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龍
大凡被叫做“寄生”的東西,很容易引起人們心理的不愉快和感官上的不舒暢,故而對寄生性質的人和物,人們普遍會予以很直觀的厭惡和鄙薄。人們的這種普遍情感,當然應該算是精神和道德的一個亮點。但我覺得,籠統(tǒng)地將寄生物一概地惡之貶之斥之也是偏頗的,有些寄生性質的物種,其生存方式和其生存方式所折射出來的東西,非但不鄙陋不令人厭惡,相反以它所蘊涵著的特別的韻味,給人以自然甘露般的美學享受。
比如寄生草,還有一些寄生性灌木。
我是在少年時期認識并開始關注寄生草和寄生灌木的。我的整個少年時代除了讀書,基本上就是進山打柴割草,對寄生草木這種自然現(xiàn)象很熟悉,也可以說寄生性草木充斥著我的整個少年生活,盡管算不上主題風景,卻也給我的少年生活添增了一色別致的景韻。我一開始就覺得這是一種很有意思的物種。你無論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進入森林中,欣賞著從泥土沙石中盎然生長出的各種各樣的植物,忽然看到一棵或大或小的樹上,長著一株一叢與這棵樹的葉、花、枝、干截然不同的物種,或幼黃,或碧嫩、或墨綠,其姿形或硬健,或柔軟,抵擋著比起地面相對要大些的山風,向高天闊野,向來人過獸飛鳥,展示它別樣的姿韻,使詩意的大自然陡然間又增加了一份亮麗,那是何等的欣喜!可以說,正是一株又一株的寄生樹,一叢又一叢的寄生草,將自然森林的豐富性美麗性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由是,穿越林中小道行走,這些別致的物種成了我們目光的追尋,追尋中一次次如愿地欣喜,使我們少年時光也像那生長著寄生植物的無邊大森林一樣多姿多彩?,F(xiàn)在回味起那段生活,那些閃耀著晶瑩露珠的寄生植物,還能將被塵世噪音搗騰得很有些累意的心一下子滋潤得趣意盎然。
只是,“寄生”兩個字曾經讓少年的我們感覺很是別扭。
同時也就自然地生發(fā)出一些迷惑,迷惑為什么人們竟然就將“寄生”這樣一個充滿厭惡和輕視的字眼,拿來作為這樣一種頑強的自然物的名字?僅僅就因為它們生在長在其它植物的身上?其實,只要了解它們的生活或者說生存,就不難發(fā)現(xiàn),恰恰是這一種寄生,才顯現(xiàn)出它們作為自然界一種生命的最值得可贊之處。想想吧,當年的一粒粒經風沐雨在秋色中成熟了的種子,它們肯定也有著扎根泥土孕育蓬勃綠色的生命夢想,像其它大大小小的植物一樣,以獨立的身份,立地望天??梢馔獾囊魂囷L,就把它們吹到另外某一株樹的一個丫枝上,陷入常人看來是很尷尬的境地,可這還是好的。更普遍的情形是,當它們憧憬著和泥土相親相愛而夢想著未來的綠色生命時,卻被一只只饑餓了的鳥兒獸兒,不容分說地啄食剝食,這樣,它們原本美麗的夢想,就經過鳥兒獸兒的喉管,經過鳥兒獸兒的腸胃,被消化,等待它們的,是成為糞便的那種結局。只是,由于啄食它們的鳥兒獸兒的消化能力有限,生命因此獲得殘留,然后被當作廢棄之物,很隨意地排瀉在林海中某一棵樹的枝丫上。這是一種多么殘酷又多么令人悲觀的事實。自然界的很多生命就是在這樣的無情的毀滅中無可奈何地終結了作為一個生命的一切的。當然,作為種子,我敢肯定它們對自己的這種不幸遭遇也是傷心的、痛苦的,甚至是十分憤怒的。但大難中僥幸存留了生命能力的種子沒有絕望。它們傷痕累累的生命,它們綠色的生命夢想,在炎炎的日光里,在獵獵的山風中,將遠離泥土的枝丫作為接納它們不幸的生命的福地,借助落葉化成的少量的腐物,在一場場雨水的滋潤下,面對藍天,距離大地,重新開始了它們新的生命歷程。僅僅就這一點,就足以值得世界上的萬物敬仰。
我有一個遠房表叔,是一個懂些民間醫(yī)理的老人。他跟我們談起這些寄生草木時告訴我:這些遠離大地土壤的植物,絕大多數(shù)是可以入藥的,其中有一些寄生草木的藥性還特別好,專治某些疑難頑癥,起著其它生長于地上的中草藥無法起到的療病作用。而十分有趣的是,與這些可以作為藥物的草木同類的在地面上正常生長的草木,卻往往沒有它們所特有的藥性,有些甚至根本不具備任何藥性。而它們之所以有了“同胞兄弟姐妹們”所沒有的特別的藥性,是它們特殊的生命經歷和生命環(huán)境使然。不錯,作為生長在一棵與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樹上的生命,當自己的“肢體”發(fā)育長大到一定的程度時,它們是不得不將自己的根須扎到所寄生的樹體中,從所寄生的樹上吸收一定的水分等養(yǎng)料,來維持并努力壯大自己的生命。而正因為如此,它們將從所寄生的樹上吸收來的東西,與自身做了有機的交流組合,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自然界里原來并沒有的東西,于是,一種能醫(yī)治人類疑難疾病的藥物產生了。生命的傷痛少了,生活的歡聲笑語多了。表叔說這些話時是很激動的,他講得滿臉紅光。
聽著表叔的講述,我心靈一下子被強烈地震顫。這就是我們大自然天地中的一類植物,這就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所忽視和所輕視的一種生命?。∮谑?,我有了一個強烈的愿望,就是如果可能的話,我要為它們正名,從稱呼上還它們原本的美麗。
然而,當我又一次來到林海中,徜徉在綠色的天地里,以最近的距離再一次與它們面對面時,發(fā)現(xiàn)被人們喊做“寄生”的眾多草木,它們長得自然,活得坦然。那姿態(tài),那表情,根本不在乎人們喊它“寄生”不“寄生”的。我忽然覺得,認為“寄生”兩個字眼不好,硬要為它們重新取個芳香四溢的名字,看來是一件多余的事。寄生,原本是它們的最真實的生存特征。這一點,誰也無法否認,也許它們自己也知道。它們或許更知道自己的價值在于:雖然寄生但完全不同于寄生蟲之類的那種“寄生”。它們在不幸的特殊生存環(huán)境中,默默地生長著,默默地作著自身品質和內涵的優(yōu)化,然后以特有的方式,默默地做著奉獻,完成著自己生命價值的升華,故而它們坦然,它們自信,它們驕傲。
直到這時候,我才算真正認識了“寄生草”與“寄生樹”這類特殊的自然植物。于是我想,把寄生草木視為生命的一種楷模,應該是不會受到詰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