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建榕

1933年，有傳言準備“落水”的北洋老帥段祺瑞(字芝泉)，忽然從蟄居的天津南下上海，予居心叵測的日偽當(dāng)局沉重一擊。

段祺瑞南下是蔣介石的主意。在此穿針引線的一個關(guān)鍵人物，是上海銀行家錢新之。錢新之系近代中國金融界的頭面人物，曾擔(dān)任過交通銀行董事長等職，與張嘉墩、陳光甫、李銘同被稱為“金融界四巨頭”。

一、錢新之出馬

“九·一八”事變后，日本侵占我國東北，舉出溥儀當(dāng)了偽滿洲國的皇帝。隨即又把魔手伸向華北，擬繼續(xù)組織傀儡政權(quán)，并在京津地區(qū)物色合適人選?！氨毖笾ⅰ倍戊魅鹨蜻^去聲望顯赫，且一向親日，故成為日本積極爭取的對象，天津段公館一時來人甚多，日本特務(wù)頭子土肥原就曾數(shù)次拜訪他，請他“出山”，段心思猶豫，未明確態(tài)度。

常言道，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事雖機密，還是被蔣介石的耳目探聽到。蔣介石獲悉這些內(nèi)情，焦慮不安，他知道段祺瑞雖然早已下野，但勢力和影響決不容小覷，一旦真的上了賊船，或許還會掀起惡風(fēng)濁浪。為防患于未然，蔣介石決定設(shè)法勸說段祺瑞南下，以脫離日偽的蠱惑，免得到時真的下不來臺。

不過，要能說動段祺瑞南下，亦非易事，人選很關(guān)鍵。蔣介石想到的最佳人選是錢新之。

蔣介石與錢新之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早在辛亥革命時期，錢新之就與陳其美、陳其采一起辦事，二陳又都是蔣的恩人，因此蔣對錢新之不僅早已認識，而且十分敬重。錢新之也早已將寶押在蔣介石身上，蔣介石開始北伐后，錢新之代表“四行準備庫”和“四行儲蓄會”，秘密趕赴外地見蔣，捐了40萬元，真若雪中送炭，蔣介石一直感激不盡。

說起來，蔣介石與上海銀行家關(guān)系都很密切，因為蔣介石用錢的地方多，需要銀行家的幫忙。北伐到上海之前，蔣介石因軍費拮據(jù)不夠開銷，向上海銀行家暗中呼吁。這批人審時度勢，甘愿冒著生命危險，偷偷向老蔣送錢。錢新之只是其中的積極分子之一。南京政府成立后，蔣介石非要他們出山做官，結(jié)果只有錢新之買他的面子，當(dāng)了財政部次長，當(dāng)時的財政部長古應(yīng)芬還在廣州，實際部務(wù)由錢新之主持。但錢也無意仕途，勉強維持了幾個月，就不干了。后來蔣介石又想派他出任駐法公使，錢也未應(yīng)命。

而且，因為曾在北京擔(dān)任交通銀行總行協(xié)理，算是北京金融界的頭面人物，錢新之與段祺瑞也有交往，更與段的幾名親信有舊情，可以從下而上做工作。以他的身份，即使為日偽偵知，也不易暴露其來天津的真實意圖。

何況，動員段祺瑞南下的一應(yīng)開銷，也是一筆巨款，錢新之也大方表示，可由銀行出面承擔(dān)。

天時地利人和，錢新之都是最合適的人選。

二、陪同段祺瑞南下

交通銀行錢新之檔案中，有幾份蔣介石與錢新之之間的密電，記載了他受蔣介石委派，前往天津迎接段祺瑞南下的“秘密工作”。

一切安排妥貼，1933年1月，錢新之持老蔣的親筆簽名信，前往天津面見段祺瑞，一定要他南下“共商國是”。錢新之到了天津后，沒有直接去見段祺瑞，而是先找到了段的親信曹汝霖、李思浩。李是浙江慈溪人，是蔣介石小同鄉(xiāng)，與蔣介石、錢新之素有往來，曾任北京政府財政總長，當(dāng)時也寓居天津。

錢新之在李的陪同下，前往段的寓所拜見。錢轉(zhuǎn)告了蔣的問候，并說等將來國內(nèi)局勢稍微安定后，擬改組政府，請段出任總統(tǒng)，他自任副總統(tǒng)。徐鑄成先生在《報人六十年·吳鼎昌、錢新之列傳》一文中說，李思浩曾回憶此事，告訴他說：“合肥(指段祺瑞)當(dāng)時姑妄聽之而已?！毕胂胍彩牵远蔚拈啔v，哪能會聽幾句客氣話，就當(dāng)成真的呢?

錢新之又說，蔣先生想請先生南下住一段日子。至于條件，一切從優(yōu)，可以國民政府名義每月?lián)芙o生活費2萬元。段的手下親信，每月也給1000元津貼。實際上，段的親信段宏綱(段祺瑞的侄子)、李思浩等，已經(jīng)被錢新之事先做了說服工作，都同意南下，因此也鼓動段南下。

段祺瑞本來還在觀望，雖覺得日偽難纏，天津決非久留之地，何況落水做漢奸的惡名，誰能承受得起，但又感到?jīng)]有地方可去，有時還害怕日偽方面加害于他。蔣介石既然謙恭執(zhí)弟子禮來請他，而且條件優(yōu)厚，給足面子，不如順水推舟，于是答應(yīng)了蔣的邀請。不過他在別的場合，矢口否認南下的真正原因，只是說，二女兒在上海讀書，很想去滬上團聚，住上一段時間；而且那里離普陀山近，他研究佛學(xué)多年，還想去那里燒香朝拜，“適蔣派員希望過京時一談，蔣系余之學(xué)生，余當(dāng)然可以見他談?wù)劇薄?/p>

蔣所派的人，段祺瑞沒有明說，其實就是錢新之。至于段倚老賣老，自稱老師，也是事實。因為蔣介石早年曾就讀于保定軍官學(xué)校，而段當(dāng)時兼任該?？傓k，雖不曾為蔣授業(yè)解惑，但老師一說也算是名副其實。蔣介石自己也是直認不諱的，他曾對段宏綱說：“我亦保定軍官學(xué)堂學(xué)生，段先生是我的老師?！?/p>

在錢新之的陪同下，段祺瑞坐火車抵浦口，再由浦口過江抵南京下關(guān)碼頭，蔣介石率眾多文臣武將前往迎接，這使得段祺瑞十分感激。段在南京拜謁了中山陵后，乘火車前往上海。

三、資助生活費用

起先由上海市政府安排，段祺瑞住進武康路的世界學(xué)社，不多久，時任南京政府軍事參議院院長、也是段祺瑞學(xué)生的陳調(diào)元，執(zhí)意要將自己在寶昌路的一座洋房(后拆除，現(xiàn)為上海新村所在地)讓給他居住。

段祺瑞連家?guī)Э?，一大幫子人住進去，竟綽綽有余。段因年事已高，身體欠佳，每日只以讀書、誦經(jīng)、手談為樂，其時附近還很幽靜，花園面積很大，有一塊大草坪，段祺瑞常常在清晨繞著大草坪走上一大圈，直到身出微汗才回到屋內(nèi)。不過前來拜望他的新貴、舊友還是絡(luò)繹不絕。

段祺瑞在上海的生活，仍由錢新之等人照料。錢也盡心竭力，不敢怠慢。3月初，老友部屬許世英、陳調(diào)元接段祺瑞到極司非爾路76號敘談，段特地關(guān)照，要錢新之也到場。許當(dāng)即修書一封，要錢新之“駕臨極司非爾路七十六號一敘”，又怕錢新之不領(lǐng)情，特地說明“時合肥在座”。段祺瑞，安徽合肥人，故被尊稱為段合肥。錢接到許世英的通知，立即趕去陪談。

4月初段祺瑞發(fā)胃病，錢新之請來醫(yī)生為他診治，得以很快痊愈。連遠在天津的曹汝霖也寫信給錢新之，表示“欣慰”，稱：“合肥此次病愈甚為欣慰，惟高年病后調(diào)養(yǎng)尤為緊要也?！边@兩封信函，今保存在上海市檔案館所藏錢新之個人案卷中(B-351)。

按蔣介石的意思，錢新之每月給他2萬元的生活費。錢新之送的錢，都用蔣介石的名義，從不歸在自己名下，這就是錢新之的高明處。在交通銀行檔案中，為段祺瑞在上海的生活安排，蔣介石與錢新之有多封函件往來，如1933年春節(jié)前夕，錢新之請示蔣介石：“去年所送禮金數(shù)目記憶不清，請電示金額，當(dāng)于年內(nèi)代送。”旋即蔣介石來電，請代送2萬元“紅包”。錢新之遵命照辦，并回復(fù)道：“年敬2萬元已代面呈，段先生囑代電謝?！?/p>

蔣介石自己在南昌行營圍剿紅軍時，還不時通過錢新之來電問候，可見蔣介石對這位老師的確恭敬有加。

1934年11月14日，蔣介石來電相詢：“段先生近日健康否，請代問候”，錢新之17日回電道：“芝老近日康健如常，已代問候，囑道謝忱?！?/p>

對于蔣介石如此關(guān)照，段祺瑞心領(lǐng)神會，一再對外表示：“救國必須自救，愛國不分朝野?！睗h奸王揖唐來電要他出山搞華北五省自治，也被他托辭拒絕了。

四、葬段氏于何處

1936年11月2日，段祺瑞因胃潰瘍大出血，雖送宏恩醫(yī)院急救，但因出血不止，不治身死，享年72歲。段死后，國民黨政府宣布給予“國葬”待遇。但葬在哪里，卻有不同聲音，據(jù)說蔣介石的意思是在南方將段安葬，但家人及親友都主張段葬黃山，因為段是皖人，葬于皖南，合乎“樹高千丈，葉落歸根”的舊俗，蔣介石為此還撥了20萬元，在黃山購置了一塊墳地。惟段的長子段宏業(yè)表示：“蔣介石不是好人，老爺子的遺體，千萬不要和他沾邊，還是應(yīng)該安葬到北方去。”

舊時講究長子代父，家中意見總以長子為主，結(jié)果段家達成一致意見，一定要將段的靈柩運往北京安葬。后來靈柩果然運抵北京，暫厝于西山臥佛寺，七七事變后，因形勢所迫，草草下葬，解放后由章士釗等人操辦，段氏被安葬于北京萬安公墓。

但據(jù)錢新之檔案，蔣介石并未反對段祺瑞安葬北京。在葬哪里的問題上，錢新之曾暗中請示蔣介石，蔣介石回電說：“芝師葬地，弟無成見。總以其家族之意見為重。唯弟意，芝師生前事業(yè)究在北平，故若營葬北平，亦可為民族歷史增光寵也?！笨梢娛Y介石也是贊成段祺瑞北葬的，當(dāng)錢新之將蔣介石的意思轉(zhuǎn)告段家時，段的家人朋友才松了一口氣。

從金融史的角度看，錢新之的地位與影響，不及張嘉墩、陳光甫、李銘三位銀行家，但與蔣介石的親密程度，卻有過之無不及，這從錢新之的這一秘密使命，也可看出一點端倪。此事頗可佐證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無疑也是民國歷史上的一段秘聞逸事，而更可聯(lián)想的是，在危急關(guān)頭，銀行家所能發(fā)揮的多重作用，絕非簡單局限于經(jīng)濟領(lǐng)域，也絕非簡單呈現(xiàn)于透明層面。順便補充一句，以上蔣錢往來的函電，可見之上海市檔案館所藏交通銀行檔案，并收入于該館新近出版的《上海銀行家書信集》中。

解放前夕，錢新之離開大陸逃往香港，后又遷往臺灣定居，1958年6月19日病逝，終年73歲。

責(zé)任編輯：陳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