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萍
摘要:文學創(chuàng)作中往往蘊藏了作者的隱秘的內心世界?!读凝S志異》是蒲松齡的代表作,通過對《聊齋志異》男性人物形象的分析,從而發(fā)現(xiàn)在聊齋男性人物的塑造上,折射出作者蒲松齡對科舉制度的愛恨難舍,對真善美的道德捍衛(wèi)以及矛盾的情愛觀。
關鍵詞:聊齋志異;男性;蒲松齡;科舉;勸世;情愛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蒲松齡所寫的《聊齋志異》這部短篇小說集,是人、鬼、狐、妖所組成的一個幻想王國。在作品所反映的時代,不管是達官貴人還是商販走卒,在社會大舞臺上粉墨登場的極大多數(shù)是男性,而作者本人也是一個落魄的男性文人。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提出:“有人想在天國的幻想的現(xiàn)實性中,尋找超人的存在,而他找到的,卻只是他自己本身的反映。”在《聊齋志異》眾多的男性形象中,作者正有意無意地投射著自己的世界觀、道德觀和審美追求。由此,我們通過對《聊齋志異》的男性人物形象的解析,來探究作者蒲松齡的內心世界。
一、郁悶和憤恨——科舉制度下靈魂的生死沉浮
隋唐以來,鑒于前代取士之弊,開創(chuàng)了科舉考試法,實行憑應試文章而不以家世門第為標準的新登科制度。制度的程序,到明清時已十分完備。這個制度給出身寒門的知識分子提供了一個進入封建統(tǒng)治階層的機會。使一批有才識的士人由此進入了各級政權。應該說,用科舉制代替以家世門第取士是社會的進步。但是,真正能從科舉踏入仕途的畢竟是少數(shù)。唐朝時,取士名額穩(wěn)定在應試的百分之二至三。李唐以后則遠遠不到這個數(shù)。到了蒲松齡所在的時代——清初,因為各學的名額有限,而應試者多,所以進學甚難。這在文風發(fā)達的地區(qū)尤其如此。而且,從科舉制度出現(xiàn)的那一天起,士子們就因瘋狂地追求金榜題名而不擇手段??茍鑫璞住⒄埻匈V賂之風愈演愈烈。
蒲松齡出身書香門第,在這個“學而優(yōu)則仕”的社會里,科舉是他必然的出路。從十九歲開始參加科舉考,直到五十一歲在妻子的勸說下才罷手?!鞍斯晌摹边@個敲門磚卻屢次敲不開做官的大門,使他濟蒼生、耀祖宗的愿望一次又一次落空。在此過程中,也逐漸讓他看清了科舉制度的真面目:考官無才無德,考生舞弊成風,錄取名額又微乎其微,像他這樣家境貧寒的人是很難有進身的機會。但是,科舉又是窮秀才的唯一出路,他不得不在科舉路上蹉跎一生。
良禽高飛盡,吾鄭數(shù)何奇。莫下陵陽淚,三年黍一炊。不恨前途遠,止恨流光速?;叵肴昵?含涕猶在目。三年復三年,所望盡虛懸。五夜聞雞后,死灰復欲然。①
在這首詩中,蒲松齡流露出來的欲進不能、欲罷不忍的心態(tài),字字血淚化入了《聊齋志異》里許多舉子形象的塑造中。
《聊齋志異》中很多篇目中的男主人公是以落第秀才身份出現(xiàn)的,這是作者身份的無意識流露。而在十幾篇純以寫科舉內容的作品中,作者則把自己在追求功名時的辛酸苦辣、懷才不遇的憤懣,通過一個個舉子的經(jīng)歷,淋漓盡致地描繪了出來。葉生(《葉生》)的身死而不知魂滅,魂從知己,欲借福澤為文章吐氣;俞士忱(《素秋》)以蠹魚之異類,一擊不中,冥然遂死;王子安(《王子安》)幻想中的空中樓閣,被狐戲而不自知。可見舉子們對科舉入仕已到了何等癡迷的程度。而秀才趕考時的種種不堪情狀,驟起驟落的幻想心態(tài),蒲松齡則在《王子安》篇的“異史氏曰”中進行了細致深刻的描繪:
秀才入闈,有七似焉:初入時,白足提籃似丐;唱名時,官呵隸罵似囚。其歸號舍也,孔孔伸頭,房房露腳,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場也,神情惝怳,天地異色,似出籠之病鳥。迨望報也,草木皆驚,夢想亦幻。時作一得志想,則頃刻而閣樓俱成;作一失志想,則瞬息而骸骨已朽。①
悲乎,天下失意之舉子!悲乎,蒲松齡!
而正因為蒲松齡是天下蕓蕓不第的書生之一,他對科舉中的賄賂、舞弊以及考官無才等現(xiàn)象充滿了怨憤之情。賈奉雉(《賈奉雉》)才名冠世,卻試輒不售,戲集落卷中不可告人之句,連綴成文,卻中了;王平子(《司文郎》)的使瞽僧受之于脾的文章不中,而余杭生令瞽僧作嘔的文章倒中了??梢姰敃r文道黑白顛倒。在《何仙》中蒲松齡借何仙之口罵考官為“餓鬼道中游魂,乞食于四方者也”?!端疚睦伞分薪桀谡f:“簾中人并鼻盲矣!”而《考弊司》中則通篇以陰間開科舉考試索賄等丑惡現(xiàn)象來隱射現(xiàn)實中的科舉狀況。如此例例,讓人明白:有才之士,終老明經(jīng),乃是世道所然。
但不管蒲松齡怎樣在文中嘻笑怒罵,他自身在科舉考試上的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讓我們體察到在他的心靈深處,對中舉始終抱著一線希望,青云直上的為官生涯是他刻骨銘心的夢想。因此在《聊齋志異》中,他所喜歡的正面書生形象都得到了金榜題名的美好結局。把自己圓不了的夢想在筆下的人物中一一得以實現(xiàn)。寧采臣(《聶小倩》)登進士;馮相如(《紅玉》)領鄉(xiāng)薦;孫子楚(《阿寶》)“掄魁,明年舉進士”;程孝思(《胡四娘》)授庶吉士……并且,蒲松齡對于滿腹經(jīng)綸卻在科場落第的才子,總讓他們有施展才華的機會,或在海外異域,或是在花、鬼、狐、妖的幽冥世界,在那兒得到知己的肯定。像馬驥(《羅剎海市》)在龍宮中賦《羅剎海市》;柳秀才(《織成》)在洞庭湖主面前寫《風鬟霧鬢》;在《絳妃》一文中,作者索性借神來之筆,寫一篇美文,顯現(xiàn)自己的才華于人前。這樣,落第秀才在另一個世界里求得心理的平衡,在幻想中得到了自身價值的肯定。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所流露的對科舉愛恨交織、反復跌宕的心情,是他在科舉場中生死沉浮、嘗盡百味的體現(xiàn)。在《聊齋志異》的趕考舉子的身上,讓我們讀到了蒲松齡內心的苦苦掙扎與對科舉的戀戀不舍。
二、抨世與勸善——一個塾師一生的理想追求
在對功名孜孜以求的同時,設帳授徒是蒲松齡養(yǎng)家糊口的謀生手段。在坐館的歲月中,又以在畢際有家當塾師的日子最長。畢際有家中有豐富的藏書,開拓了蒲松齡的視野。刺史西賓的有利地位讓他聽到了許多官場黑幕。而漸從小康墜入困頓的家境,又使他對農民窮苦悲慘的生活有了深刻的體驗?!稘h書·藝文志》中說:“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① 而蒲松齡正是借這種“托人者似子而淺薄,記事者近史而悠繆”的事例,潤色、想象、虛構,對這個不公平的社會進行窮形盡相的描繪,抨世勸人。
《聊齋志異》中的一大批男性反面形象是由各式各樣的貪官污吏來充當?shù)?貪暴不仁的宋國英(《潞令》);糊涂昏憒、以兇手代人子的陳其善(《郭安》);見色而生壞心的懷慶潞王(《聶政》);奪人妻、拆其家的宋官御史(《紅玉》),如此等等,蒲松齡對他們進行了口誅筆伐。
在當時的現(xiàn)實社會里,貧苦人民是無公道可言的,但蒲松齡要吶喊。于是他在一篇篇短篇小說中塑造了俠客、復仇者等英雄形象來為這個世道除暴安良:向杲的化身成虎,為兄報仇(《向杲》);古代俠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聶政》);虬髯闊頷的俠士替馮相如申冤(《紅玉》)……蒲松齡通過奇異的想象把幻想一一變成了現(xiàn)實,替書中的弱者揚眉吐氣。
蒲松齡自幼所接受的是儒家正統(tǒng)的教育,幾十年四書五經(jīng)的浸淫,儒家的倫理觀念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為人師表的正直品格與悲天憫人的廣博胸懷相糅合,又使他在通本的《聊齋志異》中透出勸世為善、遵從封建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思想光芒?!抖Y記·禮運》中說,“愛”的標準為十義:“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在這種理論的基礎上,蒲松齡把自己的人生觀、處世哲學歸納為《為人要則》十二題:“正心、立身、勸善、徙義、急難、救過、重信、輕利、納益、遠損、釋怨、戒戲?!?①《聊齋志異》的正面人物形象往往是按照這個道德標準來塑造的。威武不屈、富貴不淫的席方平,出生入死地與閻王斗爭,是出于對父親的“孝”;勇敢機智、智殺三狼的于江,也是為被狼咬死的父親報仇;在《陳錫九》篇中,作者不惜自己站出來說教:“善莫大于孝,鬼神通之,理固宜然。”