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落霧

2009-02-17 07:11梁陸濤
長城 2009年1期
關(guān)鍵詞:春花

梁陸濤

男人死那年,彩鳳剛滿二十歲。

彩鳳男人身體壯得像頭牛,五十多歲的人,扛一麻包玉米棒子踩著梯子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上到房頂,身不搖氣不喘,攥著麻包口的手輕輕一松,“嘩啦———”一麻包玉米棒子便骨骨碌碌地鋪散開來,滾得一房頂都是。

彩鳳男人是被打死的。就在村口那座火神廟里,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打死他個狗地主!”于是拳頭、棍棒、鐵锨還有叉把、掃帚一齊上,噼里啪啦一陣亂砸。就那么一會兒,彩鳳男人只來得及殺豬似的慘叫兩聲,便七竅流血躺在地上不動彈了。

彩鳳男人死前幾年,他大老婆鬧傷寒死了。二老婆三十來歲剛嘗出男人的滋味來,恨不得天天黑夜襠里夾根棒槌。但是,彩鳳男人娶了十幾歲的彩鳳進家,自然就往二房屋里去得少了。二老婆就發(fā)狠發(fā)急,沒多久就跟一個常來找男人喝酒的憲兵隊長睡到了一起。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二老婆偷偷收拾了一包金銀細軟跟著憲兵隊長一翅子跑得沒了影。共產(chǎn)黨來了,頭一件事就是發(fā)動窮人起來斗地主分田地分浮財。大房死了二房跑了,彩鳳這個三房就天天陪著男人參加斗爭會。那時彩鳳正懷著孩子,腆著個大肚子站一會兒就晃晃悠悠直想倒下,工作隊的同志就在旁邊放了條板凳讓她坐。男人低頭撅腚站在中間,彩鳳哭喪著粉突突的嫩臉坐在一邊,一邊斗爭一邊就把她家的地、房子、牲口、大車給分了。

彩鳳記不清男人死的時候的情景。彩鳳只記得那天霧特別大,她剛生了孩子還不滿月。住了她家正房的富貴跑來喊她,說是她男人被鎮(zhèn)壓了,讓她去收尸。她嚇得兩腿軟軟地癱坐了半天,才扯了條頭巾包住頭出溜下炕走出去。出了大門她發(fā)現(xiàn),那天的霧特別大,濕漉漉的霧氣一團團一縷縷包裹著她纏繞著她,離開幾步就看不清人影。

彩鳳跌跌撞撞來到火神廟的時候,空蕩蕩黑洞洞的大殿里已經(jīng)安靜下來,立眉橫目的火神爺和側(cè)立兩旁的“四火侯”高高在上地望著她,讓她感到一陣陣地頭皮發(fā)麻。彩鳳定了定神,讓眼睛適應(yīng)了廟里的環(huán)境。她看見,沖著廟門不遠的地上,橫臥著一具尸體,尸體上面蓋了條臟兮兮的白布單子。有兩只腳從布單子下露出來,一只穿著鞋一只光著腳,光腳的腳底板上結(jié)滿了老厚的硬繭,像塊白兮兮的石板。尸體旁邊坐著一個頭上包了白羊肚子手巾的漢子,那漢子在陰影中一動不動,只有他嘴巴里叼著的旱煙袋在一明一滅地亮著紅紅的生命。

那漢子叫鎖成,比彩鳳男人大三歲。從小和彩鳳男人一起長大,長大成了彩鳳家雇的長工。十六年前,彩鳳男人張羅著給鎖成娶了個河南來討荒的小寡婦,隔年就在他家東跨院的小屋里生下了富貴。

彩鳳和鎖成搬起躺在地上的男人。彩鳳剛坐了月子,再加上驚嚇,手抖抖地,一點勁兒沒有,搬不動。鎖成朝她身后瞅瞅,粗啞的嗓子有氣無力地叫:

“富貴兒,來,和你嬸子抬抬?!?/p>

富貴站在火神廟的門檻外頭,只管嘿嘿樂,不動。

鎖成再叫。富貴干脆一屁股坐在門墩兒上,手支著下巴望著彩鳳出神。

富貴后來就和彩鳳有了那事兒。

富貴第一次和彩鳳干那事兒是在五年后。那時候,富貴在村里當(dāng)村長,村長富貴趕上了好年月,一村子一百多口人他一人說了算。那會兒富貴還是個二十郎當(dāng)歲的青皮后生,長得人高馬大長腿撂胯,黑不溜秋地戳在那兒像半截子鐵塔。

盡管同住一個院兒,盡管鎖成低頭抬頭使著富貴管彩鳳叫嬸子,可富貴從沒有叫過一聲,見了彩鳳只是嘿嘿笑,笑得彩鳳渾身不自在。

那天就是個出事兒的天氣。

那天一早起來便陰著個臉。傍晌天陰得更厲害了,灰乎乎的云層沉沉地壓在頭頂,像是一口鍋倒扣在天上,讓人憋悶得似乎透不過氣來。東廂房門口那棵蓉花樹也死了樣紋絲不動,細小的枝葉蔫巴巴地耷拉著腦袋,毛茸茸的花朵沒精打采。彩鳳的閨女秀秀跑出去玩兒了,彩鳳正貓在炕沿上從袼褙上鉸鞋樣子。

不知是一種本能還是聽到了什么動靜,彩鳳貓著腰忽然覺得不得勁兒。她猛地一轉(zhuǎn)身,“啊———”地驚叫一聲,那身子就像被抽去了骨頭,軟顫顫地靠在炕沿上。她面前站著半截鐵塔似的富貴,一雙眼詭異地緊盯著她看。

“富貴兒,你……你……”

彩鳳顫顫抖抖的聲音撞上富貴結(jié)實的身體,像撞上了一面墻。富貴怪異地呲呲牙,黑紅的臉膛紫漲紫漲。也許是太激動了,富貴伸在彩鳳面前的一雙手抖個不住。

“你,你……把衣裳脫了!”富貴是第一次。第一次找女人的富貴還不知道手該往哪兒擱。

“富貴兒,別……別胡鬧,我……我是你嬸子!”

富貴噴著火的雙眼直不愣登地瞪著可憐巴巴的彩鳳,下巴骨痙攣似的“得得得得”打著抖。

“富貴兒富貴兒,那天十里坡的巧巧不是來相親了嗎?快娶媳婦兒的人了,可不敢胡鬧,??!”

富貴像沒聽見彩鳳的央求和勸告,下巴骨就那么抖抖著,雙手摸索著抓住彩鳳的大襟褂子,笨拙地扯了兩下,沒把彩鳳的衣襟扯開,富貴就有些氣惱。氣惱了的富貴手上用了一下力,“嗤———”彩鳳的大襟褂子就張開了嘴,幾只疙瘩扣子彈跳起來四散飛去。富貴扯開彩鳳的大襟兒就像一個毛手毛腳的小學(xué)生掀開一本厚厚的大書。天熱,褂子底下就是彩鳳光光的身子,兩只雪白的奶子驚慌地跳了跳,紫紅色的奶頭吃驚地瞪著富貴。富貴也在吃驚地瞪著那兩只白面饃饃樣的奶子,他在那里看到了一個新奇而神秘的世界??粗粗毁F騰出雙手,在半空中抓撓抓撓,突然就把兩只熱乎乎的“白面饃饃”捂住了。隨著,高大的身軀山一樣壓過去,一下將彩鳳撲倒在了炕上。富貴急三火四地扯脫了彩鳳的褲子,趴在彩鳳身上沒頭蒼蠅一樣亂突亂撞一陣。一會兒,便抑制不住地喊叫起來:

“你個老妖怪!從你男人死那天起,我一看見你就直想蹦……你男人活著的時候……日他娘哎!夜里睡覺一合上眼就看見你男人趴在你身上干那個事兒,我就他媽的一宿一宿地睡不著……”

彩鳳始終一言不發(fā),一雙眼失神地凝滯著,看著面前那張因過度興奮而扭曲了的紫漲的大臉在上面舞蹈,兩行清淚慢慢從眼角溢出來,無聲地順著鬢角鉆進耳朵眼兒。不知什么時候,外面下起了大雨,雷鳴電閃,山搖地動,天就像翻了個個兒。門口的蓉花樹肅穆地呆立在雨中,發(fā)出一片簌簌的呻吟。等富貴拙手笨腳地從彩鳳身上下來,彩鳳撐著酸酸的身子慢慢側(cè)身坐起來時,兩人都愣住了:炕下正有一雙清純的眼睛靜靜地望著這一幕。

“秀秀,我的秀秀哎!”

彩鳳驚悸地怪叫一聲,赤裸著身子撲下炕,一把將閨女摟在懷里,“嗚———嗚———”撕心裂肺般哭嚎起來。

臘月十八,是富貴娶親的喜日。

富貴的新媳婦是十里坡的巧巧。巧巧長得圓頭圓臉,腰粗腿壯,身段子上下一般粗像戳起來的碌碡。

富貴娘看中的就是巧巧那兩瓣肥碩的屁股。富貴娘說娘們兒屁股大生小子,富貴是村長,村長不能沒有小子。富貴娘老見富貴往東廂房里鉆,便緊著張羅給富貴過事兒。

富貴娘拿了富貴和巧巧的生辰八字去找村里看風(fēng)水的魯中堂。魯中堂年近古稀,是清朝注了冊的秀才。魯秀才戴上老花鏡翻開一本破破爛爛的大書研究了半天,又掐著手指子丑寅卯一番。一雙渾濁的老眼從老花鏡上方盯住富貴娘,高高的喉結(jié)上下滑動了幾下,咕咚咽下一口唾沫。

“臘月十八是個上上好日,富貴的喜日就定在臘月十八?!?/p>

魯秀才扶了扶老花鏡,手指著大書口中念念有詞:“這書上說了,臘月十八適宜作灶、安梁、婚嫁、遠行,且喜神在正南福神在西北。十里坡在西北,巧巧自帶三分福;富貴小兩口住南正房,那是喜上加喜,日后必定大富大貴。子中丑中寅兇卯吉,不欠日頭出山把新媳婦兒接進家門兒,從今往后你和鎖成就等著享福吧!”

富貴娘千恩萬謝一臉皺紋樂得像朵綻開了的菊花。回到家跟鎖成、富貴爺兒倆一說,就把日子定下來了。

自打在彩鳳那兒嘗到了女人的滋味,富貴旺盛的精力找到了宣泄的地方。富貴干力氣活兒長大,身架子早早就發(fā)開了,渾身的肌肉緊繃繃得像爬滿了肉鼓鼓的小耗子,那勁頭兒就特別足,而且表現(xiàn)得蠻橫而貪婪。不管白天黑夜,情緒上來就去找彩鳳要。彩鳳不敢說個不字。彩鳳說不,富貴就來硬的,有時甚至揚手就給彩鳳個嘴巴子。富貴那手爪子忒狠,一巴掌下去就能讓彩鳳腫起半個臉。

臘月十八那天起了大霧??匆娺@霧,彩鳳不知怎的就想起她男人死那天。那天霧也是這么大,也是這么濕漉漉地流動著,好像一伸手就能攥出一把水。彩鳳剛吃過早飯,大門口就放起了“二踢腳”,新媳婦進門了。彩鳳沒有出去,就趴在窗戶的小塊玻璃上往院里張望。她見富貴穿著長袍馬褂戴著黑禮帽,巧巧頭戴鳳冠身穿霞帔,被人們呼兒喊叫簇擁著,在那棵光禿禿的蓉花樹下一拜天地二拜爹娘夫妻對拜??粗粗?,她就覺得心里一陣沒來由地?zé)┰瓴话玻黄ü傻诳谎厣?,眼里撲嚕嚕地滾下一串淚珠子。直到秀秀看完熱鬧回到屋里,她還那么一動不動地呆坐著。

那天夜里,正房屋里猜拳行令大呼小叫直到半夜。彩鳳聽著那邊熱熱鬧鬧的動靜,突然便有了孤獨、寂寞的感覺,心頭陡然生出一種莫名的煩惱。她仰躺在冷被窩里,兩眼望著黑乎乎的屋頂無聲地啜泣,后來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不知什么時候,彩鳳一個激靈醒了,她覺得有一股徹骨的寒氣從頭頂上直撲過來。一仰臉,富貴正靠在炕沿上摸索著脫衣服。新郎倌那簇新的衣服,在黑咕隆咚的屋里發(fā)出窸窸窣窣的磨擦聲,那聲音彩鳳聽來像用一柄鐵勺在大鐵鍋里刮,刺得人心尖疼。

“富貴兒,你……你怎么來了?”

“想你,想你個老妖怪!”

“你有了新媳婦兒了,一個巧巧還不夠?。俊?/p>

“巧巧沒味兒!”

“你個傻小子,你不怕巧巧和你生氣?”

“她敢!撕爛她的嘴!”

富貴邊說邊就溜進被窩,就手把彩鳳翻轉(zhuǎn)過來,這才發(fā)現(xiàn)彩鳳臉上濕漉漉的。

“你,你這是怎么了?”

彩鳳不吭氣,一雙眼在黑暗中無聲地睜著。

“問你哪,你哭嘛兒來?”

“富貴兒,以后你有了巧巧,俺怎么著?”

“你?你還想怎么著?”

“那總不能就這么著!”

“不這么著怎么著?”

“俺還小哩,俺還不到三十哩?!?/p>

“那又怎么樣,你還想出門子???”

“俺還小嘛,總不能就這么著一輩子吧?!?/p>

“你他娘敢,你再說出門子的話,你看我不扇你!”

跟新媳婦兒巧巧回門歸來沒幾天,富貴又鉆進彩鳳屋里。天已是半夜時分,村子里靜得有些瘆人。富貴剛把光身子的彩鳳摟進懷里,一陣拍打窗欞的聲音把兩人嚇得一個激靈。

“破鞋!不要臉的老騷貨!憋不住你趕著嫁出去啊,纏著俺家男人干嘛兒?像這么活著,不如一頭扎到尿罐子里淹死算了,活著也糟害別人……”

巧巧在窗外這一番鬧騰,把彩鳳嚇得不輕。她使勁把富貴從身上掀開,一翻身趴起來,癱坐在后山墻根兒,渾身篩糠似的抖個不停。

富貴被攪了好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一骨碌爬起身,胳膊一伸,“噗哧!”將窗紙杵了個窟窿,硬邦邦的拳頭擦著巧巧的頭皮呼嘯而過:

“嚷!嚷!嚷你個娘!”

巧巧一愣怔,身子一軟,“撲通”跌坐在墻根下,“哇———”地一聲哭嚎開了,那突然爆發(fā)的凄厲的聲音,像是一下子將這靜寂的夜空撕開了一個大大的豁口。

“爹呀!娘呀!俺可活不下去了呀!你個沒良心的富貴,俺過門這才幾天,你就這么欺負俺,俺不過了呀!”

屋里,富貴三下兩下穿上衣服出溜下炕就要出去。

“嘿你個臭娘們兒,給你三分顏色你就想開染房,管起老子來了。我看你是皮癢癢了!”

彩鳳急忙撲上去扯住富貴,可憐巴巴地哀告:“富貴兒,你別,別出去!求求你了啊,富貴兒!”

“你甭管,沒你的事兒!”

富貴胳膊一掄甩開彩鳳,大腳板子啪噠啪噠走到門口,“嘩啦”打開門。眨眼功夫,巧巧就殺豬似的慘叫起來。

“叫!我讓你叫!你娘的再叫!”

富貴氣喘吁吁地低吼著,牙齒咬得咯咯響。巧巧突然就沒聲了,只能聽見唔唔噥噥的哼哼。

“富貴兒,我求求你,求你別打巧巧了,求你了?。 ?/p>

彩鳳帶著哭腔趴在窗臺上,聲音顫顫地喊幾聲,一邊也就慌張地穿好衣服,趿拉上鞋來到院里。

黑沉沉的夜空有生冷的風(fēng)在嗚嗚地低叫,墨玉似的天上,稀稀拉拉的星星眨動著疲憊的眼睛,漫不經(jīng)心地注視著人世間的一切。富貴左手把巧巧的臉捂住大半,只露出一雙驚恐的小眼。右手伸在巧巧的衣服里面,不出聲地揪、掐、捏。富貴每揪一下掐一下捏一下,巧巧胖胖的身子便會痙攣似的抖動起來,被捂住的嘴里也便痛苦地哼哼。

彩鳳撲過去死死抱住富貴的粗胳膊:

“富貴兒,你行行好,別治害人了??!”

“你甭管!”

富貴惡狠狠地低吼著,想從彩鳳的摟抱下抽出雙臂。彩鳳不依不饒,死抱著不撒手。富貴扭臉對著彩鳳咬牙切齒地吼道:

“你撒手!你撒不撒?你不撒我連你一塊兒收拾!”

彩鳳抱著富貴的胳膊,“咕咚”一聲跪在冰冷的地上。富貴愣了,燃燒著怒火的眼在黎明的晨曦中閃射出奇異的光亮。巧巧也呆了。曙色熹微中的小院一下子靜下來,一粗兩細輕重不同的喘息聲就顯得那么突兀那么沉重,三個人便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這時候,整個村子變得死寂死寂,像一片冬日的墓地,除了凜冽的寒風(fēng)不歇氣地嗚咽著,沒了一點人的氣息。雞窩里那只紅冠子公雞醒了,突然叫了一聲,倒把三個人嚇了一跳。

“嗚嗚嗚———”

“嗚嗚嗚———”

不一會兒,高低錯落的小村里雞叫聲便響成了一片,此起彼伏,你呼我應(yīng)?;\罩在山村上空那薄紗似的霧嵐輕輕抖了抖,裂開了一條縫隙。這縫隙迅速擴大,那晨霧就變成了一團團輕煙,在山峰溝谷間緩緩流動著彌漫著,山山嶺嶺村莊田野漸漸就埋進更深更濃的霧氣里了。

巧巧嫁過來兩年沒開懷,急得富貴娘在家里擺了香案供了觀音菩薩,天天燒香禱告為富貴求子。富貴不管那一套,照樣隔三岔五往彩鳳屋里去,有時一連就住十來天。巧巧自從上次讓富貴狠收拾了一回,心里有氣也不敢明著鬧,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富貴胡來。真應(yīng)了那句話,有心栽花花不發(fā),無心插柳柳成蔭。巧巧這兒沒動靜,一不留神彩鳳肚子里種上了。

這時候,村里來了個下鄉(xiāng)干部。下鄉(xiāng)干部名叫二順,是富貴的一個遠房表叔。二順來村里蹲點兒,還兼著村里的支部書記,支書二順正在培養(yǎng)富貴入黨。

二順聽說富貴和彩鳳搭伙計讓彩鳳懷上了孩子,專門把富貴叫去剋了一頓。二順點著富貴的鼻子數(shù)落富貴:

“富貴兒啊富貴兒,不是叔說你,你也忒沒成色。彩鳳是嘛兒?怎么著也是地主的小老婆,你戀著她有什么光沾!”

二順從煙布袋里挖了一鍋旱煙,點著了,“咝———”地長吸一口,徐徐吐出來。

“富貴兒,這都什么年月了你還看不明白,共產(chǎn)黨坐了天下,你得靠共產(chǎn)黨。你說說你不靠共產(chǎn)黨你靠誰?你入了黨,以后叔把這支書交給你,這村子就是你的。你想怎么著就怎么著,耍幾個娘們兒算什么!真是的。什么也甭說,緊著找人把彩鳳肚子里的孩子處理掉,別在這時候惹麻煩!”

富貴不傻。富貴聽明白了表叔的一番話,立時牽了一頭毛驢,翻過山去接來接生婆,神不知鬼不覺地給哭哭啼啼的彩鳳打了胎。富貴順順當(dāng)當(dāng)入了黨,不久又接替回城的二順當(dāng)了村支書。這時候,外面原來的一些鄉(xiāng)、鎮(zhèn),變成了人民公社,村也隨著改成了大隊。富貴支書大隊長一肩挑,跺跺腳一村子亂顫,跟原來的感覺果然又不一樣。富貴閑下來的時候,就在心里感念表叔二順的好??伤矝]全聽二順的話,他還戀著彩鳳,他忘不了彩鳳那光溜溜滑膩膩的肉身子。彩鳳打胎流了好多血,原來身上、臉上一些飽滿的地方就顯得有點癟,身體就更顯得柔弱,和富貴在一起就更增添了幾分柔順。富貴待見的就是這柔順。

富貴當(dāng)了大隊支書,每天吃完早飯一抹嘴就往大隊部去。大隊部就設(shè)在火神廟。富貴是黨員,黨員不興講迷信。富貴當(dāng)了支書以后,他見村民有了事還是到火神廟里燒香拜神,沒人把他這個支書太放在眼里去,便叫來旦旦、二牛、拴狗幾個小伙子,揮動鐵锨、镢頭,嘁里咔嚓把廟里的幾尊神像砸了個稀巴爛。那天正好是個響晴的天。有人說,火神爺被砸碎那會兒,天上猛然響了一聲驚天裂地的炸雷,就有一顆火球從火神爺座底下倏然飛出,熠熠燃燒著沖天而起,變成一道撕裂長空的閃電。富貴不信這一套,指揮著眾人拾掇清了廟里的碎土塊,打掃打掃,放上桌椅板凳就在里邊辦起了公。從此,用富貴的話說,火神廟成了全村的政治文化中心。富貴白天在這個中心指揮全村男女老少,夜里回到家里,正房里的巧巧廂房里的彩鳳迎接退朝回來的皇上一樣候著他。黃瓜拌粉條,扒糕茄泥,燒餅夾薰肉,烙餅卷大蔥,羊頭豬頭,肝啦肚啦,有什么好吃的上什么,再燙上一壺小酒,“嗞———兒,嗞———兒”地來二兩,那邊炕已經(jīng)鋪好了。富貴帶著幾分酒意摟著彩鳳有時是巧巧,干完了,心里就想:“操,以前那些地主老財也就這樣吧!”于是就嘿嘿樂,帶著笑容酣然入夢,有時在夢里還能笑醒。

那天晌午,富貴吃了飯去找彩鳳。彩鳳的門大開著,門口不知什么時候放了輛兩個轱轆的車子。富貴知道那是自行車,富貴去公社開會的時候見過。富貴聽見屋里有女人的說笑聲,探頭進去,見是一個中年婦女正坐在彩鳳的炕沿上。

彩鳳一扭頭看見了門口的富貴,忙招呼道:“富貴兒,你看看還認得不?這是……原先咱家的二姐,剛從城里來?!?/p>

富貴怔怔地看著那個女人:圓臉,小鼻子小嘴,細細的皺紋包圍著一雙嫵媚的丹鳳眼。

“二姐,這是富貴兒啊,鎖成家小子,你還認得不?”彩鳳有些夸張地說。

“噢,對了對了,就是東跨院鎖成家那個光葫蘆頭吧!”

“對對,就是他么。富貴兒現(xiàn)在出息了,在咱村當(dāng)著支書,可知道照顧俺娘兒們來!”彩鳳討好地看看富貴又看看那個女人。

富貴忽然明白過來,眼前這個女人就是彩鳳那個死男人的二老婆。他死死盯著那個女人看,那女人就訕訕地,忙指了靠墻放著的座柜說:

“富貴兒,這都長成大漢子了,要走在街上嬸子可不敢認你了,快坐??!”

女人留著齊耳短發(fā),穿一身北京藍制服,制服的上衣兜里別著一支鋼筆,整個人顯得清清爽爽精精神神。

富貴沒坐。富貴還是死死盯著女人看,看得彩鳳心里就有些發(fā)毛。

“富貴兒,坐。富貴兒,二姐如今在城里印刷廠當(dāng)工人,這是專門回來看看的?!?/p>

富貴看著女人突然就齜牙樂了一下。說:“噢,貴客來了!你們先歇著,黑下讓巧巧給客人包餃子?!?/p>

富貴一后晌沒到大隊部去辦公,就在屋里院里轉(zhuǎn)悠,時不時地還大聲咳嗽一聲,那聲音粗粗的重重的,仿佛掉地上就能把磚墁地砸個窟窿。

“二姐”沒吃富貴的餃子?!岸恪弊吆蟛束P顯得很高興,出來進去的還經(jīng)常聽她嘴里哼著小曲。富貴看見了就陰陰地問:

“你高興嘛兒來?”

“沒高興呀?!?/p>

“看你那喜興樣兒你還說沒高興!”

“真沒高興嘛。”

“是不是打著從城里尋男人來?”

“你……你怎么知道?”彩鳳抬眼望住富貴,臉上悄悄飛過一片紅云。

“我對你說,八月十五蒸糕,趁早(棗)死了你那心!沒有我允許你哪兒也甭想去!”

富貴說著就把彩鳳抱住了,粗壯的胳膊鐵箍似的箍得彩鳳直咧嘴。

過了幾天,果然就從城里來了個男人。四十來歲年紀(jì),矮墩墩的個子,一臉憨厚相。藍藍的工作服嶄新嶄新,硬硬的脖領(lǐng)子被剛刮過的下巴磨擦得“刷刷”響。這男人是騎著一輛自行車來的,在彩鳳家里吃了下晌飯,天擦黑時才往城里趕。男人騎著車子出了村沒多遠,突然一個倒栽蔥連人帶車子掉進了坑里———不知是誰在路上挖了個深坑,坑上面搭著幾根秫秸,秫秸上嚴(yán)嚴(yán)實實撒著浮土。

那男人哼哼唧唧地從坑里爬上來,“呸!呸!”地吐著嘴里的土,彎腰撅腚拽上自行車一看,那前轱轆已擰成了麻花。別說騎,推著也走不了。六十多里山路,扛回城里可不是鬧著玩的。男人看一眼漸漸黑下來的山嶺田野,心里就一陣陣發(fā)毛。

正在這時,從村子里晃晃悠悠走出一個高高大大的青壯漢子。漢子來到跟前,看看坐在地上的男人和躺在地上的自行車,驚訝地說:

“這是鬧嘛兒來,天眼看黑了,怎么還不走還在這歇著等誰哩?”

男人哭喪個臉,嘴里“咝咝哈哈”地倒吸著涼氣:

“真倒霉,摔坑坑里了,車子也給摔壞了,推都沒法推。怪了,晌午我來的時候這道兒好好的,不知道是哪個壞小子在這兒挖了一道溝,還故意蓋上土治害人!”

那漢子伸手扶起車子,推推果然推不動。他去旁邊轉(zhuǎn)了轉(zhuǎn),拾了一根粗木頭棍子回來,把棍子伸進自行車前轱轆上下那么使勁一別。然后再用棍子敲打敲打。

“這車子騎不得了,湊合著推上走吧。從前頭抄近兒翻一座梁下去就是公路,我送你過去,咱去那兒看能不能截輛車回去。”

那男人看看也沒別的辦法,只好推起車子千恩萬謝地說了一堆好話。一高一矮兩個男人踩著黑影兒,一邊說著話一邊就向山上走去。

彩鳳自打送走了城里那個男人,就眼巴巴地等著回音??梢坏纫粋€多月沒一點兒音信,心里就有點急,出來進去就有點心神不定。偏偏富貴也對她愛搭不理的,一個月沒往他屋里去,彩鳳心里就覺得空落落的,反倒盼著富貴能來跟她說說話。

這天,秀秀上學(xué)去了,彩鳳收拾清了家,頭上包了塊花羊肚手巾,提了把鋤頭打算到菜園子里干活兒。剛打開屋門,鐵塔似的富貴嚴(yán)嚴(yán)實實堵在了門口,把彩鳳嚇了一跳。

富貴上前一步一把將彩鳳抱住了,嘴里淫褻地咕噥著:“你個老妖怪,可他娘想死我了!”一邊就把嘴巴湊了上去。彩鳳看一眼敞開的屋門兒,雙手阻在胸前,頭使勁向后掙。

“別鬧,別鬧,大天白日的,讓你家巧巧兒看見成什么了!”

“放心吧,家里沒別人。來吧老妖怪!”

富貴一邊說著一邊就把彩鳳抱起來扔到了炕上。一陣狂亂之后,富貴發(fā)現(xiàn)彩鳳眼里出了淚,一骨碌翻身坐起來,用手摸摸彩鳳的臉說:

“哭嘛兒來,受什么屈了跟我說說,我去給你出氣!”

彩鳳翻身趴在枕頭上,身子一抽一抽,哭得更厲害了。半晌,抬起頭來,一臉淚水可憐兮兮地看著富貴。

“富貴兒,你給我說實話,是不是你背地里使了壞?”

“你說嘛兒來,我聽不懂?!备毁F揣著明白裝糊涂。

“富貴兒你甭裝,早知道是你使了壞!”

“你甭你娘的不知足!”富貴冷笑了笑,怒悻悻地說。

“就你那出身,哼,還虧了有我給你罩著,隨便換個地方試試。前幾年城里抓右派,甭說是你這出身,說話不留心都夠喝一壺,你找下誰誰不得跟你背興?”

富貴邊說邊就穿好了衣服。

“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亂想不頂用。你碰上我這就是你的命,你別不知道好歹。好好在咱村里待著吧,有我,你娘兒倆就受不了屈?!?/p>

彩鳳呆呆地聽著,眼里的淚水撲撲嚕嚕地淌個無休無止。一扭臉給了富貴個背影,趴在枕頭上“嗚———嗚———”放聲嚎哭起來。

“嚎!嚎!嚎你個娘!”

富貴惱怒地出溜下炕,趿拉上鞋,嘴里嘟嘟噥噥地丟下一句狠話,“撲嗒撲嗒”走出去,順手使勁帶上門。那門“哐當(dāng)”一聲碰在門框上,又“吱嘎”一下子反彈回來,門頭上簌落落直往下掉土。房檐下燕窩里的小燕子“唧唧唧唧”亂作一團。棲息在房頂上的一只黑老鴰撲棱棱飛起來,“嘎———嘎———”地叫著,在院子上空打個旋,拍拍翅膀向山上飛去。富貴看一眼懶洋洋歪在山頂上的日頭,抻抻披在肩上的夾祆,揉揉鼻子響亮地打了個長長的噴嚏:

“啊———嚏!”

那一年城里鬧起了“紅衛(wèi)兵”,一夜之間,大街小巷到處都是紅袖章、“語錄兜”和高帽子。戴紅袖章挎“語錄兜”的是造反派是鬧革命的,戴高帽子的是反動派是搞反革命的,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壞(分子)右(派)叛(徒)特(務(wù))走(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dāng)權(quán)派),就像當(dāng)年彩鳳男人那樣,全都被戴了高帽子大街小巷的低頭撅腚游街示眾。戴紅袖章的也是五花八門。八一八、八卅一、反有理、反到底、紅革司、紅聯(lián)總、衛(wèi)東彪、狂人公社等等,幾個年輕人或不太年輕的人一商量,扯起一面紅旗就鬧起了革命。

那個被彩鳳稱作“二姐”的女人自然也成了反動派,因為她給地主當(dāng)過小老婆還跟日本鬼子的憲兵隊長私奔過。雖然那個老地主和那個憲兵隊長早已入了土,她也當(dāng)上了“工人階級”,但她的反動帽子是明擺在那兒的,她不當(dāng)反動派說不過去。革命派的標(biāo)志之一就是看能揪出多少反動派,誰對反動派斗爭最堅決,揪出的反動派最多,就表明誰的革命性最強革命最徹底。

可能是挨了幾回斗爭實在受不住了,“二姐”就趁人家不留意跑回了鄉(xiāng)下。彩鳳見了“二姐”很高興,可她不敢擅自做主把“二姐”留在家里,她需要得到富貴的允許。彩鳳去大隊部找富貴的時候,富貴他們正在開會。那時候,富貴還當(dāng)著支書,拴狗接了富貴的大隊長。旦旦和二牛一個是民兵連長兼治保主任,一個是副大隊長。這三個人都是富貴的拜把子兄弟,可三個人都不是黨員,支書富貴依然是村里的絕對權(quán)威。富貴黨政“一把手”干了十來年一直干得好好的,要不是公社一次次逼著他,不允許他長期一身兼雙職,他才不肯把大隊長讓給拴狗干呢。

富貴知道拴狗的毛病?!白酉抵猩嚼牵弥颈悴瘛?,富貴不知在哪兒看到了這句話,心里就記住了。他跟拴狗半真半假地說,拴狗,拴狗,拴著你是條狗放開你就成了一條狼。果不其然,拴狗當(dāng)了大隊長不到半年就開始翹尾巴了。特別是公社要求富貴培養(yǎng)拴狗入黨,給支部增加新鮮血液的消息傳出來以后,拴狗的臉上時不時就會露出點得意之色,有時候在富貴面前也敢指手畫腳也敢戧戧兩句,富貴就有些不高興他。

那天彩鳳去大隊部找富貴的時候,拴狗正和富貴較勁。

拴狗說:“城里鬧造反了,書記縣長局長主任全他娘靠邊站了,咱們也要造反啊,要革命啊?!?/p>

富貴看了一眼拴狗,說:“造反,你想造誰的反?”

拴狗也看了一眼富貴,說:“造……咱去造公社王書記的反!”

“扯淡!不是公社王書記,你能當(dāng)大隊長?”

“那,那就造四類分子的反!”

“咱村兒就這一百口子人,哪來的四類分子!”

拴狗再看一眼富貴,說:

“沒有四類分子,那……地主羔子地主婆有吧?”

富貴的臉黑了黑,瞪了拴狗一眼,沒吭氣。

拴狗沒把富貴的表情當(dāng)回事,反倒臉一紅脖子一梗,使著性子嚷嚷:

“我說的不對呀?我說的不對呀?”

富貴陰陰地看著拴狗,腮幫子鼓了鼓,齒縫里“咝咝”吐著涼氣。

“旦旦,還不給我扇狗日的,聽他滿嘴胡說!”

五短身材的旦旦應(yīng)身而起,左右開弓在拴狗臉上結(jié)結(jié)實實扇了幾個嘴巴子,扇得拴狗眼冒金星張嘴結(jié)舌半天說不出話來。彩鳳推開大隊部的門那會兒,正聽見那幾聲“噼里啪啦”清清脆脆的耳光。拴狗見彩鳳進來,氣呼呼地立起身,“呸!呸!”吐了兩口血水,拉開門要走。富貴“哼”了一聲:

“想走?正開著會呢!”

富貴只這一句話,像給拴狗使了定身法。拴狗橛兒似的站在那兒,半天沒動窩。二牛伸手扯了他一把,他才捂著腫脹的臉,回到原來地方坐了。紅赤赤的眼里,竟撲撲嚕嚕流開了眼淚。

富貴瞄了眼坐在那兒流淚的拴狗,回頭問彩鳳:

“有事兒?”

彩鳳紅著臉,看了看拴狗,沖富貴說:

“你們正開會啊。家里來客了,你開完會回去一下吧?!?/p>

富貴見到彩鳳和“二姐”的時候,“二姐”還沒從極度驚嚇中緩過勁來?!岸恪贝┝艘惶谆也焕蟮闹品扬@蒼老的臉上掛著淚痕,驚恐與憔悴爬滿每一條皺紋。幾縷灰白的頭發(fā)凌亂地耷拉在前額,一雙受驚的眼可憐兮兮地望著富貴,那眼里就有一包淚水忽忽悠悠緊著掉下來。

富貴看看“二姐”,又扭頭去看彩鳳。彩鳳也正眼巴巴地看著他。

富貴眨眨眼,立起身邊往外走邊看著彩鳳說:

“留下吧,怎么說也是咱村的人,就在咱村里接受改造吧?!?/p>

富貴打發(fā)巧巧、彩鳳幫著收拾了一下東跨院那間小屋,讓“二姐”住下。那間小屋過去是富貴和他爹娘住的“長工屋”,后來閑下來沒人住了就作了放雜物的倉庫。

過了幾天,城里一幫戴紅袖章的中學(xué)生找到村里,吵吵嚷嚷著要把地主婆揪回去批倒斗臭。中學(xué)生是騎自行車來的。八個人騎了四輛車子,一路上翻山越嶺斗志昂揚興致高漲,可一到村口就被富貴和旦旦帶的幾個民兵給擋住了。民兵們也都戴了“紅衛(wèi)兵”袖章,不同的是還帶了武器,荷槍實彈,全副武裝,威風(fēng)凜凜,透著一股子殺氣。學(xué)生娃娃們一下子沒回過味來,以為碰上了在抗日電影里見過的八路軍武工隊,跳下車子全愣那兒了。

半晌,學(xué)生中一個穿綠軍裝的小伙子走上前去,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明了來意。

富貴擺擺手,說:“這村里都是村里的人,村里的人由村里處置,你們回你們城里去造反吧,這兒用不著你們狗拿耗子!”

“綠軍裝”不知道從哪兒借來點膽氣,突然斗雞似的把腦袋一揚,紅著個臉,瞪著富貴急吼吼地質(zhì)問:

“你……你是什么人,竟敢阻擋毛主席的‘紅衛(wèi)兵!”

“看清楚嘍,你這些叔叔大伯也全都是‘紅衛(wèi)兵!”

富貴側(cè)身拍拍左胳膊上的紅袖章,又指指旁邊端著槍的民兵。

“綠軍裝”輕蔑地撇撇嘴:“哼,你們還配當(dāng)‘紅衛(wèi)兵!落后、愚昧、保守、封建。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嚴(yán)重的問題在于教育農(nóng)民,你們成天呆在這山旮旯里,懂什么是革命,什么是‘紅衛(wèi)兵?”

富貴眼一瞪,急赤白臉地說:

“嘿,小兔崽子,怎么說話來?你爺鬧革命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誰腿肚子里轉(zhuǎn)筋呢!”

“綠軍裝”回過身來向他的同伴們招招手:

“戰(zhàn)友們,不搭理這些農(nóng)民。走,揪地主婆去!”

“誰敢!”

富貴大喝一聲,上前揪住“綠軍裝”的脖領(lǐng)子往起一提,“綠軍裝”的兩只腳尖就跳開了“芭蕾舞”。

“敢看不起俺們農(nóng)民!你爹不是農(nóng)民?你爺爺不是農(nóng)民?沒有農(nóng)民哪有你們這些鱉羔子,反了你了!”

富貴說著朝身后那些荷槍實彈的民兵一揮手,大家大呼小叫著一齊涌上來,把槍栓拉得嘁里咔嚓一陣亂響,子彈就上了膛。民兵們用的是部隊淘汰下來的三八大蓋和七九步槍,槍重,槍栓拉起來就特別響特別瘆人。那一幫子中學(xué)生哪見過這陣勢,全給嚇住了。

“我數(shù)一二三,你們再不走,我就下命令開槍!你們誰想留在山岡上喂狼,就上來試試!”

富貴氣勢洶洶地一把將“綠軍裝”搡了個趔趄,一雙眼陰陰地瞪著那幾個乳臭未干的學(xué)生娃。

“一!”

“二!”

“算了算了,我們走我們走。我們要回去向縣造反奪權(quán)總司令部匯報,你們包庇反動派,你們……你們都是階級異己分子!”

“綠軍裝”氣呼呼地向“戰(zhàn)友們”揮揮手,怒悻悻地騎上車子一溜煙走了。

“去吧去吧,去向你們的總司令匯報吧,爺們兒候著你們總司令來時喝一壺哪!”

旦旦沖著學(xué)生們的背影,粗聲大氣地扔了一句。民兵們一邊嘁里咔嚓退了子彈,一邊放肆地嘎嘎大笑起來。粗野的笑聲驚得兩只正在半山坡里“扎蛋”的山雞撲棱棱跳起來,“嗖”地飛過西山梁不見了。

“紅衛(wèi)兵”們回到城里不久,城里的“造反派”們打起內(nèi)戰(zhàn)來。刀槍棍棒石頭瓦碴滿天飛,打得天昏地暗。一派占據(jù)了縣新華書店那座縣城唯一的二層樓房,另一派久攻不下,就把汽車內(nèi)胎剪斷了兩頭綁在大樹上,里邊裝上棱棱角角的石頭,幾個小伙子拽住汽車輪胎吶一聲喊,那些石頭塊子就“嗖嗖”地飛上二樓,把新華書店的門窗砸了個稀巴爛。樓里的人也不示弱,石頭瓦塊碎玻璃碴子撿起來就朝外亂扔,砸得人吱哇亂叫?!凹t衛(wèi)兵”們打起內(nèi)戰(zhàn)來,就沒人去搭理那些“牛鬼蛇神”,更沒有誰會想起躲在遙遠山村里的“地主婆”了?!岸恪本桶舶采卦诖謇镒∠聛恚蜕鐔T們一樣下地干活掙工分吃飯,直到后來落實政策回城。

也就在那時候,彩鳳鬧了一場大病,膩膩歪歪在炕上躺了倆月,再起來出門身體就倒了架子。頭上黑漆漆的秀發(fā)掉了不少,露出了光光的頭皮。牙齒也開始松動了,臉瘦得就像幾根干秧子拉扯著半截風(fēng)干了的絲瓜瓤。只有那一雙眼,雖然顯出了一些渾濁但依然保持著往日的光彩。

彩鳳病好了以后,富貴有時還往她屋里去。富貴去了,彩鳳總要使出渾身的勁兒來奉承富貴讓富貴高興。富貴正當(dāng)年,情緒來了就顧不上憐香惜玉。每次富貴走了,彩鳳總要躺半天

不能動像害了一場病。

這時候,彩鳳的閨女秀秀已經(jīng)有了孩子。秀秀小學(xué)畢業(yè)就在家里干活兒了,二十歲時由富貴做主嫁給了當(dāng)村的王鐵鎖。第二年,秀秀生了個閨女,鐵鎖給閨女取名春花,一轉(zhuǎn)眼春花就滿周歲了。

春花滿周歲那天恰好剛過完清明節(jié)。桃花紅了,柳枝上挑著柔嫩的春意。山雀子喳喳叫著從山頂上掠過,清涼的風(fēng)摻著丁香花濃郁的芬芳在空中飄蕩。傍晌午時分,秀秀因為有孩子,便跟生產(chǎn)隊長請了個假,提前從地里回來想給春花過個生日。

她掀開家里的面甕,拿笤帚上上下下掃了個遍,也沒掃出半升面來。秀秀嘆了口氣,騰出升子夾在胳肢窩里去娘那里借面。彩鳳一個人過日子,儉省細致還有富貴叔幫襯著,怎么著也比她強。秀秀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娘讓她把富貴叫了叔。

彩鳳的門虛掩著。

虛掩的門里有故事。

秀秀是過來人。虛掩的門縫里傳出來的毫不掩飾的聲音,明白無誤地告訴了秀秀屋里正在發(fā)生的故事。

秀秀一懂事就知道了娘和富貴叔的事。秀秀清楚男女搭伙計不光彩??筛毁F叔是支書,從來說一不二,他想跟誰搭伙計說明他看得起誰,秀秀明白這個理。她就是有些心疼娘。

秀秀悄沒聲地退回到大門道里,等了好大一會兒,才聽見富貴趿拉著鞋嘴里哼著樣板戲的調(diào)調(diào)從娘屋里出來。秀秀裝出剛進門的樣子故意使勁跺著腳走進院子。富貴正站在剛冒出骨朵兒的蓉花樹下,仰著脖子咧嘴抽鼻子沖著日頭打嚏噴。秀秀輕喚了一聲,把富貴的嚏噴生生給憋了回去。

“富貴兒叔,在家啊?!?/p>

“啊啊,在。秀秀來啦?!?/p>

富貴用大拇指揉揉鼻子。一眼看見秀秀胳肢窩里夾著升子,便說:“又沒吃的了?”

“俺春花過生日,家里一點白面也沒了,從俺娘這兒先挖點面搟頓鹵湯面,連把俺娘也叫過去?!?/p>

“別光苦抓你娘,你娘也不強。去我甕里挖吧,叔當(dāng)支書,還能餓著你們娘兒們??!”

“不了不了,富貴兒叔,也不能光緊掖你?!?/p>

“咱們誰跟誰,說那客氣話顯著生分。把升子給我我去給你挖?!?/p>

“別,別……”

“給我吧你!”富貴從秀秀胳肢窩里奪下升子。“去你娘屋里等著吧?!?/p>

秀秀推門進屋。彩鳳蓋著被子躺著,幾綹頭發(fā)披散在枕頭上,衣裳在炕上凌亂地扔著,有兩只扣子拽裂了,豁豁牙牙像嗷嗷待哺的小鳥張開的嘴。

“娘!”

“秀秀來啦?!辈束P強掙著翻過身。

“娘。哪兒不得勁兒,我給你摁摁?!?/p>

“哎!秀秀,娘老了,渾身上下哪也不得勁兒!”

“娘,你這么著可不行?。 ?/p>

秀秀失聲哭了,淚珠子撲嗒撲嗒落在彩鳳干瘦的臉上?!澳愣歼@樣兒了,富貴叔也忒……”

“秀秀,不怨別人,是娘的命……”

彩鳳一雙失神的眼沖著秀秀眨了眨。

“娘,不為別的,俺是看著你忒受罪?!毙阈汔ㄆp手輕輕撫摸著彩鳳的頭。

彩鳳坐起身子,扯過衣裳慢慢騰騰地穿著。

“秀秀,你甭看娘這樣兒,娘撐乎著哩,不會咋地?!?/p>

說著,彩鳳突然扭過頭問:“哎,咱春花怎么沒來?吆,今兒是咱春花的生日吧,咱該給孩子過生日哩,看我把這事兒都給忘了!”

秀秀半趴半跪在炕沿前面,兩眼直直地看住彩鳳,悲切地喊了聲:“娘!”頭一低,輕聲而堅決地說,“讓俺替你吧?!毙阈阋话驯ё〔束P:“娘,俺年輕,俺來替你吧!”

秀秀的話把兩人都驚呆了。屋里一下子靜了下來。

半晌,彩鳳伸手摟住秀秀,淚水順著干枯的臉頰無聲地流淌。

“秀秀,這是娘的命,娘就是這個命!”

“不,不!娘。”秀秀抬起淚眼,“再這么下去,你這身子就完了!”

這時,富貴端著尖尖一升子白面推門進來。秀秀見了,趕忙立起身來,順手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水。

“秀秀,先端回去給春花作生日,改日讓你嬸子給你多挖點過去。”

秀秀伸了伸手,卻沒有接過來,臉上不尷不尬地紅了紅。

“你看你,富貴兒叔,這可忒有點不落意了?!?/p>

“看看又來了你。這都晌午了,趕著回去鬧飯吧,孩子也該餓了?!?/p>

富貴說完扭頭走了。秀秀抬眼看看彩鳳,彩鳳一雙失神的眼睛正盯在窗戶上。日頭歪了,蓉花樹的影子上了東墻,像有幾條黑色的蟲子在慢慢地往窗戶上爬。

后來的故事就簡單了。

后來的故事發(fā)生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麥子收割了,麥茬鋤過了,秋莊稼在氤氳的熱氣中拔節(jié)生長,坡坡嶺嶺到處都遮蔽著濃濃的綠色。那天一早,巧巧就和孩子們回了娘家。富貴出門的時候,彩鳳正在灶火坑里刷鍋碗。富貴走過去,看了一會兒彩鳳說:

“他們娘兒們都走了,今晌午就去你屋里歇吧?!?/p>

彩鳳抬頭看了一眼富貴,問:“那給你做上飯吧?”

富貴邊向外走邊扭頭說:“飯就不用了,我在旦旦家吃晌午飯,旦旦的閨女今天訂婚?!?/p>

吃過晌午飯,富貴哼著五音不全的《沙家浜》回來了。富貴回來隨手關(guān)了大門,撲嗒撲嗒就直接去了彩鳳屋里。富貴推門進去的時候,見一個光光的白身子側(cè)身躺在炕上,他門也沒關(guān)就脫鞋上了炕。富貴上了炕一把就把那個白白的光身子翻了過來,翻過來倒先嚇了他一跳:炕上躺著的是秀秀!秀秀的眼里蓄滿淚水,嘴唇緊緊地咬著,兩眼看了看富貴又緊緊閉上了。富貴只是遲疑了那么一下,便曖昧地笑笑,三把兩把扯脫了衣裳,一翻身趴在了秀秀身上。富貴趴在秀秀身上立馬就覺出了區(qū)別。生了孩子的秀秀身子就像成熟了的桃子,綿綿的,柔柔的,散發(fā)著一股誘人的芳香,人老珠黃的彩鳳當(dāng)然無法與之相比,富貴就沒理由不待見。

這故事一下子就延續(xù)了二十年。二十年說起來只是眨巴眼的功夫,可彩鳳確實老了,已然有了風(fēng)燭殘年的樣子,走路都有些晃悠了。秀秀也被歲月的雕刀鑿刻得皺皺巴巴沒了生氣。富貴卻依然神采奕奕,臉上緊繃繃的看不出多少紋路,身體胖了些,倒顯出了富態(tài)。腦瓜頂上亮了,總有紫氣在頭上氤氳繚繞。富貴從上到下到處都在十分應(yīng)驗著當(dāng)年魯秀才說過的話。

富貴還在村里當(dāng)支書。富貴天生就是個當(dāng)支書的料。拴狗當(dāng)了幾年大隊長,富貴讓他入了黨,后來上級讓貧下中農(nóng)“上大學(xué)、管大學(xué)、改造大學(xué)”,富貴又推薦拴狗上了大學(xué)。拴狗斗大的字認不了幾擔(dān),能有機會出去上大學(xué)吃皇糧,對富貴的感激自不待說,差點沒給富貴跪下叫聲爹。拴狗走了以后,大隊長就沒人當(dāng)了,富貴就又成了黨政“一把手”。村子不大,山高皇帝遠,還多虧了有富貴這么個當(dāng)家人。富貴有心計,辦事果斷,心眼也好,村里老少爺們兒誰有了過不去的坎找他,他都會實心實意地幫人家辦,他的人緣就好。在村里當(dāng)干部,人緣是個寶。從單干到初級社、高級社,到人民公社三級所有再到撤銷公社大隊改村,世界萬花筒似的變來變?nèi)?,富貴沒變,富貴還是原先那個跺一腳整個村子都要晃三晃的富貴。

富貴的爹娘都已壽終正寢。富貴在村里當(dāng)支書,二老死的時候后事都辦得風(fēng)光體面。只是富貴爹早就不跟當(dāng)支書的兒子搭話了,直到臨終時突然對守在身邊的兒子富貴說了一句:“富貴兒你不得好死!”老鎖成說話唔唔噥噥地,聲也不大,在場的好多人都沒有聽清他說什么。聽清了的人以為老人是在說糊涂話也都沒往心里去。富貴寬厚地笑笑說你看人老了就是糊涂,你說這是說嘛兒來。富貴爹娘死了以后巧巧越發(fā)胖了,渾身上下圓鼓鼓的找不到褶,倆眼都成了一條線,像個女菩薩。

巧巧一輩子給富貴生了倆閨女一個小子。大閨女叫入社,二閨女叫躍進。老三是小子,出生的時候正鬧“四清”運動,富貴就把“四清”當(dāng)了小子的名字。入社和躍進先后嫁到了山外頭,剩下四清從小蔫蔫巴巴,書讀不進去不說,十幾歲上不知入了哪一竅得了“氣迷瘋”,看見大姑娘小媳婦就追著人家嘿嘿傻笑,笑得人家汗毛支煞的。二十四五了,媳婦還在“無影山”里,巧巧急得沒主意。這時村里的火神廟又修起來了,十里八鄉(xiāng)斷不了有人來燒香拜神,巧巧也就跟著去了。一開始還背著富貴,后來就有些明目張膽,大搖大擺地進進出出。富貴這次倒是沒反對,還親自到香火繚繞的火神廟里視察了一番,專門派人撥款為當(dāng)年被他帶人砸爛的火神爺重塑金身再整玉面。于是這廟里的香火就愈加興旺,農(nóng)閑時來朝拜的善男信女絡(luò)繹不絕,連縣長都帶著人親臨視察。說是縣志上有記載,這座火神廟歷史悠久起碼建于宋代,元、明、清都有修繕,民國初年曾經(jīng)是本縣文化交流的一個重要場所。只是因為地處偏遠交通不便,才漸漸變得門庭冷落車馬稀了。還說前不久一位在臺灣富甲一方的本縣籍人氏專門寫信詢問此廟,有意出資重修廟宇再現(xiàn)昔日排場。這么一鬧騰,這個火神廟就有了些名氣,村子當(dāng)然也跟著沾光??h長來過之后不久,一條砂石公路就修到村里,村口專門設(shè)了一個汽車站牌,一輛長途客車每天仄仄晃晃繞到村口停那么一會兒。汽車來了,“嘟———嘟———”響兩聲喇叭,女售票員站在車門口扯開嗓子喊:“有上車的沒有?沒有走了?。 比缓竽擒嚲陀重曝苹位蔚亻_走了。村里不少人一輩子沒出過山,見了汽車就覺得稀罕,紛紛跑出來圍著車看,孩子們有時就跟著仄仄晃晃的汽車一直追出去老遠。緊接著,電線桿子也從山外頭立進來了,兩根銀線給村里送來了光明,村里的人們頭一次點上了不用油不用火的電燈。

村里熱鬧了,富貴當(dāng)然也就忙了。可富貴越忙越喜歡插空奪食地往彩鳳那兒去。不管早晚,只要他去了,秀秀就會等在屋里。這時候,秀秀的閨女春花已經(jīng)初中畢業(yè)在村里作了幾年營生。秀秀趕上了好年月,穿衣打扮就顯得青春,顯得俊氣。富貴一看見春花就會想起年輕時的彩鳳,心里就有一條毛毛蟲緩緩蠕動。

這時候,院子里那棵蓉花樹已經(jīng)濃陰如蓋,像一把老大老大的傘,將彩鳳那間小屋罩得嚴(yán)嚴(yán)實實。夏日,粉突突的蓉花和翠綠翠綠的葉子相擁相偎,再毒的日頭也曬不透彩鳳的小屋,那屋里便始終浸著一股潮潤潤涼津津的濕氣。

那天上午,秀秀接到富貴的通知來到娘的小屋,見娘正和富貴坐著拍打閑話。彩鳳見是秀秀,忙站起身來說,啊,你們在吧,我去園子里摘點菜,就走了。二十年了,彩鳳這間小屋仍然是富貴和秀秀約會的地方。富貴來了情緒,就會給秀秀遞個話,秀秀一準(zhǔn)按時來娘這里讓富貴高興高興。秀秀一來,彩鳳就找個由頭主動離開。彩鳳走的時候,隨手便把屋門院門輕輕關(guān)上了,這空曠的大院就剩下了富貴和秀秀兩個人。富貴看一眼秀秀,秀秀沒吱聲,屁股往炕沿上一坐,兩腳倒騰著踢脫了鞋,雙手拄在身后往炕里挪挪,順手就去解衣服扣子。富貴笑嘻嘻地望著秀秀,慢慢踱到炕跟前,熊掌似的兩只手伸出去,一把就攥住了秀秀兩只松塌塌的乳房,疼得秀秀咝咝哈哈地倒吸了兩口涼氣。

正在這當(dāng)口,院門兒突然“哐當(dāng)”響了一聲,就聽春花那脆生生的嗓音撲進屋來:

“娘,俺爹找你來,你趕緊回吧!”

秀秀只來得及掩上衣服春花就推門走了進來。春花進來沒看坐在炕上的秀秀,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朝著富貴忽閃忽閃,笑呵呵地說:“喲,富貴兒姥爺也在??!”

“啊,啊。”

事情來得太突然,富貴像一根燒紅了的鐵棍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一張黑臉頓時成了豬肝色。他虛應(yīng)了春花一聲,氣惱地后退幾步,扭頭走出來,隨手把屋門“哐”地帶了一下,那兩扇陳舊的木門痛苦地呻吟著,門頭上的細土簌簌落了一地。

“花花,怎么這么冒冒失失的,大閨女了,沒一點閨女樣兒!”

秀秀氣急敗壞地嗔了閨女兩句。又說:“你姥姥這被單子破了,讓我來給她縫縫,這不還沒顧上縫。你爹能有什么急事兒?”

秀秀跟著春花回到家,門鎖著。秀秀一邊伸手從門頭上拿鑰匙開門,一邊就問春花:“哎,你爹呢,派你著急慌忙地去找我,他跑哪兒啦?”

“誰知道,反正剛才還在?!贝夯唤?jīng)心地應(yīng)付了一句。

“這人,真是!”秀秀嘮叨著,忙上家里的營生,心里也就沒多想。

打那回起,秀秀只要一去彩鳳那兒,春花就會腳跟著腳地趕到,富貴的好事就一直做不成。

富貴惱了。在這個村子里,富貴從來就是說一不二,還沒有人敢違拗富貴的旨意。富貴派人把秀秀喊到村委會。自從火神廟重受香火,村委會就搬了出來,專門在村口蓋了一處大院。在富貴那間敞亮的村支書辦公室,秀秀怯生生地走進來。她盡管和富貴有那層關(guān)系,可富貴這支書辦公室她卻從來沒進來過。富貴的辦公室在北正房,房基很高,青石臺階足有八級。門口立著一塊尺把高的門檻,屋里靠里邊也用松木架起一個尺把高的臺子,那是富貴辦公的地方。其他人來這屋里,就只能在臺下仰著臉聽他發(fā)號施令。

秀秀走進來,脧了一眼松木臺下放著的凳子,怯怯地看看高高在上的富貴。富貴抬手指了指木臺下的凳子,示意秀秀坐。秀秀看了看,沒坐,就那么站著。

“秀秀,你閨女那都是故意的吧?”

“閨女大了不由娘了?!?/p>

秀秀看著富貴,遲疑了一下:“富貴兒叔,咱該怎么著還怎么著,甭搭理那死妮子?!?/p>

“娘的,這不是怎么著不成嗎!”

“要不……我說說她?”

“你說她,她聽你的?”

“試試。”

富貴認真地看一眼秀秀,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看你是老了?!?/p>

“可不,四十多的人了,能不老啊?!?/p>

“那就干脆讓春花替你吧,以后你甭去了?!?/p>

“什么兒……”

秀秀一下子沒聽明白,仰起臉來看看富貴。富貴眼里正有一道寒光射出,秀秀看了突然就得得地打起了冷戰(zhàn)。

“富貴兒……叔……春花還是個孩子……她可是叫你姥……爺來,你……”

“就這么著吧,明天前晌我在你娘那兒等著!”

秀秀張張嘴還想說什么,富貴已經(jīng)扭身去看貼在后山墻上的中國地圖。日頭從窗口斜照進來,正落在富貴身上,富貴的身體就被罩上了一圈朦朦朧朧的光環(huán)。秀秀仰臉看著看著,一會兒就覺得眼暈了。

第二天是個響晴的天。

早起的時候,天是藍瓦瓦的。日頭鉆出山來不一會兒,陽光就把天色涂淡了。從山上躥下來的野風(fēng),也似乎被日頭灌足了陽光,像一個東倒西歪的醉漢。帶著一股干撲撲熱乎乎的莊稼味,在村子里游來蕩去。

富貴站在高門臺上,迎著暖暖的陽光,舒舒服服地打了一個響亮的嚏噴,伸伸胳膊攥攥拳頭,心里對自己挺滿意。六十歲的人了,耳不聾眼不花牙不松,腿腳利索頭腦清楚,身子骨還是那么結(jié)實,這不是老天爺給的福分么?

富貴瞇起眼看了看日頭,立時就有一股熱乎乎的感覺順著腦門一直躥到了腳心。他使勁咳了一聲,氣沉丹田,“撲”地一下,一口痰帶著風(fēng)聲“嗖”地飛上了房頂。這時,秀秀帶著春花進了大門。秀秀看了一眼富貴,頭低下了沒吱聲。倒是春花脆脆地叫了一聲:“富貴兒姥爺,今天沒去上班?”

“啊,啊?!备毁F虛應(yīng)著??粗夯ǜ谛阈闵砗笱U裊婷婷從蓉花樹下走過進了彩鳳那間小屋,富貴突然就覺得一股子熱氣順著雙腿直沖上來。他咯吱咯吱咬著牙,使勁攥了攥拳頭,慢慢地一步一步緩緩走下臺階走進彩鳳的小屋。

“她富貴兒姥爺來了,坐柜上吧?!?/p>

彩鳳招呼富貴坐了,在富貴跟前的桌上涼了一碗茶水。彩鳳是真的老了。干巴巴的身子骨,背駝著,腰也有些塌,梳得光溜溜的頭發(fā)已遮不住光光的頭皮。門牙掉光了,一張嘴便直跑風(fēng)漏氣。

富貴沒理彩鳳和秀秀,只把一雙眼笑瞇瞇地看著春花。

“花花有二十了吧,想在村兒里干點什么跟姥爺說,姥爺給你安排?!?/p>

秀秀接過來說:“是,是,花花,你富貴兒姥爺可想著你來。這么多年,你姥姥,咱娘兒們,多虧了有你富貴兒姥爺幫襯著。忘了誰,咱也不能忘了你富貴兒姥爺?shù)亩鳎 ?/p>

春花撲閃撲閃一雙大眼:“娘,不用你說,俺心里明白?!?/p>

“花花這妮兒懂事兒?!备毁F不錯眼珠地盯著春花。

秀秀起身拿了個柳條籃子,對春花說:“花花,你,你跟你富貴兒姥爺說會兒話,我和你姥姥去園子里摘點豆角。”

“哎!”

春花的聲音脆脆的甜甜的,富貴覺得就像有一只綿綿的小手在心窩里輕輕抓撓??粗束P和秀秀出了門,富貴拍了拍身邊的炕沿招呼春花坐過去。春花就往富貴跟前湊了湊。春花真的是太年輕了,那青春的肉體周身散發(fā)著一股誘人的芬芳,直往富貴的鼻子里鉆。富貴直勾勾地盯著春花鮮嫩欲滴的脖頸,喉嚨里“咕咚”一聲咽下一口唾液,粗壯的胳膊一伸將春花摟在懷里,跟著就把滿是花白胡茬子的嘴巴往春花的臉上湊了過去。

“你,你鬧嘛兒你鬧嘛兒!俺可是叫你姥爺呢,你這是鬧嘛兒呢!”猝不及防的春花一邊激烈反抗一邊驚恐地喊叫。

“別嚷別嚷,姥爺待見俺花花,姥爺待見俺這小親親!”

富貴的嘴巴一直在不屈不撓地追尋著目標(biāo),兩條胳膊暗暗用勁把渾身顫抖的春花箍得鐵緊。

春花一邊踢蹬著一邊就被富貴姥爺摁在了炕上。富貴姥爺一只手摁住春花,騰出一只手來扯住春花的碎花襯衣,“嗤———”一聲扯開了,一只古銅色的玻璃扣飛起來,“啪”地彈在富貴的腦門上骨碌碌滾出去好遠,春花那件露出半個乳房的水紅色的小背心,幾乎讓富貴發(fā)瘋。

“娘!姥姥!你們快來救我呀!”

春花瘮人地尖叫著,那聲音凄厲、恐怖,像一只被綁在殺床上待宰的豬。

彩鳳和秀秀的到來,給春花平添了力氣和勇氣。她一邊喊著一邊腿一弓,一下子蹬住了富貴的大腿,使得富貴只能呼呼粗喘卻近不得春花的身子。富貴氣急敗壞地厲聲叱罵彩鳳和秀秀:“看熱鬧?。窟€不快上來幫忙!”

彩鳳和秀秀遲疑了一下,便不約而同地撲到炕跟前,一左一右摁住了春花的胳膊腿。春花愕然地看一眼母親和姥姥,猛然仰面嘶啞了嗓子慘叫兩聲:“娘!娘啊———”兩眶熱淚噴涌而出,雙眼隨著就緊緊閉上了。

富貴起身下炕,不慌不忙地穿上衣裳系好褲帶。面對春花含苞欲放的嫩身子,不知怎的,富貴的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溫柔、憐惜、愧疚、驚懼的復(fù)雜感情。他扯過被單,輕輕蓋住春花赤裸著的身子,低下頭有些急切地對春花說:

“花花,姥爺不會虧待你。在咱村兒,你要什么姥爺都能給你。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姥爺也派人去給你摘下來!”

春花緊閉著的雙眼似乎動了動,兩包淚水乘機從眼角涌出來,順著鬢角無聲地流進她濃黑的發(fā)際。彩鳳和秀秀陪在兩側(cè),眼里汪著淚水,小心地輕喚著:

“花花———”

“花花,俺的苦命花花哎———”

富貴不愿聽兩個老女人啼哭,推開門走出來。

這時天晌午了,秋初的陽光火辣辣的。而被蓉花樹嚴(yán)嚴(yán)實實遮蔽著的東廂房,依然是陰森森的透著潮冷的寒氣。樹底下的墻根石頭上,不知有了多少年歷史的苔蘚,像一只只骨突著的眼睛,放出幽綠幽綠的光,瞪得富貴心里發(fā)毛。

“爹,你怎么在這兒!”

四清突然在富貴身后叫了一聲,把富貴嚇得差點尿了。

“你娘的四清,有……事兒啊?”

四清陰陰地看著他爹:“剛才有個人找你?!?/p>

“誰?”

“不知道?!?/p>

“男的女的?”

“那誰知道,他穿著衣裳來的。”

“你……”富貴氣得揚起巴掌在四清頭頂上晃了晃,一甩手臂倒背到身后,氣咻咻地出門去了。四清一擰脖子,也像富貴那樣倒背個手,仄仄歪歪地遠遠跟在后面。

冬天的霧還是那么稠稠的濃濃的,凍凝了般飄浮在空中。冬天的早晨,街里的行人很少。偶有一個急匆匆的身影閃過,便會有一團霧水跟在人影后面緩緩流動。

吃過早飯,富貴從窗玻璃里瞥見彩鳳出門的背影,臉上便陡地浮上了一絲笑容。那笑容有些瘆人,富貴自己不知道。富貴更不知道就在他出門的那一瞬間,巧巧瞇縫著的一雙眼突然睜大了。巧巧后來說,就在那一刻,她分明看見富貴身上有一團黑霧,朦朦朧朧使得富貴的頭變得飄飄浮浮,好像跟他的身體分開了似的,看上去很恐怖。巧巧驚愕得嘴張圓了卻說不出話來。她搖搖頭,揉了揉眼睛,再看,籠罩在富貴身體上的黑霧就不見了。她眼看著富貴撩開厚厚的棉門簾出了屋門,在高門臺上跺了跺腳,威嚴(yán)地咳嗽兩聲,一步一頓地走下臺階進了彩鳳的東廂房。巧巧說,我覺著那天要出大事,右眼皮跳得心煩意亂,刷鍋找不著炊帚,碗洗好了,好好地摞在地桌上誰也沒動“呼啦”倒了一下子摔碎倆。立在旁邊的四清驚得一蹦老高,嘴里哇啦哇啦喊著:“摔啦!摔啦!”磨道驢似的在屋地上轉(zhuǎn)開了磨磨。

富貴走進彩鳳的東廂房時,春花剛收拾好碗筷。

從打那個秋日以后,春花就一直住在彩鳳家。過去活潑好動的春花,突然就沉默了,一天到晚說不上幾句話,連走路都輕得常常嚇人一跳。富貴進屋以后,春花正用羊肚子手巾揩手。富貴嘻嬉笑著涎皮涎臉地湊過去,伸手就在春花的臉上摸了一把。春花輕輕地甩了一下頭,木怔怔地看了看富貴,沒吭聲。富貴一個餓鷹抓小雞擒住春花嬌弱的身子,用力抱起來放到炕上。富貴跟著褪下鞋,騙腿上了炕,三把兩把扯脫了春花的衣裳。春花自始至終一聲不吭,只把一雙眼呆呆地瞪著屋頂。

大概是富貴精力太集中了,他沒有發(fā)現(xiàn)春花從炕席下扯出了一把一掌長的小尖刀。就在富貴靈魂出竅舒服得啊啊叫喚的當(dāng)口,他突然覺得后背上倏地冒出一股寒氣。那寒氣仿佛穿透了他的胸腔使他本能地欠起了上身,這就把他的前胸毫無保留地暴露給了身下的春花。春花不失時機地迅速從富貴后背抽出刀來,照著橫在眼前的一團黑紫的肉塊使勁捅去。這次富貴聽到了“噗哧”一聲悶響,便有一股熱乎乎的汗液噴涌而出。富貴“啊”地驚叫一聲躍身而起,骨碌下炕來,踉踉蹌蹌?chuàng)涞介T口,雙腳被門檻一絆,一個前撲伸手抱住了門外那棵老蓉花樹。隨著“哇———”一下,鮮血像噴泉一樣從富貴嘴里鼻子里沖出來,噴在粗大的樹干上,赤裸著身子的富貴便和這血一起蠕動著順著樹干滑倒在地上。后背上的血窟窿“咕咕”地冒著紫黑色的泡泡,那泡泡大一下小一下大一下小一下地鼓了幾下,一會兒,就凝住不動了。

這時,巧巧聽到了動靜,肥胖的身子一下躥出屋,從高門臺上跌跌撞撞地跳下來撲到富貴跟前:“他爹,他爹,你……你這是怎么了,啊?”

彩鳳和秀秀從院外跟著進來,也被這血淋淋的景象嚇呆了。她倆跌跌撞撞走過來,渾身打著哆嗦幫巧巧把富貴死沉死沉的身子翻過來。富貴的渾身上下涂滿了血污,那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男性武器丑陋地歪在一邊,一雙失神的大眼瞪得圓圓的,死死盯著落光了葉片的光禿禿的蓉花樹一動不動。

這時,春花從屋里走出來。春花一身鮮紅的衣褲,臉上手上濺滿了污血,像一塊塊紫色的疤。

“我把他殺了,去報案吧。”春花平靜地說。

三個女人一齊愣住了。四清不知什么時候從正房屋跑出來了,這時,他站在三個女人身后突然高聲喊了一聲:“殺了人啦!”把三個女人嚇了一跳。

巧巧哭叫了兩聲,“呼”地跳起來,一把揪住春花的衣襟,破了嗓子嚷道:“你個爛貨哎!你這么狠啊你,你抵命!你抵命!”

巧巧一邊喊一邊就用頭去頂春花的胸脯。春花靠在門框上不吭一聲,任憑巧巧在她身上抓撓撒潑。秀秀瘋了樣沖過來,揪住巧巧的頭發(fā)一使勁把巧巧扯了個跟頭。

“我抵命,我抵命!沒俺閨女的事兒!”

彩鳳抖顫著雙腿站起來,手指指巧巧,指指四清,指指秀秀和春花,嘴里絮絮叨叨地說:“是我造的孽,全是我造的孽!我怎么不死,我怎么……”

彩鳳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她突然頭一仰,直挺挺地摔在富貴的尸體旁邊,伸出去的手臂從下到上“倏”地劃了個半圓,“啪唧”落到地上,兩只嘴角抽搐抽搐,混濁的眼珠翻上來,死了。

“娘,娘啊———”

“姥姥,姥姥———”

秀秀和春花撕心裂肺地喊叫著,一齊撲到彩鳳漸漸涼了的身上。四清翻翻白眼,拍打拍打手,嘴里嚷嚷著:“死了,死了!”晃晃蕩蕩走出門去。那一直凍凝了似的濃霧,抖動抖動,無聲地裂開了一道縫隙,跟在四清身后水一樣緩緩流去。

春花被公安局帶走是第二天上午的事。

春花請求發(fā)落了姥姥再走。彩鳳沒有兒子,不用停放。公安局答應(yīng)了,就在村委會富貴的辦公室關(guān)了春花一宿。第二天一早,人們?nèi)フ也束P男人的墓。墳頭早平了,好半天才找到。彩鳳男人的墓旁邊是大老婆的棺,彩鳳只能葬在大老婆的腳頭。秀秀呼天搶地的哭嚎,春花的手已被冰涼的手銬銬住了,她木然地跟在娘后面,看著人們給姥姥下葬,給姥姥的棺上填土,一直到姥姥被一堆濕乎乎的土全埋嚴(yán)實了都一聲沒哭。

墳起來了,鄰居奶奶哽咽著說:“花花,哭你姥姥兩聲吧,要不,你姥姥在地下也不安生哩?!?/p>

春花沒有哭。春花鐵青著一張臉,跪在姥姥的墳頭下,雙手捧起一捧一捧新土,無言地撒向墳頂,兩行清淚了無遮攔地淌了滿臉。西北風(fēng)刀子樣刮過,招魂幡在寒風(fēng)中簌簌飄動,像一面白色的旗幟在春花的頭頂上獵獵作響。

春花是被停在村口的一輛警車帶走的。春花被帶走的時候幾乎一村子人都來了。人們遠遠地聚集著,眼看著春花被塞進車的后座。吉普車低吼了一聲,嗚嗚地響著警報上了出村的公路。秀秀一直哭喊著跟在車的后面。石頭絆了她一下,她“撲通”摔倒在地上,鼻子、嘴巴當(dāng)即磕出了血。秀秀爬起來繼續(xù)跟在車后面跑,那含糊不清的嚎叫聲,凄厲地響在冬天的山野。

“花花,俺那花花———”

漸行漸遠的車揚起的塵土散盡了,人們才發(fā)現(xiàn)四清也一直跟在車后面跑。四清一邊跑還一邊手舞足蹈地喊叫,只是他喊的是什么誰也沒有聽清。

那天早晨跟前一天一樣,霧很重很濃。這會兒,日頭從霧的重圍中掙出來,撒出一柄柄金色的利劍,天就漸漸開了?;\罩著山村的濃霧,一層一層緩緩消散,只留下一縷縷霧嵐,若有若無地在村子、山崗間游游蕩蕩,浮載著秀秀那讓人毛骨悚然的哭喊傳出去很遠很遠。

“花花———俺那花花哎———”

責(zé)任編輯 洛 齊

猜你喜歡
春花
旱井里的蛇
春花
讓汽車開到終點不停車
美麗春花
九月授衣
阿拉善右旗| 寿光市| 塔城市| 乐至县| 安平县| 菏泽市| 治多县| 西乌珠穆沁旗| 奇台县| 淳安县| 东方市| 德格县| 沙湾县| 正定县| 太谷县| 丰原市| 都兰县| 荔波县| 岳阳市| 博兴县| 长汀县| 长治县| 榆林市| 延津县| 大名县| 连州市| 宜兴市| 拜城县| 商河县| 壶关县| 奎屯市| 马鞍山市| 盐津县| 林西县| 惠安县| 桑植县| 江达县| 五峰| 贵州省| 揭阳市| 柳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