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聰
我勤勉地啃著河畔的野草,從蒙蒙天亮到殘陽如血,我寸步不離地守著這條靜靜流經(jīng)落村的河流。很多次我站在河岸邊歪歪的柳樹下看著自己的身影清晰地映在河面上,夕陽斜斜的光暈鋪撒在靜謐的水面。遠方傳來的是村落里貨郎清脆的鈴鐺聲,很快四周的一切都被蒼茫的夜色吞沒。
我每天是在暮色降臨的時候被主人牽回去的,回家之前會到河邊喝一次水。主人是通過一根細小的繩索繞過我鼻子上的那個鐵環(huán)再打個結(jié)來控制我的,我鼻梁上的鐵環(huán),是用一把主人廢舊的刀打制而成的。
那把刀被時間磨銹弄破,我經(jīng)??梢钥吹街魅艘粋€人落寞不語的時候撫摸著控制我的那根繩子,仿佛它牽制的不是我,而是主人的命運。
我的命運就是吃草,拉好我的犁耙,拖穩(wěn)我的牛車。
從身邊溜走的無數(shù)黑夜和清晨,我也弄不清到底是它們蒼老了我,還是我粉碎了它們,但我看見的是河水沖刷跑了岸邊的土堆。
我沒有棲息的土堆了,在河邊,我只能躺在柳樹下避暑。
1
十多年前,我還是一個小牛犢子,整天跟著我娘。
那個時候我的家在遠離河岸的一個村落里,圍繞村子的是日本人駐扎的軍隊,烏鴉在村口筆直的白楊樹枝上空盤旋。
在一個黑夜籠罩凄涼大地的子夜,我稀里糊涂地被一群人趕上了大卡車,夜晚的風吹出了同伴們嗚嗚的抽搐,夾雜著悲愴的烏啼,但我并沒有低訴。我想那是多此一舉的,就像我現(xiàn)在仍然記不清母親那張模糊的臉,刻在我腦海記憶深處的是來自黃色皮膚民族的咆哮。
一間矮小糞便遍地的圈房里,夏日淅瀝的雨水沖刷后招來了大批的蒼蠅。我在這間被稱作貿(mào)易市場的鬼地方待了半個月后,終于被我的主人領(lǐng)到了落村,一個可以吃到青草的地方。我討厭在夏天還啃著凋殘的枯黃敗草,濃濃的霉味會讓人覺得天空也被霉菌染上了層流膿的淡黃。
領(lǐng)我到落村的是個中年男子。他跛了腿,臉上顯現(xiàn)出與年紀背道而馳的滄桑,深深的鎖骨就像是被踩得塌陷進了皮肉。我見到他的前幾天他沒有和任何的人講過一句話,孤寂沉默得像藏在深山里的荒冢。
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來到河畔吃草的,那個時候我的鼻上還沒有帶上那個冰冷的鐵環(huán)。他也偶爾來到我的圈房,坐在院內(nèi)的枯井旁邊任憑月光在窗臺上蹁躚起舞,我也不知不覺中聽到了他語無倫次的狂言。
我砍死你——小日本!他揮動著手中的廢舊的刀,跌跌撞撞像個喝醉了酒的老人。
小日本,你他娘的才統(tǒng)統(tǒng)死啦死啦的!又一刀砍到搖搖晃晃的樹影。
為什么要推我下去?明明是我先嘛!
不講道理,無賴!
可惡的鄉(xiāng)長老桂,幫著日本人欺負人,一群畜生!
時代捉弄人啊,國家不幸啦!
我聽著主人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咒罵聲,緩緩的手勢肢體動作,一會兒揮刀直指正上方天際的月亮,那顏色是中國黃。他的句句吼叫,都滲透進一個民族滴血的傷口,被雨淋濕的咆哮那股嘆息很東方。
我清楚的記得那個瘋狂的時代,就像是春天里河畔急速瘋長的荒草,一到夏季就遮蔽了沙灘上孩子輕輕的腳印。夏日里干燥的空氣里蔓延的是人群熾熱的欲望,烘干的記憶宛如投槍,深深的刺痛著在那個年代轉(zhuǎn)身離去的人們。
一九四二年的一個清晨,天空飄灑著蒙蒙細雨,濕漉漉的空氣里彌漫著水汽,像是霧靄,卻很稀薄。小陳的身影淡漠在雨影里,他挑著兩籮筐雞蛋,背上搭了塊白里發(fā)黃的毛巾,輕盈的腳步在河堤的土路上有節(jié)奏地跳著舞。
他是要到河的對岸賣雞蛋。連接河兩岸的是一座吊橋,鐵索拉著,上面鋪了層木板。每天上午有很多的人要爭著搶著過河,起了個大早,小陳的心里就踏實多了。
吊橋漸漸地進入了小陳的眼簾,他小心翼翼地扶好系筐的繩索,搖搖晃晃地踏上了吊橋,一陣腳步聲后,終于快到對岸了。
橋那頭出現(xiàn)了一匹剽悍的棗紅馬,一個威武的日本軍官昂著頭,揚起的馬鞭啪的抽在了馬的屁股上,突然一陣劇烈的抖動,馬飛奔起來了。
他在墜落中看見了軍官手中的白手套,人就落在了沙灘上。
河下沙灘上的小陳蜷縮著,皺皺的褲腳撕裂開了,藍色的布料上隱隱的略顯出殷紅。天邊的烏云被吹得掉落下來,變成了豆大的雨水,啪啪地砸在土地上,淹沒了小陳痛苦的呻吟聲。
他是爬著回來的,衣領(lǐng)里還殘留著蛋清,滑滑的向外滴。
三天后鄉(xiāng)長老桂出現(xiàn)在小陳的家里,他是撐著他那把帆布做的雨傘來的,手里還拿著本小冊子,可惜沒有鋼筆。
“小陳啦,遠藤隊長要我來看看你,順便呢,讓你把他那馬的醫(yī)療費給結(jié)了,也不多,就二百五十元,他說他的棗紅馬嬌貴,受了驚嚇!你看……”
小陳滿臉疑惑,臉色發(fā)青,像是布滿了陰霾。
“你叫那個小日本來吧,要錢沒有!”
“這就不對了吧,小陳同志,現(xiàn)在是日本人的天下,還是聽話點好!要不然……
后果你自己想得到的?!?/p>
“好吧,以后給你,二百五。算我倒霉。”
窗外轟轟的雷鳴送走了“聽話”的鄉(xiāng)長,躺在床上的小陳抬起頭看了看門口的那棵棗樹,在狂風暴雨中像個雕塑般屹立。
一個月后,落村里多了一個年輕的瘸子,一個沉默的小伙子。
那一年,他剛十八歲。
……
我是在一個驕陽似火的正午來到落村的,村里墻上都寫滿了“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毛主席萬歲”、“新中國萬歲”等標語,白色的字跡在太陽的照射下光芒四射,村頭也掛上了又紅又大的燈籠,像是過年似的。隊里的廣播里也播放的是《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全村人們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和快樂。
是一九四九年的九月。我的主人用一根繩子套住我的腳把我牽到了他家。我猜他家的神龕上也有毛主席的像,但是我從他的臉色中看到更多的是一種恐懼與孤獨。
生活的漩渦已經(jīng)將他的激情埋葬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面對新的生活,他沉靜得像是在戰(zhàn)栗,希望也就像是河邊的流水,從他生活里的那個春天逐水漂流到了一個鮮為人知的旮旯。
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了喜歡盯著河邊淙淙的水流的,仿佛它帶走的不是泥沙,而是一個時代沉甸甸的重量。我用蹄子踐踏著河水沖積下的小石塊,破碎的就好像是沉淀的歲月里彎曲的個體,一個個沉默的配角。
吃草,喝水,是我對那幾年的主要印象,因為那時我的主人還沒有分到田地,也就不需要我?guī)兔缱龌盍恕?/p>
他變賣了祖上的三間房,還了那天外飛來的橫債,余下的錢就買來了我。我不知道在時光流逝的水波中一切是否都在天翻地覆地發(fā)生著質(zhì)變。
2
時光荏苒,轉(zhuǎn)瞬間已定格在一九五二年。
是個浪浸斜陽的年代。
“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打倒地主分田地”等標語也悄悄地爬上了落村村口的墻壁上,剝落的歲月見證了革命年代的更迭。
土地革命的風暴席卷了落村。在落村里,發(fā)生了幾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鄉(xiāng)長老桂被抓了,他家被劃了地主。有人反映前些年佃農(nóng)小陳向老桂交租的時候被老桂虐待,讓他跪在地上曬管家認為不干的稻谷。工作組認為這是對窮苦農(nóng)民的壓榨和侮辱,因此馬上沒收了老桂所有的土地,并在村西的開闊地開公審大會,槍斃了老桂。
那是落村多年后的第一聲槍響,從老桂家墻腳挖出來的金條在烈日的照耀下熠熠生輝,倒下的軀體散發(fā)出的血腥味震蕩著人們的靈魂。
第二件事是小陳遭到工作組的訊問,并被關(guān)了五天的禁閉。工作組組長老鐵說小陳家當年和日本人有來往,還賠過遠藤錢,并且他愛國主義觀念淡薄,對土改工作冷淡,需要好好改造。后來知道是工作組無法完成縣里交代的數(shù)量才拉他去充數(shù)。
那五天我沒有到河邊吃草,只是被關(guān)在圈房里。主人回來后一言不發(fā),連咒罵都沒有,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天空,撫摸著僅留的一間破舊茅屋的土墻,斑駁的磚墻在訴說著時代的悲哀,他的記憶被拉回到了那個大火突起的夜晚。
“快起來,日本人放火了?!彼麖拇巴忄须s的叫喊聲中睜開朦朧的雙眼,起來后看到祖父坐在遠處的棗樹下一言不發(fā),熊熊烈火爬上了房屋,噼里啪啦地照亮了祖父羸弱的背脊。
在日本人來之前,小陳的祖父辦了個木材公司,專制桌椅板凳棺木等,積累了一定的財富,日本人來的頭一天,就一把火燒了這一切,大火燒了整整一夜。
大火澆滅了祖父的遠大夢想,不久他就病逝了。小陳繼承了祖父遺留的幾間屋子,開始了自己的佃農(nóng)生活。一切就像是電影,慢慢地出現(xiàn)在歷史的舞臺上,不等你的吶喊,卻謝幕了,曲終人散。
時間磨圓了小陳的棱角,他從依稀的過往中絲毫沒有看到未來的影子,只是在沉默中暗含一絲令人琢磨不透的憂傷。我經(jīng)??梢愿惺艿剿麖娏业墓陋?,于是在凄涼的夜晚也嗚嗚的叫上幾聲,可是并不能喚回心在遠方的主人。
后來的一天,我偷偷吃了公家田里的青稻子,被人發(fā)現(xiàn)了,小陳就被叫到隊里訓話,當著全隊的群眾做檢討,在他們的嘖嘖聲中,我發(fā)現(xiàn)主人的檢討似乎只是一個引人發(fā)笑的談資而已。
村里田埂上的青草嘲笑饑餓的我,后來事實上證明餓的不只有我,還有那些虛偽麻木的人群,我是從主人漸漸消瘦的臉上讀出了恐慌的到來。五八年的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我被拉到了公社,成為了公家的財產(chǎn)。
我被關(guān)在村里的牛圈里,從此就與主人隔絕開來。在傍晚我經(jīng)??梢月犚娙ν獯蠛盁掍摫目谔?,它就像是雪花鋪天蓋地凍結(jié)住了人們干冷的胃。
沒有過多久,公社食堂沒有糧食了,于是在隊長的建議下開始改善伙食,直到有一天我也被廚師弄到了餐桌。他們吞下我的血肉,我看見得意的臉上洋溢的是多年不見的幸福,他們猙獰的表情把我嚇得退回了幾個世紀。
小陳沒有吃到我的肉,因為他還不夠資格吃肉。在公社的食堂里,我聽到了歡樂之中隱藏的哭泣,時代滴血了,人們?nèi)缫矮F般瘋狂了起來。
那年冬天異常的寒冷使小陳瘸了的右腿病情急劇惡化,沒有米飯吃的他只能靠吃野菜樹根為生,蒼老的輪廓在空蕩蕩的陋房里顛沛,的確,他老了。
主人,小陳,我仿佛感覺到這骯臟的世道里我也默默的染上了詬病,也許這就像考古專家,到頭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也是獸,滿臉寫滿了奴性和吃人。
3
他抬起頭盯著屋頂,沒有星星,只看見了被風刮動的稻草,沒有絲毫的能力去想象,鼻子也不靈了,嗅不出半點味道,手腳都無法動彈,沒有力氣,一使勁就會伴隨劇烈的疼痛。
一天清晨他意識到自己看不見了,空殼的軀體躺在稻草鋪的土炕上安靜地等待著,等待著翻天覆地的時代來腐蝕他的命運,侵吞他的靈魂。
他的逝世是在一九七二年,在一次批斗游行之后。當兩個紅衛(wèi)兵架著他瘦弱的身體在青石板路上邁著沉重的步子時,他最后一次感受到了太陽直射,瞬間的溫暖如潮水般涌進了他的胸膛,他就這樣被潮水吞沒,直到停止呼吸。
兩個紅衛(wèi)兵像是抬著一個稻草人樣,鄙夷的目光殺死了稻草殘留的水分,革命的呼喊像是空氣消失在天空里,變成了裊裊炊煙。
邊緣,一秒鐘變成核心后,卻立馬墜落到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4
吃草拉犁拖車都已離我遠去,我堅守著主人土改分到的二分田,像一個稻草人樣,注視著前來覓食的雞鴨,但我沒有力量驅(qū)趕它們。我想我的主人此刻也是和我一樣,擁有看透歲月篇章的瞳孔,卻怎么也不能撥開歷史的風塵。
很多年后的一個黃昏,太陽掉進河里了,泛起了層層漣漪。
河水淙淙的流水聲撞擊著夜空的精靈,皎潔的月光下兩個漂泊的稻草人樣的身影正在轉(zhuǎn)身離開,沒有絲毫聲響,只聽見了水一樣的哭泣。
周聰,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