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周生
轉(zhuǎn)眼,我那水靈靈的妹妹50歲了。50歲,半世人生,妹妹還是那樣美麗。她在心里琢磨要給自己一份禮物。可這禮物是什么,她一時沒想好,也從沒說起。妹妹的這個心愿,我們家里人一無所知。
那天,妹妹從家里出發(fā),去自己的工廠辦理退休手續(xù)。這個和機床有關(guān)的國營企業(yè),早在幾年前就搬到了市郊的一個偏僻處,工人所剩無幾,生產(chǎn)也很不景氣。妹妹在家待崗,一待就是七八年。這七八年,妹妹拿著微薄的待崗津貼,在家相夫教女,伺候年邁的父母,日子艱難,妹妹倒也樂觀。如今,總算熬到可以拿退休工資的一天,妹妹急匆匆趕到廠里,填好表格,辦好手續(xù),看了久違的同事,又急匆匆往回趕——趕去看望正在生病住院的老父親。
妹妹的心情有些復(fù)雜。照說,辦了退休手續(xù),可以拿退休工資,比待崗時錢多了,該高興才是,可是,回頭看看,這輩子還真覺得遺憾。自己原本也有理想有抱負,可是宏圖未及展開,就回家“待”了崗。其實,廠里哪有崗還可上呢?家中父母年邁,于是,她很快成了伺候兩位老人的專職護理。
就這么退休了?妹妹走出廠門,有點茫然。望著馬路上忙碌的人群,她想,我還什么事也沒做成呢!想到這里,妹妹覺得有點心酸,心情黯淡起來。
公交車到了人民廣場,妹妹下了車,她要轉(zhuǎn)車去華東醫(yī)院看老父親。抬頭一看,不遠處一輛獻血車靜靜地停在廣場上。妹妹眼睛一亮,有了!還沒下崗那陣,她在廠里要求獻血,因為心臟有病,廠里不讓她獻。多少次,她看到報紙、電視臺報道醫(yī)院缺少血漿,心里著急,可家住楊浦,獻血的門在哪里呢?沒想到,今天獻血車近在咫尺,真是天賜良機!
妹妹徑直朝獻血車走去,一步就跨了上去。她知道,獻血法有年齡限制,她必須趕快。妹妹掏出身份證,辦完了獻血的手續(xù),回答了醫(yī)生的問題。有生以來第一次獻血,妹妹一點也不覺孤單,和她一樣挽起袖子的,還有另外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其中一位中年男子,一下子竟然獻了400毫升??粗芾锬且蠹t的血緩緩流出,妹妹覺得很新奇。這紅色的甘露,這生命的泉水,原本就在她心里涌動,很滿很滿。今天,她獻出一點,雖然只有一點點,但很快就會成為救命的仙汁,流進另一個人的身體。妹妹感到神圣而莊嚴。
獻完血,妹妹的心情好舒暢!她終于給自己送上了一份退休禮物。環(huán)顧四周,天空怎么這樣藍,廣場上的白鴿怎么這樣可愛,大劇院怎么這么亮麗,周圍的人,一個個都在對她微笑呢!是啊,退休又怎樣,只要我這份心沒有退,就不會悲觀。妹妹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今天她看出去的每一棵樹,每一朵花,每一個行人,都和原來不一樣了!
妹妹趕去醫(yī)院看望了住院的父親,又匆匆往家趕。家中還有另一位老人、我92歲的母親,像小孩一樣巴巴地盼她回去。坐在公共汽車上,妹妹有點隱隱的擔心,她有心肌炎后遺癥,還被搶救過幾次,這兩年雖說好些了,可時不時還有心律異常。萬一因為獻血出了毛病怎么辦?她掏出手機,給妹夫發(fā)了一條消息:我今天獻血了!
那邊的驚訝可想而知,回復(fù)很快傳來:這樣的事情,為什么不和我商量?!
妹妹不屑地按著鍵:這是我自己的事。
那頭妹夫還在心疼:一家老小靠著你,你要是趴下,家里怎么辦?
妹妹不予理睬,告訴上大學的女兒。女兒立即回道:媽媽,你真好!你可要買些好吃的補補身體,不過呢,這樣的事情,以后要和我們商量商量噢。
女兒支持她,妹妹心里好不得意。
后來,妹妹把這事說給我聽的時候,臉上紅彤彤,笑得像花一樣。她覺得這件事做得晚了些。這算不得什么奉獻,奉獻這詞太大了。我很驚訝。獻血是一個活著的人對另一個活著的人生命的關(guān)照。只是,我們誰都沒有想到,妹妹會以這種方式,給自己送了一份退休禮物,在我看來,這是一個神圣的退休儀式。你想,多少人害怕退休,把退休看成世界末日一樣,從此一蹶不振。妹妹的退休儀式讓我為之一震。她把對家人的愛,擴展到對一切人的愛,完成了她莊嚴的退休儀式。
這是一種別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