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異新
“平淡而近自然”
1955年的大年初二(1月25日),紐約曼哈頓區(qū)八十街一座普通的公寓內,六十歲的胡適在這個全球最富庶的城市讀著一本關于饑餓的故事。這已經(jīng)是第二遍在看了,他看得非常仔細,不時為之動容。
故事描繪的是1951年上海附近的某個鄉(xiāng)村農民金根一家在新年前的一二個月的生活:金根是個二十多歲的農民,剛剛分到了土地,不久前還被評為勞動模范。在上海做女傭已經(jīng)三年的妻子月香為此回到了家鄉(xiāng),卻發(fā)現(xiàn)豐收的糧食都交了公糧,農村家家戶戶都吃不飽。年底到了,上級要求農民每家每戶都要“自動”獻豬肉和年糕。自家都沒有吃的金根不滿這種強派,與干部王同志爭論起來,結果饑餓的農民在糧倉前與上級發(fā)生沖突。絕望的月香放火燒掉了糧倉,自己也死于大火。新年到了,饑腸轆轆的農民被組織起來,唱著秧歌給軍屬送糧?!皢軉芷鰡芷?!嗆嗆砌嗆砌!”秧歌聲聲,“在那龐大的天空下,那鑼聲就像是用布蒙著似的,聲音發(fā)不出來,聽上去異常微弱”……
1955年,正是大陸大規(guī)模開展批判胡適思想運動的高潮期。胡適那些在香港和曼谷的朋友們零零碎碎地為他剪寄了《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上刊登的清算俞平伯和胡適思想的資料。他的腦海里幾乎天天都在上演著這連臺三幕的洗腦戲,小說《秧歌》里的某種政治傾向似乎很符合彼時胡適對大陸的想像。
小說作者的文筆是那樣的細膩,人情烘托竟每每使人淚盈于睫。當寫那忍不得餓的顧先生,背人偷吃鎮(zhèn)上帶回來的東西,又怕給別人看見時,作者如此描繪他的心理:“從來沒注意到(小麻餅)吃起來咵嗤咵嗤,響得那么厲害”,這真是讓苦澀的人也忍不住地笑出聲來。在此之前,胡適好像還沒有讀到過這樣無微不至的小說。在當天的日記里,他真誠地寫道:“我讀了這本小說,覺得很好。后來又讀了一遍,更覺得作者確已能做到‘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近年所出中國小說,這本小說可算是最好的了?!边@本小說名叫《秧歌》,作者就是張愛玲。
對于張愛玲,胡適還很陌生。但是,《秧歌》里面的社會形勢,卻讓他感到熟悉。他很想知道《秧歌》出版后,得到些什么評論,很想介紹給一些朋友看看。尤其是讀了張愛玲去年10月25日寫給他的首信上說的“很久以前我讀你寫的《醒世姻緣》與《海上花》的考證,印象非常深,后來找了這兩部小說來看,這些年來,前后不知看了多少遍,自己以為得到了不少益處”,胡適讀了這幾句話,又讀了《秧歌》,非常欣慰而高興。他給張愛玲回信寫道:“如果我提倡這兩部小說的效果單止產(chǎn)生了你這一本《秧歌》,我也應該十分滿意了?!彼麨榇朔浅O胫雷髡呤莻€什么樣的人。
張愛玲在2月20日回了信。遵照胡適的意思,寄上了五本《秧歌》,小說集《傳奇》(1945年寫成,1954年在香港再版),香港盜印版的《流言》,還有一本《赤地之戀》的英文本。
這年深秋,胡適就在紐約自家公寓的客廳里見到了這個不凡的女子,她與一位名叫炎櫻的女友同來。胡適沒有料到張愛玲的寡言多思,她天然地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貴氣質,反倒那個錫蘭女孩子,甚是活潑,胡適與江冬秀都很喜歡她,竟至于聊得很開心。
很明顯,《秧歌》給胡適的印象比作者本人給他的印象要深刻得多。他的日記里根本無暇出現(xiàn)張愛玲的這次初訪。
出于禮貌,胡適在11月10日回訪了張愛玲。這次他竟有一個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于是,有了下面的日記:
1955年11月10日
Called on Miss Eileen Chang\[拜訪張愛玲女士\]。張愛玲,“author of”《秧歌》\[《秧歌》的作者\]。
始知她是豐潤張幼樵的孫女。
張幼樵(佩綸)在光緒七年(1881)作書介紹先父(胡傳,字鐵花)去見吳愙齋(大)。此是先父后來事功的開始。
幼樵貶謫時,日記中曾記先父遠道寄函并寄銀二百兩。幼樵似甚感動,故日記特書此事。(《澗于日記》有石印本)。
幼樵遺集中竟收此介紹一個老秀才的信———我曾見之———可見他在當時亦不是輕易寫此信也。
《澗于全集》刻在一九二四,二十卷。
胡適想不出,作為晚輩的張愛玲來拜訪他有何用意,她好像沒有明確的目的,絲毫不擅社交辭令,甚至連這段完全可以將之與胡家列為世交的家庭背景,她壓根兒就沒想到要提起。她似乎并不需要一個漂泊中的倚靠。實際上,那時主要靠演講、稿費和積蓄維持生計的胡適也無法給予對方什么實質性的幫助。
當張愛玲第二次來到胡適家,端坐在他的書房中,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胡適的思維觸角嘗試性地探向這顆不可捉摸的心靈,他打算熱心地由大陸談起。
然而,張愛玲明顯地對大陸的政治話題不感興趣。她獨自坐在那兒,本身就是那么的“平淡而近自然”。她并不隨聲附和,哪怕是一個晚輩出于對景仰者的禮節(jié)性的心境迎合也沒有,這讓胡適稍感尷尬。他猛然想起,她在信中似曾說過,國內對《秧歌》的批評都是由“反共”方面著眼,對于故事本身卻并不怎樣注意。
被“清算胡適幽靈”運動刺激著的胡適,似乎失去了“五四”時期品評文藝作品那種超然的眼光。他無奈地意識到這一點,自謙自己對《秧歌》的批評“是一個不曾做文藝創(chuàng)作的人的胡說”。
無論如何,胡適還是要盡最大的努力,關懷這個柔弱的女子。11月24日,感恩節(jié)到了,他怕張愛玲一個人寂寞,主動打電話邀請她出來吃中餐,哪知對方跟炎櫻剛從一個美國女人家里吃飯回來,說是“一頓烤鴨子吃到天黑”?;貋淼穆飞希嗽S是很高興紐約的夜景像極了晶瑩可愛的上海,在新寒之中說說笑笑,不曾想吹了風,剛回到家里,張愛玲就吐了。
胡適一聽,知道張愛玲對美國的基督教文化還是不甚了了,美國人在感恩節(jié)是一定要吃火雞的,怎會吃烤鴨這種中餐。既然如此,也就作罷。
飯局如果赴成,胡適大概會極力在自己的友人圈子中,引薦這位對于美國文化界還很陌生的大陸才女作家吧。但上帝安排了這段頗有意味的空白,使張愛玲對胡適始終保持仰望的視角,使胡適對張愛玲始終保持初見的陌生。
后來,胡適聽說張愛玲住進了八十七街救世軍辦的職業(yè)女子宿舍,便前去探望。救世軍是以軍隊形式組織管理的慈善公益組織,宣傳基督教信仰。管事的老姑娘都稱中尉、少校。里面收容了一些打算終老的胖太太、醉鬼流浪漢、病懨懨的老人,還有初來乍到只認識胡適的張愛玲。
胡適在張愛玲的引導下,走進黑洞洞的客廳,這是個足有學校禮堂那么大的客廳,因為沒什么人而顯得十分空曠。前方有個講臺,講臺上有架鋼琴,臺下空空落落放著些舊沙發(fā)。
胡適一路四面看著,竟然滿口說好,很真誠的樣子,不像是敷衍,因為毫無虛榮心的張愛玲并不需要客套話。
救世軍標榜“以愛心代替槍炮的軍隊”,這非常契合胡適演講中的博愛主題??谷諔?zhàn)爭初期,他為不戰(zhàn)日本而斡旋,倡導和平主義;做駐美大使期間,他宣揚“和比戰(zhàn)難”、“苦撐待變”的外交理念,無不與此觀念相關。為此,胡適根本沒有注意到張愛玲住處那簡陋的陳設和物質的寒酸,他止不住地連連嘆好,直到起身告辭,仍沉浸在這種渺遠的博愛氛圍中。
大門開啟,胡適在臺階上站了會兒。隆冬的紐約,天寒地凍,呼嘯的北風,隔著條街從赫貞江上強勁地吹過來。胡適望著街口顯露出的灰蒙蒙的河面,忽然想起了少年時代在哥倫比亞大學就讀時,也是這么孤獨地望著赫貞江,寫下了白話嘗試詩《蝴蝶》。他不由得看怔住了。那個時候盡管寂寞,但是與同窗好友互相切磋文學革命的熱情是多么高漲啊,而今暮年已至,為之捍衛(wèi)一生的某些東西,卻是如此的脆弱,這灰蒙蒙的赫貞江多么像他此刻蒼涼的心情,他并沒有留意,這種蒼涼恰是張愛玲小說中最常見的底色。
實際上,張愛玲已然捕捉到了胡適此時的心境變化。十三年后,她對二人在紐約,也是在世間的最后一面曾有一段著名的描寫:
他圍巾裹得嚴嚴的,脖子縮在半舊的黑大衣里,厚實的肩背,頭臉相當大,整個凝成一座古銅半身像。我忽然一陣凜然,想著:原來是真像人家說的那樣。而我向來相信凡是偶像都有“粘土腳”,否則就站不住,不可信?!乙哺蚝由贤^去微笑著,可是仿佛有一陣悲風,隔著十萬八千里從時代的深處吹出來,吹得眼睛都睜不開。
“停下來望著窗外一片空白的天”
胡適無從知曉,十個月后,張愛玲第二次來紐約,是與和他同庚也就是大張愛玲三十歲的賴雅(Ferdinand Reyher)結婚。這位社會主義的崇尚者會對所謂的“反共”小說《秧歌》極為欣賞,大概是張愛玲愛上賴雅的一個原因———透過表面的政治看進她內心的涼薄,看透卑微的人在這荒誕的人世間又多了一種生不如死的形態(tài)。
但是胡適更不知曉,他之于張愛玲,是寫作活動中一種必然的目光投射———“停下來望著窗外一片空白的天”。這天是空白的,所以不會影響她的任意涂抹,這天是窗外的,所以可以隨時收回目光;這天是不能不依傍的,否則又往哪里去凝神呢?
張愛玲的美國想像,很多來自于胡適。當炎櫻說“你的胡博士……”時,當她自己說面對胡適“確是如對神明”時,誰能否認張也曾是個胡迷?
1932年,十三歲的張愛玲還是上海圣瑪利亞女校的初中生。她經(jīng)常光顧父親窗下的書桌,把胡適的《歇浦潮》、《人心大變》、《海外繽紛錄》一本本地拖出去看。后來又發(fā)現(xiàn)了一本《胡適文存》,便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桌前一頁一頁地翻看。
此前,父親曾為她請了一位六十多歲的朱老師,教她念古書。當時,父親看了胡適的考證買回來一本《海上花列傳》,被張愛玲看到后,硬纏著朱老師用蘇州土話(吳語)朗讀書中妓女的對白。朱老師無奈,只得捏著喉嚨學女聲照讀,張愛玲和弟弟邊聽邊大笑不止。從此,就無法自拔地癡迷上了《海上花列傳》。
有一次,張愛玲破例要了四塊錢買來了也是胡適考證過的《醒世姻緣傳》,結果弟弟拿著舍不得放手。做姐姐的大致已經(jīng)知道了些眉目,便慷慨地給弟弟先看一二本,自己從第三本看起。好幾年后,張愛玲在港戰(zhàn)中當防空員,駐扎在馮平山圖書館,發(fā)現(xiàn)有一部《醒世姻緣傳》,馬上得其所哉,一連幾天看得抬不起頭來。房頂上裝著高射炮,成為轟炸目標,一顆顆炸彈轟然落下來,越落越近,她只想著至少等我看完了吧。
張愛玲的姑姑有個時期跟張愛玲的父親借書看,后來因為張愛玲的原因,兄妹二人鬧翻了不來往。張愛玲的父親有一次忸怩地笑著咕嚕了一聲:“你姑姑有兩本書還沒還我?!睆垚哿岬墓霉靡灿幸淮斡悬c不好意思地說:“這本《胡適文存》還是她的?!?/p>
張愛玲的母親和張愛玲的姑姑早年跟胡適同桌打過牌。戰(zhàn)后報上登著胡適回國的照片,笑容滿面,像個貓臉的小孩,打著個大圓點的蝴蝶式領結,張愛玲的姑姑看著笑了起來說:“胡適之這樣年輕!”
這真是毫不含糊的一家子胡迷。很多年后,張愛玲在《憶胡適之》一文中,饒有興味地鋪陳了這段家傳。
1955年11月上旬的一個下午,三十五歲的張愛玲終于在紐約一座白色港式公寓房子內,見到了身著長袍子的胡適之先生。那杯中的綠茶,室內的中式陳設,太太江冬秀特有的安徽口音,無不使張愛玲的初訪籠罩在一種濃厚的時空交疊感之中。
回來不久,機靈的炎櫻就跑出去打聽,然后沖張愛玲嚷到:“喂,你那位胡博士不大有人知道,沒有林語堂出名。”
盡管張愛玲夢想能和林語堂一樣紅遍美國。盡管寓居紐約的胡適早已從大使的位置上卸任下來,賦閑在家,正艱難地渡過他一生最潦倒的時期,張愛玲來美國最想見的人還是胡適。
就在這年冬天,胡適開始為《自由中國》寫下《四十年來中國文藝復興運動留下的抗暴消毒力量》一文,他認為自己之所以被大陸特別提出來做幾次大規(guī)模清算批判的目標,“是因為在這個中國文藝復興運動的近四十年的過程中,有好幾位急先鋒或是早死了,或是半途改道了,或是雖然沒有改道而早已頹廢了,……只剩下我這一個老兵總算繼續(xù)不斷的努力工作了四十年(從民國四年開始討論中國文學革命問題的時候算起),沒有半途改道,沒有停止工作,又沒有死……”
讀到這里,一下子恍悟到張愛玲那么執(zhí)著地來紐約拜見胡適的真意。
實際上,張愛玲已然表白了她對胡適身上“五四”遺風的崇敬之至。在來紐約前收到胡適的第一封信中,她就注意到了胡適那加圈加杠的閱文習慣,完全是“五四”式的?!斑m之先生的加圈似是兩用的,有時候是好句子加圈,有時候是語氣加重,像西方文字下面加杠子。講到加杠子,二零、三零年代的標點,起初都是人地名左側加一行直線,很醒目,不知道后來為什么廢除了,我一直惋惜。又不像別國文字可以大寫。這封信上仍舊是月香。書名是左側加一行曲線,后來通用引語號。適之先生用了引語號,后來又忘了,仍用一行曲線。在我看來都是‘五四那時代的痕跡,‘不勝低回?!?/p>
后來在《憶胡適之》一文中,她明確地評價大陸“批胡運動”是對“五四”傳統(tǒng)的遺棄———“我覺得不但我們這一代與上一代,就連大陸上的下一代,盡管反胡適的時候許多青年已經(jīng)不知道在反些什么,我想只要有心理學家榮(Jung)所謂民族回憶這樣東西,像‘五四這樣的經(jīng)驗是忘不了的,無論湮沒多久也還是在思想背景里”。
1956年3月,張愛玲離開紐約,搬到紐英倫的“麥克道威爾藝文作場”。后來她曾兩次寫信給胡適請求為其申請寫作基金做擔保人:一次是1956年9月申請哥根哈姆及尤杰伍?薩克斯頓基金會基金;一次是1958年二三月間,申請南加州亨亭屯?哈特?;?,胡適均欣然同意,第二次做保時順便把當年收到的《秧歌》寄還給張愛玲。
當“通篇圈點過,又在扉頁上題字”的《秧歌》輾轉回到張愛玲手上時,胡適正離開寓居八年零八個月的紐約,經(jīng)舊金山飛回臺北,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長一職。張愛玲看到這本經(jīng)胡適反復翻讀過的《秧歌》,站在原地,“實在震動,感激得說不出話來,寫都無法寫”。
1962年2月24日,胡適在臺北“中央研究院”第五次院士會議的歡迎酒會上發(fā)言道:“……我挨了四十年的罵,從來不生氣,并且歡迎之至,因為這是代表了自由中國的言論自由和思想自由……”說著說著他出人意料地倒了下去,再也沒有起來。
四年以后,張愛玲有機會翻譯《海上花列傳》。這時,她才猛然警覺自己實際上是把胡適當作一種傳統(tǒng)來倚靠的。然而,難抑悲涼的是,如今這個傳統(tǒng)真的不在了?!霸鐜啄瓴坏梢哉堖m之先生幫忙介紹,而且我想他會感到高興的……往往一想起來眼睛背后一陣熱,眼淚也流不出來”。這是怎樣的一種失去傳統(tǒng)的惶與恐,乃至于使她想都不愿意朝上面想了。
1955年,胡適張愛玲相逢于紐約,這應該不是什么“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濫調。兩個旁人眼中的人間偶像,此時此地,羈留其間,最簡單的見面,卻也是最真摯的溫情。張愛玲寫作巔峰的華麗轉身,只是她美國夢的起頭,而“黯淡中苦行”的胡適,的確是在希望中等待機會。盡管對張愛玲來說,紐約仍然是她企圖向全世界宣告才華的世俗目標,而對胡適來講,它卻未嘗不是一座精神上的孤島。當上帝剛剛放手,他們就都那么迫不及待地逃離了這座既充滿自由又充滿欲望的城市。在離開紐約港的一瞬,不知是否會會心地想起那鐫刻在自由女神像上的詩句:“歡迎你,/那些疲乏了的和貧困的,/擠在一起渴望自由呼吸的大眾,/那熙熙攘攘的被遺棄了的,/可憐的人們?!睙o論如何,歷史還是別有深意地為我們留下了他們那同時望向霧中赫貞江的蒼涼剪影。
(選自《書屋》200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