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重
中國泉幣學社第74次例會與會者在羅伯昭先生家中合影。前排左起:張伯、諸葛韻笙、丁福保、張翼成、鄭家相;后排左起:楊成麟、戴葆庭、王蔭嘉、張季量、陳亮聲、羅伯昭、馬定祥。
在收藏界,錢幣的收藏是最具有普及性、民間性和群體性的了。1926年張叔馴、程文龍等人創(chuàng)辦了古泉學社,這是中國第一個民間性質的錢幣組織,還創(chuàng)辦了《古泉》雜志,也是同仁性的刊物,僅出版了一期。古泉學社和《古泉》雜志雖然影響不大,但上述的“三性”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來。1936年由丁福保、葉恭綽、張叔馴等發(fā)起,成立了中國古泉學會,并創(chuàng)刊《古泉學》季刊,其壽命比《古泉》雜志要長了許多,出了五期才告中斷,和前者相比,總算有了一些發(fā)展,并有了較好的結果。羅伯昭等人在1940年創(chuàng)辦的中國泉幣學社是第三個泉界收藏組織。
古泉學社的創(chuàng)辦,大家公認羅伯昭出力最多,貢獻最大,并把他的寓所作為學社舉行例會的活動場地,學社的刊物《泉幣》也主要靠他出力支持。然而出于對泉界前輩的尊重,羅氏率大家公推丁福保為社長,羅伯昭為副社長,鄭家相為總編輯,王蔭嘉擔任校對,戴葆庭為會計員。這個組織早期成員為13人,個個都是實業(yè)界和錢幣界有影響的人物,由于抗戰(zhàn)時局的動蕩,他們是從四面八方匯集上海灘的。
為了尋找羅伯昭的行蹤,我來到安福路7號中國泉幣學會誕生地,一幢三層樓的小花園洋房,斑駁的門上已經(jīng)釘了許多人家的信箱,說明這地方已經(jīng)是“七十二家房客”了。唯有那合抱的綠樹,和久經(jīng)風雨的小洋房相映襯,還能記憶起小樓的主人和錢幣收藏群體在這里聚亦樂、散亦樂的生活。
在小樓前,我佇立良久,心想這個地方真的應該成為紀念館的。
尋找羅伯昭,巧遇宣古愚
在2002年上海博物館舉行的收藏家迎春宴上,我遇到多年不見的宣森,他原在上海參事室任秘書,專門為老參事們服務,后又到友誼商店負責古玩字畫工作。我知道宣森和我同年,以年齡而論還不能成為收藏家,更不可能是對上海博物館有特殊貢獻的收藏家。
“你什么時候成為收藏家?對博物館有何貢獻?”我脫口而問。
“我不是收藏家,我捐獻的是我祖父的收藏?!毙f。
“你祖父是宣古愚?”我又一次脫口而出。在寫《杭人唐云》時,我接觸過宣古愚的材料,收藏甚豐,宣森所捐獻的是他祖父的收藏,他的祖父就只能是宣古愚,不會再是別的宣姓。
“你寫唐云8把曼生壺,有一把是從我祖父那里得到的,我祖父是有曼生壺,但唐云的那把絕不是我祖父的,……”宣森的眼睛瞪著,似乎要和我辯論的樣子。
“好,改日我去你那細細地說。”我說。
再次見到宣森聽他細說的時候,才知道宣古愚———羅伯昭———宣森,原來是連鎖式的忘年交。
宣古愚[1866(同治五年)-1942]江蘇高郵人,清朝監(jiān)察大員,辛亥革命后移居上海,以清朝遺老的身份做了寓公,居住在當時屬于法租界的淮海路。宣古愚的祖父是有名的鹽商,父親單傳,到他這一代兄弟3人,只有他為官。袁克文曾拜他為師,跟他學詩詞??箲?zhàn)期間,地下黨員徐平羽以為宣氏抄書保管古董的身份常住宣家,他們都是高郵人,為鄉(xiāng)情所系。
張宗儒作《宣愚公先生傳》
愚公先生,名人哲,字古愚,高郵宣氏,晚號愚公,而名亦刪首一字,貌奇?zhèn)ィ勾笱鼒A,望之不似南人也。以清生,援例試吏為主事,分陸軍部,清光緒丁未,京師籌備各級審判檢察廳,奏調法部,任京師地方檢察官。都城五方雜處,地檢廳為刑事總匯,先生博聞多識,盡知民間情偽,偵察重案,每為老吏所驚服。辛亥事起,掛冠南下,思天下將大亂,鄉(xiāng)居似非樂土,乃斥售舊業(yè),移寓上海霞飛路,鄰多園林,遂署曰花園里,讀書養(yǎng)志,不復問人間事。家藏書畫古董甚富。先生精鑒別,遇有佳品,不惜兼金易之,所聚益多。無何忽摒除眾好,而專以其志于古泉幣,上自周秦,下逮光宣,旁及海外諸國,收藏美備,近代圓錢,頗重遼金元,集元代小錢尤富,為海內之冠。
宣古愚業(yè)余善畫,好收藏,以藏古錢為主,曾為某一枚銅錢,三次去張家口,把古錢買到方才甘心。他所藏的元朝“供養(yǎng)錢”最為有特色,這種錢又叫“”,用風磨銅為原料制造,據(jù)說可以驅邪避災。但這種錢在市場上不流通,只在建房架梁上用,再有女兒出嫁作壓箱錢,討個吉利。元朝已經(jīng)使用紙幣,鑄錢逐漸減少,這就給元錢的收藏帶來困難。宣古愚對元錢頗有研究,曾著有《元錢秘錄》。宣古愚到了上海,基本上靠自己的積蓄生活,仍然繼續(xù)收藏錢幣,對羅伯昭等他視之為小輩,但對泉社他也給予很多的關心。到了他兒子這一代,過的是坐吃山空的生活,靠變賣父輩的收藏過日子;到了孫子宣森這一代,家藏文物所剩不多,但他收藏的元朝供養(yǎng)錢還有一些。上世紀六十年代,徐平羽到北京擔任文化部副部長時,就動員宣森將其祖父的收藏整理捐獻。這樣,宣古愚所藏的元代供養(yǎng)錢140枚精品,經(jīng)其孫子宣森之手捐獻給了上海博物館。
宣古愚著作除了《元錢秘錄》外,還有《論錢絕句二百首》和《古璽之源》。他認為在秦統(tǒng)一六國之前,平民用的印都叫璽,秦始皇當了皇帝之后,只有皇帝用的印才能稱作璽,其他人用的璽就只能稱之為印了。宣古愚還藏有三代古鉥字千余,經(jīng)他研究認為,璽的文字不管有其千萬變化,深入分析皆從“敬、事、信、詩、封、行、璽”七個字變化而來,自成一家之言。張宗儒在《宣愚公先生傳》中寫道:“終歲衣一大布袍,手污面垢,不事盥洗,而肴饌必豐,食兼數(shù)人量,海上學者凡治金石、訓古式,又詞章書畫或精鑒賞,無不競趨先生之門,每月必治具小集,談論古今,時出所藏珍異,相互觀摩,往往日昃而不知倦。”
宣古愚的山水自成風格。解放之后,在陳叔通的倡議下,他在榮寶齋辦了一個小型畫展,郭沫若、康生看了他的畫也頗為贊賞,并同意出版。古典藝術出版社為他出了六開畫頁,后又出版余紹宋、黃賓虹、宣古愚《三家書畫合冊》,并由徐森玉寫了序言。
古錢收藏三分天下:南張北方巴蜀羅
中國古錢的收藏在上個世紀的二十、三十及四十年代達到了高潮,藏錢家殆數(shù)以千計,藏品最富的則首推張叔馴、方若、羅伯昭。張叔馴是浙江南潯人,方若是天津人,羅伯昭是重慶人,故有“南張北方巴蜀羅”之稱。
張叔馴名乃驥,字齊齋,南潯張石銘第七子。戰(zhàn)前其父去世,他分得了二百萬家產(chǎn),成為房地產(chǎn)巨商,收集古錢有了充足財源。張叔馴不但是古錢收藏家,也是著名藏書家。錢幣收藏家一般都是集中收藏自己喜歡的冷門。張叔馴也是這樣,他所藏的宋靖康錢為民國期間的集藏之冠。古錢收藏家馬定祥曾言,“余見齊齋藏靖康錢獨富,舉凡靖康之小平、折二、折三、元寶通寶、篆、隸、楷(真)書,銅鐵錢,以及錢母,幾乎賅備?!本缚靛X之所以珍貴,因為此錢為北宋最后一年即靖康元年所鑄的錢,古錢界稱之為“靖康錢”。這種錢僅造一年,鑄量極少而成了珍貴品種,版式卻又非常繁雜,有元寶與通寶兩種,元寶以篆、隸兩體書寫錢文;通寶以篆、真兩體書寫錢文,其中通寶小平又有真、隸兩體合書一錢者。除了銅、鐵錢外,還有銀質通寶錢,形制有小平、折二、折三等三種。這種鑄錢變化的頻繁,很能反映北宋末年“亂世年年改號,窮士日日更名”的窘?jīng)r??箲?zhàn)期間,張叔馴把所藏古錢精品帶往美國,但羅伯昭創(chuàng)辦的《泉幣》雜志上,每期都把他所藏精品介紹二三品,如“西夏大德通寶”,評介者認為此錢“具西夏錢氣息,無元代錢風韻”,“今據(jù)實物,足證史氏之疏矣。此大德錢為前譜所無,今亦未見二品,洵屬瑰寶?!逼渌纭瓣帟x—金化”、“虞—金化”、“半”、“天成元寶”等都有較高的價值。難怪羅伯昭說:“民國十七年及二十五年,吾先后方之于上海,觀其珍藏,孤品異品,層見疊出,令人望洋興嘆,宜其有大王之稱也!”
方若原名方成,字楚卿、藥雨。抗戰(zhàn)期間,在日本領事館的卵翼下成為巨富,娶旅日華僑湯某之女為妻,先后創(chuàng)辦了利津、益津、新津三大公司,經(jīng)營房地產(chǎn)。方若發(fā)家后,曾大量收集古物,以古錢和石經(jīng)為最多,兼及書畫、印璽、端硯。他是天津“大羅天”古玩市場的最大主顧,古玩商為他四處尋找貨源,因此能在短時間內積成巨觀。他收藏的古錢精品及研究心得,匯編成了《言錢錄》、《言錢別錄》、《言錢補錄》、《古錢雜詠》等,皆自費印刷或油印出版。他所藏古錢曾存入法租界鹽業(yè)銀行保險庫,后經(jīng)同鄉(xiāng)張伯介紹,整批賣給了上海銀樓少東家陳長庚,售價15萬元。
對方藥雨及張叔馴兩位藏泉大家,張伯評論說:“自光緒中葉至今約四五十年,為古泉集大成時期,當以方藥雨、張叔馴為中心人物。方氏好泉之始,在戊戌庚子之交,時老輩凋謝,鮑李云亡,乘泉界中衰之余,居北方?jīng)_要之地,嗜好既篤,經(jīng)濟又裕,大力搜求,嘉道以來數(shù)十錢幣精英,萃于一篋,益出土之品,洋洋大觀,蔚成當代巨寶,……足以與匹敵者,張叔馴耳,時有北方南張之稱。張氏平最幼,好泉最晚,然嗜深力強,近自浙江,遠及蠻荒,東南舊藏,西北新出,匪不羅而致之。若百川匯海,萬流朝宗,不及二十年,競與方氏分庭抗禮,同輩斂手嘆服。”
羅伯昭(1899-1976)曾名羅文炯,號沐園。羅氏早年就讀于上海圣約翰大學,畢業(yè)后經(jīng)營桐油生意,曾任美商生利洋渝萬分行總經(jīng)理,1956年公司合營后,任上海市工藝品進出口公司經(jīng)理,上海市第二、三、四、五屆人民代表,黃浦區(qū)政協(xié)副主席、副區(qū)長。自二十年代初,羅氏就對古錢發(fā)生興趣。在四川期間,他得到毛厚青(四川畫家、收藏家)協(xié)助,收購了成都藏泉家楊介人的全部收藏,其中有真篆兩體書淳熙背利錢、鐵靖康元寶、咸豐寶云當五十、闊緣厚大的永通萬國錢、順治背寶川錢等,都是泉中名品,可望而不可得。后來,羅氏又從樊樹材處得其所藏全部泥范,鐵梁五銖及一品方背貨泉,此泉亦是藏泉所景仰的名泉,因貝字長而方形得名,原為翁友三舊藏,樊氏以一部宋版書換得,后歸羅氏。
1935年后,羅伯昭到了漢口,兼任漢出口部經(jīng)理,在經(jīng)營實業(yè)之余,與泉界朋友成立了“泉友會”,時常邀請武漢三鎮(zhèn)的同好聚會,品評藏品,后來定于每周日共聚其府上,討論泉學、交換藏品,成為泉界朋友活動的中心。這期間與之交往最密切者為漢口廣東銀行行長陳仲壁,羅曾從其中購得六鐵(無大貨二字)和戰(zhàn)國秦權錢“第十八”天圣鐵母等珍貴藏品。由于羅氏廣交四方,以泉會友,名聲隨之大振,各地朋友攜泉求教,求售,求交換者日踵其門,使他在不長的時間內,成為西部地區(qū)的藏泉首富,與南張,北方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羅伯昭曾返回重慶。1939年又遷居上海。此時的上海收藏家云集,商界、文化界的知名人士,很多都生活在上海租界里,過著城市隱居生活。羅氏到了上海,仍然繼續(xù)錢幣的收藏及會友活動,收藏中又有新品:通行泉貨、楷書元符鐵母、景和小泉、明仁宗洪熙通寶小平、保大元寶、元重寶背四端雀、大宋通寶當十大錢、大字宋元鐵范、鐵端平背利折寸、折二紹興鐵范等等。張伯曾評價羅氏收藏云:“伯昭同好中年較幼,好泉較晚而癖嗜之深,搜羅之勤,余嘆不如。其所藏雖不逮叔馴、仁濤,然篋中不乏新穎可喜之品,兩宋鐵范尤為可觀?!焙贾萑藦堦虒O則評之曰:“羅君深于泉學,且富收藏,久為同好所推崇,比來搜集日益勤,所得尤多珍美,在昔稱雄巴蜀,今且爭長中原,為南張北方之勁敵矣。”(《沐園四十泉拓》)
泉幣學社和《泉幣》的創(chuàng)立
1939年,羅伯昭到了上海,仍保持在巴蜀期間廣交游、談藏品泉的風度,與海上藏家數(shù)人,登高一呼,于1940年創(chuàng)辦了泉幣學社和《泉幣》雜志?!度獛拧冯s志從1940年7月開始,到1945年9月抗日戰(zhàn)爭勝利時???,共出32期。
《泉幣》的內容分門別類,自有不少可取之處。《考據(jù)門》和《撰述門》有許多卓有創(chuàng)見的專著,如第一期上就刊有張伯的《貨幣釋名》、鮑鼎的《魚幣之我見》、羅伯昭的《所謂滅監(jiān)五銖之疑問》、鄭家相的《明刀之研究》、《上古貨幣推究》等,都有很大的學術參考價值。在鑒別上,《泉幣》則以嚴肅的態(tài)度分列《出品門》和《鑒別門》,前者列入確認為真品的貨幣,如張叔馴的“虞—金化”、“濟陰傳形”幾十種名品在《出品門》中作了介紹。而尚待考證的則列入《鑒別門》,真贗嚴格區(qū)分,不使混同?!妒仓T》多屬序、跋、史、傳和年譜,摘抄之類,如丁福保的《歷代錢譜序言》、王蔭嘉的《壽泉集拓自序》、羅休園的《劉嘉靈傳》等都刊載于此欄目。該欄目為讀者提供了不少知識和史料?!锻ㄓ嶉T》涉及范圍較廣,讀之引人入勝。
泉幣社活動及討論《泉幣》雜志事宜,多在羅伯昭家進行。如《泉幣》第三期(1940年11月出版)《通訊門》發(fā)表了鄭家相寫的一條《泉友談話會消息》云:“本社同人發(fā)起之泉友談話會,自8月31日起,每星期六午后開會于副會長羅君住宅,已歷14周,每次到會者10人。會式為自由談話,或傳觀出品,或討論刊物,或研究泉學,或交易泉幣。每次由羅君躬自招待,茶點精潔,談笑風生,同人興致之濃,無以復加?!?/p>
他們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發(fā)揚了同舟共濟的精神,堅持到抗日戰(zhàn)爭勝利,共出版雜志32期,共召開170次例會,都在羅伯昭家舉行。羅伯昭在《勝利號獻辭》中說:“此后基礎已定,而人生聚散無常,發(fā)揚而光大之,是所望于諸賢者也。”文后編者附言:“比年物價高漲,本刊經(jīng)費籌措,最為難事。如31期本預計為10萬元,殊不料人文賴賬,竟達39萬元。羅沐園君有鑒于此,特商葆庭共墊60萬元(羅40萬,戴20萬)預付人文,勝利號得以出版,皆二君之力也?!笨谷談倮笪飪r飛漲,《泉幣》的經(jīng)費難以為繼,就應驗羅伯昭的傷感之言“人生聚散無?!?,它也就壽終正寢了。
《大齊通寶考》和《臨安府貳百文省釋疑》
羅伯昭是錢幣界“研究型”的收藏家。僅在1940年至1945年出版《泉幣》雜志32期中,他先后撰寫或提供藏品的文章就101篇,平均每期有三四篇之多。他治學嚴謹,言必有據(jù),言簡意賅,不繞圈子,雖寥寥百言,也能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羅伯昭的文章分兩類,一類是考證,另一類是鑒賞。在考證文章中如《大齊通寶考》、《臨安府貳百文省釋疑》、《建國通寶考》都是廣征博引、闡幽發(fā)微、擲地有聲之作。
錢譜著錄大齊通寶,最早出現(xiàn)在戴熙的《古泉叢話》,據(jù)云:“酒人貽其先君古泉百許,中有齊泉二,破大齊其一也?!币驗榇魑跛氐哪敲稓埲弊蠼?,所以叫“破大齊”,或“缺角大齊”。這品錢一出,轟動京城,藏泉家及學人定之為農民起義領袖黃巢鑄。后戴熙與太平軍作戰(zhàn),“殉難于杭州,遺泉不知何所矣?!崩钪衽蟮摹豆湃獏R》、唐與毗的《泉幣匯考》、方藥雨的《言錢別錄》、丁福保的《古泉大辭典》等著作中雖有記載,但大家看到的都是拓片,誰也沒有看到真品“大齊”。此后,古泉學勃興,搜求奇泉,不遺余力,張叔馴獲得“大齊”一枚,因自號“齊齋”。羅伯昭在《大齊通寶考》(刊于《古泉學》一卷第二期)中描述:“厥泉完整,闊緣薄口,背似夷而有四小孔,文字則與戴文節(jié)公藏者同范,通寶二字隸書?!标P于此“大齊”的來歷,是戴葆庭得之于江西某村。戴葆庭搜集奇錢,常走村串巷,足跡遍南北。一次他來到江西某村,村童踢毽子為戲,毽子恰好落在戴葆庭的頭上,他撿起一看,毽子上有小錢一枚,視之赫然大齊也,遂購下,后輾轉到張叔馴手中。后來,張氏將此帶往美國去了。這個故事使羅伯昭大為感動,他不無感慨地說:“噫,物之顯晦固有時耶?亦視乎人之好求,張君自幼癖泉,聞名中外,得享此泉,宜哉。”對前人把此錢定為“黃巢所鑄”,羅氏在該文中提出質疑:“考大齊制作,酷似十國時物。南唐有大唐,蜀有大蜀,嶺南友人拓其大越通寶,據(jù)云,是南漢劉龔初鑄。五代時以國名錢者,有漢元、周元;宋太祖,以宋元名錢,固一時之風氣使然,無足怪也?!绷_氏引用了《資治通鑒》:“正月,吳徐知誥建齊國于金陵?!贝耸?,馬令《南唐書》、陸游《南唐書》均有記載。徐知誥乃吳丞相溫之養(yǎng)子,溫事吳王楊行密有功,溫死,知誥繼其位為中書令,后封齊王。后三年,知誥乃篡吳位,立國稱帝,國號大齊,改元昪元,羅氏斷定“大齊通寶,必鑄于此時”。
羅氏又云:“五代十國,群雄紛起,王綱未振,各自鑄錢,或仍因唐制,鑄開元乾元,或自以國號年號鑄錢,如后蜀先鑄大蜀,后鑄廣政;南漢先鑄大越,后鑄乾亨;齊初立國,先鑄大齊,殆無疑義也。徐知誥以后唐淪亡,竊窺唐室,乃復姓李氏,更名昪,改國號大唐,號召人心,事見《十國春秋》,其鑄大唐通寶,當在大齊之后,改國大唐時也?!?/p>
羅伯昭為“大齊”斷代論文一出,引起各方面注意。1941年,流居香港的葉恭綽讀了羅氏之文,由于記憶不當,錯為丁福保所作,于是就給丁氏寫了一封信,該信在1931年《泉幣》第五期刊出,葉氏信中云:“尊論以此錢為徐知昪所鑄,確當不易,戴(熙)論疏矣?!贝藭r,葉恭綽在香港也得到一枚“大齊”,并有感而發(fā),作絕句二首:
夢冷人間造孽錢,奇珍突降畫從天。
貧兒壓歲堪夸富,尤物摩挲九百年。
浙戴空傳破大齊,黃巢制作語無稽。
天成廣政應相擬,他日相逢試品題。
鄭家相在該信后加了一段“編者按”,按語中有言:“若完整之大齊,未見真品。方劬園于五年前得一品,雖完整而不真,予所藏亦完整而不愜心,蓋近年好事者偽作甚多,大都出自北平廠肆,或翻鑄,或改刻,流入各地者累累。今以葉先生之鑒別,其所新得之大齊,當不屬此類。如果完整而真確,誠為絕無僅有之品?!?/p>
葉恭綽讀了鄭家相的“編者按”,心中甚為不快,遂又致信丁福保,《泉幣》又將此信發(fā)表,其中有句云:“至大齊一品,某君言外似有不信之意,弟不愿出以示眾,致鄰爭辯。弟昔年早得一品,乃翻鑄品(亦非近作,乃出自端午橋家),從不示人,平生最惡標榜,且藏泉有限,亦絕無與任何人爭勝之心,殊不愿人人輕于忖度也。”葉恭綽所得“大齊”是不是真品,當時不了了之,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第三枚“大齊”出現(xiàn)。
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馬定祥還重提“大齊”的斷代問題,認為不是黃巢所制。其實這個問題在幾十年已被羅伯昭研究解決,馬氏重提此泉學之公案,已無新意矣。
“臨安府牌貳伯文省”是臨安府行用銅牌,牌為長方形,一端有洞眼,一面的文字為“臨安府行用”,一面文字為“準伯文省”,常見的有三種,伯文、叁伯文、伍伯文,羅氏認為“所見壹伯文或一百文者,均偽作,不可信。”而牌文貳字,從弌從貝,遂起近代泉家貳之爭?!豆湃獣肌纷髡呶虡渑啵ㄐ枪湃b賞權威,他認為“實從弌”,疑是弌字,非“貳”字,方若《古錢雜詠》定“為一”。羅氏為此撰《臨安府伯文省釋疑》、《再說臨安府伯文省》及《字余音》三篇文章,經(jīng)過大量考證,認為“”字應釋讀“貳”而非“一”。
他寫道:“考古文弌可作一,弍可作二,若從貝則遍覓字書無此字也。字不見經(jīng)傳,而強釋之為一,于義終未安也。且錢牌之用,期以流通市里,出入凡夫俗子之手,果如翁氏所云,從一作一百,其字賢士大夫猶識之,而盼凡夫俗子能知之可乎?其不起市井之紛爭也幾希。故余曰即貳,從俗書?!?/p>
《建國通寶錢考》一文,更見羅氏考據(jù)與推理的功力之深??紦?jù)首要是言之有據(jù),但無大膽想像,則考據(jù)必走進死胡同?!敖▏▽殹卞X譜上未見,歷史上也沒有“建國”年號,對于鑒別建國通寶的真?zhèn)蝸碚f,具有相當大的難度。但如果一旦發(fā)現(xiàn)這枚錢是真品,那將是一個大的發(fā)現(xiàn),用現(xiàn)在的時髦語言來說“具有很大的挑戰(zhàn)性”。此錢本為綽號叫小江北的房良收自外埠,固為太離奇,竟被疑為建炎改刻者。如此,錢又流入天津。羅氏看到拓片,“文字精神,嘆為未有”。此時楊成麒北行,將此錢追回歸羅伯昭。羅伯昭“審視再三,果非贗作。銅色金黃,膛底松花綠銹,面帶黑斑,銷色堅美,權之得三公分六厘。版式狹穿大字,寶含圓貝,四字平整,一氣呵成。遍查建炎各種圖式,建通寶三字,決無此書體,焉能以炎改國。此錢輪廓風氣,酷肖政和宣和,亦逼近敕制大字圣宋,其為北宋官鑄錢無疑。試比南宋之制,固大相徑庭也?!蔽恼聦懙竭@里,筆鋒一轉,把羅氏的水平、才氣及鑒別中的悟性表現(xiàn)出來,他寫道:“然而北宋卻無建國紀元,尋悟建國之義,豈取建中靖國首尾二字,以銘錢耶?!睂W問光有大膽推理和想像還不行,必須言之有據(jù),羅氏又分析:“宋初,太平興國年間,以首二字銘錢,曰太平通寶,興國二字棄之。迨至大中祥符年間,則取尾二字銘錢,曰祥符元寶,大中二字棄之?;兆谒梦?,改元建中靖國,照例應以建中或靖國二字銘錢,然而唐有建中在前。意者,徽宗巧技成性,或以靖國二字,不足以概括建中靖國四字之義,爰取首尾二字,一度鑄錢,理或然歟。”
羅的文中引用《宋史食貨志》一段文字:“建中靖國元年,陜西轉運副使孫杰,以鐵錢多而銅錢少,請復鑄銅錢,候銅鐵輕重稍均,即聽兼鑄?!薄坝嘁詾榇隋X,即陜西爐銅鐵兼鑄之時所出。”羅氏以元祐背陜錢較之,同為狹穿大字,輪廓大小及銅色,亦相近,其文字風度,近乎圣宋宣和,這樣就判定了建國通寶鑄造的地點和時代?!盎兆诩辱T圣宋,何遑鑄建國乎?”經(jīng)過這樣一番研究,羅氏結論曰:“建國錢乃建中靖國改元試鑄品,旋以其制不合,而改圣宋歟?!弊詈笤O想:“余按北宋錢自天圣以降,率真篆成對,今篆書建國已發(fā)現(xiàn),其書建國抑或有之。”
羅氏文章一出,鄭家相在此文按語中即說:“真書建國,予昔有之。民七八年間,陳信高為予收于江北者。制作精好,文字平正,卻無偽作痕跡,唯因其過于離奇,漠然置之。二十七年,南京失陷,予所藏大半散失,此錢亦在其中?!?/p>
負責《泉幣》校對的王蔭嘉,曾經(jīng)撰文,不同意羅伯昭的看法,羅氏三篇文章刊出后,王氏撰有《沐園創(chuàng)獲即貳之鐵證》一文,其中敘述他和羅伯昭討論的過程,最后寫道:“越數(shù)日,伯昭果欣然相告曰,得左證矣。出一書以視,則慶元本史記晉世家后記曰,史壹萬伯拾壹字。一行之中壹之分,昭然若日月之揭。同好傳觀,相與畫節(jié)。余亟請其書以制版,表余往日之過。”“于是元明人所置若罔睹者,乾嘉以來名儒碩彥所渴求莫得者,天下同志之所彷徨歧路研究無從者,一旦乃大白于世,夙積疑團,渙焉冰釋,不亦快哉。”
君子之交 十步芳草
以羅伯昭為核心的海上錢幣收藏者群,是中國錢幣學社的基本會員,彼此相處都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的風度,相互尊重,每有新品,大家同樂;每有創(chuàng)見,也共同研討,也都言有固然,爭之成理。這從戴葆庭的《珍泉集拓》中可見一斑。
戴葆庭(1895-1976)字足齋,浙江紹興人。畢生致力于錢幣的收藏與研究,曾協(xié)助丁福保編纂《古錢大辭典》、《歷代古泉圖說》等。他所收藏的珍貴錢幣,解放后捐入中國歷史博物館、上海博物館和天津博物館,其中太平天國“平靖勝寶當千”等199枚,極為珍貴,這一舉動受到中央文化部的嘉獎。編有《壽泉集拓》、《戴葆庭集拓中外錢幣珍品》和《珍泉集拓》。
《珍泉集拓》計搜泉拓148幀,是他歷時半個世紀以來新發(fā)現(xiàn)的古錢名品。其中有的至今仍是孤品,有的則已流落異國,海內僅存一紙拓本。這些錢多數(shù)由他親自發(fā)現(xiàn)和集藏,部分則是程云岑、方藥雨、張叔馴、羅伯昭等收藏家的名品拓本。
《珍泉集拓》珍貴之處不只是名錢拓本,更為有意義的是集有藏泉界諸多的題跋。其中有:張伯、秦子偉、宣古愚、繆繼珊、張果園、方雨樓、鮑鼎、沈子槎、王貴忱、郭若愚、戴葆庭、羅伯昭、宋寄、蔣伯壎、鄭家相、趙權之、馬定祥、李蔭軒、孫鼎、彭信威、王建訓、丁福保、駱澤民。題記所及,或注明出典、或斷其年代、或記流傳之序,論其真?zhèn)?,墨筆朱印,是前輩學者論錢議泉的第一手資料。其中最早的是題大齊通寶、題大泉五十,均成于1936年。最晚的是題應運應感錢,成于1966年,先后歷時三十年之久。
從這些題記中可以看出他們對泉學的孜孜以求,坦誠相見,嚴肅認真的學術風尚。張伯在1941年的兩篇題記中寫道:“人情大抵好諛而惡毀,鑒泉不得尚義氣,亦不可尚客氣,孔子益者三友,吾主直?!薄拜嵬陬}此冊,余與之約,評判真贗,直言無諱,幸勿見怪,葆庭點首稱善。”于此,書中有幾處引人入勝的記錄。如張伯初讀此冊,對圜錢“渝陽”有疑,當即直書:“上列圜錢,文似河陽二字,篆文惡劣,望而知為贗造,徒為本冊之累,宜在刪除之列?!睍r過五載,張伯在張叔馴處目驗此品,毅然更改舊見,并于1947年2月5日補記,曰:是錢“家相釋為洮陽,頗愜心意,而泉亦無可訾議,次頁之評甚妄,自應更正?!比绱诉€不作罷,又在原題上加注眉批:“洮陽錢有眼不識泰山,慚愧,慚愧?!狈粗?,對阜昌通寶大錢,張伯指出為仿造,戴葆庭信服,在1963年春的補記中寫道:“此品阜昌,張君所說,有先見之明,近年予再行審視,是泉實為后人仿大泰和之戲作?!?/p>
張伯(1885-1969)名晉,浙江寧波人。1927年到上海,曾任明華銀行總行經(jīng)理兼青島分行經(jīng)理,業(yè)余致力于古錢的收藏與研究。著作有《何謂泉貨學》、《貨幣釋名》、《新莽貨幣志》、《后素樓清錢談》、《兩銖泉考》、《小五銖泉考》。解放后任第一、二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第一、二、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張伯亦是政治活動家,1946年國共和談時,他是第三方的代表人物之一,在當時的《文匯報》上發(fā)表了許多政論文章。
在題記中,鄭家相還介紹了篆書崇慶元寶和真書至寧元寶的鑒定:“篆書崇慶元寶錢,昔為王樸全君得諸遼東,旋抵于大方(時稱方地山為大方)。民七大方嘗攜至滬,而滬上諸家皆疑為偽,未加注意。民九余客居津門時與大方過從,嘗見此錢,肉間細翠,精美絕倫,嘆為瑰寶,即問之曰老方(時稱方藥雨氏為老方),豈未之見耶。大方愀然曰彼亦疑之耳。余曰有是藏,愿以三百金易一可疑之品如何?大方慨然可。但押期未滿,子其待之,至伯得至寧元寶錢而歸,老方乃想及大方之崇慶,遂以三百金及異書大觀錢易焉。噫,昔李鮑諸氏之疑至寧,猶近南北諸家之疑崇慶也。今日至寧證崇慶之不偽,亦由崇慶而證至寧之不偽,二錢因證方顯,后世亦幸矣哉?!?/p>
鄭家相(1888-1962)浙江鄞縣人,自幼受其父影響,對泉幣頗有興趣。1916年在寧波中學任教時結識了張伯,從此興趣更濃,逐漸成為錢幣專家。1924年,他在南京得到古遺址出土的大量的南朝梁的錢幣泥范,并撰寫了《梁五銖土范考》,并自號“梁范館主”。他編選的《泉拓》6冊16卷,包括周秦至清代及外國的錢范,影響很大。他的泉幣類著作還有《中國古代貨幣發(fā)展史》、《瘞錢考》、《中國古代貨幣冶鑄考》、《歷代冶煉法考》、《明刀之研究》、《古代的貝幣》、《古錢的偽造及鑒別》。他生前,將所藏的古錢及其他藏品陸續(xù)捐給有關博物館。1962年,鄭家相去世后,其夫人吳秀卿秉承先夫遺愿,將其生前收藏文物六千四百余件,全部捐獻給上海博物館。
當今,世界上藏泉家蜂擁而起,但羅伯昭及錢幣收藏者群的收藏精神及交友古風已不復存在了,筆者不能不在此一呼:魂兮歸來!
(選自《收藏十三家》/鄭重 著/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