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古玉
D市博物館副館長聞風,素來陰沉著的臉,忽然轉(zhuǎn)晴了。無論何時何地,見著館里的任何一個人,他都會主動迎上去,笑瞇瞇地打招呼,噓寒問暖,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他原是文物局政工科的一個科員,三十五歲時,派到博物館來任副手,眨眼間就五年了。原想熬上兩三年,疏通好各方面的關(guān)系,“扶正”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但他想錯了,博物館是個學術(shù)氣氛很濃的地方,講究學歷、職稱、資歷和學問,他一個行政干部,面對金石、書畫、瓷器、雜項,兩眼一抹黑,說不出個子丑寅卯,誰服他的氣?何況,館長白葦秋雖說已是五十好幾了,做人做事讓人挑不出毛病,且是文物界著名的鑒賞家,著述多種,尤對古玉等雜項獨具只眼,指望他退位,還有一段不短的日子。
可白玉也不是絕對無瑕,聞風終于抓著白葦秋的把柄了,他能不轉(zhuǎn)憂為喜!
按歷來的規(guī)定,凡博物館工作人員,是禁止去購買和收藏古玩的。因為,他們每天都要接觸公家的大量古玩,要做到一塵不染,談何容易,唯一能證明他們清白的,是家中絕無古玩的痕跡。一向標榜自已從不去古玩市場的白葦秋,在一個冬日的上午,卻戴著口罩,圍著圍巾,身后還跟著一個年輕女人和一條中年漢子,在古玩市場轉(zhuǎn)了一大圈,還買了不少的小玩意。
有一個古玩商,曾到博物館來問教過白葦秋,他記住了白葦秋右耳垂上的一顆黑痣。因此,當這一行人走出他的店鋪時,他給聞風打了個電話,信誓旦旦地說:“當然是白館長,錯了我負責!”
聞風囑咐他不要到處亂說,他得認真作些調(diào)查。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白葦秋為什么蒙著口罩,心里有鬼嘛,還不是怕人認出來!
這些日子,聞風沒有驚動任何人,上班準時來,然后就借故開溜,直奔古玩市場去明查暗訪。要扳倒一個人,首重證據(jù),必須有當事人的紙寫筆載,在這個方面,他不會心慈手軟。
他擁有的證據(jù),越來越清晰了。
白葦秋在一家叫“雅玩齋”的古玩店,買了一個淡紅色的“壽”字玉佩,花了三千元。老板說材質(zhì)是紅翡的,白葦秋答:“不是。是白玉,淡紅的是汗沁、血沁、土沁?!卞X是那個中年漢子掏的,玉佩卻由那個年輕女人收進了小挎包。
在“崇古閣”,白葦秋看中了一只青玉手鐲。老板說那玉中含著幾滴水,搖起來還動,很多顧客都說這鐲子是玉石合成材料做的,要不怎么會有水在里面?所以開價才兩千元?!澳莻€戴口罩的人很大方,沒有還價,很爽快地買走了。”
在“求古居”,白葦秋買走了一個晚清時的紫檀雕花筆筒。
在“采珍館”,白葦秋買走了兩只古舊的銅馬鐙。
………
至于那個女人是誰,聞風一直沒法調(diào)查清楚。但可以猜測,那準不是個什么正經(jīng)東西,而且和白葦秋關(guān)系曖昧,要不這些貴重的古玩,怎么由她收著?中年漢子也不知是個什么出處,應該是白葦秋的“跟班”兼“財務大臣”,土不拉嘰的樣子,卻是靠得住的。
聞風的調(diào)查,做得相當細致,也相當保密。證據(jù)更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嚴絲合縫。他以博物館負責人的身份,先聽當事人敘說,一邊聽一邊記錄下來,然后讓其過目認定,若無出入,請其簽名、蓋章。證據(jù)的第一“環(huán)”,是打電話給聞風的那個老板,指證在何日何時發(fā)現(xiàn)白葦秋及另兩個人到了古玩市場,又是怎么從那顆黑痣上確認無疑的。接下來,是根據(jù)時間順序,去過哪幾家古玩店購物的口述實錄。
鐵證如山,不壓死白葦秋才怪。
聞風又親自撰寫了一封“檢舉信”,連同所有的材料,興高采烈地送到了文物局的紀委辦公室。
他知道紀委對于這些材料,還要進一步的調(diào)查和落實,時間會長一點。但他相信,天大的喜訊會如期而至。
一個月過去了。
D城的《都市新聞報》,忽然在頭版刊出了一篇通訊,題目是:《白葦秋破例識古玩,民工妻赴滬喜換腎》。
正在翻閱報紙的聞風,觸了電似的猛地跳起,然后又無力地坐下,睜圓一雙眼睛,急急地讀下去。
白葦秋果真去了古玩市場,果真購買了古玩。跟隨他去的兩個人,一個是D市慈善總會的副會長林菁;一個是農(nóng)民工勞犁,他租住在D城的一條小巷里,和白葦秋是鄰居。勞犁的妻子患了腎衰竭的大病,命懸一線,白葦秋捐助過不少錢。但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只有換腎,而換腎需要五十萬的巨款。
白葦秋沒有什么積蓄,他領(lǐng)著勞犁去了慈善總會求助??扇思邑斄σ灿邢?,求助者太多了,頂多能拿出幾萬元。思來想去,他只能破例去一趟古玩市場了,憑借他的眼力和學識碰碰運氣。但他不能不慎重,從銀行取出僅剩的存款兩萬元交到勞犁手上,在選好古玩后由他付款;又請了林菁一路同行,買好的古玩由她暫收。他手不過錢也不過物,以免他人說閑話。之所以要戴上口罩,是怕古玩商認出他,導致看中的東西不肯出手。
老天有眼。白葦秋居然就“撿漏”了,以很便宜的價格,買到了“寶貝”。那只青玉鐲子,玉中含水,稱之為“空青”,稀罕至極。那塊“壽”字玉佩,似玉而份量卻輕,有點像琥珀,名曰“脫胎”,為玉中之玉、玉中之王。這玉佩先是被死人佩著入葬,經(jīng)歷數(shù)百年受了尸氣,出土后又佩在生人身上,爾后再陪葬、再入土。入土出土兩三次以上者,方為“脫胎”。把它放入一碗水中,水會變得通紅。
所有古玩的出手,都是白葦秋親自打電話給一些大收藏家的。但錢貨交割時,林菁、勞犁和他都在場。“空青”賣了十五萬元,“脫胎”賣了三十萬元,其余的古玩共賣了七萬元。都由林菁交給了勞犁。
勞犁要退回白葦秋墊付的本錢。
白葦秋說:“你們留著用。我們一家,每月都有工資哩!”
……
聞風看完報紙,失望、痛苦、憤懣、驚恐,百感俱生,然后,又漸漸地冷靜下來。他想:明天是星期五,按規(guī)定,上午是業(yè)務學習,何不出個通知,組織全館人員學習和討論這篇通訊呢?這件事,就不用和白館長商量了。
他移近桌上的電話,撥起了辦公室的號碼……
舊時相識
1975年的暮春,我們這一群“工人作者”,站在南京的一個大碼頭邊,等待著登上一艘大客輪,到九江去。
天半陰半晴,江水嘩嘩地拍擊著堤岸。
這時候,文化大革命還沒有結(jié)束。我們先從湘中的C市乘火車到了上海,參觀黨的“一大”會址,訪問全國聞名的文學刊物《朝霞》編輯部。然后,又到南京瞻仰雨花臺。再準備從南京乘船去九江,上廬山參觀“廬山會議”舊址。
C市是一座全國聞名的工業(yè)城市,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工廠,“工人階級”是名符其實的“主力軍”。歷年來,文學創(chuàng)作總是受到各方面的關(guān)注。市革委會文化領(lǐng)導小組,忽然決定抽調(diào)一批業(yè)余作者,組團出外參觀學習,以便更好地提高階級和路線斗爭覺悟。
于是我認識了卓模。
在此之前,我們只是此彼聞名而已。我在湘江木材廠當?shù)毒咩Q工,他是紅星建筑公司的泥工,二十有八,年長我三歲。這一路同行,我們從陌生變得熟悉,很有點
相見恨晚的味道了。他個子瘦瘦高高,頭發(fā)卷曲,臉窄而長,腮邊有一顆紅痣,說話總是故意放慢節(jié)拍,顯出很有教養(yǎng)的樣子。我們大都穿著湛藍色的工作服,他卻穿著一套淺灰色的中山裝,上衣左邊的口袋里,插著支黑色的鋼筆。
我們并排站在碼頭上,說著話。
“我讀過你發(fā)在《湘江文藝》上的幾篇小說,寫的都是工人生活,蠻親切的,可惜沒有斗‘走資派的內(nèi)容,要不《朝霞》都可以用的?!?/p>
卓模是專寫歌詞的,有一首《社會主義大廈我來蓋》,由另一個工人作了曲,參加全市工人大合唱比賽后,獲了獎,再推薦給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放過好些次哩。我說:“卓模,你將來在歌詞中去寫吧。”
“那是一定的。”
我們正說著話,沒注意一個陌生的年輕人走近了。他長得很秀氣,臉上帶著笑,說一口地道的南京話:“你們在等船吧,聽口音,是湖南人。這位大哥一定有學問,借你的鋼筆用用,好嗎?”
卓模二話沒說,忙拔出鋼筆遞給了他,很熱情也很慷慨。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誰也想不到:他左手握筆,右手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刻刀,在筆上迅速地刻起字來。
卓模驚叫起來:“你這是干什么?誰叫你刻字了?”
小青年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刻,刻完了,拿出一塊黃蠟,在刻過的地方使勁涂磨后,再扯起袖口來回拭擦。接著,很恭敬地把鋼筆遞給卓模,說:“鋼筆藝術(shù)刻字,五角錢一支!”
我湊過去一看,鋼筆上除了一片七彎八扭的黃色線條,什么字也認不出來。
卓模說:“還要收五角錢?這支‘英雄金筆都被你刻壞了!”
小青年執(zhí)拗地伸出手,彬彬有禮地說:“大哥,不給錢,你就上不了船!”
他說話的時候,不少說南京話的人圍了過來,每人手里都握著一把小刻刀,一看就知道他們都是干這行的。
“人家給你刻了字,怎么能不給錢?”
“是你把筆交給人家的,還想賴賬!”
這時,上船的長跳板上,開始有旅客走動了。
人生地不熟的,而且他們?nèi)硕鄤荼姡遣黄鸢 ?/p>
我說:“卓模,給錢吧,該上船了?!?/p>
卓模痛苦地扭曲著身子,艱難地掏出錢來,狠狠地“拍”在小青年的手上。然后,很委屈地說:“這個虧吃得不值!你們也不幫幫我!”
大家轟然而笑。
“誰叫你在外衣口袋里插支鋼筆?”
“人家夸你有學問哩?!?/p>
從南京到九江,船要行走兩天一晚。我們睡的是三等艙,我的床與卓模的床挨在一起。除了吃飯、睡覺,大家都喜歡到艙外或甲板上去,看沿途的風景,聊天。但卓模不去,一個人坐在床上,細細地辨認鋼筆上到底刻的什么字,龍飛鳳舞,總得琢磨出一個說法吧。
不就是五角錢嗎?刻了就刻了,還費那個心思做什么?但我慢慢知道,卓模不是心痛錢,而是一種性格使然:凡事都要琢磨出一個道道來,“吃一虧,長一智”,為的是做個明白人。
船快到九江的時候,卓模興沖沖地來到甲板上,舉起鋼筆,對我們大聲說:“總算讓我琢磨出來了,刻的是毛主席的一首詩:‘暮色蒼??磩潘?,亂云飛渡仍從容。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不信,你們看看!”
沒有人發(fā)出開心的笑聲,也沒有人接過鋼筆去看。大家都好奇地看著他,花這么多精神去琢磨,犯得著嗎?
卓模覺得很惆悵,只好依舊把鋼筆插到上衣的口袋里,一掉頭,回到艙里去了……
十天飛快地過去了,風吹云散,我們各回了各的單位。
半年后,卓模調(diào)到了“紅星建筑公司”的政工科,由一個工人變成了干部。是他打電話到我的車間,認真地告訴我的。
“你旁邊有人嗎?”
我說:“沒有?!?/p>
他告訴我,那次出差回公司后,一個“老政工”找他長談了一次,叫他別寫歌詞了,領(lǐng)導不看重什么文學創(chuàng)作,看重的是“先進材料”、“新聞報道”、“講演稿”,好好鉆研這個,前途大著哩。他琢磨了幾天,終于想明白了。而且還真見效,他花大力氣寫了幾篇,領(lǐng)導很欣賞,就把他調(diào)到政工科了。
我只是不停地“哦哦”幾聲,然后就掛斷了電話。
報紙和刊物上,再看不到卓模發(fā)表的歌詞了,他也不參加任何文學方面的聚會,就像在人世間蒸發(fā)了。
幾年后,聽說他人了黨,提拔當了政工科科長。后來呢,聽說他調(diào)到省建設廳去了。
三十多年過去,彈指一揮間。
我還是在C市,卻早已離開工廠,成了一個專業(yè)作家。流光似水,兀地滿了一個花甲,退休了。
想不到這個夏日的下午,我到省城看望一個生病的老友后,順便到新華書店去看書、買書,卻與闊別的卓模驀然相逢。
卓模已不是昔日的模樣,高高胖胖,臉很肥,肚子上凸出一大團,只有腮邊那顆紅痣還原封未動。他正領(lǐng)著幾個人,按照書單上圈定的書目,從書架上取下一疊一疊的書。
女營業(yè)員說:“卓部長,你領(lǐng)導的政治部了不得哩。你老是光顧我們書店,怎么買這么多書呀?”
“省直機關(guān)要舉辦‘讀書月了,我們單位得爭取扛回一面錦旗,要不頭頭會找我算賬的。我還得平平安安干五年,才可以退下來,能不琢磨琢磨他們的心思!哈哈……哈哈……”
看得出卓?;畹煤茏虧?,一輩子就這樣在“琢磨”中度過,卻一點也沒瘦,反而富泰了!他長我三歲,居然還穩(wěn)穩(wěn)地坐在職位上,只有一種可能:他把年紀改小了,如此敏感的問題,他能不早早地防患于未然嗎?
我書也不買了,一扭頭,繞過另一排書架,大步走出了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