中度過,于綺羅叢中吟風弄月,生活比較安定。而后,金人的鐵蹄改變了他們后半生的境遇,民族的屈辱、山河的破碎和民眾的苦難,雖未完全變革他們的創(chuàng)作傾向,但對其閨怨作品的抒寫仍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因而,懷念前歡,悲嘆今恨的詞作比比皆是。如蔡伸的《飛雪滿群山》下片:
長記得、扃舟尋舊約,聽小窗風雨,燈火昏昏。錦褶才展,瓊簽報曙,寶釵又是輕分。黯然攜手處,倚朱箔、愁凝黛顰。夢回云散,山遙水遠空斷魂。
曾經(jīng)攜手之處,景物依舊;曾經(jīng)攜手之人,與己已分??v是“山遙水遠空斷魂”,也求夢中相見,聊慰思念:
花滿院。飛去飛來雙燕。紅雨入簾寒不卷。曉屏山六扇。翠袖玉笙凄斷。脈脈兩娥愁淺。消息不知郎近遠。一春長夢見。
——陳克《謁金門》
但是,灰暗凝重的現(xiàn)狀常常會將絕望的種子植入思婦心中,如鄧肅的《臨江仙》:
樓北樓南青不斷,晴空總是春容。先來無處問郎蹤。那堪風不定,雨盡一窗紅。初恨水中徒捉月,而今水月俱空。謾將雨意伴云濃。臨風千點淚,不到浙江東。
原以為,想要抓住的幸福就像是水中的月亮,可觀而不可觸,讓人悵惘;而今才發(fā)現(xiàn),那曾給自己帶來希望的幻影也已消失,徒然感傷,一切成空。
現(xiàn)實的苦難、生命的衰殘、情感的缺失往往更易激發(fā)刻骨的相思與哀怨,因而南宋初期,閨怨詞的創(chuàng)作倍增,達240首之多。
烽火連天的時代氛圍與山河破碎的動蕩形勢使得戰(zhàn)爭背景下閨怨詞的抒寫在南宋中期仍在繼續(xù):
玉關(guān)芳草黏天碧。春風萬里思行客。騎馬向風嘶。道歸猶未歸。南云新有雁。望眼愁邊斷。膏沐為誰容。倚樓煙雨中。
——趙善扛《重疊金·春思》
萋萋芳草載不動離后憂思,柔柔東風捎不去別后哀愁,一聲嘶騎,仿若投入女主人公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層層的漣漪,何時才是歸期?即使歸期可數(shù),尚有可盼;如果不知歸期,又該如何?
山又水,云巘帶風灣。斷雁飛時天拍水,亂鴉啼處日銜山。疑在畫圖間。
人漸遠,游子損朱顏。別淚空沾雙袖濕,春心不放兩眉間。此去幾時還。
——石孝友《望江南》
擔心與思量,責怨與追問,形單影只的寂寞,四季如一的生活,這樣的苦楚,這樣的無奈,單借用小令表達已是不足,故此期長調(diào)的運用漸趨繁多,情感書寫愈發(fā)周細,如辛棄疾的《滿江紅·暮春》、程垓的《玉漏遲》(一春渾不見)、劉過的《賀新郎·春思》等。
南宋末期,面對日蹙衰微的國勢、和戰(zhàn)之爭的政局,被失望和沮喪的陰影投射于心的詞人們,再次把目光聚焦于閨怨題材,通過表現(xiàn)女性對圓滿愛情和完整婚姻的渴求來實現(xiàn)個人心靈的慰藉。故此期創(chuàng)作群體和作品數(shù)量均謂可觀。
這一時期,表現(xiàn)少女純真戀情的詞作極少可見,描寫別后相思尤其是征婦念遠的作品則大量涌現(xiàn),且格調(diào)趨于壓抑低沉,如許玢的《菩薩蠻》:
西風又轉(zhuǎn)蘆花雪。故人猶隔關(guān)山月。金雁一聲悲。玉腮雙淚垂。繡衾寒不暖。愁遠天無岸。夜夜卜燈花。幾時郎到家。
飛雪漫肆,雁聲悲鳴,詞片之起,編將讀者帶入了一片蕭颯的氣氛中?!袄C衾”抵不住周遭的寒意,更暖不了那顆愁緒滿溢的思念之心。玉腮垂淚的孤苦,夜卜燈花的惦念,亦不能傳與那遠隔關(guān)山的人知曉。見證這一切的,唯有那千載不變的清冷之月。
“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笔看蠓蚬逃械纳鐣n患意識在宋代文人身上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因而,在內(nèi)憂外患的宏闊背景下,此期的閨怨之作也難免打上了時代的烙印。如李萊老的《清平樂》:
綠窗初曉。枕上聞啼鳥。不恨王孫歸不早。只恨天涯芳草。錦書紅淚千行。一春無限思量。折得垂楊寄與,絲絲都是愁腸。
《全宋訶選釋》認為此詞“大約是國仇家恨雙管齊發(fā)之情進出”。這樣的激越之情常常使得與作者類似的文人們不得不尋求一個固有的目標來寄托、來宣泄。由此,“長安”作為古老的政治中心、強盛的王朝標志,屢次出現(xiàn)在作品中。如:
畫樓深映小屏山。簾幕護輕寒。比翼香囊,合歡羅帕,都做薄情看。如今已誤梨花約,何處滯歸鞍。待約青鸞,彩云同去,飛夢到長安。
——陳允平《少年游》
這里的“長安”,既是詞作中女子所念之人的游冶之處,也是詞人故國之情的承載之處。
總而言之,宋代閨怨詞對于閨中女性情感層面的抒寫仍以“哀怨”為中心。前期作品表現(xiàn)的多是主人公如輕煙般的惆悵與嘆息,沒有太多的現(xiàn)實描寫,有的只是刻骨銘心的相思與愁緒;后期作品則拓展了視角,將筆觸伸向較為寬廣的神會生活領(lǐng)域,游子之婦、商人之婦、征人之婦的生活與心理均有所涉及?,F(xiàn)實的苦難與婚姻的悲劇逐漸改變了此前近似閑愁的情感基調(diào),而轉(zhuǎn)為悲苦壓抑。此外,隨著詩詞寫作技巧的進步,閨怨詞的形式結(jié)構(gòu)與藝術(shù)特色也有所發(fā)展。從宏觀的角度看,宋代閨怨詞的成就雖不能與唐代閨怨詩比肩,但亦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