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林
一
仿佛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晴朗了。是的,詩人橡子說,童年一過,人生就空了,無論有多少輝煌。我還沒有抵達輝煌,卻過久沒有感受到晴朗,無論是肉體,還是靈魂。但是此刻,陽光明媚,天空那么藍,那么遼闊玄遠,仿佛人間由來已久的種種苦難從未發(fā)生。我和陳離先生并排走在四季花城外圍的小道上,教授兩歲的女兒在前面下腳不穩(wěn)地跑著,嘴里不時冒出的語義含糊的詞句常常打斷我們的談話,惹得我們哈哈大笑。這笑聲似乎暗藏著上蒼一個意味深長的提醒:生活雖然充滿艱辛和骯臟,卻永遠有認真過下去的理由。我聞到了來自童年夏日里陽光的味道,腦際忽然現(xiàn)出你那張笑憨了的臉。
1996年夏初的一天下午,你的玩伴們一如既往地拖著分叉的木薯棒(你們叫它“摩托車”)跑在最前面,在桃花岵的馬路上故意卷起漫天的塵土,后面膽小的女生開始咳嗽或者假裝哭泣,路邊的人家因為未及收起的衣物沾了土灰而大聲罵著這些頑童,他們卻哈哈大笑。這是你和朋友們每日必做的功課,你們從中感受到了難以言狀的巨大快樂。而現(xiàn)在,你卻獨自呆坐在教室里,看著天色漸漸變晚。
“1996年的第一個夏天……”在今天的語文課上,你剛念了題目,老師就勃然大怒。 “你存心跟我作對是不是?以前說你不會寫作文,現(xiàn)在倒好,題目都不會寫了。什么叫第一個夏天,一年還能有兩個夏天?回去重寫,再交份檢討,要家長簽字!”老師把你的作文本重重摔到了地上。委屈的淚水從你的小黑臉上流下,你似乎已經(jīng)看到父親暴怒的表情。自從母親離開之后,父親酗酒更兇了。你已經(jīng)因為不及格的作文和要簽字的檢討挨過許多次打了,父親總是一邊打一邊暴罵:“他媽的,虧你還跟魯迅先生姓,幾句話都不會寫,我的臉,我們魯迅先生的臉,都被你丟光了,你看隔壁周章……”好幾次你都想告訴父親,魯迅先生其實姓周不信魯,所以周章比你會寫作文是理所當然的,可你不敢說。
夕陽柔和地從窗口灑進來,后山上幾只烏鴉發(fā)出凄慘的叫聲,一種巨大的孤獨和不安迅速包圍了你。你被自己的情緒嚇壞了,趕緊背起壞了拉鏈的舊書包逃離了學校。值得一提的是,匆忙之中你忘記了鎖教室門。將到橫跨桃花溪的石拱橋時,你遠遠看到玄河坐在橋緣上。你心里立刻升起一團怒火,因為那個給你帶來災難的標題就是他自以為是地幫你取的。他信誓旦旦地表示,如果這樣精彩的句子還不足以得六十分,“那只能說明老師和你爸爸有仇。”你輕輕走過去,準備對他咆哮。然而你隨即大吃一驚。他眼睛里,掛滿了淚水。這個成天四處惹是生非,即使被打得鼻青臉腫也面不改色的家伙,居然也會哭!“你怎么啦?”你輕聲問道。他抬起右手拭了下眼淚,這個動作激起了你的無限同情?!拔野讶闱俚谋咀优獫窳?。”他一臉憂傷地說。“媽媽的,這種事你還做得少嗎?上次你把人家李福蘭的書包都給扔河里了。你知道你把我害多慘,我回去要挨打了,也許晚飯也沒得吃了!”你氣憤地說道。他抬頭疑惑地說:“你有哪天不挨打嗎?誰看著都沒勁了??墒侨闱偎蘖耍阋娝捱^嗎,沒有吧?可我把她弄哭了!我就往她本子上潑了點水她就哭了,我哪知道那是他爸爸給她買的呢,我哪知道給她買本子的爸爸沒了呢……你知道她哭得有多傷心嗎?她的眼淚淌了一桌子,把我的書也給弄濕了,可她還在哭。我的心都讓她給哭疼了!”你無比驚訝地盯著他,仿佛他蛻變成了一個怪物。
那天晚上你沒有挨打,也沒有餓肚子。村里獵得幾頭野豬,照例家家有份,你飽餐了一頓野豬肉。當你哆嗦著把寫好的檢討書遞給父親的時候,他平靜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用他的大手摸了你的頭好一陣。他的臉上滿是滄桑。這是怎么一回事?今天的一切都是那么反常。很久以前的一個冬夜里,你為下午跟玄河一起偷甘蔗的事忐忑不安時,母親也是這么撫摸著你的頭,掛著一臉淚水哄你睡著,然后悄悄離開了村子,再也沒有回來。難道父親也要走?你感到一陣害怕。洗完澡后,你很快洗完了父子倆剛換下的臟衣服,然后就一直坐在門外的大棗樹的斜枝上。這是一棵真正的老樹,據(jù)說是你的曾祖少年時種下的,據(jù)說當年桃花岵的村民們就是在這棵棗樹上把一個負傷掉隊后想把自己吊死的日本兵救了下來,據(jù)說有一年它結(jié)的果子幾乎壓斷了枝最后足足摘了三籮擔,據(jù)說有一對知青曾經(jīng)在這棵樹下灑淚而別,總之這是一棵充滿傳奇的樹,它又老又丑,可是你一抱著它觸著皺皺的皮就感到親切。你就這樣呆著,遲遲沒有進屋。我要守住他!你對自己說。夜色很好,涼風吹得竹林里嘩嘩直響……
“長遠地看,讀者是值得信賴的。讀者也許在一個我們根本無從知道的遙遠的黑暗中,心與心的交流很可能是以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神秘方式進行?!标愲x先生的話,打斷了我的回憶和想象。“玄河,今天你總是走神!”他寬容地笑著說。
二
“按照我的看法,這本書編寫得實在是……”
他的聲音很有磁性。說到“實在是”他就停住了。我們以為他接下去一定是贊不絕口,此書主編的盛名和再版序言上的獲獎記錄頗有威懾力。
他右手抓起這本書,滿腹狐疑地瞄了幾眼,然后抬頭對我們說:“……太糟糕了!”
臺下一片嘩然。
“以后上課大家都可以不帶課本來了。換句話說,”他雙手撐在講桌上,身體前傾,探出如長頸鹿般瘦長的脖子和腦袋,帶著嘲弄的語氣補充道,“帶了我也不會講的?!?
當我應《追憶》雜志的編輯季楚先生的要求為蘄逴先生寫回憶文章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正是多年前的這堂課。
我清楚地記得下課鈴響的時候他是怎么夾著手提電腦迫不及待地第一個沖出了教室——那架勢與老電影里聽到?jīng)_鋒號就勇往直前的八路軍頗有可比之處——而我們是多么戀戀不舍地看著他跑了。在通往第二食堂的路上,我的同學們一臉幸福,熱烈地聊起了這位新老師。在他們看來,一個不用教材的老師是多么有意思!最重要的是,這意味著整個學期我們都不用為這本厚厚的書發(fā)愁了。他為什么要從武漢的知名高校轉(zhuǎn)來我們學校,一個不到四十歲的教師是怎么獲得教授職稱的,這一切都顯得太神秘。他們甚至對他的名字也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當時他寫到黑板上的時候,教室里一片安靜。一個女生小聲說這個名字好,這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他于是問她這兩個字怎么念,這個女孩立刻就羞紅了臉。他嘆了口氣,若有所思地對著窗戶說:“蘄,水芹菜也!”我們班最漂亮的兩個女生即刻仰望詩人似的以欽羨和崇拜的目光望著他。在食堂吃飯時有人添油加醋地說到這個細節(jié),惹大家大笑了一陣。
接下來的幾周我都沒有去上他的課。一如我所料,這個標新立異的老師從不點名。我的室友每每在離開寢室去上他的課之前都以深深惋惜的目光看著賴在床上的我,而他們興高采烈地回來的時候,我多少也有些羨慕和惆悵。
學期已經(jīng)過半。那堂課他遲到了整整二十分鐘,進來的時候悄無聲息。我正聚精會神地在他不屑一顧的那本教材空白的末頁寫東西,突然被他抽走了書。
他頗有興致地看了看上面的字跡,然后開始了讓我瞠目結(jié)舌的講話。
“從前我也喜歡在書的空白處寫字,這個習慣讓我出過大丑。剛上大學的時候,我?guī)缀趺刻於冀o同年級的?;▽懬闀S幸淮挝移铺旎牡貙懥俗阕?6頁,那封信發(fā)出的第二天我就出名了,她讓當學生會主席的男朋友把我的信貼滿了文學院的整面宣傳欄。最令我難堪的不是這個,至少我引用的36首李商隱的詩讓很多人嘆為觀止,而是由于那封信寫到最后找不到紙時我臨時扯了一本書的末頁來湊數(shù),那張皺巴巴的紙被刻意貼反了,上面赫然印著孫中山先生的名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那件事唯一的好處是學校詩詞協(xié)會的指導老師熱情地接見了我,但是從此我就不得不面對眾多校友的友情提問,他們一看到我?guī)缀趿⒖叹蜁舐晢?革命成功了嗎?我不得不強裝自信地回答:指日可待!指日可待哈……”他講到這里,全班的笑聲幾乎要把窗玻璃震碎了,班上最胖的那位歪著腦袋大口地喘氣,涕淚皆下。
課后我被“請”到了他的工作室。他語氣溫和地讓我坐下,拿來茶具泡茶。為了掩飾我的不安,我裝做欣賞左墻上一幅精美的書法,上面用篆書寫著一首詩: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旁注上用小楷寫著“丙戌年秋賀蘄君生辰”。我暗自嘲笑下筆者一幅字里用兩種字體。
“上個月《風吟》的一個編輯來南昌出差,順便把你的信帶過來了?!彼巡瓒私o我,邊說邊拉開了一個大抽屜,幾封厚厚的信被拿了出來。
我大為驚詫,這些都是我寫給走卓先生的信!半年多以前我在走卓先生的一篇散文中了解到他對《風吟》主編的深深敬意,使我突發(fā)奇想,決定將信寄到這家雜志社,托編輯轉(zhuǎn)給走卓先生。一個月內(nèi)我寄出了六封厚厚的信。由于幾乎不抱希望,不久我就徹底忘記了這件事。
等我恍然大悟,意識到“逴”字拆開即是“走卓”時,一切在瞬間變得明了起來。我的震驚不言而喻。
三
在玄河最初寄給我的那封信末尾,他意味深長地寫了這樣一句話:人與人之間,真的很講究淵緣,刻意地靠攏往往適得其反,而真正的友誼則常常如稆生的植物一樣不催自長。而當我翻閱他附寄的小說時,我就不得不承認這段淵緣了。那些文字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一個叫桃花岵的地方,讓我觸目驚心。
幾年前我在武漢任教時,結(jié)識了犯罪心理研究專家席櫟女士。由于研究需要,每個周末她都到漢口監(jiān)獄做自愿心理咨詢師。出于寫作者天生的好奇,我常常隨她去那座監(jiān)獄。
一個仲夏的傍晚,我們在臨時工作室里接待了一個特殊的犯人。手上的檔案顯示這個叫魯文的死囚只有十九歲,可是他完全是中年人的模樣——個頭很矮,皮膚黝黑,頭發(fā)蓬亂,一道長長的刀疤從眉間一直斜拖到右臉,甚是嚇人。他顯得很疲倦,從容且輕蔑地瞄了我們一眼。面對這樣和年齡反差太大的面孔,我不由想起了狄更斯在《荒涼山莊》刻畫那位不到十五歲卻少年老成、容顏衰老的斯墨爾維德先生的經(jīng)典句子——“如果說他曾在搖籃里躺過,那恐怕也是穿著燕尾服躺在那里的?!?/p>
無論席櫟怎么引導,他始終沉默不語。最后,像平時一樣,她只好又使用起慣用的招數(shù)。果然,提到故鄉(xiāng)和親人時,他雖仍未開口,臉卻抽動了一下,眼神里透著凄涼。
回來的路上,我的心久久無法平復,魯文的樣子始終在我眼前晃著。這個正值青春年華的人,我怎么也無法把他儒雅的名字和一個死囚聯(lián)系到一起。
一周之后,盡管席女士極不樂意,卻還是在我的慫恿下,決定再見魯文一面。出乎意料,這一次他客氣了很多,要求單獨和我談談。當他小聲地把理由告訴我時,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女人總是不那么讓人放心的。他意味深長地說。這句話我曾在一個短篇小說中反復提到,我把這種巧合歸為緣分,或者男人的通感。
席櫟不解地看著我們,對于我的越俎代庖,她倒沒有表示出過分的激動。在她離開之后,魯文開始了他冗長的追憶。他的敘述貌似散漫實則非常有條理,仿佛是經(jīng)過了足夠的準備。他從十歲開始講起,我像在翻閱一部敘述流暢的小說,又像在觀看一部畫質(zhì)清晰的電影。
他告訴了我一個驚人的秘密。按照他的說法,他不僅沒有殺人(他是替人擔罪),那位“在法律上死亡了的人”甚至很有可能還活著。我對此極為震驚,盡管他沒有解釋詳情,我卻深信不疑,因為他的敘述令我非常著迷。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敘述帶來的樂趣是無與倫比的,真實反而可以暫時放在一邊。
對于他九歲離開故鄉(xiāng)之前的經(jīng)歷,他始終諱莫如深,并且頗有安慰意味地對我說,你遲早會知道的。事實證明,他沒有完全遵循這個承諾。幾個月后,我從獄警那里接到了他留給我的遺物。一枚黑色的果核狀圓珠,一份遺稿。他的字跡非常整潔,娟秀得如同女孩子的字體。
魯文被執(zhí)行槍決的那天,武漢的天氣非常陰冷,車堵得很厲害,我趕到的時候法警已經(jīng)在上膛。我遠遠看到魯文在滴汗,似乎還沖我笑了笑。當他應聲倒地很久之后,我才走到他的尸首旁,那依然掛著的勉強的笑令我淚如雨下——這是一個孩子恐懼而羞澀的笑!
他的頸脖上紋著一條青龍,龍鱗卻是一瓣瓣桃花,濺血之后開得很艷。
四
買包煙。他輕輕地說,遞過一個嶄新的煙盒。
她站在柜臺后面有些詫異,沒頭沒腦地說,我不抽煙的!
周圍的人都笑了。你這不是有盒煙么?她回過神來,微紅著臉說。
他打開煙盒,里面沒有煙,裝的是用來買煙的錢。
她把煙和找零的錢給他時,他盯著她美麗的眼睛。自從我來到這個地方,這個店先后換過三個售貨員了,她們都愛上并且最終離開了我,希望你是個例外。他不懷好意地笑著說。
那你所希望的例外,是我不要愛上你,還是愛上之后不要離開你。姑娘機鋒凌厲,毫不遮掩地問道。
追捕的警察就在商店外排查,我卻被這些看似玩笑實則耐人尋味的對話吸引住了。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知識分子與普通人的巨大差別。逃亡的日子里我對文化偏執(zhí)的熱愛,源頭似乎就是這次聆聽。
我是在南昌被捕的。當我漫無目的地走進一家名為“青苑”的書店時,我并沒有意識到我將要為自己對文化盲目的崇拜付出代價。幾個小時后,警察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偷了一本《人面桃花》的人,竟是一級通緝犯。立功的喜悅傳遍了整個公安分局。
再次和那個買煙的男人相見時,我已經(jīng)是一個死囚。他和那個女心理師第二次出現(xiàn)的時候,我認出了他。
五
走卓先生是在武昌劉家灣的一條巷子里悄然仙去的。他的逝世,沒有在文學界和學界點開一絲波瀾。沒有公開的追悼會,沒有悼念文章。先生生前常提起作家潘軍的那句名言——“我愛交朋友,但不入伍;我愛文學,但不愛文學界”,似乎是他最合適的墓志銘。按照他的遺愿,骨灰的大部分灑入長江,其余用脆薄的宣紙包著,秘密掩埋于珞珈山櫻園一株櫻樹下。
就像無數(shù)生前不得志的作家一樣,走卓先生的作品在他離世后迅速竄紅。最先在權(quán)威雜志上對走卓先生的作品發(fā)表大量評論并作出高度評價的,是一個叫肖末若的詩人。此公曾因抄襲和投機數(shù)度與走卓先生結(jié)怨,先生走后,他卻成了研究先生作品的專家。十年后,走卓先生逝世十周年紀念大會在武漢崇文廣場舉行。肖末若傲然坐在高高的主席臺上。作為主持人口中“研究走卓先生的泰斗級人物”,他已經(jīng)先后為他的研究成果出過三本書了,全國高校的巡回演講也熱過好一陣。按他自己的說法,當紅極一時的央視“百家講壇”欄目組向他發(fā)出邀請時,“為了學術(shù)的純粹和無功利”他“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絕”了。那天人山人海,參加集會的人群甚至將廣場前的楚雄大道也完全堵住了,交通徹底中斷。我站在對面武漢理工大學教學樓頂上看著眼前的盛況,不禁想起先生凄涼的晚景,對照之下,猶如云泥。
我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夏天。縣城里被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非典”恐慌籠罩著的時候,還在念高二的我心里卻平靜而荒蕪。大概是一堂枯燥的英文課上,我昏睡很久之后醒來。前桌的同學拿著一本書,一副氣急敗壞、受了大騙的樣子。他最終把書胡亂扔進了空蕩蕩的課桌。對,扔,空蕩蕩,就是這樣,我對細節(jié)向來很敏感。這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我無法不對一本能讓我的同學如此厭倦和難受的書感到好奇。以往的經(jīng)驗告訴我,我喜歡的東西他們不太可能喜歡,而反過來也可以說他們不喜歡的東西我就很有可能喜歡。于是我?guī)缀鹾敛华q豫地向他借那本書,他帶著詭異的笑容把那本書名與王菲有關(guān)的書遞給了我。幾年后的一個冬天,當我躺在大學宿舍里百無聊賴地回憶往事并且想起這個細節(jié)時,我才意識到,他的表情應該是在傳達這樣一種意思:你等著失望吧,這本書和書名沒多大關(guān)系!然而事實是,我翻開書,幾乎立刻被吸引住了。一方面那種熟悉的才氣不斷從書里涌出來,另一方面里面的故事和我的生活有太多的相似——作者筆下的酒鬼父親,讓我不可避免地想到我的伯父和我的父親,我那飽讀詩書的伯父正是帶著懷才不遇的憂憤做了很多年酒鬼,并最終在世紀末的清明節(jié)由于飲酒過度導致的腦溢血而不治身亡。書中處處顯露的驕傲不羈和憂傷自戀都讓我感到親切,這本風格獨特瑰麗神奇的書,讓我一下子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這個作家,盡管他的筆名令人頗感不適。那個時候我當然不會知道,日后我們會相遇在一起,他將把我引上藝術(shù)這條冒險的道路。
六
在我的生命行將結(jié)束——執(zhí)行死刑只是時間問題了——的時候,我便不自覺地開始回顧這短暫而凄涼的一生。夜里我總是睡不著,往事紛至沓來,數(shù)不清的人與事,黑夜與白天,饑餓和掙扎,都和我有關(guān)。這幾天總是夢到故鄉(xiāng),那個記憶里早已模糊的名叫桃花岵的村子——因為把“岵”念成“古”或?qū)懗伞肮馈?,我曾挨了桃花岵小學的老師多少鞭子啊,然而也虧得這樣,我這個愚笨的人才得以記住自己的根,在死前能有所懷戀。我在桃花岵度過了整個童年,那是我生命的一半。九歲的時候,我離開了故鄉(xiāng)。
那個仲夏的清晨,我在一棵棗樹上醒來。在樹上睡了一晚,這的確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但我無心追奇,因為有件事更加急迫。我跳下樹,直奔屋內(nèi)。父親還在酣然大睡。我大松了口氣。我吃了些剩飯,往破書包里塞了些薯干,就出門上學去了。
學校里空無一人,我是第一個到的!這令我興奮不已,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自從母親離去以來,我就再也沒有哪天不遲到。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玄河搖搖晃晃地到了。你也那么早??!我樂呵呵地說。他有些詫異地盯了我一眼。我走的時候看了一眼鐘,似乎已經(jīng)八點了,難道看錯了?早知道再睡會,至少得洗洗臉再來。他睡眼惺忪地嘟囔到。我打算和他玩玻璃球,他卻很不屑地瞟著我說,我從不欺負弱小群眾。說完就靠墻坐下,打起盹來。
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照在身上非常舒服。操場前面的田野里,數(shù)不清的麻雀在翻飛覓食。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暢快。我暗自下決心,從此要勤奮念書,再也不惹老師和父親生氣。
后山那棵板栗樹上蹲著一只烏鴉,它不時的啼叫絲毫沒有引起我的興趣,我對災難的前兆一無所知。
當我依舊在為未來下著決心作著計劃的時候,玄河醒來扔掉被我塞在嘴里的一根草管,大喊一聲,又吃虧了,今天肯定是星期六!
第二天,父親失蹤了。他只在村長家留了張紙條,大意是:這個孩子你看著辦吧。聞訊趕來的債主們惱怒不已,他們幾乎把家里能帶走的器物都掏空了,有一位甚至拆走了一根橫梁。我木然地看著他們,仿佛他們在搬弄自己的家。
第三天,我沒有去上課,玄河告訴我,我們教室新置的課桌被偷竊一空。我突然意識到,周五的那個傍晚,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從此我不敢再踏進學校的大門。
一個月之后,我被送走了,村長決定把我拋給一個莫須有的親戚。那個傍晚,整個村子——背枕的大山,面朝的大河——都被夕陽染紅了。后來的那些年,每當回憶故鄉(xiāng),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這樣天地同紅、山川共染的奇異壯觀的景象。不過那時我沒有心情,也不懂得欣賞風景,我正被一輛板車帶向未知的命運。玄河追上來,往我脖子上掛了一串黑珠子。那是肥皂子,玻璃珠輸光了或暫時沒錢買的時候,孩子們就拿它做替代品。他湊到我耳根前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玩法。他從口袋里又摸出一粒大肥皂子,在板車沿的鐵片上狠擦了一陣,然后猛地往我手上一貼。我感到一陣劇烈的炙燒感,虎口上立刻出現(xiàn)了一小塊燙痕。玄河把那枚余溫猶在的肥皂子往我手里一塞,轉(zhuǎn)身走了,我似乎看到他舉起右手做了一個擦眼睛的動作?,F(xiàn)在,在我死亡在即的時候,回想人間的溫情,感動過我的,也只是這一次而已。我離桃花岵漸漸遠了,這個九年中我從未走出過的地方,我悲哀地感到,我再也回不來了。
作者簡介:曾林,贛南客家人,1986年生?,F(xiàn)就讀于江西師范大學。已發(fā)表散文、小說、評論、詩歌等數(shù)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