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莊
東塾印派的形成
蘭甫任學海堂學長達二十七年之久,并主講于菊坡精舍,桃李遍布嶺南大地。他引導學子從事“經(jīng)史理文”等切實學問的研究,善于“引導人們從乾嘉年間埋頭考據(jù)的狹窄天地破墻而出,又極力糾正學術(shù)界中漢學宋學的門戶紛爭,使之各展所長而避其所短,大力提倡考據(jù)訓詁為手段以達到闡明義理的目的”,(丁寶蘭:《嶺南歷代思想家評傳》179、180頁,廣東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為廣東培養(yǎng)了眾多金石學人才,形成了“東塾學派”。由經(jīng)學而小學,由史學而金石,由金石而至書法、篆刻,使這些金石學子在研究“經(jīng)史理文”的同時,還對篆刻藝術(shù)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其中些人日后成為嶺南印學的中堅力量。
蘭甫作為當時廣東學術(shù)界的核心人物,享有崇高威望,所以他的篆刻審美思想對廣東印壇有很大的影響力。他的印學理論逐漸演化為一種潮流,受蘭甫印學觀影響的金石學者及印人有徐灝、陳璞、朱越生、孟鴻光、何昆玉、謝耀、宋澤元、梁垣光、何瑗玉、梁于渭、江逢辰、李陽、何瑛、蘇展驥等。
徐灝、陳璞、孟鴻光與蘭甫皆為著名的金石學家,他們關(guān)系融洽,經(jīng)常在起詩酒唱酬,共研經(jīng)史小學及印學,對蘭甫印學思想的傳播起到了關(guān)鍵的作用。
徐灝(1810-1879),字子遠,號靈洲山人、番禺人。少好詩文,平生致力于小學,著有《說文部首考》、《象形文釋》等。子遠避兵亂于橫溪村時,曾與蘭甫為鄰,兩人常詩酒唱酬,共研金石、書畫印學。蘭甫曾賦詩稱:“徐君講小學,神游皇頡初。因物畫其形,文字勘權(quán)輿。諧聲日孳乳,惟此握其樞。而君抉奧窒,探驪真得珠?!?汪兆鋪輯:《陳東塾先生遺詩》)詩中對子遠在小學的造詣稱許有加。子遠刻印受蘭甫影響,所作師法漢人,古穆典雅。
陳璞(1820-1887)是廣東樸學運動的主力,又是東塾學派的中堅。字子瑜,號古樵,番禺人。咸豐元年(1851)中舉人,后延為學海堂學長。為文清雅,能詩,善書畫,分纂《番禺縣志》,著有《尺岡草堂詩》、有《繆篆分韻補正》等。古樵精金石考證之學,與蘭甫友善。蘭甫與古樵為學海堂學長時,為使學子便于金石碑刻的研究,他們將一些歷代的名碑重刻于石,置于學海堂壁問,蘭甫手摹舊拓,古樵親主碑銘翻刻,創(chuàng)獲頗多。學海堂新修落成時,古樵繪圖,蘭甫題詩以賀。他們感情深厚,并常在一起研討印學,所以在篆刻創(chuàng)作上所見一致。古樵治印宗漢人元人法。馬國權(quán)云:“余嘗見古樵舊藏《看篆樓鑒藏古銅印》數(shù)冊,手自釋文批校,并于其內(nèi)附有手擬印稿若干款,均追摹漢法,甚得神妙?!薄稄V東文物》載其自刻朱文名印“陳璞”及“學海堂”印,渾穆樸拙,古意盎然,饒有漢人神韻。所刻“尺岡歸樵”,文字以圓取勢,運刀如筆,富于筆意,乃小篆韻致。
孟鴻光是蘭甫的金石知交。字蒲生,番禺人。道光十四年(1834)舉人。少時即以博聞強記驚其儕輩,侯康、陳澧皆攜重之。工詩文、能篆隸、精小學及金石文字學,尤工篆刻。蒲生與蘭甫年齡相仿,蘭甫曾館于張維屏家,張家與蒲生所居處不遠,故蘭甫常常造訪,與蒲生往來甚密,彼此切磋印藝,研討金石,相互推重。蒲生篆刻初法浙派,線條不露圭角,沉穩(wěn)渾樸,實蘭甫之誡也。由于常與蘭甫一起研究印學,蒲生后來治印取徑漢印及元人朱文法,其朱文印線條暢逸道勁,頗見筆情墨趣。白文印深得漢人韻味,用刀干凈利落,有剛健沉厚之韻。蘭甫對蒲生之印極為賞識,并云:“蒲生深于篆隸、金石之學,其所論,往往造微。”并有“綠劍山人善妙詞,即論摹印亦吾師”句稱之。(陳澧:《和韶臺謝孟蒲生刻印并簡蒲生八首》,汪兆鏞輯:《陳東塾先生遺詩》)蘭甫中年以后,因目力關(guān)系甚少刻印,所篆印稿,多為蒲生所刻,蒲生能傳其神?!捌焉靠逃〉靡?,輒曰:‘令蘭甫見之,當識此耳?!?陳澧:《樂石齋印譜·序》,《冼玉清文集》86、87頁,中山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蒲生歿后,蘭甫又云:“自蒲生死后,無復(fù)能刻印者矣,若孔夫子之慟顏回者焉。”蒲生輯有《梅雪軒印譜》傳世,蘭甫嘗作詩推許曰:“梅雪開編挹古香,芝泥紅艷燦成行,山人可是無官職,看取累累石一囊?!?/p>
何昆玉、謝耀、宋澤元、梁垣光、何瑗玉、梁于渭、江逢辰、李陽、何瑛、蘇展驥等,或為蘭甫的親傳弟子、或私淑蘭甫、或推崇蘭甫印學觀,對東塾印派的形成、發(fā)展具有重要的意義和推動作用。
何昆玉(1828-1899)是蘭甫的嫡傳弟子。字昆玉,高要(今肇慶)人。工金石、鑒別、碑碣摹刻之學,尤精于篆刻。昆玉自髫齡入塾,即喜刻印。十三歲起從潘董坪、林甫南、余曼庵、孟蒲生習金石篆刻。二十歲得名儒陳蘭甫所賞識,乃授其說文偏旁、篆隸源流之學。教誨他要提高印藝水平就必須“未學刻,先學寫,勿用俗體,不入奴書,用刀如用筆,能篆能隸能刻,斯為印學?!边€勸其治印宗漢法和元人法。昆玉自始即循是以求,精研印學,并“得古鐘鼎彝器款識二千余種,晨夕觀覽,開拓心胸。欲選其佳者摹刻成書?!?何昆玉:《樂石齋印譜·自序》,《冼玉清文集》88頁,中山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可見他對古印探求癡迷之深,既植根基,蘭甫對其印藝的進步甚為稱賞。昆玉嘗言:“自慚素性魯鈍,謹守繩墨,未能上追古人,惟當潛心小學,精研古金石之蘊奧,庶不負諸先生愛我之盛心也?!?見同上)可見其師生情誼之深。蘭甫常為之篆稿,昆玉刻后,蘭甫稱其“甚能知筆意”。這時期昆玉的印藝日趨成熟,他立足于浙派,又熔冶漢印、元人印,在多種印風中廣征博取。中年以后,昆玉所作玉筋筆意靜穆雍容,布局疏朗有致,線條圓潤秀雅,格調(diào)甚高。他將漢印的質(zhì)樸和元印的妍美融會貫通,將碑刻的渾樸和玉筋的勻凈熔于一爐。昆玉是蘭甫印學實踐中最出色、而又富于變化出新的印人。馬國權(quán)《廣東印壇三百年》稱:“謝景卿、何昆玉、朱越生等,是以富有元人韻致的著名篆刻家?!庇种^:“三家均于雍容端麗中而有挺健之姿,彬彬文質(zhì),秀逸絕倫?!庇小稑肥矣∽V》、《百舉齋印譜》、《吉金齋古銅印譜》、《漢印精華》傳世,影響和傳播甚廣。
謝曜為蘭甫親炙的弟子,字子輝,南海人。為清中葉篆刻名家謝景卿曾孫、謝蘭生之孫。少承家學,工詩詞、書畫,篆刻。子輝因家藏歷代印譜甚多,十三歲即喜治印,后從師蘭甫,得傳摹印之法。蘭甫在致子輝的信札中曰:“前承惠贈佳篇。過獎為愧.不能奉答,特此布篆尊名字二小印奉贈。眼昏不能精細,不過醇雅有章法而已。白文漢法,朱文元明人法,所謂圓朱文也?!?《書藝》1999年卷二,20頁)可見蘭甫與子輝的師生情誼十分融洽,子輝在治印上傳承乃師的印學審美觀。他曾摹刻古印八十方,匯輯成《摹古印式》四卷,蘭甫題:“子輝之為此,不獨明古法,亦明其先人家法也?!?冼玉清:《廣東印譜考》,1962年油印本)子輝治印.溯源秦漢。力繼元明,印風蒼勁古樸,直入古人神髓。
宋澤元(1832-1912),號瀛士,番禺人。博學嗜古,工書畫、善詩文、精篆刻。嘗自云:“予家所藏《三橋印腋》及《汪氏詡庵集古》三十二冊,真藝林瓌寶也。佞少好篆、隸之學,束發(fā)入塾即取秦漢金石碑版簡牘以為揣摩臨池之晦。又以鐵筆昕
夕免刂刓,玩物喪志,樂此不疲。”(馬國權(quán):《廣東印人傳》17頁,香港南通圖書公司1974年版)可見瀛士少時即勤于治印。篆刻或師法漢印?;驍M皖人,或仿浙派。由于《摹印述》倡導印學風氣所及,瀛士所作朱文印多為元人氣韻,氣息雅淡,具見淵源。輯有《懺花庵印存》。
梁垣光(1835-1903),字星堂,三水人。徐琪視學粵東時所得士,因賞其藝而與以秀才。張之洞督粵時曾以藝隱目之。星堂工裝潢,善吟詠,尤精于篆刻。其印不主一家,受陳澧印學的濡染,追漢溯元,并融會皖浙。朱文印似元人法,也曾在徐三庚印風中下過功夫。其印茂密圓潤,于厚樸中見圓潤之筆,風規(guī)自有。嘗為陳蘭甫刻“庚辰年七十一”,為陳氏所賞。所刻小字印,人稱絕技。1894年,星堂六十歲時,徐琪囑刻玉印為俞曲園祝壽。此印計刻字142個,約2.4厘米見方,可謂字字珠璣,精細入微,被傳為印壇佳話。有《梁星堂印存》行世。
何瑗玉(1840-?),字蘧庵,與兄何昆玉同師于蘭甫。曾官翰林院待詔。葉銘《廣印人傳》有傳。工書畫、善篆刻,富收藏,精于鑒別。蘧庵早年治印,與兄昆玉受學于余曼庵,后博師陳蘭甫、孟蒲生。徐三庚寓粵期間,蘧庵得其親授篆刻之法,獲益良多。后與兄游藝于南北名家之間,耳濡目染,由是深研金石碑版文字。嘗得看篆樓古璽印一千三百余方,摩挲玩賞十余年,對古印法了然于胸。蘧庵言:“今世所見者,大則鼎彝,小而精者莫若印章,始于商周,精于秦漢,其古茂樸拙,則又不及商周也。”(趙志鈞:《黃賓虹金石篆印叢篇》261、260頁,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8年版)所刻浙派一路印作,篆勢因勢利導,斂橫放縱,輔以一波三折的切刀,使線條波磔律動,頗富金石氣。所作漢印,渾厚莊重。似古璽并皆佳妙。與兄何昆玉輯有《漢印精華》。嘗著有《書畫所見錄》十余卷。
梁于渭(1842-1913)曾在蘭甫主持的菊坡精舍讀書。以文章淵雅而深受陳氏激賞。于渭字杭叔,番禺人。杭叔工書畫,精金石碑版之學,并擅刻印。光緒十五年(1889)進士,為禮部主事。他自負雅才博學,以未能八詞館而耿耿于懷。著有金石學著作《麟枕簿》。蘭甫在主持學海堂與菊坡精舍時,倡導在研究“經(jīng)史理文”的同時,由經(jīng)學而小學,由史學而金石,由金石而至書法、篆刻。杭叔早年曾臨習蘭甫的印章,后遵蘭甫之訓,白文宗漢朱文法元,旁窺浙皖印風。中年后我行我法,自出新意,頗有個性。晚年則不刃一石。其印刀法古拗崛勁,蒼莽樸拙,表現(xiàn)出一種豪邁不羈之氣。他曾刻一印文曰:“處其厚不處其薄,居其實不居其華,”這正好是他篆刻審美思想的注腳。近人輯有《梁于渭印存》。
江逢辰(1859-1900)為梁鼎芬高弟,鼎芬為蘭甫門人,逢辰是蘭甫的再傳弟子。逢辰字孝通,歸善(今惠州)人。孝通為光緒十八年(1892)進士,官吏部主事。曾主講赤溪書院。精于金石經(jīng)史,工篆隸,擅山水墨竹。孝通在印學上遵循師祖蘭甫“古摹印既有師法,故文字精雅,為物雖小,而可與鼎彝碑版同珍?!彼运诳逃r十分注重文字溯源,筆意秀雅,字法奇妙,線條勁健婀娜,別具神韻。其印作之妙趣實為他多年研究金石碑帖的深厚功力所至。
李陽,字藥洲,順德人。本為市工能手,后受《摹印述》影響,并得到蘭甫的指點,由此深研印學,對古印心摹手追,曾摹刻漢銅玉印千余方,輯成《漢銅印原》十六卷,他序中日:“漢印沉邃堅密,度越繩墨,奇形離合,數(shù)意兼包;分布字勢,類出繭之蛾;結(jié)畫于間,似聞琴之鶴;抽絲散水于筆下,猗刀較尺于字中;或橫牽而豎制,或濃點而輕拂,或?qū)⒎哦?,或欲挑而還置,圓則中規(guī),方則中矩,所謂鉆之彌堅,仰之彌高,誠同為終古獨絕?!?冼玉清:《廣東印譜考》,1962年油印本)他對漢印的深刻認識,實甘苦有得之言。復(fù)有《秦漢三十體印證》二卷,譜中選秦漢玉銅三十體,每體皆鈐印以便參考??梢娝幹迋鞴胖爸铝χ?,為其篆刻創(chuàng)作奠定了厚實的基礎(chǔ)。藥洲刻印純擬漢鑄,線條之剝蝕處,樸茂古拗,下刀老辣,氣息醇厚,堪稱佳制,備受黃子高、陳澧、陳璞等學者青睞,皆以得其篆刻為幸,由是印名大噪。
輯有《藥洲印譜》傳世。
李陽門人何瑛,字昆山。香山(今中山)人。篤好金石文字,搜羅六書簡冊和歷朝印譜,會心之處,即心摹手追。擬浙派意,章法得宜,方中有圓,舒暢自然。嘗摹刻汪氏《百美名印譜》,高登衢跋其印云:“見其篆刻之妙,迥出時流?!庇衷唬骸暗斗ň?,駸駸近古?!陛嬘小对铝钇呤蛴∽V》一冊。
蘇展驥(1861-1908),字梓敬,三水人。工書法,擅楷、行、隸諸體。深于篆刻之學。尤于金石印譜,盡心搜羅。輯有《文印樓印存》四卷、《寶刻經(jīng)眼印存》、《秦漢印記》等印譜。梓敬每得古印譜即晨夕摩挲.深會其趣。嘗在《漢銅印集》中跋云:“此譜無印不精,若經(jīng)選擇其整齊光潔和平靜穆者固精神奕奕,而欹斜險仄變動不拘者亦皆元氣渾然、沉雄飛宕,非他譜之剝爛以為古。呆笨以為厚,詭譎惡劣以為奇者?!庇奢嬜V而篆刻,梓敬由是漸悟出印學的真髓。其篆刻得力于漢印而兼習元人、皖浙。筆勢舒展,線條的方圓、轉(zhuǎn)折變化自如,運刀所向,極盡筆意,神韻暢逸。
晚清的嶺南印壇,由于蘭甫以其印學思想倡導治印宗漢法及元人朱文法,在他身體力行的揄揚和影響下,徐灝、陳璞、朱越生、孟鴻光、何昆玉、謝耀、宋澤元、梁垣光、何瑗玉、梁于渭、江逢辰、李陽、何瑛、蘇展驥等人紛紛影從效法,他們治印均先從小學入手,強調(diào)積聚豐厚的金石訓詁學問,同時從樸茂端嚴的漢印中直接汲取營養(yǎng),并在圓朱文印的創(chuàng)作中借鑒元人法則,這種由源及流的治印法則使其作品取法乎上,力避時人治印的各種俗弊,并使他們對印學理論的探究處于高屋建瓴的領(lǐng)先地位。從他們植根漢印優(yōu)良傳統(tǒng)而又備具個人特色的篆刻作品中,不難看出,正是由于他們心手相隨的篆刻實踐,一種淳正典雅的印風迅速興起,形成并發(fā)展為富有嶺南地方特色的印派——東塾印派。東塾印派的形成及其繁衍,提升了嶺南篆刻的整體地位和知名度,使清后期的嶺南篆刻藝術(shù)推至一個高峰時期,對百多年來的嶺南印學發(fā)展影響尤甚。光緒四年(1878),皖籍篆刻大師黃土陵南來廣州傳藝,其挺勁秀雅的“黟山印風”能夠在羊城迅速發(fā)展,是和蘭甫提倡“淳正典雅”的印學氛圍分不開的。近現(xiàn)代的學者、印人鄧爾雅、容庚、商承祚、黃文寬、馬國權(quán)等粵人秉承蘭甫之學,從而成為—代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