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樂昊
腳下的廢墟深處不斷傳來受難者的呼救與呻吟,我第一次對自己手中的相機有了懷疑,攝影是無力的,攝影者無法選擇他們的場景,唯一能選擇的是以怎樣的態(tài)度面對這樣的世界
剛剛結(jié)束的52屆世界新聞攝影比賽(WPP)中,3次捧得過中國國際新聞攝影比賽金杯的中國攝影師陳慶港,又憑一幅北川地震救援照片,為中國人贏回“荷賽”的突發(fā)新聞單幅一等獎。
畢業(yè)于南京師范大學美術(shù)系攝影專業(yè)的陳慶港,在輾轉(zhuǎn)就職過多家媒體后,現(xiàn)為《杭州日報》首席攝影記者。他是該報攝影記者中工作方式最特殊的一位?!盎旧衔铱梢耘臄z自己感興趣的任何題材,不受縛于報紙日常的拍攝任務,每次我有大的專題出來,報社也總是給我最充分的版面。”
在杭州時,他每天可以睡到中午,當然下班時間也隨之順延了,常常是在12點以后,開著他那輛老凌志上演午夜狂奔。
一年中的約一半時間,他跋山涉水,行走在中國的遠疆,常常天不亮就起來拍片。另外一半時間,這位硬漢住在風景秀美的杭州,尤喜深夜在“平湖秋月”痛飲自家的女兒紅。
他酒量不算大,但酒癮不小。這一晚,陳慶港吆喝著打開了兩瓶5年陳的紹興花雕、一瓶肯尼亞的紅葡萄酒,其中一半倒進了他自己的肚子里。他對酒的品種倒是沒什么講究。在藏民家里,他們?yōu)樗松献葬劦哪叹苹蚯囡疲椭肿拄位蚩诟邢衲绢^的風干生羊肉,他都能喝得津津有味。有一年,拍《20世紀末中國貧困地區(qū)貧困家庭狀況調(diào)查》,他在黃土高原上一個緊挨著黃河的小村“木頭峪”過年,年夜飯是每人一碗“搓搓面”??簧蠠o菜有酒,油燈下,主人講不出寬慰喜慶的話,說,我唱首信天游給你下酒。言畢,老漢伸長脖頸,漲紅著臉吼起來:“這么長的辮子喲,探不上天;這么好看的妹妹喲,見不上面;這么大的燙鍋啊,沒有兩粒米;這么旺的火焰喲,燒不熱你……”
滾燙的陜北民歌,比燒刀子酒還暖人胸腸,老人唱了一夜,陳慶港跟著吼了一夜。完了便在老漢家的長條炕上和衣睡去,老漢和他5個孩子也一溜睡在這條炕上??焕镱^最暖和的一邊讓給陳慶港,這是待客的禮遇。
輾轉(zhuǎn)全國,經(jīng)常寄宿塞北或邊陲的農(nóng)民家中,陳慶港睡過的床何止百張,有時他會把這些床拍下來,留作紀念。它們大多破爛不堪:有斷了一條腿的木板床、有掉了碴的土坑、有骯臟不堪的地鋪,也有四周貼滿了報紙的板床……而最讓他睡不著的,是從前江南大戶人家代代相傳的厚重的四角雕花床。睡在這樣的床上,每次他都會忍不住浮想聯(lián)翩: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這張床上壽終正寢,又有多少人在這張床上交歡生子,上演愛恨情愁……
他家里的床是寬大而整潔的,他把床對面的整整一面墻都印上自己喜歡的浙江古鎮(zhèn)堂梓上的風光,這樣,每天一醒來,相對的就是粉墻黛瓦和濕漉漉的鄉(xiāng)愁。
刻經(jīng)人原來不識字
藥王山,是陳慶港每次進藏必去的。這是一座不高的小山,就在布達拉宮的斜對面,山上刻滿了佛像、經(jīng)文和六字真言,掛著五彩的經(jīng)幡。每天早上都有很多藏民在佛塔和壁畫下面磕著等身長頭。陳慶港曾經(jīng)獲獎的名為《拉薩刻石者》的一組攝影作品,就是表現(xiàn)藥王山下刻經(jīng)人的生活。
甘珠爾石經(jīng)塔矗立在藥王山上,由當?shù)鼗罘鹬鞒中藿?,?jīng)費全來自朝圣者的布施。《甘珠爾》乃是藏傳佛教重要經(jīng)籍,造塔人要將整部《甘珠爾》經(jīng)刻在石板上,并用無數(shù)片這樣的石板砌成一座金字塔型的寶塔,整個塔就是一部博大的經(jīng)文。藥王山的甘珠爾石經(jīng)塔始建于10年前,要完成這一整個浩大工程,藥王山下的刻經(jīng)人要用15年時間,消耗大量的石經(jīng)板?,F(xiàn)在石經(jīng)塔還只剩下3層沒有完工。
藥王山下隨處可見磕等身長頭的藏民,有的三步一磕頭,有的原地磕頭——胸前掛一塊牛皮,手上拿一塊木板,地已經(jīng)被他們磨得锃亮。特別是家中有人患病的,會很虔誠地到藥王面前許愿、還愿?!霸俑F的人進寺廟,都會買一小包酥油,放進油燈里。每個佛像前都圍著大量的人,有些人根本擠不到佛跟前,就隔著人群把潔白的哈達揚過去。”
為了拍攝藥王山下的刻經(jīng)人,陳慶港幾次單身進藏,住在刻經(jīng)人益西尼瑪和潔珍兩口子家中,日則同飲同食,夜則同屋而眠,處成了相當好的朋友。
刻經(jīng)人的生活清苦平靜,但他們極虔誠。藥王山下的一排小木屋,就是刻經(jīng)人的棲所。幾乎每個刻經(jīng)人都是異鄉(xiāng)人,他們在來到藥王山之前都曾四處漂泊,身無長物,隨身攜帶的全部家當也不過是幾只木碗,皮口袋裝著的糌粑、酥油、奶渣和風干肉,一把榔頭、幾根鏨子,以及他們世代相傳的刻經(jīng)技藝。
讓人吃驚的是,這些以篆刻經(jīng)文為生的藏民,大部分根本不識字,甚至藏文都不認識。對他們來說,經(jīng)上的每個文字,不過是些帶有神秘力量的圖案而已,刻字就是按著經(jīng)上的文字圖形照葫蘆畫瓢。但有一個人是識字的,他和喇嘛一起負責校對,把刻錯的地方鑿掉重刻。益西尼瑪就是負責校對的識字工匠。
不管是識字還是不識字,刻經(jīng)人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都是合作者,識字的并不比其他工匠地位更高。他們似乎全然沒有漢民族里常見的知識崇拜。
“他們最羨慕、崇拜的是那些虔誠的人,那些花幾年的時間走幾千里路去磕長頭的人。他們對這樣的人特別尊敬,希望自己能成為這樣的人。在喇嘛中也是如此,誰云游過的知名寺廟越多,誰就越受尊敬?!痹谥貋硎?、輕今生的淳樸藏民心目中,誰離神近,他們就羨慕誰。
喜瑪拉雅簽下生死合同
藏民都說,沒有去過阿里,你就沒有真正了解西藏。陳慶港最初來到西藏的時候,旅行社還沒有阿里這條線,也不通車,自己租車去要2萬多塊錢。他去各個旅館貼小紙條,征集同行者分攤旅費,結(jié)果來了一大堆應征者?!拔揖瓦M行挑選,像敢死隊一樣,最后選了8個人,有大學生、畫畫的、拉小提琴的、制作小提琴的……還有一個德國工程師?!?/p>
他們租了兩輛車,一輛豐田吉普載人,一輛大卡車拉裝備:糧食、罐頭、帳篷……一路上連加油站都沒有,他們買了一噸多汽油,用卡車拉著。
“我們先過了日喀則,在岡底斯山脈和喜瑪拉雅山脈之間,沿雅魯藏布江一直向西。那趟真是無比驚險,過了日喀則沒幾天,就有個女孩子不行了,感冒,要死要活。在高原上感冒是很可怕的,時間長了會致命。之后,陳慶港自己也受了風寒。
在薩嘎縣“除了一張桌子,什么都沒有”的醫(yī)院里,他們找到醫(yī)生,醫(yī)生用聽診器聽了一番,告訴他們,病情很危險,需趕緊治療,但目前醫(yī)院沒有一點藥?!斑^了喜馬拉雅山有個邊防團,那里有藥,也許能救過來。”
“我們自帶的各種感冒藥都吃了,一點作用都沒有。那個時候的藏區(qū)是最缺藥的,你帶錢、帶金子,都不如帶藥給藏民?!彼麄凂R上開車去部隊,邊防團立即搶救:雙劑量地掛水,打針,絲毫不起作用!
同行的女孩子病得最重,大家覺得她快死了,把她抱在懷里,眼淚吧嗒吧嗒就往她臉上掉。到了第二天又有人病倒,“我們開緊急會議,這個地方海拔太高,不能久留,要決定是帶著病人走,還是就把她留在部隊治療算了。她就躺在旁邊聽,真的是很殘忍。有人說不能帶她,這一路上太危險;也有人說,一定要帶著走,要么就一個都別走!”
女孩很堅決:要走一起走,死了就死了,跟你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他們于是簽署生死合同,由陳慶港起草:我們自愿組合,同赴阿里,彼此之間對對方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均不負任何責任!
生死合同人手一份,每人簽字畫押,悲壯得一塌糊涂。5個健康人帶著3個奄奄一息的病人,車子顛簸了兩天,到了美麗的浦南小鎮(zhèn)。
這里跟印度交界,離神山和圣湖不遠,“神山岡仁波欽,是藏傳佛教中最有名的一座山,圣湖瑪龐雍錯特別漂亮,相傳她與神山是夫妻。那里海拔比較低,只有3000多米,有樹,有水,空氣特別好。在那里住了兩天,什么毛病都沒有了,全好了!”
這份生死合同陳慶港到現(xiàn)在還留著,偶爾還拿出來看一看。那一個月里結(jié)交下的伙伴,是過命的交情。
休整了幾天以后,“敢死隊”決定取道古格王國遺址,去往阿里,沒想到路上很快又出了狀況。“我們都是自己做飯,帶著高壓鍋。誰知道高壓鍋在卡車上顛啊顛,把排氣閥門裝置顛壞了,氣排不出來。當天我們開午餐肉罐頭煮面條!一個大學女生負責做飯。我們正坐在外面享受夕陽,忽然聽見一聲巨大的爆炸聲,女孩子從小木屋里沖出來,滿身滿臉都掛著面條,都燙傷了!”
大家走進小木屋里一看,幾乎笑倒,屋子里到處掛著炸出來的面條。幸好高壓鍋爆炸事件沒有釀成人員傷亡,但自那以后,他們就再也沒吃到過熟的東西?!昂髞砦业奈妇蛪牡袅?,吃什么吐什么,回拉薩打了很多天針?!?/p>
回到拉薩的旅館,8名已經(jīng)渾身發(fā)臭的敢死隊員才洗了一個月來的第一次澡。那一個月讓陳慶港真正了解了西藏,讓他知道了在大自然面前,人是多么渺小。
攝影的技術(shù)歸零時代
照相器材之于攝影記者,相當于名馬利劍之于良將。陳慶港最早的一臺專業(yè)機是Nikon Fm2,現(xiàn)在的裝備則是Canon的“馬克?吐溫”。
最初接觸的相機,是在外地工作的哥哥手中的一臺“海鷗雙鏡頭”,逢年過節(jié)回家,哥哥會用這個神奇的黑匣子為家人拍很多照片,并在自己布置的簡易暗房沖洗,這讓當時十一二歲的陳慶港無限著迷。
少年陳慶港從未想過攝影會成為他以后的職業(yè),那時他夢想著成為一個畫家?!拔疫€嘗試過寫作、繪畫……最終發(fā)現(xiàn)攝影是我最得心應手的表達工具。很多國外攝影師的作品,比任何一種藝術(shù)門類給我的沖擊力都大,像薩爾加多的《勞動者》、美國女攝影家南格拍的大蕭條時期流落街頭的難民……那么直接,那么強烈——我看史密斯拍的《酸雨》,當時就恨不得把那個(制造污染的)廠砸掉,攝影的力量就有這么大!”
最打動陳慶港的是那些紀實主義作品,尤其是表現(xiàn)苦難的作品,這也為他自己的攝影趣味定下了基調(diào)。有人問他為什么始終拍攝黑白照片。其實攝影之初,他也喜歡彩色的豐富,但在拍細菌戰(zhàn)調(diào)查這個專題時,那些受害者血淋淋的、潰爛的雙腿實在是讓觀者難以承受。不得已,他將圖片后期轉(zhuǎn)成了黑白,自那以后開始逐漸發(fā)現(xiàn)黑白的力量。
大學時攻讀攝影專業(yè),學院里最強調(diào)的是技術(shù),大量課程是關(guān)于技術(shù)的:暗房、光線原理、相機的解體……“老一代攝影家的幸運是,他們能擁有相機就是別人無法實現(xiàn)的特權(quán),擁有一臺相機他就可以成為一個攝影家。我沒想到的是,數(shù)碼這么快就取代了膠片,隨著相機的普及和自動化功能的不斷進步,任何人都可能拿出一張好照片?!标悜c港開始悟到:技術(shù)歸零的時代,一個攝影家需要的不再是專業(yè)技巧,而是他的拍攝理念——選擇拍什么,用什么方式看待和表現(xiàn)這個世界。
于是,從1999年的貧困家庭調(diào)查開始,幾乎每兩年,陳慶港就會有一個宏大的攝影專題問世:《侵華日軍細菌戰(zhàn)調(diào)查》、《農(nóng)民工生存調(diào)查》、《中國慰安婦調(diào)查》、《灰度空間——抑郁癥》……他一次一次不厭其煩地回到偏遠、貧窮的地方,記錄下他所關(guān)照的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其中,僅《20世紀末中國貧困地區(qū)貧困家庭狀況調(diào)查》這個專題,他就連續(xù)跟拍了10年。
這個地方,我以后還會來的
這些極富視覺沖擊力并帶有強烈現(xiàn)實意義的攝影作品為陳慶港帶來廣泛的聲譽,也為他帶來普遍的不解。東方衛(wèi)視曾派出攝制組跟拍關(guān)于他的紀錄片,兩名年輕記者扛著重達44斤的電視拍攝設備,前后花去一個月時間,跟著陳慶港“在中國地圖上最窮的點繞著走了一圈”,并坐遍了所有可能的交通工具:卡車、拖拉機、人力車、騾子……
一次,在盤山小路上步行累到打跌時,東方衛(wèi)視的女編導蘇菲坐在地上問陳慶港:這么苦的差事,又沒人非要你做,是什么驅(qū)使你一直做下去?
陳慶港答非所問:這個地方,我以后還會來的。
這是典型的陳慶港式回答。他內(nèi)心重情,卻非常克制,不善言辭,要他說一句“有意義”的話,他的舌頭就有些大,簡直結(jié)巴起來。
報社開設“月月大講堂”,請他講課。他就把自己拍攝的14戶貧困家庭的照片,理出500多張,帶去放幻燈。每張照片簡單講解兩句來龍去脈,打發(fā)了兩小時講座時間。而這500張圖片,不過是他近10年作品的滄海一粟。他的每個專題,所拍攝的照片張數(shù),幾乎都是以千甚至是萬來計算的。
他最廣為人知的攝影專題是關(guān)于慰安婦的。為拍攝這些老人,他跑了上海、江蘇、湖北、山西……最先去的是海南島?!笆紫炔橘Y料,海南省文史檔案館拿出大量的史料,一個一個翻,我是他們第一個接待的攝影記者,之前居然沒有人這樣做過。”
“一位快90歲的蒲阿白老人曾經(jīng)被日本人抓走過。我來到老人家里,家人說她在市場上賣檳榔呢。我就到市場上找,看到她坐在一個小凳子上,面前放一個蒲匾盛著檳榔,她自己也在嚼檳榔,紅紅的汁水染了一嘴,當時是下午最熱的時候,市場上根本沒有買菜的人。那幅景象我一直不能忘懷?!?/p>
“白天她們被逼著在慰安所干活,晚上淪為日本兵輪奸泄欲的工具,有時一晚要接待二三十個日本兵,受到非人折磨,很多人喪失了生育能力。但更嚴重的傷害是精神上的?!标悜c港說,“由于有一段不堪的經(jīng)歷,她們總認為自己是不潔的。這么多年來,她們一直背負著沉重的心理包袱。我在海南保亭縣找到的一位姓楊的老人每晚都會夢到日本兵來抓她,她的床頭永遠都放著一把刀,沒有刀她根本就睡不著覺。她們是受害者,但回鄉(xiāng)后,周圍人對她們常常充滿鄙視和凌辱,叫她們‘日本妓、‘日本老婆。有些人不得不隱姓埋名,在家人面前從來不提自己的遭遇?!?/p>
在他描述中國慰安婦經(jīng)歷和現(xiàn)狀的圖書《血痛》出版后,江蘇文藝出版社又跟他簽下了另兩個專題。陳慶港說,自己所能做的無非是把能記錄的記錄下來。這些老人一個接一個地死去,而活著的年輕人甚至根本不知道她們的存在,歷史書里也從來看不到這些。很多次接到采訪過的慰安婦病危的消息,他心中不忍,常常自掏腰包,坐飛機去見老人最后一面。
投入產(chǎn)出如此艱辛的拍攝方式,自然意味著陳慶港多數(shù)時候是一位獨行者。世界首屈一指的新聞圖片社是“瑪格南”,可惜陳慶港并不是其中的成員,于是,他為自己的圖片博客命名:瑪格北。
(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